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縣長依計行事,把有關(guān)建議轉(zhuǎn)達給余先生,不料余先生斷然拒絕。他對其他的事情都好說話,比如縣里希望他投資果品罐頭廠,這沒問題;某部長托他安排自己的子弟到海外留學,那也容易。至于誰想來討個打火機或討雙尼龍襪,更是小菜一碟,誰要誰就拿去。只有這次會見彭細保,他既已提出,就九頭牛也拉不回。他夾著大雪茄的手指已經(jīng)微微顫抖,只說了一句:
“他什么時候出來,我就等到什么時候?!?/p>
王副縣長暗暗叫苦。
“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挖開墳來看一眼?!?/p>
這話說得更決絕。
沒辦法,縣里頭頭們苦著臉又議了兩次,只得狠狠心,同意他的要求。安排這次見面之前,副縣長把彭細保接到縣城,與他談了一次話。不過后來副縣長發(fā)現(xiàn)這次談話完全多余。彭細保根本不記得自己殺人之事,也忘了余家少爺是誰,只說領(lǐng)導要他見誰他就見誰,甚至有一種興沖沖的勁頭,覺得自己的進城特別體面。他大熱天呱嗒呱嗒踏一雙套鞋,肩頭開了花,頭發(fā)結(jié)成塊,渾身有股豬潲味,講幾句話就抹一把呼呼嚕嚕的鼻涕,東張西望,心不在焉。
副縣長覺得這樣也好,免了一點緊張。他讓對方洗了個澡,還遞給對方一支香煙,不知為何心生一絲酸酸的憐憫,似乎眼下不是帶他去見客,差不多是狠心將他推出午門斬首。
副縣長拍拍老民兵的肩,領(lǐng)著他來到招待所小樓門前。彭細保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額頭上冒出密密汗珠,眼中透出莫名的恐懼。副縣長再仔細看,發(fā)現(xiàn)他如同蒸熟以后又在冰箱里冷凍多時的肉制品,臉上聚一團青光。
“縣長,我,我突然肚子痛……”
“只見一下就完了?!备笨h長知道眼下并非去刑場。
“痛得當不住了,我實在走不動……”
“活見鬼,到了門口又不去,你要讓我失信?你怕我吃了飯沒事做,陪著你好耍么?這是政治任務,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給你作揖。實在對不起,我現(xiàn)在就要回去……”
副縣長見他跑,氣不打一處來,叫人沖上前去,不由分說地扭住他,簡直是把他架進樓門,交給屋內(nèi)的陌生眼光去發(fā)落。有一浪空調(diào)機的冷氣迎面撲來,使彭細保打了個寒顫。前面有幾張橫蠻的真皮大沙發(fā),因為式樣古怪和龐大,嚇得彭細保兩腿哆嗦。一片猩紅色的大地毯在窗外潑進來的強烈日照下,迸射出耀眼的反光,給屋內(nèi)所有墻壁和天花板都染上了紅光。翻騰的紅潮甚至注入了室內(nèi)所有人的瞳孔,個個都紅著眼睛。
根據(jù)副縣長的安排,今天多了幾個陪同人員,包括扮成服務員的便衣警察,以防意外事故。這陣仗也嚇壞了彭細保,他看看這邊的大個子,看看那邊的大個子,雙腳已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沒法往前走。
“這就是余先生,彭細保,你也坐下……”副縣長力圖制造出緩和的氣氛。
余先生眼睛一亮,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興奮,呼的一下從沙發(fā)里站起來,走上前來把來人端詳,平時總是熄滅的雪茄已反常地點燃。
彭細保似乎被提醒了,嘿嘿一笑,縮了縮鼻子:“是余同志吧?好久不見了。你老人家還在農(nóng)業(yè)局……”
顯然是認錯了人。副縣長用手捅一捅他:“余先生這次從香港來……”
彭細保瞪大眼,領(lǐng)悟了這種糾正?!鞍パ剑较愀廴チ搜??我曉得,哪有不曉得之理?余同志是在香港農(nóng)業(yè)局工作是不?上次村里要買尿素,我就說要他們?nèi)フ矣嗤?。余同志是最肯幫忙的人呵……”說著抹了一把鼻涕。
“你說什么呢!余先生是有名的愛國華僑和實業(yè)家,這次是回家鄉(xiāng)來考察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备笨h長有點不耐煩,“你看清楚了再說,好不好?”
在他們說話之際,在其他陪同人員倒茶和遞毛巾之際,余先生一直沒有搭腔,但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越來越紅亮,額上的青筋明顯地暴突和蠕動,眼中兩個銳利的光點發(fā)出刀尖在太陽下的那種閃光,差一點就要發(fā)出嗞嗞嗞的聲音。他盯著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把對方緩緩地從頭看到腳,緩緩地又從腳看到頭,嗞嗞嗞的目光最后在對方喉結(jié)處駐留下來。這當然使副縣長一驚:余先生父親的腦袋,當年想必也是在那個部位與身軀分離的?當年的一件什么利器,也許就是在那里進入的?
余先生滿意地點點頭,干笑了一聲,突然收笑,又再干笑了一聲,有點神志錯亂的瘋傻模樣。他快步移動,甚至有點手忙腳亂,換了一個角度,再換了一個角度,全神貫注打量著對方的頸根,目光突然變得柔軟,變得幽靜而清澈,波動著一種優(yōu)美的節(jié)奏。似乎他眼下盯著的已不是一條頸根,而是一件心愛的古玩,一朵嫩弱的鮮花,如果目光不慎有失,投注得粗重一點,古玩就會破損,鮮花就會枯萎——而這樣的罪過斷斷乎不可。
這條頸根是如此珍貴,他得讓自己多年的思慕從目光中從容瀉出,將目標小心翼翼地觸撫,一分分地探索。
這種柔軟的目光讓王副縣長不寒而栗。
……
(選自《爸爸爸》,上海文藝出版社)
品 讀
選文節(jié)選自韓少功的短篇小說《故人》。小說前情是香港富商余先生回故鄉(xiāng)做投資考察,點名要見與自己有殺父之仇的民兵彭細保??h領(lǐng)導覺得事情不太好辦,便找個借口稱彭細保被關(guān)押在獄,不太方便。
小說敘述余先生面對彭細保時,運用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從神態(tài)、動作到心理活動,多角度表現(xiàn)余先生復雜而奇特的心理。呼吸急促,臉色紅亮,額上青筋暴出,表現(xiàn)了終見仇人的激動。寫目光銳利,綜合了比擬和想象,將目光描繪得生動傳神,讓抽象的目光變得有聲有色。余先生打量彭細保的頸根這一細節(jié),作者運用比喻和想象等手法,細膩描摹余先生目光的變化和意識的流動,將仇恨的目光寫得柔軟纏綿,讀來確實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