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山東文學》《江南》《星火》《四川文學》《長江文藝》《散文》等。曾獲首屆“三毛散文獎”。
黃昏雨
“黃昏的雨滴,是誰的心哭泣?”每當聽到這句歌詞,心里忍不住喟嘆:茫茫人海里,知己在哪里?知己就是知音。人可以成為大自然的知音,人和人也能成為知音。比如,俞伯牙與鐘子期,管仲與鮑叔牙,陳重與雷義,嵇康與阮籍。人和人之間,隔世也可以成為知音。比如,陶淵明與蘇東坡,韓愈與歐陽修,“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晚年漂泊在夔州,詠懷宋玉,杜甫也可以是宋玉的知音。
《詩經(jīng)》《全唐詩》《宋詞》《元曲》中,我一直認為,宋詞里的雨水似乎要多些,總是沒完沒了仿佛下不完似的,尤其是黃昏開始下的雨。每一闕宋詞仿佛都被雨淋過,拎起來抖一抖,都能抖下一身雨水。而抖干的宋詞,打開后,里面又處處是月亮,溶溶的釅釅的層層疊疊的月亮。
到了南宋,雨下大了,密了,綿了,地上長滿了青苔,草木凄凄,人的心頭就長滿了愁緒“一片春愁待酒澆……風又飄飄,雨又蕭蕭”,又說,“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而無論細雨沾桃花,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只要不是狂風暴雨,聽上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如今在這些之外似乎再籠上一層凄迷了。任你有多少豪情壯志,義薄云天,怕也經(jīng)不起如此的風吹雨打。雨,尤其是黃昏雨,該是一滴滴濕瀝瀝的靈魂,在窗外呼喚。
我一直認為,漢語到了宋詞已是風流雅致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境界了。
而戴望舒的《雨巷》,讓我徒增一絲憂郁和憂傷,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卻讓我起了漂泊感和滄桑感。我是個喜靜又喜動的人,或者說是個“矛盾”的人。靜極思動,動極思靜,但動也不怎么動,不可能劇烈地運動,只能走路散步,動得靜悄悄的,就像“月移花影上欄桿”似的。
看慣了春花秋月,花開花落,雨停雨驟,潮起潮落。人過五十,許多問題自然而然也就不成問題了。對許多人來說,人生沒什么大起大落,但逆境和順境,往往都經(jīng)歷過,但逆也逆不到哪里去,順也順不到哪里去,既不可能驚天,也不可能動地,更不可能泣鬼神。那么,樂就樂在其中,苦就苦中作樂。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人總有牽掛,但要懂得放棄,有得,也必有失。人生苦短,一路行來,風吹雨沐,山繞水環(huán),山高水遠,往事前塵,不知不覺就老了。
“落花寂寂黃昏雨,深院無人獨倚門?!?/p>
幾番風雨之后,一地落花,殘紅點點,原本是毀滅,卻似乎成了一種繁華。在這種情境之中,想不惹塵緣,似也不能。那就策馬前行,直接踏過去就是了。
風雨催花開,風雨又送花去。風雨似有情,風雨又似無情。
如今的黃昏雨下到哪里去了呢?
只有記憶里的那場黃昏雨,卻再也無法抹去了。
中年記
早上起來散步,看見幾株桃樹枝條透紅,似乎已經(jīng)孕蕾了。臺階邊的那幾叢綠嫩的草芽,也早已按捺不住從臺階的縫隙處鉆了出來。春天來了,似乎一夜之間,花朵又一次次第開放,青草和樹木又一次蘇醒過來。不久后,一切又將生機盎然?;厝r,順手折了一枝長滿花蕾的桃花,回到家里插進前段時間購得的一個銅瓶里。忽然覺得,中年就像銅瓶里插花。
中年以后,生活是沉甸甸的,如一個銅瓶。自己的生活,自己承受,酸甜苦辣咸,風霜雨雪霧,還有如今頻頻出現(xiàn)的霧霾。同樣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飯自己吃,自己吃不完,也不能倒掉。人生經(jīng)不起浪費,也不能分給別人,就像自己的字畫,自己的文章,自己以為是好的,到別人那里可能就不好了,甚至會感到厭惡。
于是,知道了不能強人所難;于是,知道了欣然接受;于是,知道了隨遇而安,知足常樂。雖時不時仍有艷想、妄想、幻想,但知道那些都是不切實際的虛幻。于是對自己現(xiàn)在擁有的東西懂得珍惜,怕失手打碎了,因為很明白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太大的折騰了。
中年以后,不知為什么,似乎開始偏愛短的東西。短發(fā)、短衫、短文、短詩、短劇,朋友之間短暫的相聚和別離,短暫的外出采風或旅行等等。
中年以后,哪些東西不是短的呢!劃過天邊的大雁,飛過的麻雀,一閃而過的流星,璀璨的煙花和煙火,回故鄉(xiāng)去的次數(shù)和日子,來去匆匆的春天和秋天。光陰一寸寸在消逝,暮色中,那些幽遠、綿長的河流,總會讓我莫名地感到無窮無盡的寂寞和短暫。中年是人生的鼎盛時期嗎?不,絕對不是。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上有老,下有小,兩頭都有牽掛,雖心比天高,卻往往命比紙薄,滿漢全席是屬于那些大人物和幸運兒的。普通人吃普通的飯,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樣才好。比如,今天,我把銅瓶洗干凈,插上一枝親手折的帶蕾的桃花。中年,有的時候會刻意尋找熱鬧。但大多的時候是喜歡寂靜的,不想說話,一個人對花無語。
中年是陶罐里煎中藥。
陶罐是一種最本色的器皿,陶土經(jīng)過碾壓、打磨,制成土坯,不用上油彩,在陽光下曬干或風干,放進窯里,用柴火焚燒,再經(jīng)過火與焰的洗禮,涅槃,成為陶罐。而中藥大多是草木,大多是苦的。是藥三分苦,良藥苦口利于病,只有苦才是一種人生的至味。祖母生前經(jīng)常說:“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受苦的,不是來享福的?!币郧耙恢闭J為這話是悲觀,如今才領(lǐng)悟,原來是生命中的大度和堅忍。
人不能耐甜,甜的東西容易發(fā)膩,卻能耐苦??嗬镉写笾腔?、大境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苦海無邊,苦中作樂,苦盡甘來,梅花香自苦寒來。苦,最耐人尋味,咂吧咂吧,似乎有隱隱的甜,像大漠孤煙,像長河落日,像無限清穆中的一抹殷紅。
藥喝完,而陶罐猶溫,陶罐來自于土,也終必復歸于土。而藥渣潑在地上,會被塵土覆蓋,就像人來自于塵土,也將歸于塵土。天高云淡,花瓣無風而白落。沒有多少人讀過我的文字,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名字,沒有多少人會牽掛我或者記著我。有些人愛過我,已經(jīng)將我忘記,有些人恨過我,也已經(jīng)將我忘記。
中年以后,天高云淡,暮色漸起,褪去滿身的荊棘,河流奔流,飛鳥輕啼,孤帆遠去。中年以后,這蒼茫的人間,多少人孤獨一生,永不能相遇,多少人輕言離別,卻從此變成陌路人。
可喜記
“莫愁前路無知己?!?/p>
這是唐朝詩人高適《別董大》里的一句詩句。高適《別董大》共寫了二首,另一首我是多年以后才讀到的。董大,即唐玄宗時著名的琴師董庭蘭。高適《別董大》詩的第二首說:“六翮飄砜私自憐,一離京洛十余年。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睆脑姷膬?nèi)容來看,這兩篇作品當是寫高適與董大久別重逢,經(jīng)過短暫的聚會以后,又各奔他方的贈別之作。而且,兩個人都處在困頓不達的境遇之中,貧賤相交白有深沉的感慨,詩的第二首可作如是理解。第一首卻胸襟開闊,寫別離而一掃纏綿憂怨的老調(diào),雄壯豪邁,堪與王勃“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情境相媲美。我讀了覺得可喜,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朋友之間的友情依然風雅可喜。如今,這等風雅似乎已不復存在了。
可喜的東西很多,可喜的東西也不多。微信群里的幾個詩人朋友近來喜作舊體詩,作得風生水起。我不懂平仄和韻律,但偶爾也湊熱鬧即興亂寫,其中有一首是寫給慈溪詩人俞強兄的:“兄居浙江東,我住浙江西,共飲一江水,情義無南北。”詩的好壞且不去管它了,但友情應該是真的。好風,好雨,好山,好水,好花,好詩,好酒,好茶,好朋友,好地方,都是可喜的東西,都應該珍惜。
可喜的東西往往不實用,實用的東西往往不可喜。有時會覺得自己不合時宜,其實還是自己不夠強大。若強大到絕對自信的地步,不為外物所動,不合時宜其實就是獨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樣,也很可喜。
三月的一天早晨,去府山公園散步,有薄薄的霧,公園內(nèi)所有的草木都像披了一件白色的婚紗,朦朦朧朧中似乎有隱隱的風姿與風韻。有霧霾的早晨不可喜,但有霧的早晨卻是可喜的。
走到府山九曲池邊看了看,記得去年夏天那滿池荷葉綠濤洶涌,白色的、紅色的荷花開得盡顯妖嬈蔚為壯觀。如今,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荷花早謝了,荷葉枯萎了,只剩下幾枝殘莖,偌大的一個池塘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蕭條。郁郁蔥蔥是一種美,無邊落木是一種美,蕭殺蕭條也是一種美,看上去也很可喜。在池邊站了一會兒,只賞殘荷,不思荷花,想池水寂寂,池水默默,卻終是一泓深潭,不知水中是否有魚,魚兒是否寂寞。
據(jù)說,詩人楊萬里也來過這里,但他沒有留下詠荷的詩,他的詠荷的詩給了杭州西湖。“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钡逻€是要來的,滿池的荷會快速生長的,荷花也會爭相開放的。管它是不是西湖的荷花,只要是盛開的荷花,管它是不是楊萬里寫的,只要是詩人寫的,就是可人的,可喜的。
九曲池邊有一樹梅花,正在孕蕾,我忽然想起陸凱的:“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毖矍胺路鸪霈F(xiàn)了陸凱折梅賦詩贈友人范曄的場景?,F(xiàn)代人往往勢利現(xiàn)實,遠遠沒有或者缺少了古人的思想的浪漫與真性情,這一瞬間的想法,不知為什么,不怕人家笑話,卻讓我也覺得可喜。
作為和陸游齊名的詩人,楊萬里的詩,雖然比陸游的少了點厚重的味道,但還是有很多可喜之處的。楊萬里的詩,給我的印象是清癯,偶爾還瘦骨嶙峋,似乎有“上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之韻。
寫到這兒,忽然想到露臺上的幾盆茶花,養(yǎng)了好多年了,平時除了給它澆水,就沒怎么管它,更不要說給它施肥了。它只在第一年開了花,然后就只長葉,不見它開花。而且,經(jīng)過一個冬天葉子漸漸變黃,沒想到今年開春,卻如夢方醒般抽出一朵朵花蕾,今天居然盛開了,紅艷欲滴。這幾盆茶花養(yǎng)了七八年了,我還要繼續(xù)養(yǎng)下去,從今以后,還要記得給它施肥,培土,修剪,僅僅這點,讓我覺得就已經(jīng)非??上擦?。
冬去春來,繁花盛開?;貋頃r,聽了一支馬頭琴的曲子《鴻雁》,沒見到大雁,只見到自己,卻能感受到人世間的真情厚誼。人總會有那么一刻,對這個世界,可以不存芥蒂的。琴聲一撥,花朵微微動了一下。人的心里,也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
蒼茫記
蒼茫。很喜歡這個詞??梢宰屓烁袊@人世茫茫,陡增萬丈豪情。李白的《關(guān)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p>
蒼茫,是一種意境。它就在那兒,無處不在的樣子,不遠也不近,似乎看得見,卻又無法觸摸。也許正因為無法觸及,才如此美好。年輕時,無拘無束,總想著逃離藩籬,現(xiàn)在意識到受制約也是一種美好。坐而論道,或許更能看清事物的本源。
去年六月份,我去南疆,來到烏什。烏什這個小城位于阿克蘇地區(qū)西部的邊陲,北靠天山山脈,與吉爾吉斯斯坦接壤。有著“半城山色半城泉”絕美的自然風光,而在風景之外,回蕩在這個小城的歷史之音,同樣讓人感懷和激蕩。它是古絲綢之路中道串連起的重鎮(zhèn)之一,小城內(nèi)有著與伊犁惠遠鐘樓同一形制的鐘鼓樓,它也曾經(jīng)是南疆主要的鑄幣局所在,小城至今依然留下許多冷兵器時代用作軍事防御的烽燧。
在距離吉爾吉斯斯坦邊境小城伊什提克大約25公里處的烏什縣亞曼蘇鄉(xiāng),佇立著一座滄桑卻堅韌厚重的烽燧,它的名字叫別迭里烽燧。歷經(jīng)風雨的它就像一位戰(zhàn)士,依然佇立在前往別迭里山的路邊戈壁灘上。站在別迭里烽燧上,但見天山在遠處盤亙,四周一片空曠,一片蒼茫。我不由想起陳子昂的“負劍空嘆息,蒼茫登古城”的詩句,一股沉重與蒼涼感油然而生。這里是離李白出生地碎葉城最近的地方,也是我在地理上最接近李白出生地的地方。
李白是有唐一代的天才詩人,站在黃鶴樓上,面對一片蒼茫的長江,面對崔顥的題詩,居然廢筆無言。還有那些善寫蒼茫的詩人呢?陳子昂、王昌齡、高適、岑參、王之煥、王瀚、王維等等。王維是唐代最有悟性的詩人之一,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堪稱一絕。但也能寫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極至的蒼茫蒼涼之句。而托馬斯·艾略特的《荒原》,是那種有著宗教般的滲入到骨子里的人性的恍惚與蒼茫。
面對蒼茫,青山依舊,幾度夕陽,獨不見伊人容顏。面對蒼茫,綠肥紅瘦,佳人倚門,桃花依舊笑春風,只是人面不知何處去。面對蒼茫,睡蓮冰清,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面對蒼茫,煙柳長堤,斜陽古道,大漠雪山,為你筑起千年古剎,還有樓蘭亭閣,小橋流水。
夜色闌珊,流年似水。蒼茫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劃過心間,那一瞬間的記憶,飄然定格成一個永恒的底片。想伸手去攬,才發(fā)現(xiàn)已恍惚得無影無蹤。憂傷再起,灑落一地的細碎記憶,是淚水的一抹碎影,漂洗了一生的怨恨,留下舊時斑駁的落寞與蒼茫。
一彎殘月,一盞孤燈,搖曳的燭光,是一抹淡淡的憂愁與憂傷。影影綽綽的恍惚著的一杯濁酒,本以為借酒可消愁,未曾想,酒入愁腸,卻化作相思淚,淚涌腮愁;未曾想,酒入心間,似抽刀斷水,劍斬情絲,情絲未斷,青絲如雪??芍^是千年化情緣,三生不離殤。
或許只有滄桑與蒼茫的感覺最現(xiàn)實,也最真實。躬身掬一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坐下?lián)嵋磺傧夜徘?,高山流水,在蒼茫間,在紅塵阡陌中,在滾滾渡口邊,看那白衣飄飄,風度翩翩,遺世獨立。把滿腹的才華,一腔豪情與癡情化作一縷清風,把渾濁滌蕩,把紅塵中的記憶捻成一串佛珠,只為清塵如故的夕陽,把纏綿千年的憂傷回眸成殤,只為“視天日兮蒼茫,面邑里兮蕭散”。
往事悠悠,往事蒼茫,一點一滴碾碎在時光的飛輪下,一點一滴模糊在飛梭的時光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