清中后期清水江木材貿易興盛原因

朱玉哲　　嚴奇巖

(貴州師范大學 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

清水江是沅水的上游，“源出府(都勻府)城東北諸山澗中，繞城西南，合流逕府屬、鎮(zhèn)遠、黎平諸府界，出黔陽”[1](P86)。從今天的地理地圖上看，其源頭大致位于貴州黔南州都勻市古江鄉(xiāng)西北，流經(jīng)都勻、丹寨、麻江、雷山、黃平、施秉、劍河、三穗、錦屏、黎平、天柱等縣區(qū)，最終匯入洞庭湖。歷經(jīng)百余年的開發(fā)，清水江木材貿易的繁榮程度在清朝中后期達到了歷史頂峰，單洪根先生親切地稱這一時期為清水江的“木材時代”[2](P199)。本文將著眼于這一時間點，從自然地理、王朝政策、水利交通、貿易制度、區(qū)域市場等多個角度分析其興盛原因。

一、自然地理條件優(yōu)越

清水江下游的產木區(qū)主要是貴州省內的錦屏、黎平、天柱等縣區(qū)。這里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溫熱濕潤，降水充足，氣候宜人。清代《清江志·天文志》曾記載：“黔雖僻處，而氣候轉多適中之處。雖酷暑，不過晌午揮扇，早晚則仍夾綿也；雖濕寒，而重裘□火之時少，冰堅淞掛無有也?！盵3](P366)雖然和貴州其他地區(qū)一樣地勢多山，但黔東南山體覆蓋相對較厚的土壤層有利于植被的生長，石漠化現(xiàn)象基本沒有產生，加之交通不便，進入清中葉時，相對于中國其余林區(qū)而言，其林業(yè)開發(fā)程度要小得多，例如錦屏縣平敖村至今的植被覆蓋率仍然達到了98%。

清水江中下游地區(qū)盛產杉木、楠木、松木。《天柱縣志》記載：“地接黎陽，遍地杉山，土產以木植為大宗。”[4]《黎平府志》記載：“府屬及清江、臺拱等處俱產杉木，周圍約計千余里?！盵5](P58)《劍河縣志》記載：“黔山多童，先民不習松杉等利，山中之樹聽其長養(yǎng)，竟多不知其名者?！盵6](P58)商品質量足夠優(yōu)秀，貿易才能長久不衰。清水江流域的林區(qū)樹木材質優(yōu)異，尤其是其境內生長的杉木，與廣西湖南諸多省份所產杉木相比，有著質量上的優(yōu)勢：“干端直，大者數(shù)圍，高七八丈，紋理條直，有赤白二種，赤杉實而多油，入土不腐，作棺不生白蟻?！盵1](P80)今天，在黎平縣大稼鄉(xiāng)侗寨，依舊可見的樹齡達千年之久的仙女杉，也從側面見出，即使到了今天，黔南地區(qū)的林業(yè)資源依舊異常豐富。

像木材這樣的商品，體積大重量足，在崇山峻嶺之間采取水路運輸，往往要比陸路運輸方便得多，而黔東南正好擁有清水江這一先天的航運河道。兩岸居民在雨季江水充沛的時候，上山采木，然后就地編成木筏。這些木筏順著清水江漂至下游大的城鎮(zhèn)貿易，有的甚至繼續(xù)經(jīng)由沅水進入洞庭湖，再由長江轉運至全國各地。而同樣是森林遍地的黔南、黔北，就是因為缺乏擁有航運能力的大江大河，故其木材貿易的繁榮程度，遠遠比不上黔東南。

得益于優(yōu)異的氣候、地形、土壤等自然條件，清水江孕育了黔東南廣袤的林場，加之清水江作為航運的黃金水道，兩岸人煙稀少，開發(fā)較晚，原生年久的優(yōu)質木材難以計數(shù)，而清王朝在“查各省產木日少”的情況下，必然更加重視開發(fā)清水江流域林場，因此，其木材貿易逐年興盛。

二、王朝加強對苗疆的開發(fā)

自明代開始，中央王朝就在清水江流域邊緣地區(qū)逐步推行改土歸流，以加強對這一地區(qū)的管控，然而清水江腹地山高林深，王朝力量短時間內無法深入，所以對于盤踞腹地的“生苗”，多數(shù)時間，朝廷還是采取“只以鎮(zhèn)靜撫馭為主”的防御政策。明清交替之際，“生苗”時常反叛中央政府，劫掠“熟苗”地區(qū)州縣。一直到清中葉，隨著滅南明、平三藩、剿水西安氏等一系列軍事行動的勝利，偏安黔南一隅的苗疆也再難違背統(tǒng)一的歷史趨勢。雍正皇帝登基后，無法坐視清水江腹地的“生苗”還獨立于王朝統(tǒng)治之外。雍正五年，張廣泗受命“相機招撫生苗”[5](P58)。雍正九年七月，清軍大捷，“上下兩江并東北路苗眾悉平”[5](P260)。至此，整個“生苗”地區(qū)再也沒有完整的地方割據(jù)勢力，清水江流域被正式納入清王朝帝國版圖。隨著軍事行動的勝利，在新占領的“生苗”地區(qū)，中央王朝先后設立了八寨、丹江、都江、古州、清江、抬拱等新疆六廳，同時“設重營以控江路”，陸續(xù)從湖廣江浙一帶移民以鞏固苗疆統(tǒng)治。新疆六廳的設置，使得原本未被王化的清水江腹地，與外界建立了直屬聯(lián)系。改土歸流后，“生苗”地區(qū)的苗寨相依附順，在接受王朝統(tǒng)治的同時，也與苗疆之外更廣泛的地區(qū)建立起了貿易關系，而清政府穩(wěn)固中央王朝在該地區(qū)的統(tǒng)治之后，也開始大力支持清水江下游林場的開發(fā)，于是，源源不斷的木材從清水江運載而下，清水江流域林場開發(fā)進入高峰時期。

自古以來，制約貴州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貴州地勢多山，交通極為不便。作為崇山峻嶺間少有的航道，對于剛剛開辟“新疆”的清王朝來說，清水江的價值不言而喻。雖然最早疏浚河道是因軍事目的，但疏通的河道也大大便利了航運貿易，使得清水江上游的木材，可以源源不斷地通過清水江運往下游地區(qū)，再經(jīng)沅水入長江進入全國。據(jù)史料記載，清王朝首次疏浚清水江，是在雍正年間張廣泗大規(guī)模進剿苗疆的時候。魏源在《西南夷改流記》中記載：“上下江浚灘險，置斥候，通餉運?！苯?jīng)過這次疏通，“自都勻府起至楚之黔陽止，凡以前二十余里，于是復有舟楫之利”[7](P47)。乾隆年間，清王朝再次疏通河道：“高宗乾隆二年八月庚寅，疏清水江……由舊施秉通清水江至湖廣黔陽縣，直達常德，沿途皆有石阻，宜各疏鑿，開纖路以資挽運?！盵8](P7)此后直到咸豐年間，清水江都沒有產生過大的堵塞。到了清晚期，苗疆多次動亂，航道遭到了一定的破壞，期間有數(shù)年航運阻塞。光緒八年，“苗亂后沿岸復壅……民多坐困，復請疏鑿……越三月落成”[8](P7)?？梢娂词沟搅饲逋砥冢逅暮竭\價值依舊非常大。多次疏浚清水江，極大地保證了當?shù)啬静馁Q易的通暢。來黔官員曾在奏折中盛贊：“查江道未開以前，沿江生苗盤踞各寨，所產杉木，內地商民皆不敢深入購買。自清理苗疆之后，江道無阻，各省木商云集，乘賤沿寨購買……目擊商筏蔽江而下，無有虛日?！比魶]有清王朝數(shù)次疏通河道，很難想象，清水江木材貿易會有“蔽江而下，無有虛日”的盛況。

由王朝控制的皇木采伐力度升級，是清水江木材貿易加速繁榮的又一重要原因。所謂皇木，簡單來說，就是朝廷用于修建皇家園林的木材。每年皇木采辦也都由專門官員督辦，對于規(guī)格和質量都有著較高的要求。清王朝時期，東北為龍脈所在，森林是禁止采伐的，而中原、秦嶺等地的林場歷經(jīng)各朝開發(fā)，能供給皇木的少之又少，對于“各省產木日少”的清王朝而言，苗木就成為皇木的首選。據(jù)考證，洪武三十年，朱元璋在鎮(zhèn)壓黔東南少數(shù)民族首領起義的時候，官軍從湖南到貴州，一路翻山越嶺，伐林開路，深深體會到了清水江流域原始森林的廣袤。在到達天柱縣后，楚王朱楨就主動上書朝廷，認為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原始森林可以開發(fā)為皇家林場。到了嘉靖年間，明王朝加大了苗木采伐力度，將其升級成了皇木。入清以后，隨著“新疆”的開辟，清王朝皇木的采辦，由內地逐漸向“新疆”拓展，國家力量、市場需求、地方自身發(fā)展也都促進了這一歷史趨勢?？滴趸实墼谄蕉ㄈ?，為彰顯帝國雄風，決定續(xù)修太和殿，由此對優(yōu)質皇木的需求量陡然大增，而貴州地處三番，用貴州所產的皇木又有了更進一步的政治意義，所以，從康熙二十一年后，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林場，就成為了清王朝采辦皇木的主要場所，加之乾隆年間興修圓明園，木材消耗量年增不減，皇木貿易因而持續(xù)繁榮。清朝采辦皇木有其獨特的例木、欽木。例木就是每年各州縣都要采辦上繳的皇木，欽木則是國家在有特殊需要時臨時采辦的?！俺辖饩├?，在貴州之毛坪、王寨、卦治等采木地方樹旗采辦，久經(jīng)通行在案。”[9]這段話說明，在乾隆年間，這種例木大多已經(jīng)出自清水江流域?！痘誓景父濉分羞€抄了一些官府告示，其中一則曰：“詳明督撫兩院，竟動支庫錢糧，委員于黔苗壙產木植地方購買解押?！辈浑y看出，皇木采辦深得地方政府及官員重視。隨著皇木數(shù)量的加大，民間商人蜂擁而至。他們和官府商議代辦皇木采辦，自己從中獲取差價。終于，清水江兩岸的木材貿易，在政府和民間商賈的策動下，于嘉慶年間達到了頂峰。

三、完善的市場網(wǎng)絡和貿易規(guī)則

清王朝開辟“新疆”之后，為加強對清水江腹地的統(tǒng)治，新設了新疆六廳。這些新的移民城鎮(zhèn)的出現(xiàn)，使得清水江流域開始與中原地區(qū)產生交集，越來越多的中原商賈來到清水江進行木材貿易。隨著商人的增多和貿易的繁榮，在一些木材交易地，許多小型的商業(yè)城鎮(zhèn)開始涌現(xiàn)。據(jù)《黔南實略》記載，黎平江段“內自清江以下至茅坪二百里，兩岸翼云，承日無隙，土無漏陰，棟梁之材，彌不備具。坎坎之聲，鏗訇空谷，商賈絡繹于道，編巨筏放之于大江，轉運于江淮間者產于此也”[1](P177)。這些小的城鎮(zhèn)不僅交易木材，也交易柴米油鹽鐵。山客水客行戶在這些城鎮(zhèn)中三方議價，三幫商客也會在這些城鎮(zhèn)上宿食，而清后期白銀的流通，使得木材的貿易也更加容易。這些城鎮(zhèn)的居民種植杉樹，交易季節(jié)將木材編成木筏沿江放木[10](P57)。《黎平府志》載：“黎平實惟杉之利……商賈駢坒赍刀布而治質劑者，歲以數(shù)十萬計?！枞酥阅靖灰?，其庶幾乎！”[5](P27)這些自發(fā)的商業(yè)行為，逐漸構筑起了以王寨、卦治、茅坪為中心的完整商業(yè)網(wǎng)絡。

清水江下游木材貿易網(wǎng)絡的形成，離不開木材貿易的興盛，但要保證木材貿易的興盛，就離不開規(guī)范的貿易制度。在清水江下游地區(qū)，木材交易制度最為主要的就是當江制度。這是王朝和民間共同制定的一套適用于清水江流域的行規(guī)，核心內容就是由王寨、卦治、茅坪三寨輪流值年當江，開店歇客控制交易：“歲以一寨人掌其市易，三歲而周”，“三寨輪流輪值之年，謂之當江”。[5](P32)在《夫役案》訟稿中，我們可以推測當江制度的確立時間：“雍正年間，軍略張大人開辟清水江登出……三寨輪流當江，量取漁利，永資公費，沿江別宅均不準當。咨部定案，有碑存據(jù)?！彪m然其具體的時間史學界還有爭議，但這足以證明，雍正年間，當江制度就已經(jīng)存在了。民間歌謠云：“子午卯酉茅坪江，辰戌丑未王寨江，寅申已亥落卦治，三江輪流開木行?！蔽覀円部梢哉J為，當江制度應該是伴隨著王朝力量開辟新疆的進程而出現(xiàn)的。清王朝在控制清水江流域后，為把控木材貿易，授予當時勢力最大的三寨當江的權利，利用三寨在本地的名望和勢力，以穩(wěn)定木材貿易，而三寨在享受當江權益的同時，也要負擔起相應的夫役。雍正年間，清王朝在黎平設立了“一營五汛百有七塘”，其中王寨就有一汛“把總一員，兵七十六名”[1](P10)。這些兵員全部是由王寨村民充當。這也從側面說明，三寨在雍正年間就取得了官府的信任，因此，政府也就理所應當?shù)厥谟枇巳斀臋嗬?。值得一提的是，汛塘的設置減少了水匪作亂，客觀上也對三寨的木材貿易起到了保障作用。雖然有著當江制度來維護貿易，但木商之間的利益沖突，不可能因為官府明文規(guī)定而停止。三寨在當時輪流當江，所以從木材貿易中獲取的權益也比其余村寨大得多。這使得天柱縣坌處等寨對于當江分利十分不滿，數(shù)次與三寨發(fā)生沖突。[11]官司一般上訴至地方衙門，但結果基本上都是維持三寨的當江權益。審理結果以口諭、判書、立碑、布告等形式公布于眾。光緒年間貴州巡撫曉諭：“該處苗漢人等，勿許再有覬覦爭奪，私于向例之外，多索分文，致有病情弊。而商等亦不得聽口改規(guī)，借口之稅誤，令自干罪究?！蓖醭瘜Ξ斀贫鹊木S護，使得木材貿易得以有效平穩(wěn)地持續(xù)多年。

民間力量是維護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的另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民間規(guī)范更容易使當?shù)鼐用窠邮?，尤其是在侗苗地區(qū)。這些地方款約，更多地保存在清水江文書之中，但也有一部分是以碑刻的形式保留了下來。在清中后期，清水江流域大興碑刻之風，大量的碑刻被樹立于產木地區(qū)和主要河道，至今還有新碑被不斷發(fā)現(xiàn)。一方面，當時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高度繁榮，必須要有固定的成文碑刻作為說明，以應付幾乎天天都會發(fā)生的貿易糾紛；另一方面，碑刻的存在，也極好地佐證了民間力量在管控木材貿易中的價值，比如下游坌處等十八寨為爭江而“攔木抽江”，為徹底解除抽江對木材貿易帶來的消極影響，在官府多次審判坌處等寨后，當?shù)卮迕裼诩螒c六年將判書刻成碑文留下，以示眾人：“該處地棍，每思爭利攘奪，自康熙、雍正年間，即將堪斷禁示，已成鐵案?！盵12](P54)錦屏縣卦治也有一份石契對木材貿易中的山客和水客界線做了充分說明。這可以看作鄉(xiāng)規(guī)民約在木材貿易中的體現(xiàn)：“此處界碑以上，永為山販灣泊木植，下河買客不得停簰。謹為永遵，毋得紊占。”[12](P99)民間力量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那就是對清水江林產的復墾保護。世代生活在清水江兩岸的苗族和侗族，對于森林的復墾保護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有著較高的覺悟。清水江流域氣候非常適合種植速生林種，復墾后，其可在十年八年內再度成材。經(jīng)過常年累月的高強度開采后，進入清后期時，清水江兩岸林產范圍驟減。為維護世世代代生活的山林，生活在江兩岸的民眾，早在明中期時就已經(jīng)自發(fā)人工種林，村村寨寨幾乎都在自己所擁有的林場內栽植速生經(jīng)濟樹種，而對于上游還未被開發(fā)的原始林場，他們則拒絕進一步開采。政府對于這種可循環(huán)的生產模式也大加支持。道光年間，錦屏縣的一則官府碟文云：“不得放任牲畜踐踏，不得在植林地帶燒山積肥。違者，官府將根據(jù)林主報告，均令照數(shù)追賠。”[13]天柱縣也有告示：“其有無賴之徒盜伐他人樹木，有犯必罰?！盵14](P44～445)

總之，隨著“新疆”的開辟和清水江河道的疏浚，以三寨為中心，下河買木客商與上河售木商販云集，由此形成了一個大范圍的區(qū)域木材貿易市場，清水江的木材也由這一商業(yè)網(wǎng)絡流向全國；而王朝力量和民間力量的互為補充，使得圍繞清水江木材貿易建立起來的貿易制度長久有效，在此制度的支持下，清水江木材貿易逐年興盛，終于形成了木商“絡繹于道”，“舟船往來”，“木貿遍地”[11]的盛況。

綜上所述，在貴州甚至是中國木材交易史上，乾隆嘉慶年間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都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同時，隨著木材貿易興盛而大量產生的清水江文書，更成為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在促成這輝煌歷史的諸多因素中，黔東南優(yōu)異的自然地理條件、清王朝對清水江腹地的開辟、清水江河道的多次疏浚、皇木采辦的升級、完整的貿易網(wǎng)絡的形成，以及王朝力量和民間力量共管的貿易制度的確立等，成為了主要因素。以上僅能簡要闡明清水江下游地區(qū)在清后期木材貿易達到頂峰的原因，但其內部深刻的歷史社會原因，還有待進一步的深刻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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