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也
一
謝繼鵬看著酒店房間雪白的墻壁,莫名地想起了老家房子土墻上的裂縫,想起父親臉上橫生的皺紋,想起掩埋母親的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棺槨。他伸出一只手,撫摸著光滑而充滿質(zhì)感的白墻,打在上面的粉紅色燈光曖昧而輕佻,似乎在嘲笑他心里的哀傷。父親臉上的皺紋浮現(xiàn)在墻的雪白里,仿佛在跳動。那粗大結(jié)實的脈絡凸起分明,里面永遠含盈著酸苦而咸澀的味道,被汗水滋養(yǎng)得溫潤又生動,散發(fā)著泥土和山風的凜冽氣息。他分明看見父親的那雙無憂無慮的眼睛,清澈得像水,好像什么都沒落進去。父親快要六十歲了,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還會擁有那樣一雙嬰兒般的眼睛。那么多苦難,那么多風雨,難道竟沒有力量摧毀他身上的一絲一毫?光陰改變的只是父親的容顏,而父親的心一直沒變。這讓他費解,莫非這就是只有無知才能具備的力量?他想到了此時的自己,他知道自己出賣了什么。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安靜地躺在床上的周靜芳,她甜美而疲憊地睡著,連呼吸都那么迷人。她三十六歲,身高一米六二,臉型端莊,下顎尖潤,鼻子筆挺,切眉,眼影,眼線……一切似乎都長成了愿望里的模樣。謝繼鵬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美容的杰作。就是這具嬌小的軀體,擁有著他想都不敢想的財富。他的目光離開了她的身體,看著臥室外客廳沙發(fā)上的坤包。那個小小的整天挎在她手臂上的東西,父親勞作一輩子的血汗也夠不到它的價格。在兩個小時前,周靜芳連續(xù)開具了七張現(xiàn)金支票。七張薄薄的紙從那個坤包里來到了她手上,現(xiàn)在像她一樣安靜地躺在床邊的案幾上。三百五十萬,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會值這么多錢,但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恥辱。想想自己以前的生活,流浪漂泊,朝不保夕,雖然飽嘗人世間的苦與累,但從沒有過恥辱感。他能聽見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的對自己的嘲笑聲,卻也能真心地屈服。他不相信那是自己做出的事情,但也毫不懷疑。他多想馬上離開,但沒那個力量。
剛走進房間時,周靜芳就看出謝繼鵬的拘謹和慌張。她知道只有處男才會這樣,那正是自己想要的。她有些調(diào)皮地看著他剛毅的臉上泛著羞澀的紅暈,便打開坤包熟練地開具了第一張現(xiàn)金支票。五十萬!他的心怦怦亂跳。五十萬應該是多少錢,他連想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么多錢。她把支票放在茶幾上,好像在等待著什么,而謝繼鵬還那樣坐著,臉上的紅暈也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她開具了第二張支票,謝繼鵬還是那樣。開到第七張時,謝繼鵬依舊像一根木頭。“這些還不夠嗎?”謝繼鵬似乎沒聽見,他好像在盤算著怎么去用那張支票上的五十萬,先給父親買一些上好的煙磚,給母親好好上一次墳,給曉雅買條項鏈,回去開個打字復印社……“你在想什么?”周靜芳感覺到了謝繼鵬的心猿意馬,有些不高興。謝繼鵬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顯得局促不安。周靜芳拿起新開的支票說:“看清了,一共七張!”謝繼鵬站起身時搖晃了一下,不敢相信她會開出七張支票。周靜芳笑了笑,算是原諒了他剛才的走神。謝繼鵬迎著周靜芳溫和的目光走過來,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皻w你了?!敝莒o芳拉過謝繼鵬的手把七張支票塞進掌心,謝繼鵬像被燙著了一樣松開了手指,七張支票緩緩地落在地板上……雖然謝繼鵬不愿相信剛剛發(fā)生在床上的一切,但事情的真實性卻不容否定和篡改。他無端地想起了身在另一座城市的曉雅,一陣刀割般的犯罪感襲上心頭。他狠狠地咬著牙齒,聽見自己對自己的仇恨在胸膛里回蕩。他想起了那個牌局,一場麻將可以輸?shù)粢话偃f,買自己的身體用了三百五十萬,也算是值得吧。他試圖這樣安慰自己,但是胸中恥辱的怒火絲毫不平息。
周靜芳伸出一只手胡亂地摸索著:“你在哪兒,我的心肝兒寶貝兒?”謝繼鵬一動不動地坐著。他討厭心肝兒寶貝兒這樣的稱呼。她爬起來,蛇一樣滑進了他懷里。他抱著這團昂貴的血肉。她喃喃地說:“把我舉起來。”他把她舉過頭頂?!靶D(zhuǎn)!”他旋轉(zhuǎn)著她的身體,就像在表演一個雜技。她的嘴里發(fā)出了鬼魅般的呻吟聲?!巴毯#氵@個天生的冤家,沒想到我也會飛了,你這個天生的冤家!”在他高高舉起的手上,她忽而呻吟忽而叫喊,“你躲在哪兒都不行,你的榮耀里永遠有我的成分,這輩子你休想逃脫!”謝繼鵬麻木而機械地旋轉(zhuǎn)著周靜芳,對她的呼喊毫不在意,甚至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些什么。喊了幾句,周靜芳繼續(xù)像毒蛇一樣呻吟著。直到他的手臂舉酸了,周靜芳意猶未盡地說:“把我放下來吧?!敝x繼鵬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她指著不遠處的坤包,“把我的包兒拿來?!敝x繼鵬依然順從。周靜芳又寫了一張支票。他聽著筆在紙上發(fā)出的摩擦聲,兩腮上的肌肉扭曲地鼓起來?!爸x謝你給我的眩暈感,這是對你的獎勵?!彼阎陛p輕放在了案幾上。
謝繼鵬知道,眼前這個看似乖巧的母獸又發(fā)情了,而能熄滅她欲火的,也只能是自己這尊尚且年輕的軀體。她肯出這么多錢,自己就必須提供足夠的服務。讓他費解的是,她為什么要那樣旋轉(zhuǎn),童碧海又是什么人?從走進這個房間開始,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就是沒想到她會出這么多錢,八張支票上的四百萬也是值得的。他茍且地想,反正豁出去了,一會兒就結(jié)束,拿了錢就找機會逃跑,去跟曉雅會合,回家結(jié)婚,好好生活。這樣想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子里閃著,要怎樣面對曉雅?周靜芳因陶醉而閉著的眼睛睜開了,他看見了她等待的焦慮和慍怒。
從村子里走出來已有六年光景了,謝繼鵬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樣,成了一個徹頭徹尾吃軟飯的混蛋。他猛烈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愧疚,覺得對不起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對不起曉雅的真情,也對不起自己這一路上的付出。
二
六年前,考上大學而沒錢讀書的謝繼鵬賦閑在家,滿心的絕望和滿腹的痛苦把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按在那座老房子的土炕上,足不出戶,一個人也不見,一句話也不說。老實巴交的父親整天愁眉不展,五十幾歲的母親斷然喝了農(nóng)藥,草草結(jié)束了那個苦難而多病的生命。母親最后的面容永遠保留著化不開的愁緒,變得烏青的臉皮散發(fā)著敵敵畏難聞的氣味兒。埋葬母親的尸體時,用的就是殯儀館提供的小棺槨,那幾張冥紙的錢還是從小超市里賒來的。謝繼鵬真切地看見了,母親弱小的尸體變成了灰燼,薄薄地鋪在棺材里,不足半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就是這一層薄薄的灰燼賜予的。直到掩埋完畢,謝繼鵬看著眼前的小土包,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出。在快被擊垮的那些日子里,曉雅一直默默地陪在他身邊。兩個人幾乎不說一句話。曉雅知道他的心,也知道說什么都沒用。她了解他,喜歡他的倔強和一根筋,喜歡他永不服輸?shù)膭艃?。她知道他的難處,清楚那份絕望。他有時候會無助地看著她,想勸她不用這樣陪著,但她的神情堅定,就是想要告訴他,無論何時何地,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她永遠都不會離他而去。從小學到初中,再從初中到高中,除了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兩個人一直都在一起上學。謝繼鵬只比她早出生半個月,卻總是以大哥哥自居,是曉雅的保護神,但始終不敢表白自己的心。初中時,兩個人都住校。二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曉雅主動提出并確認了戀愛關(guān)系。
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自習課結(jié)束后,曉雅寫了一張紙條,找了個機會神秘地交給了謝繼鵬,兩個人偷偷來到山前的河邊約會。那天晚上,謝繼鵬就像一個提前預謀好要去偷盜的賊,曉雅倒是顯得格外篤定。來到河岸邊,謝繼鵬像個木樁子一樣傻站著,不知所措地看著曉雅,臉上泛起的紅暈似乎融化了月光,胸口也怦怦亂跳。曉雅什么也沒說,抱著謝繼鵬親了他的嘴唇,轉(zhuǎn)身就跑了??粗鴷匝疟寂艿纳碛?,謝繼鵬迷亂地撫摸著自己的嘴唇,感覺腦袋都快要崩裂了,恣肆的血在身體里不聽話地沸騰著、燃燒著。過了許久,他伸開雙臂撐著河岸,把腦袋浸在水里,看見射進水中的月光照亮了河底的沙石,旋轉(zhuǎn)著跳動著。就從那一刻開始,謝繼鵬發(fā)誓要考上好大學,迎娶曉雅。兩個人就像中了魔一樣,相互督促著彼此發(fā)瘋地學習,順利地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不知怎么了,從那以后,曉雅再見到謝繼鵬時就像是路人了,一句話也不說。實在躲不過去了,兩個人就站住,互相看著對方,彼此的臉紅為難著彼此。有了那樣的一次親吻,兩個人變得格外拘謹,連一次手都沒有拉過。
謝繼鵬兌現(xiàn)了承諾,卻被殘酷的現(xiàn)實摧毀,不接受也得接受。母親服毒自殺,讓他看清了自己的自私,他只想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忽略了家境。曉雅也考上了大學,謝繼鵬清楚這將意味著什么,但不知怎么去面對。他倔強地認為自己沒有錯,更知道家境貧寒也不是父母的錯。那該是誰的錯?他苦思冥想也找不到答案。
開學的時間就要到了,心灰意冷的謝繼鵬懶得看一眼那張錄取通知書。雖然曉雅天天都陪在身邊,但他知道分別的時刻會準時來臨。距離開學還有三天時,謝繼鵬終于從看似無盡的頹廢中醒來了。他告訴曉雅不要再浪費時間陪他了,讓她回去好好準備開學。說完了那幾句話,不爭氣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慌張地掩飾著,甚至連轉(zhuǎn)過身都來不及,只好那樣面對著他深愛的姑娘,就像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曉雅淡淡地笑了笑,從裙子的后腰里拿出了一個淡藍色的小本子,扯掉了內(nèi)頁,毫不猶豫地撕碎了,一張手,碎片在眼前紛紛揚揚,猶如那個夏天下了一陣短暫而潔白的雪?!安?!”謝繼鵬發(fā)瘋了一樣撲在地上,伸開雙手胡亂地摟著滿地的紙屑。停了好久,他抬起頭恐懼地看著曉雅,“你不能這樣!”曉雅蹲下身子,雙手捧著謝繼鵬淚漣漣的臉,“你不上大學,我也不上了?!敝x繼鵬仰面倒在地上:“曉雅,你不能不上大學,咱們兩個就這樣的命運了,認命吧?!睍匝排吭谒厍埃骸澳愦饝^我,再說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決不能認命!”謝繼鵬坐起來看著曉雅:“我們各有各的命,你必須讀完大學。你放心,就算不上大學,我也會闖出一條路!”曉雅看著他的眼睛:“就是啊,上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我來陪你闖天下?!敝x繼鵬咬著自己的牙齒:“你見過誰闖天下還要一個人去陪著嗎?真不用這樣。你想過沒有,這樣我會有多難過?我要怎么面對你?你想讓我一輩子都背著這個負擔嗎?”曉雅伸手擦著他臉上的淚水:“我不想給你壓力,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兒,咱倆的命是綁在一起的,不管怎樣,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是你一個人?!敝x繼鵬扳住曉雅的肩膀:“你給我聽好了,不管你怎么想,不去上大學肯定不行,我不能接受!”曉雅順勢拉著他坐在炕沿上:“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錄取通知書都給撕了?!敝x繼鵬溫和了許多:“這個不是問題,大學里會有檔案,你說清楚就行了。”曉雅說:“那就聽你的?!痹谒蜁匝抛叱鲈鹤觾蓚€人即將分手的瞬間,謝繼鵬看見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神異樣地看著他。他似乎讀懂了那雙眼睛里的一切,期待、哀怨、憂愁、堅毅……他來不及回味,曉雅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
重回屋里,看著地上的紙屑和那個淡藍色的空本子,謝繼鵬感到了曉雅的力量,仿佛第一次覺察到了這個姑娘的勇敢,為自己的萎靡不振而羞愧。在自己頹廢的日子里,他從來沒想一想父親,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母親因無路可走而服毒自殺,那么父親呢?想必他的心也一定像母親一樣曾經(jīng)死過的。此時他才知道,自己所謂的悲傷是多么自私。也許對這樣的家庭來說,本就不該有上大學的夢想,不該讓父母承受不應承受的負重。他體會到了父親心里的無奈與痛苦,便帶著負罪感來到了土地里,看見正在勞作的父親。那一刻的謝繼鵬被一種無以言說的力量征服了。他的快要六十歲的父親,這個已經(jīng)蒼老的男人,仿佛渾然不覺妻子死去的悲痛,也沒有糾結(jié)兒子上不起大學。在初秋金色的陽光里,父親在野地里挖一種叫做野生黃芪的中草藥材。雖說曬干了的黃芪市值達到每斤六元錢,但因數(shù)量極少,實在是太難找到了。謝繼鵬大致估算了一下,就算把全村的黃芪全都采來也換不出他的學費,而父親好像不想放棄。在迎面的西山坡上,他看見父親佝僂著身子緩緩移動著,像一片烏云投射在草叢間的一抹陰影。過了一會兒,父親鉆進了樹林,謝繼鵬跑著奔向上坡,看見有一小片攤開的黃芪,正在陽光下耐心地枯萎著。他折疊雙膝跪下來,朝著父親磕頭,站起身沖進了樹林里,看見父親用鐮刀收割另一種野草淫羊藿。這種被村民稱為三支九葉草的,是更為廉價的中藥材。父親看見了他,停下手里的鐮刀,苦澀而堅定地笑著:“你別愁,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你上學!”謝繼鵬轉(zhuǎn)過臉,淚水奪眶而出。他不想讓父親看見他的眼淚。父親似乎根本沒理會他的哭泣,繼續(xù)割草。他就那樣呆呆地站著,聽著割草的聲音簌簌而起,就奔過來奪下父親手里的鐮刀:“爹,回家吧,別弄了,我不上學了!”他哽咽地說道。父親看著他還帶著淚痕的臉,坐下來掏出煙口袋和煙袋鍋兒,裝上一鍋抽著:“不上學怎么行?別說你自個兒,你看曉雅那孩子對你多好,我和你娘都盼著她早過門兒做媳婦兒呢。”謝繼鵬也坐在父親身邊:“曉雅說了,她也不上學了,我倆一起出去打工。”父親瞪了一眼:“你這純是胡說八道,你不上學,人家曉雅就不上學???虧你還念了這么多書!”謝繼鵬說:“我都勸好曉雅了,她去上學我去打工?!备赣H又瞪了他一眼:“人家上大學你去打工,就是用腳趾蓋兒想也能想到的,你倆還能結(jié)婚嗎?”謝繼鵬說:“我就不信不上大學就沒出息!”
從山上回到家里時,天快要黑了。父親拿給謝繼鵬一個用破枕巾包成的包兒。謝繼鵬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沓子新舊不一大小不等的鈔票,七八百塊錢的樣子。父親說:“這是你娘死后人家的隨禮錢,還有點兒是賣黃芪的錢。我都跟那個收購的人說好了,明天還能賣個五十六十的。我也知道這些不夠?qū)W費,你先拿著,跟學校說說,先欠著,不用等到寒假,肯定湊齊。”謝繼鵬從中拿出來五十塊錢:“爹,我拿五十塊錢作路費,明天就去打工,等我掙錢回來給你養(yǎng)老。娘沒了,你照顧好自己?!敝x繼鵬跑向母親的墳跪在前面,“娘,我明天就出去打工,不上大學了,你的在天之靈保佑爹照顧好自己,不是我狠心丟下爹不管,娘你放心吧,我肯定不給你丟臉!”站起身準備離開時,謝繼鵬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身后?!澳闶氰F心不上大學了,爹不攔你。你給我記住了,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小伙子,出門在外不能虧良心,我和你娘等著你回來?!备赣H掏出那個枕巾包兒塞給謝繼鵬,“我在家有口飯吃就行,也不用花錢買什么,都拿著吧,窮家富路?!敝x繼鵬拗不過父親,又多拿了一百塊錢。
第二天,謝繼鵬毅然決然地告別了家鄉(xiāng),告別了父親和死去的母親,揣著那本淡藍色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途。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總算勸住了曉雅。他知道曉雅的善良和勇敢,也知道這次分別意味著什么,天各一方,兩重世界,別說戀愛結(jié)婚在一起生活,今后怕是見上一面都要看老天的安排。
三
離開酒店時,周靜芳給了謝繼鵬一張空卡,告訴他取了錢要存進卡里才安全,還特意囑咐必須要記得修改密碼。周靜芳的態(tài)度讓他感到一絲欣慰。兩個人分手后,謝繼鵬急匆匆找到了支票所屬的銀行,走了進去。銀行辦理業(yè)務的人很多,他看著成堆的鈔票,也不能想象四百萬究竟是多少錢。他耐心地等著,算計著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跑掉,去找曉雅回到縣城。他相信憑借這六年來掌握的計算機技術(shù),完全能開一家打字復印社,然后買下一套樓房結(jié)婚,把父親接到家里,讓他安度晚年。他想到了母親,心情忽然變得沉重,不知道母親在九泉之下能不能原諒自己靠出賣身體掙來的錢,更不敢告訴曉雅。他看著玻璃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突然感到惡心,里面的那個青年讓他覺得陌生又骯臟。他環(huán)視著營業(yè)廳里的每一個角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進進出出說說笑笑,每個人都顯得那么幸福,也許他們都在憑著自己的本事賺錢,不像他這樣猥瑣。
終于輪到了謝繼鵬。他有些興奮地來到了六號窗口,緊張地遞進了八張支票和那張空白的銀行卡,輕聲說:“麻煩你取出錢后轉(zhuǎn)存到卡里,我還要修改一下密碼?!睜I業(yè)員帶著美麗而溫馨的職業(yè)微笑說道:“好的,先生,請您坐下耐心等待?!彼犜挼刈?,看見營業(yè)員一張一張地查看著支票??赐炅俗詈笠粡?,營業(yè)員禮貌地把銀行卡和支票遞給了他,還是那樣微笑著說:“對不起先生,您的支票不能提現(xiàn)?!敝x繼鵬吃驚而又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這不是現(xiàn)金支票嗎,為什么不能提現(xiàn)?”營業(yè)員依舊微笑著說:“先生請看支票背面,收款人簽章處沒有財務和法人印鑒,可能疏忽了。請您回去補蓋一下,只要符合條件,銀行隨時隨地都愿意為您提供服務。”謝繼鵬羞臊得滿臉通紅,接過支票和銀行卡,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北阆褓\一樣逃出了銀行。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謝繼鵬的第一反應就是給周靜芳打電話問詢一下,是忘記了還是特意的。他掏出電話,猶豫著,還是沒有撥號。他覺得周靜芳是故意的。她是公司董事長,怎么會不知道現(xiàn)金支票的常識呢?不可能存在這樣低級的疏忽。也就是說,所謂的八張現(xiàn)金支票和銀行卡都是扯淡,都是對自己的戲弄,這個陰險狡詐的女人竟然這樣欺騙自己!謝繼鵬忽然清醒了,覺得自己是那么荒唐可笑,就像一個被玩來玩去的小丑。他看著步行道上擁擠不堪的人群和馬路上川流不息的各種車輛,才知道自己是孤獨的,如此巨大的都市沒有一樣東西是屬于自己的?!盀槭裁磥磉@里?”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估計有三分之一的人與他一樣,為了生存而有計劃或者莽撞地來到這里。
謝繼鵬沒有去公司責問周靜芳,而是回到了她為他租用的公寓。在路上,謝繼鵬一直想著曉雅和她所在的城市。他不敢想象,如果曉雅也遇到了一個貪戀美色的老板,她將怎樣潔身自好呢?他知道農(nóng)村有很多女孩在城市混得如魚得水,也知道她們付出了什么,想必她們也跟自己一樣糾結(jié)過痛苦過,但沒人會知道自己和她們的經(jīng)歷。其實人們僅靠猜測就能知道那些所謂的秘密,只是不了解細節(jié)和過程罷了。在他的家鄉(xiāng)和鄰近的幾個村莊,有很多人家靠著女人而改善了生活,沒人在乎獲得財富的途徑。他希望曉雅別這樣,但又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求她?,F(xiàn)在的自己還趕不上那些女人,人家畢竟換來了金錢,而自己換來的只是那八張取不出一分錢的現(xiàn)金支票。
回到公寓,謝繼鵬看見周靜芳坐在床上。謝繼鵬清晰地記得早上鎖門了,沒想到她早就給自己留了鑰匙,這個陰謀從她為他租下這所公寓就已經(jīng)開始了。周靜芳笑著說:“你離開我一小時后都沒打來電話,估計你會回到這兒,我就只好在這兒等你了。”謝繼鵬把八張支票和銀行卡交給周靜芳:“你找我還不容易,何必屈駕來這兒?”周靜芳把支票和銀行卡放進了包里,拿出一款高級剃須刀:“這個給你,就是一個小禮物,給你買了一些衣服放在柜子里了,一會兒試穿一下看看合適不?!敝莒o芳太正常了,仿佛她與謝繼鵬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他瞪著她:“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周靜芳說:“因為我挺喜歡你?!敝x繼鵬張嘴剛要說話就被她制止了,“別爭辯,也別反抗,更別試圖跟我講什么道理。如果你還想在我的公司工作,我給你一個月的假期,回家看看你父親,回來安心上班,我不會虧待你。如果不想干了,”周靜芳拿出一張支票,“這里有二十萬,是你的服務費。我在辦公室等你。”說完就出去了。
謝繼鵬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毫無緣由地想起了曉雅。他仔細地回憶著,猛然察覺到了曉雅的變化。那應該是五年前的春節(jié),兩個人都回到了村子里。正月初三那天,謝繼鵬要去她家里看望她的父母。謝繼鵬準備好禮品,打通曉雅的電話,卻遭到了拒絕。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找不到曉雅拒絕的理由。從那以后,曉雅似乎對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感覺到了她那種故意做出的冷漠和疏遠,當時他只顧著懷念母親了,沒注意到。那一年的春節(jié)是謝繼鵬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在過年所有親人喜慶而團聚的日子里,突然少了母親,剩下他和父親兩個男人,兩個不愛說話的男人相互沉默著,笨手笨腳地做飯炒菜,沉悶地吃著原本幸福的年夜飯,屋子里仿佛失去了生機和活力。謝繼鵬頭一回感到了沒有母親以后這座房子的空曠,能夠想象父親生活的光景,白天干活兒,回家自己做飯,晚上自己睡覺。他不知道父親怎樣糊弄每一天的生活,那該有多么孤單和乏味。以后的每年春節(jié),雖說對母親的思念在漸漸地減弱,但那種悲傷是根深蒂固的,那種犯罪的感覺也一直縈繞在心頭。心里被無法排解的愁緒裝滿了,他沒有精力去關(guān)注曉雅的變化?;氐饺菟麠淼某鞘?,一個在天南一個在海北,漂泊忙碌的日子無情地扼殺了彼此的感覺。
在城市里,謝繼鵬見過很多成雙成對的情人,他們連走路都要依偎在一起,夜晚燈火通明的公園或者廣場上,他們毫不遮掩地擁抱親吻說情話,沒有像他和曉雅這樣的。謝繼鵬仔細想過,兩個人就親了那一次嘴兒,再就沒有過親昵的舉動,這不是戀人關(guān)系。愛情對他謝繼鵬來說過于奢侈和昂貴,他不能擁有。其實他也知道曉雅的心,否則她不會為自己舍棄了學業(yè)和前程,可結(jié)果是什么呢?他把自己給了周靜芳,準確說是賣給了那個女人,而曉雅當初義無反顧地放棄大學,為的不就是自己嗎?雖然謝繼鵬不敢相信曉雅是不是還是原來的那個曉雅,但他知道,不管曉雅變還是沒變,也不管變得怎么樣,他都會接受她。讓他稍稍感到欣慰的是,兩個人從開始到現(xiàn)在好像從來就沒有火熱過。
第二天早上,謝繼鵬準時叩開了周靜芳的辦公室。“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敝x繼鵬好像聽見了自己每一根骨頭屈服的聲音。周靜芳何等精明,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按照她的要求乖乖地留下來?!白?。”謝繼鵬沒有坐下,畢恭畢敬地站著。她遞給他一個單子,“抓緊時間回家看看你父親,回來就學駕照吧。給你報名了,費用也交了,年輕人要會開車?!敝x繼鵬還那樣站著,周靜芳莞爾一笑,“用不著這么拘謹?shù)摹α耍o你換工作了,一會兒你去人力資源部就知道了。交接完事兒了,有車送你去車站,司機會給你車票?!敝莒o芳微笑著溫柔地注視著他,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個天生的秘密。謝繼鵬似乎弄懂了她的用意,她想讓全公司的員工都知道,謝繼鵬是董事長的人,一來可以為自己鋪路,二來也在警告那些打自己主意的女員工要知難而退。
四
帶著二十萬元的服務費,謝繼鵬回家了。他在縣城逗留了一天,為父親辦理了一個存有十五萬元的存款折。他打算給父親四萬元現(xiàn)金,另一萬元給曉雅的父母。他猥瑣地想,如果這筆錢是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那該有多好,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每一個人,無比驕傲地讓父親自豪,讓全村人刮目相看,甚至可以向曉雅的父母提婚??伤荒苷f出真相,只能這樣心懷鬼胎般地隱瞞著,恐怕這一輩子都不能對人說起了。
坐在通向家鄉(xiāng)的公共汽車上,謝繼鵬真切地聞到了春天土地蘇醒的氣息。新翻的地壟黝黑發(fā)亮,從車窗前一一閃過,散發(fā)著微微的腥和絲絲的冽。車廂里很嘈雜,人們大聲說著與耕種和收割有關(guān)的事情,充滿著豪氣和幸福。他們也許是天底下最窮的一群人,花掉五塊錢可能都要心疼,但他們永遠不會有自己那樣的挫敗感,也不用隱瞞什么。他們的腦袋只用來想兒女、莊稼和牲畜,他們的嘴常常說臟話喝烈酒,就連晚上跟老婆親熱也能說,甚至連微小的陰謀也能公開。謝繼鵬認識其中幾個人,但沒有說話。他害怕人家問他的工作,問他怎么賺錢。謝繼鵬聽見了人們的竊竊私語?!八褪抢现x家的,考上了大學沒錢念,娘就喝了敵敵畏……”另有人接著話茬兒說:“不就是個沒錢上大學的事兒嗎?多大個事兒,怎么還喝上敵敵畏了?我就不信了,不上大學還活不了怎么的?”謝繼鵬睜開眼睛,看著一路的景象閃過,腦海里浮現(xiàn)出母親死時的模樣。母親縮小的身子躺在木板搭成的架子上,帶著痛苦掙扎后保存著的僵硬姿勢,臉和手醒目地呈現(xiàn)著毒藥留下的烏青,緊閉的雙眼仿佛再也不想看見什么了。謝繼鵬咬著牙,生生憋住了欲滴的眼淚,看著向后倒伏的萬物。
再一次看見父親時,謝繼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四個多月的時光,父親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年。他沒在地里干活兒,而是躺在土炕上低低呻吟著。在被無限擴大了的空洞寂寥的土屋里,父親虛弱的呻吟顯得那么清晰。父親的疼痛讓他感同身受,那痛苦好像是在腿上、在膝蓋上、在肋骨上、在肩膀上、在胳膊上、在父親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謝繼鵬趕緊跳上土炕,抱起父親,低聲問道:“爹,你怎么了,哪兒不舒服?”父親艱難而緩慢地睜開眼睛,看見了兒子,虛弱地說:“你怎么回來了?我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敝x繼鵬緊緊地抱著父親。這一刻他好像才真正地知道了,對父親來說,二十萬五十萬四百萬一千萬一個億都是沒有意義的。“你別抱那么緊,我上不來氣兒?!敝x繼鵬趕緊松開父親。平息了好一陣子,父親顫抖地伸手指著板柜,“那上面有藥,你去拿給我?!敝x繼鵬放下父親,急忙下了地端水拿藥,抱著父親,親眼看著他吞下了五片止疼片。“爹,你怎么吃這么多藥?天天都這樣嗎?”又躺了一會兒,父親坐了起來:“也不年不節(jié)的,你怎么回來了?”父親虛弱的聲音如同晴天霹靂一樣在耳畔炸響,謝繼鵬違心地說:“單位放假,我回來看看你?!备赣H立刻警覺地看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謝繼鵬說:“真沒出什么事兒?!彼鲋赣H慢慢地躺下,覺得這個男人的身體好像被什么掏空了,輕飄飄的,就像一片棉絮。今天真的就是一個最尋常的日子,不過年也不過節(jié)。這么多年了,在父親心里,似乎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兒子才會回來,否則就不該在家里出現(xiàn)。假如自己能與父親一起過著鄉(xiāng)下的生活,他相信父親不會對他存有那么多的擔心,而自己在外面卻做下了如此不堪的事情。他原來的幻想那么美好,覺得拿回家這么多錢父親會開心,可看著父親的樣子,頓覺口袋里和存款折上的錢與自己一樣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可能是止疼片真的起作用了,父親睡著了,想必他昨晚一夜沒睡。謝繼鵬悄悄下地來到了外屋,揭開鐵鍋,看見了父親的午飯,小半碗米飯,一大碗蘿卜咸菜。他確認這不是父親的午飯,而是他的每一頓飯。他轉(zhuǎn)身面向北墻處的菜板,看見上面有幾根蔥,還有吃飯掉的殘渣,想必父親把菜板當成了飯桌。就在這個小小的角落里,曾經(jīng)用幾塊木板搭建了一個臨時的架子,母親就躺在上面,他就跪在跟前。曉雅那天也來了,陪她跪著,無聲無息地流著眼淚。一切恍如昨日,又好像遠在天涯。他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又輕輕關(guān)上,火速跑向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小飯店,要了兩個菜和兩大碗米飯,還去衛(wèi)生所聯(lián)系了大夫?;丶液箪o靜地等著父親醒來。
父親醒了,謝繼鵬伺候他吃過飯,就帶著他來到村衛(wèi)生所,打上了點滴。謝繼鵬讓大夫開了三天的點滴,每一天三瓶,為父親輸氯化鈉。安頓好了父親,謝繼鵬讓大夫看著,自己找了個借口回到家里,他要體會一下一個人在晚上的感覺。夜晚的村子格外安寧,一點兒也沒有都市的喧囂。他一路走著一路聽著一路看著,忽然覺得自己這么不熟悉。他看見頭頂?shù)奶炜兆兂闪松铟焐?,星星亮得如水洗一般;聽見大河奔騰著流水的聲音,持續(xù)得仿佛一刻也不能停下;聽見遠山傳來的悠遠的鳥鳴,熨帖地撫摸著他的心。還沒到晚上九點,整個村子熄滅了燈火,陷入了無邊的平靜,但并不黑暗,天空呈現(xiàn)著有別于燈火的光明,土地宣泄著迷蒙而遙遠的天籟之聲,空氣里混合著草木和莊稼的芬芳。他一點兒沒覺得孤單,反倒認為自己是那么的幸福,從未有過的幸福,久違的幸福。也許是命中注定,他屬于這片土地。
回到家里,謝繼鵬努力想象父親一個人生活的情景——雞叫頭遍時,父親起來,糊弄一口早飯,到地里干活兒;中午回家,再簡單吃口飯,繼續(xù)到地里勞作;黃昏時拖著勞累了整整一天的身子回家,又草草地吃過晚飯,早早地上炕,會想他這個漂泊在外的兒子,也許會想起母親,身體會又酸又疼,連拿藥吃藥的力氣也沒有了。天天如此,循環(huán)往復,永遠也沒有盡頭。算起來,家里那三畝地也就區(qū)區(qū)兩千平方米,父親耕種的時間差不多三十年,那些作物也與父親一樣,守著單調(diào)往復的光陰,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長大,種完了收割,收割完再種。而自己怎么就不行呢?只躺下半個多小時,就覺得寂寞難耐,難道非得有個什么東西牽扯著才能找到依托?父親沒有電話沒有網(wǎng)絡沒有迪廳沒有酒吧沒有茶吧沒有酒店沒有賓館沒有體育館沒有汗蒸館沒有浴池沒有景區(qū)沒車沒錢,如果換成都市人,沒有這些,他們會絕望死寂寞死孤獨死無聊死委屈死,父親能活著,更多像父親這樣的人也能活著。
把父親接回來已近午夜。父親好多了,臉上有了血的顏色。謝繼鵬相信父親一直勞作的身體不會這樣垮掉,覺得父親的營養(yǎng)狀況叫他擔憂。安頓好父親,謝繼鵬來到西屋和衣躺下,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怎么也睡不著。他真想體會一下父親獨自的生活,但他只能想到一些生活的程序。他知道屬于父親的孤獨和哀傷是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因為那孤獨和哀傷是沒有邊際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誰也無法真正走進誰的心。不知何時,父親竟然悄無聲息地站在西屋的門里,靜靜地看著謝繼鵬。他嚇了一跳,趕緊起來。父親說:“你跟我說句實話,怎么就回來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事兒?”謝繼鵬使勁兒地搖著頭。父親從背后拿出他常年枕著的枕頭,慢慢拆開,從里面摳出一沓子錢,“我攢了不到六百塊,明兒個趕緊回城去吧?!闭f著把錢遞到他手里。謝繼鵬看著掌心,看著父親蒼老的臉,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奔向東屋,拿來皮包,掏出了五萬元和存款折。父親被嚇著了,連忙說,“你從哪弄來的這么多錢?不是偷的吧,也不是搶的吧?”謝繼鵬壓抑著滿心的羞辱說:“這個存折里有十五萬,這四萬給你,這一萬我想給曉雅的父母。”父親不相信:“那就是二十萬?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么多錢?”謝繼鵬說:“賺的唄,肯定沒打砸搶,也沒坑蒙拐騙偷?!比沃x繼鵬說自己的工作怎么好怎么賺錢,父親還是不相信:“那這樣,你跟我去縣里,好好查查這個存折上到底有沒有錢。”弄得謝繼鵬哭笑不得,只好答應。父親接著又說,“這么多錢可不能放在家里,怕丟了?!敝x繼鵬說:“那你就留下一萬,那三萬我給你存上?!备赣H好像無條件地相信兒子了,憨態(tài)可掬地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有了這么多錢,我要蓋房子,蓋三大間紅瓦房,叫全村的人都羨慕咱老謝家,不念大學也一樣掙錢?!笨粗赣H高興的樣子,謝繼鵬忘了恥辱。父親捧著四萬元現(xiàn)金和存折去了東屋。謝繼鵬仰面躺著,沒想到二十萬元會讓父親如此開心,自己所遭受的那些恥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安靜地躺著,聽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嚓嚓”聲,便起身躡手躡腳地站在東屋門旁,看見父親用一雙笨拙的大手在數(shù)著鈔票,數(shù)個十幾張就朝著手指上吐一口唾沫,臉上滿是興奮,好像從來就沒病過。這樣重復著,直到把四摞都數(shù)完了,父親把四萬元錢塞進枕頭里,笨拙地用針線縫好,然后上炕枕著,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五
第二天早晨,謝繼鵬和父親一出門,就看見曉雅的父親走進大門。他叫孫振旭,在村里經(jīng)營著小超市?!拔衣犝f老哥病了,來看看。這是要去打針吧,我進屋等著?!敝x繼鵬知道他并不是來看父親的,而是要打探曉雅,便說道:“叔,你先進屋等著吧?!备赣H意味深長地看著謝繼鵬:“我自個兒去就行,你在家吧?!睂O振旭急忙說:“別,還是打針要緊?!敝x繼鵬扶著父親走到了半道,就聽父親說:“你當心點兒,曉雅一直瞞著家里,別說漏嘴了?!?/p>
從村衛(wèi)生所回到家里,孫振旭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曉雅現(xiàn)在干什么?”謝繼鵬仔細回想著這些年他與曉雅之間的相處,還真就不知道她具體在做什么工作,她也沒問過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第一次覺得怪怪的。“我真不知道曉雅在做什么?!敝x繼鵬難為情地說道。孫振旭很開心的樣子:“繼鵬啊,謝謝你,謝謝你這么懂事兒?!备鷮O振旭聊了半天,謝繼鵬才知道曉雅一直隱藏著一個彌天大謊。按照孫振旭所說,曉雅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央企找了個體面工作,成了白領。
謝繼鵬的第一選擇就是他考取大學所在的城市。報到那天,他特意早起,跑步來到寬闊的操場上,站在他認為是中心的地方,靜靜地環(huán)視著恢弘氣派的校園,到處都是綠茵茵的草坪和正在綻放的鮮花,高聳入天的大樹掩映著一座座圣殿般的樓宇。太陽升起時,他像一個客人一樣游覽著,教學樓、實驗樓、體育館、圖書館、足球場、籃球場、網(wǎng)球場……在每一幢建筑前,他都要駐足片刻,抬頭仰望。他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學校,第一次看見大學擁有的一切。陸陸續(xù)續(xù)的,他看見成千上萬的新生在父母的陪伴下辦理著入學手續(xù),“歡迎新生入學”的條幅隨處可見,偌大的校園敞開了胸懷,擁抱著屬于這里的每個人。
快十二點時,謝繼鵬走出校園,站在巨大的校門前,掏出淡藍色的錄取通知書,對照著學校的名字,高大門墻上那六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赫然于眼前,與通知書上的完全一致。他仰望著蒼天,轉(zhuǎn)身時看見曉雅就在眼前,驚愕得連連后退。曉雅的臉上綻放著笑容,眼睛里卻汪著一層難以掩飾的愁緒。猶如被雷殛了一般,謝繼鵬覺得自己正在被撕裂,真切地聽見了自己每一塊骨頭倒塌粉碎的聲音,幾乎站不穩(wěn)這具年輕旺盛的身體。他一邊痛苦地搖著頭一邊看著強裝歡笑的曉雅,猛地轉(zhuǎn)過身鉆進了如潮的人群。曉雅傻傻地站著,實在想不明白謝繼鵬為什么要逃跑,他到底怕什么?因為自己看見了他的心思?曉雅回過神,眼睛盯著人群里的謝繼鵬,奮不顧身地追著。
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謝繼鵬停下了腳步。曉雅氣喘吁吁地站在跟前,遞給謝繼鵬一張紙條:“你打算就在這兒打工?”謝繼鵬看著紙條上的一串數(shù)字:“這是你的號碼?”曉雅坐在行李箱上說:“這是個臨時號,到大學那兒還得買個號,長途電話費打不起。等你也買電話了,把你的電話號發(fā)到這個號碼,咱倆加微信?!敝x繼鵬點了點頭,算是同意。曉雅從箱子上站起來說,“我得走了,下午一點半的火車。”
把曉雅送上了火車,謝繼鵬好像才想起她的用心,她專門跑來一趟告訴號碼,可她憑什么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在大學里?一直到現(xiàn)在,謝繼鵬也不知道曉雅為什么如此準確地在大學門前找到了自己。他問過的,她說她能抓住男人的思緒。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誰能抓住誰的思緒呢?可她分明就是做到了,在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自己。他想不出那種聯(lián)系,怎么可能從那樣的渺茫里找到一個人。然而,除了這個答案,曉雅再就不說什么了。他也試圖像曉雅那樣,猜測她所在的學校,猜測她所從事的工作,但都沒有答案,因為他從沒到他所想象的地方去求證。
謝繼鵬突然決定,不給那一萬元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送走了孫振旭,謝繼鵬急忙趕到村衛(wèi)生所,父親的狀態(tài)格外好,跟大夫說話,不停地夸兒子有出息。拔掉了針頭,父親就讓謝繼鵬與他一起去了縣城。當他看到存折上的數(shù)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銀行的窗口前,他問了營業(yè)員一個十分可笑的問題:“這些錢能取出來嗎?”他得到了營業(yè)員肯定的答案,轉(zhuǎn)身看著謝繼鵬,真的相信家里有了這么多錢。重新回到家里,父親把兩個存折都縫進了枕頭里。謝繼鵬知道,這是父母的習慣,只要有點錢就會縫進枕頭里,晚上睡覺枕著才會覺得心里踏實??粗赣H開心,謝繼鵬卻覺得愧對父親。如果這些錢是自己憑借真本事賺來的,那該有多好啊!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父親。好在父親為錢高興,這多少讓謝繼鵬感到欣慰。他勸父親不要再干活兒了,但父親說:“不干活兒那干什么?”好像除了干活兒就不能有別的事兒可做。謝繼鵬想到了玩弄自己的周靜芳,她能知道這世上還有父親這樣的人嗎?這個所謂的成功女人用這么點錢,就剝奪了這個老人兒子的尊嚴,可也不能責怪周靜芳,他完全可以選擇拒絕,他由此看清了自己,誰都不怪,就怪自己沒骨氣。父親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兒,就問道:“你真沒出什么事兒吧?”謝繼鵬說:“真沒事兒?!钡玫搅藘鹤尤绱舜_切而又充滿底氣的答案,父親頓時像卸下了負重一樣?!澳头判陌?,從現(xiàn)在開始我養(yǎng)著您,您真不用再干活兒受累了。”父親說:“你這孩子就瞎操心,還能不干活兒?那怎么吃飯,你掙錢不也得干活兒嗎?別管我,你掙你的錢,我干我的活兒。咱家的好日子算是有個奔頭兒了,就是你娘,她沒這個福氣了?!闭f起母親,謝繼鵬的心在滴血。他知道就算自己把天下所有的財富都賺來,也無法償還母親的生命。他不記得是誰說過一句話,凡是用錢能買來的,都不貴。周靜芳能用錢買到自己的身體,就說明這尊血肉之軀不貴,而母親的生命是用多少錢也買不回來的,那是昂貴的。謝繼鵬甚至無顏面對回憶中母親那張被農(nóng)藥弄得烏青的臉。
三天的點滴打完,父親恢復得很好,夜里睡得格外香甜。倒是謝繼鵬失眠了,數(shù)不清的經(jīng)歷如同影像一樣在腦海里浮現(xiàn)。在漂泊的六年里,他一直都沒離開那座城市,只是不停地換工作換崗位,不管怎么換,他都是貧窮的,都是流浪的。他賣過水,賣過玫瑰花,賣過運動服裝,端過盤子,做過保安,洗過碗,是給別人打工。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謝繼鵬穿著體面的衣服,跟叫花子一樣露宿街頭,睡車站睡橋洞,泡澡堂子。他永遠忘不了在這個城市度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早上醒來,衣服和鞋都被割得七零八落。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就坐在他身邊吃著臟兮兮的月餅,臉上蕩漾著麻麻的得意的微笑。謝繼鵬頓時怒火中燒:“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男人滿不在乎地說:“要當叫花子,就不能穿得這么體面。”謝繼鵬以前聽說過的,很多露宿的人都有過這樣的待遇,都是叫花子們干的。他們的理由很充分,叫花子要有叫花子的樣子,不能穿得那么體面。更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他徘徊在街頭,透過商場透明的玻璃窗,看著那些天價的商品。曉雅給他的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一直都夾在劣質(zhì)的錢包里,他連個電話都買不起也用不起。在天諸實業(yè)集團過街的打字復印社里,他第一次見到了董事長周靜芳。她的企業(yè)就是天諸實業(yè)集團,主要業(yè)務是房地產(chǎn),委托打字復印社設計印刷宣傳單。從設計到印刷,周靜芳很滿意。當?shù)弥@一切都是謝繼鵬做的時,周靜芳專注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的相看,改變了謝繼鵬的命運。事后才知道,周靜芳根本不用操心像宣傳單這樣的小事兒,那天她正好順路,就跟著主管來看看。三天以后,謝繼鵬被天諸集團錄用,在設計室做專業(yè)PS制作。
謝繼鵬知道自己什么都沒有,沒有在城市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漂泊的日子里,他橫下一條心學習電腦操作,有了這樣的一技之長,他為自己慶幸。來到了新崗位,他滿腔熱情地工作著,而周靜芳也似乎格外關(guān)照,一批接一批的設計任務堆在他的桌子上。謝繼鵬從沒感到有壓力,他知道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也許是工作出色,或是命運安排,他有了很多次與周靜芳共進晚餐的緣分。他分外珍惜,像貼身保鏢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一切,儼然成為了保護神。周靜芳為他配備了手機,連電話費都由辦公室統(tǒng)一結(jié)算。雖然如此,謝繼鵬還是十分懂得禮儀,每次都是匆匆地吃幾口飯便離開餐桌,在一樓大廳等候。時隔不久,周靜芳帶著他參加一個高檔宴會,告訴他不許離開。到了包房里才知道,她宴請的貴賓只有三個與她年齡差不多的女人,而且每個人都帶著一個小男生。那天晚上的周靜芳很開心,喝了三杯紅酒,醉得一塌糊涂。離開包房時,謝繼鵬只能攙扶著她,可是沒走幾步,她就從他的臂彎里滑落倒在地毯上,一個女人命令他抱著周靜芳。謝繼鵬知道這尊軀體有多昂貴,就順從地抱著她,跟著一行人來到池典會館,從洗浴到按摩,從足療到頭療,從拔罐到刮痧,一直折騰到午夜,周靜芳醒酒了,四個女人開了一間華麗的大套房,開始打麻將。謝繼鵬第一次看見如此奢侈的牌局,幾圈下來,穿紅裙子的女人就輸?shù)袅巳f。她站起來說:“今晚的牌局不能散,你們等著我。”她向她的小男生招了招手,兩個人去了臥室,連門都沒關(guān)就迫不及待地滾在床上。重新坐進牌局,紅裙子女人充滿自信地說:“小寶貝給我充電了,咱大戰(zhàn)一百回合!”
牌局結(jié)束已是凌晨,謝繼鵬頭昏腦漲。坐在紅裙子女人的車里,周靜芳讓司機徑直把他送到了天諸集團企業(yè)員工的公寓里,給了他一把鑰匙,為他放假一天,讓他休息,還囑咐他必須學會開車。從那以后,謝繼鵬有意避開周靜芳,尋找借口不參加她的私人活動。周靜芳也顯得一切正常??墒菐滋煲院螅驮谀莻€酒店,在第一張五十萬的支票面前,謝繼鵬把自己交給了這個富有的女人。
六
假期結(jié)束,謝繼鵬辭別父親,下火車時司機已在等他了。多么精明的周靜芳,連他歸程的時間都計算得如此精細。走進新辦公室,謝繼鵬發(fā)現(xiàn)周圍閃著異樣的目光,人們似乎知道他用了什么作為資本才混進人力資源部。他猥瑣地坐下,不敢抬起頭,眼睛盯著電腦死寂的屏幕。就在他無所適從時,桌子上滾來了一個小紙團。他展開看見上面寫道:歡迎加盟新團隊。他抬起頭,看見一張微笑的小女孩的臉,他懸吊的心總算放松下來。小女孩頑皮地朝他使了個鬼臉。幾個人悄悄走過來,友善地圍攏著他。小女孩說:“你不用緊張,我們早就知道你會來這兒。”正說著,傳來了一陣高跟鞋的踩踏聲。周靜芳走了進來,幾個人立刻散去。周靜芳杏眼微怒,像個女皇一樣說:“工作時間不許交頭接耳!”小女孩偷著伸了一下舌頭,滿臉不屑。其他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到桌子前,埋頭干活兒。就說了這一句話,周靜芳就離開了。
謝繼鵬打開電腦,一切都是空白的,他不知該干什么。有一個小紙團滾了過來,他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你好帥啊”四個字。他猛地想起了一個人——童碧海。他知道這個人一定與周靜芳有著什么關(guān)系。“童碧海,你這個天生的冤家,沒想到我也會飛了,你這個天生的冤家!你躲在哪兒都不行,你的榮耀里永遠有我的成分,這輩子你休想逃脫!”謝繼鵬想著周靜芳被舉起旋轉(zhuǎn)時說的話。她說她也會飛了,這是什么意思,會飛?他點擊百度,輸入童碧海三個字,可是搜來搜去一點有用的信息也沒找到。憑感覺,謝繼鵬知道童碧海的信息一定被人為地處理過,否則不會這么干凈。他停止了搜索,繼續(xù)呆坐著。
謝繼鵬很快就熟悉了這里的人,才知道對面的女孩叫滕伊。在一次喝咖啡時,謝繼鵬試探著問滕伊童碧海是什么人?沒想到滕伊馬上就翻臉了:“你剛來幾天,怎么會知道童碧海這個人?”謝繼鵬沒想到滕伊的反應如此強烈,只好說是周靜芳告訴他的?!皬慕裢笤俨辉S你說這個人的名字!”滕伊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咖啡廳。滕伊的舉動告訴謝繼鵬,童碧海這個人不簡單,一定與天諸集團有著復雜的關(guān)系。他覺得無聊,便拿出電話打給曉雅,等了很長時間曉雅才接聽。從里面?zhèn)鱽砹撕軙崦恋囊魳?,纏綿而嫵媚的旋律仿佛受到了壓抑。曉雅很疲憊地說:“我現(xiàn)在有事兒,掛了?!甭犞娫挃嚅_的忙音,謝繼鵬拿電話的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著,心里一片迷茫,感覺一點也不好。就在這時,他的電話抽搐著震動起來,竟然是周靜芳打來的。他摁開接聽鍵,就聽周靜芳說:“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來到辦公室,謝繼鵬看見周靜芳的臉上呈現(xiàn)著霜一樣冰冷的表情,不敢問詢,畢恭畢敬地站著。這樣僵持了很久,周靜芳說:“你知道童碧海,難道真是我說的嗎?”謝繼鵬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心想:難道你真不知道嗎?你也不想想,你不說我怎么知道有童碧海這個人?周靜芳緩和了一下語氣說,“可能是我一時忘乎所以說出的吧?就算是我說的,那你也不能把這事兒對滕伊說,你就這么好奇嗎?”謝繼鵬不知該怎么辦,就那樣直挺挺地站著?!澳悴荒芰粼谔熘T集團了,馬上走人!”周靜芳眼露兇光,緊緊咬著鮮紅的嘴唇說道。此語一出,謝繼鵬頓覺五雷轟頂。他搖晃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暗纫幌?。”謝繼鵬停住高大的身體。周靜芳快速開具了一張二百萬的支票,“這個給你。別怪我不講信譽,是你破壞了游戲規(guī)則?!敝x繼鵬看都沒看,伸手開門。周靜芳騰地一下沖過來,強硬地把支票塞進謝繼鵬手里,“我從不欠人什么,你不拿著我會不安?!敝x繼鵬接過支票,掏出電話,快速按動了幾個鍵,把支票和電話一起放在辦公桌上:“你不用不安,電話還給你,我自己用的幾個號碼全都刪除了?!?/p>
走出天諸集團的大樓,謝繼鵬深深吐出一口氣,頭都沒回便消失于茫茫人海。他鉆進一家手機店,買了一部新電話,把新號碼用短信發(fā)給了曉雅??粗^頂灰蒙蒙的天空,聞著大街上刺鼻的氣味兒,謝繼鵬好像做了一場噩夢。他站在手機店門口,抬起頭,自下而上地看著高聳入云的輝煌的樓宇。收回目光時,他看見牌局上的三個女人走進集團的大門,便像遇見瘟疫一樣逃掉了。
三個女人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周靜芳臉色不對。“出了什么事兒?”紅裙子女人問。周靜芳呼一聲站起來:“謝繼鵬竟然向滕伊問起童碧海是誰!”紅裙子女人頓時收起笑臉:“你把他開了?。俊敝莒o芳說:“開了。”紅裙子女人說:“他怎么會知道童碧海?”周靜芳說:“第一次的時候,他把我舉起來旋轉(zhuǎn),我一時忘乎所以,說了童碧海,還說我也能飛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問滕伊的?!奔t裙子女人說:“童碧海這件事兒已經(jīng)過去多少年了,你怎么還是放不下呢?”周靜芳說:“不是我不想放下,這件事我做過多少年,你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在痛苦中度過?”紅裙子女人說:“我們知道你根本就做不到,做不到怎么辦,難道還不活了嗎?不就是一個童碧海嗎?謝繼鵬不過就是年輕好奇,問一問怎么了?他知道你與滕伊的關(guān)系嗎?這個年輕人還有這樣一顆對你好奇的心,你應該感到高興。我們的寵物心里有什么?只有錢!謝繼鵬呢?你說他為什么要去追問一個與他不相干的童碧海?他不是對童碧海感興趣,而是對你。童碧海當年的海誓山盟動聽吧?這年頭你到哪里去找真情?”經(jīng)紅裙子女人一說,周靜芳后悔了:“可他走了,不會再回來的?!奔t裙子女人說:“就憑你周靜芳的能量,找個人還是難事兒嗎?”周靜芳操起電話,按下一串號碼:“廳長,請你幫我找一個人,他叫謝繼鵬,帶著身份證,應該住廉價賓館?!?/p>
晚九時許,警察通知周靜芳找到了謝繼鵬。去公安分局領人的時候,周靜芳才發(fā)現(xiàn)謝繼鵬與曉雅在一起。回到賓館,周靜芳問:“你們兩個住在一起嗎?”曉雅慌忙說:“我們住兩個房間。”兩人之間的矜持讓周靜芳感到既可笑又羨慕。憑經(jīng)驗,周靜芳看出曉雅從事的是見不得人的職業(yè)。謝繼鵬不容回旋地掏錢付了房費,惹得周靜芳毫不遮掩地走進謝繼鵬的房間,脫光衣服鉆進被窩里。曉雅出奇的平靜,還囑咐謝繼鵬好好伺候總裁。
曉雅溫柔地說了晚安,便回到自己的房間。謝繼鵬怒不可遏,想要另開房間,卻被周靜芳喊住。謝繼鵬說:“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曉雅是我的未婚妻?!敝莒o芳說:“跟你女朋友多長時間沒見面了,你了解她嗎?”謝繼鵬說:“了解不了解都是我自己的事兒?!敝莒o芳重新穿好衣服說:“我告訴你,她現(xiàn)在是妓女,至少干了五年多。”謝繼鵬伸手指向門,瞪著眼睛厲聲說:“你給我從這里滾出去!”周靜芳開門時,微笑地站在門口說:“天諸集團的大門永遠向你開著,希望你明天能來上班!”謝繼鵬說:“我不會回去!”周靜芳說:“那就在賓館好好住著吧,別再逃跑了,你跑到哪兒我都能找到的,我能讓你無法離開這個城市。”
聽著周靜芳消失的足音,謝繼鵬叫開了曉雅的房間?!皶匝牛銊e誤會,她就是天諸集團的董事長,叫周靜芳。我們……”沒等說完,曉雅就打斷了謝繼鵬:“沒事兒,我完全能理解也能體會你的處境。我們都在混世界,很多事兒都身不由己?!敝x繼鵬說:“我今天心情不好,給你打電話也沒敢奢望你來。真的對不起,沒想到會這樣!”曉雅說:“你也沒做錯什么,干嗎道歉?”謝繼鵬說:“為了我,你不讀大學,這些年是不是很辛苦?城市不是咱們生活的地方,咱們回家吧,種地也行,干什么都行,只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兩個人一直說到深夜,謝繼鵬想留下,但被曉雅拒絕了。第二天早上,謝繼鵬送曉雅離開后回到賓館。他仔細回想著曉雅的一舉一動和周靜芳說的話,感覺什么都不對勁兒,周靜芳和曉雅都不對勁兒。不管怎么說,曉雅拒絕與他同床而眠的舉動還是讓謝繼鵬感到欣慰,他知道她天生的那份矜持和羞澀還在,這徹底推翻了周靜芳的混蛋猜測,說什么曉雅是妓女,如果真是妓女的話,她一定會允許他上床的。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好了很多。他相信曉雅無論遇到什么都會潔身自好的。他鉆進被窩踏實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久,謝繼鵬醒來,發(fā)現(xiàn)紅裙子女人坐在茶幾上看著自己。謝繼鵬骨碌一下坐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女人:“你們究竟是什么人,怎么連一點做人的規(guī)矩都不懂?”女人不說話,還那樣看著他?!澳懿荒苷埬愠鋈??這是一個男人的房間,請你尊重我!”女人瞇起了眼睛,似乎在回憶往事,幽幽地說:“天底下還有分得清男人女人的房間嗎?”她用夾煙的手指著大床,“你看這床單和枕頭有多么潔凈,再看這房間里的一切,整齊又干凈,可你知道這里每天都在上演什么?”謝繼鵬扭過頭去看著窗外,他突然感覺到在這個女人華麗的衣飾的遮掩下,里面有著比城市下水道還骯臟的東西——她俊美的臉,她迷人的身材,她精致的化妝,她昂貴的首飾……原本無限美好的一切,只要用在她的身上,就立刻變得骯臟不堪丑陋不堪?!澳阋膊挥脽?,我和靜芳都遇見過你這樣的人。我相信你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的一切都是真的,這說明你還沒被打敗,你心里還有值得你驕傲的東西,但你不能蔑視財富,誰最終都是金錢的奴隸。你不是清高嗎,你不是驕傲嗎?有種你別接受那八張支票!”謝繼鵬渾身打了一個結(jié)實的冷顫。她坐下來,“凡是用錢能擺平的事兒都不是事兒,我知道暫時用錢還擺不平你,但你終究會聽話的,現(xiàn)在又何必掙扎呢?”謝繼鵬從床上怒視著女人。“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解雇你時,靜芳給你二百萬你能拒絕,如果換成兩千萬呢,兩個億呢,你還有力量去拒絕嗎?”謝繼鵬看著窗外,俯瞰下的大街上,車和人都小得如同螻蟻,偌大的城市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一秒鐘,哪怕是眨眼的一秒鐘。是什么讓城市不肯停一會兒?說到底不過就是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利益,誰不是利益之徒呢?誰不是欲望之徒呢?“用不了一年,你會與我一樣嘲笑現(xiàn)在的自己。”謝繼鵬猛地轉(zhuǎn)身,惡毒的目光掃來掃去?!澳悻F(xiàn)在的樣子非常可愛,我們姐妹四個正好閑得無所事事……”女人起身準備離開。“等等!”謝繼鵬異常粗暴地喊道,“我就是一個農(nóng)村的窮小子,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女人說:“原因很簡單,因為你可愛。”謝繼鵬說:“我一個窮光蛋有什么可愛的?就別拿我開涮了!”女人把手搭在謝繼鵬肩上:“靜芳給的少,我給五百萬怎么樣?”謝繼鵬掙脫了女人。“聽見五百萬,我覺得你剛才抖了一下。別裝蒜,想要就直接說,我喜歡直來直去?!迸藦睦ぐ锬贸鲆粡堉?,“這張支票可以提現(xiàn),陪好我就是你的?!迸朔畔轮?,雙臂環(huán)繞著勾住謝繼鵬的脖子,嫵媚而柔情地看著他,謝繼鵬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女人。“我們姐妹四個都快要無聊死了,難得遇見你這樣一個人,我們就一起玩這個游戲,我想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敝x繼鵬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語氣緩和了許多:“你們受過傷害嗎,而且是同一個人傷害了你們嗎?”女人忽然難以抑制地痙攣著說:“你這么好奇嗎,連童碧海都要過問?”她平靜了一下,從坤包里拿出幾張紙,“就因為你現(xiàn)在的不屈服,我愿意給你看一樣東西?!?
七
回到天諸集團,紅裙子女人勸說周靜芳不要放棄謝繼鵬,理由很充分。在她看來,謝繼鵬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征服的,但周靜芳不同意,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在她看來,沒有用錢買不下來的人和事,更不用說物了。“當年的童碧海怎樣?比謝繼鵬更固執(zhí),最終還不是做了金錢和美色的俘虜?”滕伊拘謹?shù)刈哌M來:“找我什么事兒?”周靜芳說:“你馬上去調(diào)查一下那個叫曉雅的姑娘,弄清楚她到底是干什么的。”滕伊說:“這是何苦呢,為這么個人費盡周折有意義嗎?”紅裙子女人說:“意義重大?!敝莒o芳說:“我的想法不可違背,馬上行動!我看她一定是妓女,要拍照要錄像?!?/p>
滕伊離開后,紅裙子女人拿出了支票:“他沒對這五百萬動心,應該可靠。”周靜芳起身來回踱步:“他就一點兒也沒動心嗎?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紅裙子女人說:“我勾引他的時候,感覺他微微顫抖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動心了!”周靜芳說:“一定是,他肯定是動心了,那么窮的人面對這么多錢和女人,怎么會不動心呢?他要是真有定力,就不會上我的床。區(qū)區(qū)五十萬他就同意了,我就用后面的七張支票戲弄他,虧他還信以為真?!奔t裙子女人說:“那你覺得你們一起時他認真嗎?”周靜芳說:“我感覺他是第一次,要不我也不會說出童碧海的。”紅裙子女人說:“我覺得你該好好珍惜他,我想五百萬和五十萬之間的差別有多大,你是知道的。五百萬都不動心,五十萬就能動心嗎?”周靜芳說:“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紅裙子女人說:“只有一種意思,那就是他還是喜歡你的,他同時為你和五十萬動心。”周靜芳一下子陷入了沉默,紅裙子女人跟著沉默。良久,周靜芳說:“沒看見那個牌局以前,你不知道他有多體貼。那次裝醉躺在他臂彎里,真是太舒服了。他連走路都害怕顛著我,手臂上的力量讓我倍感安全,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他為什么而來,更知道他那么體貼是為了什么。”紅裙子女人說:“好妹妹,其實我們跟你一樣,什么都不敢相信,但我覺得這個謝繼鵬是不一樣的,我們不妨也調(diào)查一下,看看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敝莒o芳說:“你不是把咱們的經(jīng)歷給他了嗎?也應該知道他的,調(diào)查吧。還有,你再去一次賓館,他一定知道了我們大致的經(jīng)歷,看看他有什么反映?!?/p>
看了周靜芳姐妹五人的經(jīng)歷,謝繼鵬試了好幾次,但都沒走出這個賓館。他知道自己好像卷進了一個漩渦,跑不掉的。他更知道周靜芳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用金錢買到了很多本不該買到的東西。他想起父親,想著父親割的那點野生黃芪和淫羊藿,想著父親縫進枕頭里的那六七百塊錢,想著母親被毒死的臉,想著那個牌局,想著曉雅的都市生活,想著周靜芳姐妹五人的共同遭遇,才知道不管身在哪里心在哪里,也不分高低貴賤,人總是要背著屬于自己的重負。父母為六千元學費愁眉不展,母親甚至能喪命,而周靜芳她們被真情摧毀,負重的力量都是相同的。自己呢?曉雅呢?滕伊呢?還有周靜芳姐妹五人中那個一直沒見過面的女人呢?周靜芳又憑什么說曉雅是妓女?謝繼鵬的心起伏著、跌宕著、翻轉(zhuǎn)著,他才知道心的流浪遠比身體的漂泊可怕,可怕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以前認為是苦難的苦難仿佛一瞬間失去了力量,吹打不到他了。這次見到曉雅時的平靜讓他自己都能感覺到從未有過的陌生,而曉雅竟然讓他伺候好總裁。人生永遠都是一座無形之海,短暫的甜蜜和幸福猶如拋進去的一顆糖果,改變不了汪洋的咸澀。
就在謝繼鵬胡思亂想的時候,紅裙子女人走了進來?!澳憬信随烘茫渴畮啄昵澳銈兘忝梦迦硕际峭瑢W?”紅裙子女人笑了笑:“是的?!彼齼?yōu)雅地坐下抽煙,“我要感謝你看了我們姐妹的經(jīng)歷。能說說你嗎?”謝繼鵬說:“我很簡單,不像你們這么復雜?!敝x繼鵬毫不保留也不加隱瞞地說了自己的經(jīng)歷,聽得潘婧婷幾乎落淚?!澳愀赣H現(xiàn)在還那樣生活嗎?”謝繼鵬沉沉地點了點頭?!坝幸患聝海惚仨氄f真話,請你告訴我好嗎?真話!”謝繼鵬又點了點頭表示認可?!澳愀迕茫褪庆o芳,你喜歡她呢,還是喜歡她的錢?我要聽真話,你也別難為情,誰都知道男女之間那點事兒?!敝x繼鵬有些慌張,沒想到潘婧婷會這么直截了當?shù)貑栠@件事兒?!拔页姓J我是為了錢,但我很喜歡她,否則我也不會……”潘婧婷顫抖著為自己點上一支香煙,“你說的是真心話嗎?”謝繼鵬吃驚地看著她:“你怎么了?難道我說錯什么了嗎?用不用叫醫(yī)生?”潘婧婷抑制著抖動:“沒事兒,我沒事兒,你剛才說你很喜歡周靜芳對嗎?是喜歡還是很喜歡?你能不能再說一遍?”謝繼鵬說:“我很喜歡她,當然也喜歡錢?!敝x繼鵬為難地低下頭?!八o你錢,但你不喜歡她,你會跟她上床嗎?”謝繼鵬厭惡地避開她的目光。“回答!”潘婧婷聲嘶力竭地喊道。“當然不會!”潘婧婷顫抖著狠狠地掐滅了煙蒂:“謝謝你這樣回答!真的,謝謝你!”謝繼鵬猶豫著,但還是問道:“你們姐妹五個當初就一點兒不懷疑童碧海嗎?他同時玩弄你們五個,這是不可思議的,而他還是周靜芳的丈夫,這簡直太荒唐了!”潘婧婷又點上一支煙:“你不知道童碧海有多帥氣,是萬人迷的那種男人,溫柔體貼,英雄俠義。我們五姐妹大學畢業(yè),憑借我們的智慧和能力聯(lián)手創(chuàng)建天諸集團,開始也是舉步維艱。你知道的,很多掌握權(quán)力的男人對我們垂涎欲滴,但我們都能巧妙地躲避。小有規(guī)模時,我們都感覺累了,就不惜血本招聘人才,童碧海出現(xiàn)了。見到他那一刻起,靜芳就愛上了他,兩個人如膠似漆,沒多久就生下了滕伊。”謝繼鵬怎么也不敢相信:“滕伊是周靜芳的女兒嗎?”潘婧婷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斷她:“因為生孩子就要坐月子,這一個月的時間,靜芳不能參加我們的任何活動。有一次,我們喝醉了就在歌廳里K歌,一群流氓調(diào)戲我們姐妹四人。我們本想借故結(jié)束,但三妹陸凝卻遭到了被摸胸的恥辱。童碧海二話沒說,就與流氓打了起來,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們把他送到了這個城市最好的醫(yī)院,留下陸凝照顧他。沒過幾天,陸凝就懷孕了。就在那張病床上,我們另外三個姐妹都懷孕了。你知道,那時候我們抗拒不了童碧海,可悲的是,誰都認為童碧海是真心愛自己的。我和二妹四妹覺得不妥,就私下里做掉了孩子。陸凝堅持要生下孩子,她當著靜芳的面炫耀她和童碧海的事,說童碧海能讓她飛。這些沒有寫進我們的經(jīng)歷?!敝x繼鵬恐懼地看著潘婧婷:“這事兒不能完全責怪童碧海,你們姐妹四人也有責任,你們明明知道童碧海是周靜芳的丈夫,還這樣做!后來事情敗露了,童碧海與陸凝攜款私奔。還有一個問題我想不明白,你們五姐妹關(guān)系這么好,就沒因為這件事兒鬧矛盾嗎?”潘婧婷說:“怎么會不鬧矛盾?我們分開過,各自為戰(zhàn),但是公司經(jīng)營不下去。那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太需要在一起了,太需要彼此的智慧。我代表她們兩個出面與靜芳談判,恢復天諸集團,她做董事長兼任總經(jīng)理,一切都由她說了算,所有權(quán)力都給她?!?
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謝繼鵬開門一看,竟然是周靜芳。她莞爾一笑:“我們都有著不堪的過去,讓你見笑了?!敝x繼鵬急忙說,“我可不敢?!敝莒o芳落落大方地坐下:“我們破鏡重圓的那一天,彼此約定,再也不說往事?!迸随烘谜f:“我們從此不相信任何男人任何女人任何事情,特別是靜芳,她是受害者,我們姐妹和童碧海都對不起她。”周靜芳說:“姐妹們沒有對不起我,是童碧海這個偽君子欺騙了我。對你說這么多,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誠心誠意想讓你留在我身邊,我想用你證明一件事,這對我很重要?!敝x繼鵬看著周靜芳,有些不相信此時的這個女人還有溫和的一面。他為難了,不知是否該留下。周靜芳說,“能看出來你挺為難的。也許是我讓你失望了,這樣吧,給你足夠的時間,你好好想想?!迸随烘米叩介T口時轉(zhuǎn)回身說,“希望有機會到你老家去看看你父親。”
八
聽完謝繼鵬和潘婧婷說的一切,周靜芳陷入兩難境地。她回想著與這個大男孩相處的一幕幕往事,感到了一絲隱隱的罪過。她不知道謝繼鵬在這座美麗的城市經(jīng)歷了什么,特別是他走進已經(jīng)考上但卻沒錢讀書的大學校園時,那該是怎樣一種心情?這樣的一個城市卻讓他失去了原本信任的一切。好在他決定留下,理由很簡單,他需要錢。
重新回到天諸集團,周靜芳發(fā)現(xiàn)謝繼鵬變得小心翼翼,無論做什么都很講究分寸,也許他永遠也不會融入這個集體,他的心不在這里。找了一個恰當?shù)臋C會,周靜芳對他說了自己以前對他做的一切,包括那個牌局,都是做給他看的。她想袒露所有真誠,但是謝繼鵬依然掌控著恰到好處的分寸。
滕伊帶來一個可怕的消息,曉雅是從業(yè)多年的妓女。這個結(jié)果讓周靜芳無法接受,她知道了謝繼鵬與曉雅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那份真情。一個天真得有些幼稚的少女居然甘愿斷送前程,為的是保護謝繼鵬那顆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選擇讀書,一定不會淪落成妓女。如果換成自己呢,會像曉雅那樣義無反顧嗎?周靜芳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她努力猜測著曉雅成為妓女的原因,肯定不是為了金錢,那會是為什么?也許是遭到了威脅,也許是被欺騙?不管怎樣,她都認為曉雅一定經(jīng)歷了什么難以想象的困境。更讓人費解的是,曉雅可以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嫖客,卻不允許謝繼鵬與她同床。她還試圖保留一份美好,她害怕那份美好會在謝繼鵬的心里毀掉。多么傻的姑娘,謝繼鵬也是個傻子。面對滕伊帶來的不堪入目的照片和影像,周靜芳更加為難,不知該不該告訴謝繼鵬。
與潘婧婷仔細商量了一下,周靜芳決定告訴謝繼鵬。她知道這很殘忍,但就是想看看謝繼鵬的反應,而且她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遲早有一天他會知道的,早知道總比晚知道要好一些,至少會讓他提前了解真相。周靜芳橫下一顆心,把所有文件壓縮,用郵件的方式寄給了謝繼鵬。她讓滕伊打開人力資源部所有的監(jiān)控,現(xiàn)場觀看謝繼鵬的反應。滕伊更像一個特務一樣,靜靜地觀察著謝繼鵬的一舉一動。一連幾天過去了,謝繼鵬一切正常。這讓周靜芳感到奇怪。
在周靜芳焦急等待的日子里,謝繼鵬接到了一封掛號信,是曉雅寄來的,里面還夾了一張存款折??赐昴莾身摳寮埳险礉M淚水的文字,謝繼鵬頓覺五雷轟頂,天搖地晃。他怎么也沒想到,曉雅真的會成為妓女。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迫使她成為妓女的,竟然也是童碧海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牲。
那是曉雅在酒店打工的第十五天,童碧海來消費,指名讓做收銀的曉雅陪酒。老板迫于童碧海的勢力,只好說服曉雅。就在包房的沙發(fā)上,童碧海威脅曉雅說:“你要是順從了我的要求,可以得到十萬元;如果不順從,我會強奸,結(jié)果都一樣?!笨蓱z的曉雅就這樣被奪走了貞操。后來,童碧海經(jīng)常光顧酒店,一次又一次地玷污著曉雅。再后來,曉雅徹底絕望,主動辭掉了酒店的工作,做了職業(yè)妓女。這些年,她用自己青春的身體賺到了三百萬元,給謝繼鵬二百萬,那一百萬給了她父母。她在信中懇求謝繼鵬忘了自己,她說原來那個曉雅早在六年前就死了。她之所以能活到現(xiàn)在,是因為有一件事沒做完。她在信的結(jié)尾處寫了讓謝繼鵬觸目驚心的三個字——永別了。謝繼鵬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他像一根雷擊木一樣枯坐著,直到電話的忙音停止。
滕伊感覺不對,走過來想看個究竟。謝繼鵬一把抓起稿紙撕得粉碎。一張手,飛起的紙屑與當初曉雅撕碎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紛紛揚揚地灑落著。滕伊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發(fā)生了什么,輕輕說道:“你不妨打開郵箱看看里面有什么?!敝x繼鵬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快速打開了郵箱。滕伊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向周靜芳發(fā)了一條微信。謝繼鵬打開郵件,只看了一會兒,立刻轉(zhuǎn)身,用噴血的目光死死盯著滕伊,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就在這時,董事長辦公室傳來摔打聲,滕伊趕緊借故逃掉,謝繼鵬跟著追了出去。一個與周靜芳年齡相仿的女人發(fā)瘋了一樣摔著東西:“你憑什么要殺了童碧海?憑什么?”她一邊摔一邊聲嘶力竭地哭著喊著罵著。周靜芳很冷靜地站在一旁,任她瘋狂地發(fā)泄。謝繼鵬沖進來,把女人凌空拋在沙發(fā)上,死死按住她,同樣聲嘶力竭地喊道:“不是周靜芳殺的童碧海,是曉雅!”女人瞪著謝繼鵬冷冷地說:“你放開我,這事兒與你無關(guān),我一定要跟周靜芳算這筆賬?!敝莒o芳平靜地走過來,對謝繼鵬說:“你放開她,讓她跟我算賬。”謝繼鵬松開手。女人顫抖著站起來指著周靜芳的臉說:“沒想到你會這么險惡,你為什么要殺死童碧海?我要找到證據(jù),把你打入死牢,讓你償命!”周靜芳說:“你折騰夠沒?”女人說:“只要你還沒償命,除非你讓童碧海復活,否則我就一直折騰到底,永遠不會停止!”謝繼鵬把牙咬得嘎嘎直響,一字一頓地吐出一句話:“你是陸凝吧?你是個女人,如果是男人,我今天會打死你!”女人不屑地撇撇嘴:“你是誰啊,憑什么要打死我?你們除了殺人還會干什么?”周靜芳說:“你想不想把事情弄明白?”陸凝說:“當然想!”周靜芳指著謝繼鵬說:“你知道他是誰嗎?”陸凝上上下下打量著謝繼鵬:“誰?頂多也就是你養(yǎng)的男人!”謝繼鵬說:“你給我閉嘴!”
門前擁著許多看熱鬧的人。周靜芳說:“都各就各位,沒什么好看的。”她使出渾身的力氣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陸凝,這個小伙子叫謝繼鵬,是曉雅的戀人?!标懩f:“你們就是怎么合伙騙我,我也不會上當?shù)摹N抑滥莻€叫曉雅的姑娘是你派去的,先勾引他,然后找機會在酒里下了砒霜,毒死了童碧海。”周靜芳說:“他害得我們姐妹反目成仇,害得曉雅姑娘做了妓女,他死有余辜!”潘婧婷和另兩個姐妹進來了,謝繼鵬仿佛才想起來:“曉雅現(xiàn)在怎么樣了?”陸凝說:“還能怎么樣?毒死童碧海,她投案自首了,現(xiàn)在被刑拘了?!敝莒o芳看了看潘婧婷說:“童碧海死了?!标懩f:“他現(xiàn)在太平間,想看就去看一眼吧,再不看就只等著在天堂才能見面了。”謝繼鵬說:“董事長,我想去看看曉雅,能否請假?”陸凝說:“真不是你殺死的嗎?”周靜芳說:“我們找了他三年,后來就不找了,我一直以為你們?nèi)チ藦V州或者香港。我都不知道你們在哪兒,怎么殺他?再說我現(xiàn)在也不那么恨他了?!标懩龔澭故咨钌畹叵蛑莒o芳鞠躬:“五妹,對不起!”周靜芳說:“算了吧,我們姐妹五人為這樣一個禽獸般的男人,真是不值得!走吧,我們都去看看!繼鵬,我也想去看看曉雅,她可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謝繼鵬沒想到,身在囹圄中的曉雅鎮(zhèn)定自如,好像還是原來的那個女孩,只不過臉色變得格外蒼白,齊耳短發(fā)倒顯得人精神了許多。見到謝繼鵬,她絲毫不難過,也不羞澀:“也許你不應該來看我,我都告訴你了,你的曉雅早就死了。瞧瞧我,還說這些干什么?”謝繼鵬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周靜芳說:“你還有什么心愿嗎?”曉雅淺笑著說:“沒有了?!敝莒o芳渾身一顫,她從這淺淺的笑容里看見了這個女孩的美和堅毅,看見了她的果敢和勇氣。“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繼鵬的?!敝x繼鵬說:“你安心面對,我會照顧好岳父岳母的?!痹趫龅拿恳粋€人都被謝繼鵬這句話所震驚。曉雅苦笑著說:“屬于我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早在六年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就別再犯愚了,好好生活吧?!敝x繼鵬說:“我等你回來!”曉雅說:“我也許會被判處死刑,至少也是無期徒刑,你等我干什么,要等到什么時候?別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好姑娘成千上萬?!敝x繼鵬堅決地說:“可我的曉雅只有一個!”
分別的時候,謝繼鵬回身久久凝視著威嚴肅穆的監(jiān)獄,但愿這層冷酷無情的高墻能夠阻隔外界的燈紅酒綠,能夠叫醒每一顆為欲望迷路的心。
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一行人看見了童碧海。最難過的當屬滕伊了,他失去了父親,但她沒有流出一滴眼淚。謝繼鵬看著這具已經(jīng)被整容的尸體說:“他欠下的債還清了,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該把仇恨和怒火放在心上,更不能用墮落懲罰未來?!?/p>
在回去的路上,謝繼鵬接到了孫振旭打來的電話,父親病危。一行人馬不停蹄,驅(qū)車來到了養(yǎng)育謝繼鵬的小山村。到了家里,老人已去世。謝繼鵬在父親的尸體前長跪不起,一言不發(fā)。周靜芳悄悄地揭開了鐵鍋,看見了小半碗米飯,一大碗蘿卜咸菜。她轉(zhuǎn)身面向北墻處的菜板,看見上面有幾根蔥,還有吃飯掉的殘渣。周靜芳似乎知道了老人的生活。她和幾個人來到院子里,看見在一個角落鋪著一層薄薄的還沒曬干的野草?!斑@就是謝繼鵬說的那種能賣錢的中草藥嗎?”周靜芳思忖著。她抬起頭,看著蔚藍高朗的天空,看著天空下起伏綿延的大山。
掩埋了父親后,謝繼鵬從土炕上疊著的被褥夾層里找到了一張臟乎乎的紙條。按照父親的遺言,謝繼鵬拆開枕頭,從里面取出兩張存折和一萬元現(xiàn)金,遞給周靜芳:“這是你給我的那二十萬,現(xiàn)在還給你吧?!?/p>
周靜芳一行人離開了,謝繼鵬站在院子里,看著那輛豪華商務車揚起的煙塵在空中翻滾著飄舞著,然后慢慢地沉落著。沒過多久,煙塵落盡,天空依然一碧如洗。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