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歌唱或者獨自

徐東，山東鄆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7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出版有小說集《歐珠的遠(yuǎn)方》《藏·世界》《大地上通過的火車》，長篇小說《變虎記》《我們》等。

窗外

窗外有持續(xù)不斷的噪音，各種噪音交匯在一處。

窗外的綠樹在微風(fēng)中搖晃著枝葉。鳥兒們在遠(yuǎn)處，在公園里的一角，在野外的樹林子里。

窗外的風(fēng)景朝著四面八方延伸，形成一個被情緒與思想籠罩的抽象世界。窗外的一切也在我的內(nèi)部，使我想要停止呼吸，感受到時代的心跳。

我聽不到什么，外部的噪音太大。

窗外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我擔(dān)心有誰從高處跳了下來。

喊山

在房中坐久了，沉默得太久了，去爬爬山，在山中喊幾聲很有必要。

我聽見別人在喊，想走過去看看，和那個人聊上一會。

我想看看那個人是不是另一個我。我確定他不是我，可感到他已經(jīng)替我喊過了，如果我再喊一聲的話，就是在重復(fù)。

想喊的時候，還是喊了。山有回聲，我聽見了，我感到聲音穿過時空時遇到了諸神的耳朵。

葬禮

我和朋友們?nèi)⒓右晃辉娙说脑岫Y。在殯儀館里，我感到一個人的黃昏降臨在一只無形的大鳥的翅膀上，終于要從都市的車流滾滾、高樓林立的景象中飛起來，飛向遠(yuǎn)方的深處。

那遠(yuǎn)方會有些什么呢？

遠(yuǎn)方一定有人想要的一切。

我想象了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路，路上走著一位矮個子的詩人，那個人正是詩人，他不用再承受疾病的痛苦了，臉上漸漸的有了青年的、少年的、孩子般的笑容。傾聽

他說，你聽！

于是我停下匆匆的腳步，聽林中的鳥鳴。

我們愿意停留在某一處，感受一些具體，那些不會發(fā)出聲音的事物，它們存在的聲音。它們也會發(fā)出聲音，只是我們沒有聽見。

許多無聲無息地活得不明不白的人，也并非沒有發(fā)出聲音，并非不想活得明白。只是我們沒有聽見，沒有留意，沒有與他們交談。

靜下來的心，使人間的喧嘩變得有了些純粹。靜下來的你，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聽見一條小溪的淙淙流淌。

那在街頭賣藝的老人拉著二胡，心中流淌的是故鄉(xiāng)的小溪。

我是誰？我是輕風(fēng)，是微塵，是花開花落，是白云悠悠。

我是東方的日出，遙望著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我是我，也是你。

我們總想著，要向前去。

我們走出人群，去爬山。

我們望著一棵樹，金黃色的陽光從樹葉的空隙穿過來，似乎“嘩”地一聲，落在了我的心里。

我說，你聽，鳥鳴不遠(yuǎn)不近。

他說，讓近的再近些，遠(yuǎn)的再遠(yuǎn)一些。

看天

我曾經(jīng)是那個躺在山坡上看天的人。

那時我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

那三年我經(jīng)常躺在山坡上看西藏藍(lán)藍(lán)的天空，天空上潔白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云彩。

多年后我回憶起那樣的時刻。

太陽很亮，云淡風(fēng)輕。

我曾經(jīng)是那個躺在山坡上看天的人。

答案

我們并不確定，但愿意相信有神存在。

人類希望通過言說，通過活著，通過一切藝術(shù)形式意欲親近上帝一樣的存在，意欲清楚人類可以擁有的幸福與快樂。

人之所以懷著種種希望，是人有潛在的神性，人總在渴望著成為什么。

人性與神性之間隔著肉體欲望，除此之外還隔著幾乎難以突破的時空。

不過，人可以減少欲望。

欲望的存在，令每個人都是罪人。

人活著是在贖罪，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

人要向誰贖罪呢？

向自己，向別人，向人所共有的那個大靈魂，向無法言說的上帝一樣的存在，向人類整體向上的一種純粹的精神的存在。

認(rèn)為自己沒有罪的人是無知的。

愛，有沒有可能是人贖罪的最佳方式之一呢？

愛別人是人最接近神性的行為嗎？

答案在風(fēng)中。

中心

我們生活在物質(zhì)化的、碎片化的整體中，這個整體有個中心，只是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這個中心是什么。

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我們活著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

人在眾人之中，在歷史長河之中，在宇宙中是怎么存在的，你的中心究竟是什么？

我想，不管別人承不承認(rèn)，每個人都是他的時代的中心。

你活著，努力著，所有的人都在圍著你轉(zhuǎn)動，世界和宇宙也都是為你而存在的。

問題是，你不好意思，不敢承認(rèn)這一點。

你之所以不好意思，不敢承認(rèn)，是因為確實不知道，還沒有智慧明白自己就是中心。

當(dāng)一個人活著，不僅僅是自己在活著，還能感受到自己在代替所有人活著，代替所有人存在，并以愛，以敬畏之心活著，他幾乎已經(jīng)處在人類世界的地球和宇宙的中心了。

大靈魂

每個人都有靈魂，每個人的靈魂都不是完整的。

每個人都曾經(jīng)活過，每個人活過之后還有人像他一樣的人活著，活得更多，更廣，更加豐富多彩。

每個人都自私地相信自己是自己，別人是別人，自己不可能是別人。

每個人都在懷疑，上帝真的存在嗎？

每個人的小小的、看不見的靈魂不僅僅是在他有限的肉體生命之中，還存在于他有限的肉體生命之外，屬于他所感受到，但還不敢肯定，也看不太清楚的一種“虛空”之中。

這種“虛空”的存在是有靈的生命所共同擁有的大靈魂。

那大靈魂的存在，不以我們慣常所認(rèn)識的存在而存在于天堂，或者存在于什么宇宙時空之中。

我們不需要求證什么，只需要相信，人最重要的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人，不是為了恨，而是為了愛所活著。

當(dāng)我說出這些話時，還沒有完全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當(dāng)我說出這樣的一些話時，已經(jīng)感受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樣孤獨和迷惑了。

人人都有一段艱苦卓絕的路要走，這路一直通向未來，通向天堂。

當(dāng)人的肉體生命消失之后，他的靈魂仍然繼續(xù)走著他的路，繼續(xù)著他的永恒。

我這樣認(rèn)為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了喜悅。

秘密

人人都有秘密，不能對外人講。

有些秘密只能與少數(shù)的幾個好友說，你確信他們不會告訴別人。你之所以忍不住告訴你的好友，是因為秘密像糖果一樣可以分享，是因為秘密像痛苦一樣需要分擔(dān)。

任何秘密講出來都是一段話，等于是要發(fā)表。那些從未講出來的秘密也是一段話，不講出來是因為怕得到宣揚，對自己和別人不利。

有些秘密不適合對任何人說，人還可以對山，對海，對一棵樹說。

有時不用說，只需要走出去，在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時在腦子里想一想，在心里過一遍，也等于是“說”了。

每個人在別人眼里都有些神秘，每個人心里都有秘密。

每個人都不見得了解別人，有些人也不見得了解自己。

人總想著去了解自己和別人，這是因為他想獲得更多的秘密。

人知道的秘密越多，仿佛他就更加神秘。

秘密是看不見的火焰，在溫暖和照耀著我們的靈魂。

我莫名地愛著有秘密的人，仿佛那就是我的同類。

我保持著對別人的好奇心，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發(fā)現(xiàn)一個可以分享我的秘密的人。

還有一部分是我想要獲得更多的秘密，講給更多的讀者，并使他們感到：原來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都活得非常精彩。

說出來，就都不再是秘密了。

驕傲

一個人在另一些人面前感到驕傲，是自認(rèn)為有驕傲的資本。

事實上那種資本又獲得了什么呢？

即使那些學(xué)問和財富都不及他的人，如果能保持著謙遜低調(diào)，也遠(yuǎn)遠(yuǎn)勝過了他。

驕傲的人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驕傲的一面，如果不是過于世故，便是一種孩子氣的表現(xiàn)。

驕傲的人總想把別人比下去，那種驕傲的態(tài)度透著為人的無知和淺薄。

有些人的驕傲是天生的，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并非有意把別人全都比下去，讓別人不舒服。這樣的人往往會受到吹捧或排擠。

那些吹捧或排擠他的人，也都是驕傲的，但那些人未必像他一樣有著高尚純粹的情操，有著不愿與別人同流合污的精神潔癖。

天生驕傲的人，是可以被理解和包容的。

人人都有理由驕傲，要看他面對的是什么樣的人。

一個人可以活得驕傲一些，但要對別人保持禮貌和尊重。

超越

人總是在和別人比較。

那種比較容易使人急于求成，失去自我。

人與人的共存并不是一起參加競賽，并不是說你最先到達(dá)終點，你舉起了最重的重量你就勝利了。超越是暫時的，是一個現(xiàn)象，沒必要看得太重。

人最難超越的是自己，自己的想法和意圖，自己求知的那顆心。

人窮盡他的一生也很難越超自己。即使你放棄肉體生命，你也不可能越超你的靈魂和生命。超越自己和別人的想法，顯得盲目。

人總想著超越，不是想著放下。

放下反而是一種對自我的超越。放下了，看開了，你得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東西。例如輕松，愉悅，健康，友情。

總是想著超越什么，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還是會有很多人渴望超越別人和自己，種種現(xiàn)實告訴他們，要去經(jīng)歷得更多，獲得更多的財富，更大的榮譽。

人們追求速度和效率，想征服全世界，而忘記了快樂幸福地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我反省了自己。

我也是個想要超越別人和自己的人。

生計

常常懷念單身的日子，那時一個人不用考慮太多，管得太多，需要工作時便去找一份工作，有些余錢時便隨心所欲放下了還不錯的工作，做些喜歡做的事。

那時的我為心而活。

成家立業(yè)后，父母親的年紀(jì)也越來越大了，我肩上的擔(dān)子自然就越來越重了。我得想著為我愛的人努力工作，獲得成功。我不僅是在為自己，為純粹寫作的理想而活了。我被生活圍困在一個無形的籠子中，失去了曾經(jīng)有過的自由生活。我曾為此沮喪、抱怨。

那些限制了我自由的，使我不能隨心所欲去按著意愿去活的人，不是我的敵人，不是我的絆腳石，而是我最愛的人，是我人生的意義所在。

盡管明白，我還是會難過，會默默不樂。

我的那顆心是真實的，嬌氣的，那顆心像一只充滿了欲望的自私的小動物，喜歡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不能放縱那顆心，我得活得更加有理性。

我要考慮一家人的生計問題。

為了生計，有些自己不見得喜歡的事情還是得去做的，有些不太想交際的人還是得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的。

我想別人大約也如此。

過去的那個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現(xiàn)在的我，對我表示了同情并嘲笑了我。

有時我望向遠(yuǎn)處，笑一笑，仿佛是在和過去的那個我揮手作別。

希望

我希望活在世俗生活之外，這是不切實際的希望。

當(dāng)然，也可以決絕地放下一切，去深山老林中自生自滅?；蛘叱黾覟樯５疫€沒有到那個地步，那個境界。

我對世俗的一切還懷著若有若無的，有時卻也鮮明的期待。

希望是若有若無的，但信著些總歸是好。哪怕一直重復(fù)著希望和失望，人生也還是有些價值和意義。

失望之于希望更像是種實在的東西，但我們還是舉著希望的火，繼續(xù)前行吧。盡管人的一生，終歸是場空，但我們還是要懷著希望，相信人生值得擁有，值得活。

人要想活得有價值意義，需懷著對萬事萬物的強(qiáng)烈希望，并朝著希望堅定地走去。

不管再苦再累，再病窮交加——希望之火，可以使一切化為灰燼，本當(dāng)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