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留路

顧文顯

白掌柜不甘陪著老東家張漢中一伙在山谷里凍死，扔下句“對不住了”便率領(lǐng)他那十余人揚(yáng)長而去。

被丟下的老東家站在雪地里木了半天，最后長嘆一聲。

管家一直陪在身后，他小心翼翼地問：“東家，那小子會不會……”

“人都剩下一口氣了，咱有工夫考究他的來歷嗎？”

管家只能閉嚴(yán)了嘴。

進(jìn)入峽谷，商隊發(fā)現(xiàn)了那個躺在雪地上的后生，小伙子的棉衣刮得破爛不堪，人凍得只剩下了一口氣。老東家立即吩咐搭帳篷，救這后生?？蛇@峽谷人稱“奪命峽”，一旦天氣變化，迷失在這里喪生的商旅不計其數(shù)，所以，本來是靠張漢中部眾庇護(hù)的白掌柜，知道人力難抵天災(zāi)，不想冤死在此，才與老東家分道揚(yáng)鑣的。

為救那后生，商隊滯留在峽谷中一天半，老天照顧，當(dāng)夜天氣轉(zhuǎn)晴，一行人有驚無險。

后生裹上獸皮綁在馬上，跟隨商隊走出了峽谷。

后生自稱叫王沖，關(guān)內(nèi)平民，去長白山探親，遇胡子搶光錢財，又碰上一只不知名的野獸，被困在樹上，后來一只虎把野獸咬死叼走，可他已凍得沒了知覺，從樹上掉了下來……如不是老東家相救，他不葬身獸腹，也必凍死山谷。王沖跪倒在地：“如老伯不棄，請收我為義子。沖兒不爭名分，不搶財產(chǎn)，只求陪義父百年后，我再次四海為家?！?/p>

張漢中扶起王沖：“我這也叫暮年得子?！?/p>

叫管家過來，吩咐改善一下伙食，算是慶祝。

“東家，收義子之事體大，要徐徐觀察，人心叵測呀?！?/p>

“照我說的做，老夫深信此兒絕不負(fù)我?！?/p>

天氣時好時壞，路經(jīng)一個集市時，張漢中在一堆乞丐里看到了衣衫破爛的白掌柜，正伸手向行人乞討。原來他遇上強(qiáng)盜，財物被劫掠一空，還死了好幾個弟兄。白掌柜不敢回家，賠不起人命錢哪，只好在這兒流浪。

張漢中讓管家取了些銀子，安撫白掌柜：“回家休養(yǎng)生息，東山再起不是沒有可能的?！?/p>

“我不該跟老東家生二心，如今悔青了腸子?！?/p>

“你跟我賭不起。我年近七旬，凍死在山谷也不足惜，可你四十不到，后會有期?！?/p>

管家不解：“要緊關(guān)頭，他不管不顧，這樣的人，怎么可交？供他一飯就是開恩了，為何給他銀子？”

“君子留路后來走?！睆垵h中臉色嚴(yán)肅起來，“我得謝謝他先行離開，把悍匪喂飽了。假如他跟咱一起走，會怎么樣？匪徒們打不著食是不會退出埋伏的，你不懂這個？”

商隊出得山海關(guān)，貨物出手，得知關(guān)東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道路不通，只好滯留在濟(jì)南。張漢中拈著稀疏的胡須，望著大明湖水發(fā)呆。人吃馬喂耗下去，如何是好？

王沖悄悄走到他身后。老東家回過頭來：“年輕人不出去玩耍，也憋在屋里做甚？”

“我在算計，出關(guān)至少要半月。”王沖說，“我們?nèi)耸直姸?，何不跑一趟徐州，賺些銀子？”

“我也想到這些?！崩蠔|家說，“可沿途鬧匪患呢，商隊沒有敢走的，咱此去不是自投虎口嘛?！?/p>

“沖兒有辦法?！蓖鯖_說，“我熟悉這一帶地理，知道哪些地方路險，人卻平安?！?/p>

“信你一回！我這可是五六十條人命呢?！?/p>

“父親在奪命谷已為沖兒賭上一回了，沖兒知道?！?/p>

老東家力排眾議，決然跑了一趟徐州。王沖說商隊走大路，便走大路，說商隊走小路，便走小路。一路上聽到逃難的人叫苦連天，都說匪徒如何如何厲害兇狠，可張漢中的商隊一路暢通。缺少了同行，他這一次賺得盆滿缽滿，伙計們也獲得了意想不到的獎賞。

眾人不由不佩服老東家的眼力。奪命谷一賭，救了個福星，往后少沾不了光哇。

返程的商隊走出奪命谷。

王沖從貼身處拆出一張銀票交給管家，說要宴請義父和同行的所有伙計，報答救命之恩和這一段相處的情誼。

“你要告辭？”老東家微笑。

“父親……”王沖大吃一驚，“您是如何知道的？”

“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老東家哈哈大笑，“你活轉(zhuǎn)過來不久，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你發(fā)熱時，高喊過你手下的名字，不像正常百姓的名，一定是山大王。我晝夜守護(hù)在你身邊，豈能不知？徐州一行，哪像是平民百姓所為，你定是跟沿途土匪有照應(yīng)，你可能是摩天嶺寨主黑龍的兒子?！?/p>

“也可以說是小匪首?！蓖鯖_無奈地?fù)u搖頭，“義父所言不差。20年前，您出首縣衙，帶官兵剿滅山寨，殺我祖父。家父立誓定報此仇，可張家商隊人手多，鏢師武藝出眾，幾次未得手。如今家父病重，我想在他離世前安慰于他，所以，打算下山混入商隊打探情況?！?/p>

“那如何凍成那樣？”

“意外?！蓖鯖_說，“真碰上了野獸，誤打誤撞，混入張家商隊?！?/p>

“孩子，仇不宜結(jié)。”張漢中嘆氣，“當(dāng)年出手是迫不得已。你們劫掠商隊，圖財害命，那就公平了嗎？”

“義父，不必再說。孩兒已懂得了這個道理。”王沖深鞠一躬，“我回山寨，如實稟告家父，即使不能改惡從善，也永世不與張家商隊為敵?！?/p>

擦干老淚，張漢中目送小寨主消失在風(fēng)雪中，他回頭看了一眼管家，迎風(fēng)高吟：“君子留路后來走！”

選自《小說月刊》2017.9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