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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二篇)

      2018-03-16 03:09:39盛祥蘭
      湛江文學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六海棠樹姨夫

      ◎ 盛祥蘭

      祖母

      我還記得四歲的那個夏天,蝴蝶漫天飛,海棠花開了一樹。

      聽祖母講,我兩歲時,母親生了弟弟。母親有了弟弟,就管不了我太多了,我就由祖母照顧,晚上也和祖母睡在東邊的小房里。

      那間小房實在太小了,一鋪炕占去了一大半的空間,那炕也小,只夠我和祖母兩個人睡。余下的地方放了一口箱子、一把桌子。箱子是用柞樹做的,有著細密的紋理,上了油漆,泛著古銅色的光。箱子里裝著我和祖母的衣服。桌子是用水曲柳做的,光滑、結(jié)實,高高地立在墻角。有兩個抽屜,里面有祖母縫補衣服用的針線、頂針,還有火柴盒、蠟燭、老花鏡、梳子,也有我的小卡子、皮筋和糖紙。桌子上放著一個圓鏡子、一個鬧鐘、一只白色大水杯,水杯上寫著“為人民服務”。桌子上方的墻上掛著相框,里面鑲著一些黑白照片,有爸爸媽媽的、有叔叔姑姑的,也有祖母和我的,還有幾張我不認識。

      每天早晨,祖母對著鏡子,用榆木梳子梳她那黑亮的頭發(fā)。祖母要花很長時間來梳頭,仔仔細細地將頭發(fā)攏在腦后,挽成一個髻,再用黑網(wǎng)罩住。

      那個時候,祖母還不算老,不到六十歲。她長得瘦小,不到一米五的個頭,有著一雙三寸金蓮的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個剛會走路的孩子。

      我印象中,祖母總是穿著一件青藍色對襟大褂,一條黑色粗布褲子。踮著腳,晃晃悠悠地走在花草間,走在菜園子里。陽光打在她身上,她的影子忽長忽短,在光影里搖擺。

      四月一到,積了一冬的冰雪開始融化,雪水肆意橫流,院子里、小路上、田野里,到處都是,泥濘不堪。

      一陣一陣的春風在小鎮(zhèn)上蕩漾,有著植物甘冽的氣息。我家院子里的海棠樹經(jīng)春風這么一蕩漾,開始冒出葉子的嘴唇。

      當菜園子里的雪化盡了,就到了播種的季節(jié)。

      祖母端著裝滿種子的瓢,晃動在溝溝坎坎的地里,晃動在日光搖曳的陰影里。種子在祖母的一晃一動之間,進到了土里。我跟在后面忙個不停,看著花花綠綠的種子,很是好奇,就抓了一把,玩起來。祖母看見了,就說,別亂扔,沒了種子,就沒有菜吃了。

      我拿著一粒黑色菱形的種子問祖母,這是什么種子?祖母說,這是韭菜的。我又拿起一粒深紅色的問,祖母說,這是小白菜的。當我拿起一粒黃色扁平的種子問祖母時,祖母已走到了園子的另一頭,聽不見了。

      我玩了一會兒種子,發(fā)現(xiàn)地溝里出現(xiàn)一群螞蟻,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緩慢向前移動。

      我拿起一根木棍橫在它們面前,它們一個個爬上木棍,又爬下去,繼續(xù)向前走。我又拿了一粒種子,放在它們前面。這一回,它們停了下來,圍著種子看了半天,又研究了半天。有兩只螞蟻上前抱住了種子,試圖搬起來,卻怎么也搬不動。又有一只螞蟻加入了搬運的行列,可那種子還是紋絲不動。這時,又有兩只螞蟻加入進來。種子開始移動了。它們沿著地溝,推著種子一點一點向前移動。經(jīng)過一個隆起的土堆,它們試了幾次都沒有上去。眼看著爬到了頂端,滑了下來。再爬上去,又滑了下來。三番五次,還是沒有翻過那個土堆。

      我看得眼睛都花了。

      我揉著眼睛,仰起頭,望向天空。

      天空又高又遠,大塊大塊的云朵,呼嘯著從我頭頂上掠過。

      我一陣暈眩,忽然覺得很困,就趴在地溝里睡著了。

      祖母什么時候把我抱回屋的,我一點也不知道。那群螞蟻推著種子,是否翻過了土堆,我更不清楚了。

      五月的一個早晨,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小房窗下的芍藥、牡丹、月季開花了。

      有的剛剛結(jié)出花骨朵,有的已經(jīng)盛開,香氣撲鼻。引來成群結(jié)隊的蝴蝶,那蝴蝶也是色彩斑斕。有的頭是黑的,翅膀是粉的;有的一個翅膀是藍的,另一個翅膀是黃的;還有的翅膀全是粉紅色的,外面鍍了一圈黃燦燦的金邊。一會兒,落在牡丹花上,嗅嗅;一會兒,又飛到月季花上,抖抖翅膀。

      我伸出手,想抓住一只,可這些蝴蝶古靈精怪,我根本抓不著。

      祖母拿了一個大網(wǎng)過來,對我說,要用網(wǎng)才行。

      祖母說著,踮著小腳,在花叢中捕蝴蝶。祖母好不容易捕到了一只,我卻嚷道:要那個藍的。祖母只好放了這只,又繼續(xù)捕。那只藍蝴蝶好像在和祖母捉迷藏,先是停在芍藥花上不動,等祖母的網(wǎng)剛要落下,它就飛到祖母身后。等祖母轉(zhuǎn)過身來,它又飛到祖母頭頂上。祖母暈頭轉(zhuǎn)向,差點摔了個大跟頭。

      祖母最終還是捉到了那只藍蝴蝶。

      祖母用一根線系住蝴蝶的一只翅膀,讓我扯著,在院子里瘋跑。她自己坐在板凳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我跑了一陣子,跑出了汗。藍蝴蝶的翅膀被我拽斷了,蝴蝶不見了,我手上只剩下一根線。我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只藍蝴蝶。

      我一直在想,蝴蝶少了一個翅膀,還能飛嗎?它去了哪里了呢?

      我想了一會兒,就不去想了。

      我挨著祖母坐下來,把臉靠在她的膝蓋上。

      有兩只黑色帶黃條紋的大蝴蝶,緊緊依偎在一起,像山雀一樣,忽高忽低地飛著。它們像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過似的,不管怎樣上飛下降,隊形始終不變。它們長得一模一樣,一樣大小,一樣顏色,并排齊飛,看上去,像一只蝴蝶。

      我問祖母,那兩只蝴蝶為什么要在一起飛?祖母說,那兩只蝴蝶叫大馬蓮蝴蝶,傳說,梁山伯與祝英臺最后變成大馬蓮蝴蝶飛走了。我問,梁山伯與祝英臺是誰?祖母說,是兩個相愛的人,因為不能在一起,死后變成一對大馬蓮蝴蝶,相依相偎,再也不分離。我好奇地問,人能變成蝴蝶嗎?祖母說,這只是個傳說。我又問,傳說是什么?祖母說,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傳下來的故事。

      我似懂非懂,我對傳說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人真的能變成蝴蝶嗎?我要是能變成蝴蝶該多好。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飛到樹上,可以和喜鵲成為朋友。飛到屋頂上,可以看到遠處的森林。飛上天空,可以摸摸云朵是什么樣子。

      夏天,海棠花開了一樹。

      深紅、玫紅、粉紅,大大小小,掛滿了枝頭。

      樹上的果實也一天一個樣,乳白色透著粉,十分誘人。

      每天午睡醒來,我總是纏著祖母要吃海棠。

      祖母就領(lǐng)著我來到海棠樹下。

      祖母個子矮,夠不著海棠。她就拿了個帶杈的樹枝,對準海棠,用力一頂,再拽一下,一個海棠就掉落下來。我撿起來,在衣襟上擦了兩下,放進了嘴里。 我吃夠了海棠,就跑到菜園子里玩。

      夏天的菜園子紅紅綠綠,一簇簇,一片片。紅的是西紅柿、圓椒,綠的是韭菜、黃瓜。那黃瓜的藤蔓爬上了墻頭,伸到了墻外。小黃瓜嫩綠嫩綠的,頂著一個黃花,惹人喜愛。

      一到菜園子,我的眼睛就不夠用了,看哪里都是新鮮的。一會兒,看著綠油油的豆角好玩,就摘了幾個,放進兜里。一會兒,又摸摸西紅柿,西紅柿又大又圓,粉粉的,就忍不住摘下來吃。剛剛吃過海棠,哪里還有肚子吃別的,那大大的西紅柿也不過是咬上幾口,就扔在一邊,又玩別的去了。

      我發(fā)現(xiàn)一只螞蚱。它的樣子很奇怪,兩條長腿弓著,四條小腿伸開,趴在韭菜上,圓鼓鼓的眼珠子,咕嚕咕嚕轉(zhuǎn)動,身體是不動的。它的顏色跟韭菜一模一樣,豆綠色,如果不仔細看,會認為它也是一棵韭菜。

      我踮起腳尖,輕輕走過去,彎下腰,正準備抓它。它眼珠子一轉(zhuǎn),兩條腿一收,就跳到了黃瓜葉上。它在黃瓜葉上的姿勢跟在韭菜上一樣,眼睛警覺地看著我。我追過去,一撲,它又跳到了豆角架上。這一次,它沒等我撲過去,就跳到墻頭上。在墻頭上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嘲笑我似的,然后,縱身一跳,跳出了墻外。

      盡管我不喜歡它嘲笑我的眼神,但我還是擔心,院墻那么高,它跳下去會不會摔斷腿呢?

      秋天,窗下的芍藥花開始枯黃,海棠樹的葉子也開始凋零。秋風一吹,葉子簌簌飛落,飄了一院子。

      一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忽然聽見窗外有吱吱的叫聲。我問祖母,是什么聲音?祖母說,是知了在叫。我說,我想要一個知了。祖母說,明天給你抓一只。我又問,知了為什么只有晚上才出來?祖母說,知了是由蛹變來的。在變成知了之前,它只是蛹,在地里面。它為了不受到其它昆蟲的攻擊,還有陽光的傷害,只能晚上出來,蛻去殼,變成了知了。我又問,蛹是什么?祖母說,蛹就是蟲子。我說,是毛毛蟲嗎?祖母說,小孩子不用問那么多,睡吧睡吧。

      我還是睡不著。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見呱呱的叫聲。我又問,是什么聲音?祖母說,是青蛙在叫。我說,我也要青蛙。祖母說,青蛙長得難看,女孩子家哪有玩青蛙的。

      第二天下午,在菜園子里的地邊上,我看到了一只青蛙。

      像祖母說得一樣,青蛙長得一點也不好看,黑乎乎的,眼睛鼓了出來,嚇人。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看了。

      那天晚上,祖母在海棠樹上捉到了一只知了,放在火柴盒里,給我。

      我拿過火柴盒,拉開一條縫,看見一個紅色的眼睛。我又拉大一點,看見了黑色的身子。我完全拉開了,看見了綠色的翅膀。知了的樣子有點像蝴蝶。雖然沒有蝴蝶漂亮,但也不可怕。我很喜歡這只紅眼睛、綠翅膀的知了,我把火柴盒放在枕邊。整個晚上,我一會兒起來看一眼,搞得祖母一個晚上也沒睡好覺。

      冬天的時候,祖母很少帶我出門,怕我凍著。大部分時光,我和祖母就待在小房里。

      早上,祖母像變魔術(shù)一樣,不知從哪里搞到了兩根紅頭繩,給我編了兩個小辮子,用紅頭繩系著。

      下午,祖母又拿出一個蝴蝶結(jié)來,要給我別在頭上。那蝴蝶結(jié)是紅色的,很漂亮。我問她哪兒來的,她說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她給我別蝴蝶結(jié)的時候,我的頭左右搖晃,她按住我的頭說:坐穩(wěn)了,別動。我就不動了。等她開始別蝴蝶結(jié)的時候,我又開始左右搖晃。她忙了半天,也沒有把那個蝴蝶結(jié)別上,倒是把我的頭發(fā)弄得亂七八糟。到了最后,祖母大概是累了,坐在炕上,嘴里嘟嚷著:你這個小東西,大了,祖母抱不動了,祖母老了。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吃完晚飯,我和祖母就上了炕,準備睡覺。

      我睡不著,總是嚷著讓祖母給我故事。祖母是山東人,說著一口純正的山東口音。祖母沒有上過學。小的時候,祖母的家境還算殷實,但祖母的父親重男輕女,不讓祖母上學。每天晚上,村部門前的小廣場都上演呂劇,祖母就搬了個馬扎,早早地來到廣場,坐在前面,認真聽。什么《李二嫂改嫁》《小姑賢》《老兩口趕廟會》等等??吹枚嗔?,聽得多了,祖母自己也能哼上幾句。

      一個故事還沒聽完,我就嚷著餓了。

      祖母就把土豆切成一片一片,放在爐蓋上烤。我趴在炕沿上,看著。爐火忽明忽暗,映著祖母慈祥的面龐。我覺得,祖母一點也不老。

      等土豆片兩面都烤得松軟、焦黃了,祖母就放在一個盤子里,端給我。我躺在被窩里,邊吃邊聽祖母講故事。一片,一片,沒等祖母的故事講完,那一盤烤土豆片就被我吃光了。

      祖母告訴我,她最喜歡的是山東快書。祖母說,山東快書像唱歌似的,有節(jié)奏、有韻律,抑揚頓挫,非常好聽。

      祖母的一個叔叔就是說山東快書的,祖母從小就跟著叔叔學說唱。叔叔常年在外演出,跑遍了十里八鄉(xiāng)。祖母說,叔叔長得英俊,說起快書來,就更有魅力了。他身穿長袍,手執(zhí)竹板,往臺前一站,下面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拼了命往前擠,就是想看看叔叔的風采。

      叔叔右手打著竹板噼啪響,左手拎著長袍,跨前一步,說道:說了個大姐本姓黃,模樣長得剛的強。九月九逢廟會,大姐到廟上去逛蕩,迎面跑來一匹馬,大姐一看發(fā)了慌,晃蕩晃蕩好把幾晃蕩,不小心一下子就坐在個柿筐上,賣柿子大哥回頭看,喲,筐里怎么還坐了個大姑娘……大姐罵聲賣柿子的你真混帳,你賣柿子不在家里賣,為啥挑到大會上,一筐柿子坐爛不要緊,你看看,稀里嘩啦整俺一褲襠,你說骯臟不骯臟……

      一聽到這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就裂開嘴,笑得前仰后合。

      冬天的長夜里,祖母就給我講著這些陳年舊事。

      我喜歡聽,但故事里講得是什么,我是不懂的。祖母用山東口音說快書,特別有味道。特別是說到“晃蕩晃蕩好把幾晃蕩”時,眼前會出現(xiàn)一個畫面,那個大姐踮著小腳,晃蕩晃蕩,慢慢倒了下去。

      一想到這里,我就笑得肚子疼。

      我聽過《武松打虎》《怒殺西門慶》《鴛鴦樓》,還有《小寡婦上墳》之類。這些故事都挺長,一個晚上講不完。所以,祖母每次講的時候都要先說上一句:上回書說到。講到最后,再說一句:且聽下回分解。我往往聽不到“且聽下回分解”,因為祖母還沒講到“且聽下回分解”時,我就睡著了。等到第二天晚上,祖母說“上回書說到”時,我就嚷著說:這里我沒聽過,沒聽過。祖母不說什么,又從頭說起。

      這樣一來,一個故事,要反復講上好幾遍。

      而我,那些故事,聽來聽去,沒有一個是完整的。不是記得開頭,忘了結(jié)尾;就是知道了結(jié)尾,又忘記了開頭。

      這樣的日子,到我六歲時結(jié)束了。

      我六歲的那個夏天,叔叔家生了孩子,把祖母接到了縣城,照顧孩子。來年秋天,我就上小學了。

      每年,只有春節(jié)的時候,父親會帶著我和弟弟去縣城看望祖母。后來,我們?nèi)野岬搅诉|寧,離開了家鄉(xiāng),回去看祖母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再后來,我工作、結(jié)婚、生子,離祖母越來越遠了,多少年也見不上一面。每一次見面,她總是比我上一次見到時,更加干瘦枯竭,讓我心疼。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從遼寧趕回撫松縣,為祖母過八十歲生日。八十歲的祖母牙已經(jīng)掉光了,我將炒花生一粒一粒碾碎,碾成粉末,用勺子喂進她嘴里。祖母抿著嘴,不停地說真香真香。晚上,我給祖母搓洗了身子,換上干凈衣服。我做這一切時,她一直笑盈盈的,講著一些舊事,講到開心處,還會笑上兩聲。那個時候,我們都渾然不覺,那是我們最后在一起的親密時光。

      現(xiàn)在是二零一五年八月,一個濕熱的午后,我坐在書房里,寫下這些文字。距離我四歲的那個夏天,整整過去了四十五年。而祖母離世也已二十一年。

      這里是中國南部一個城市,距離我的故鄉(xiāng)、距離我的祖母、距離那棵海棠樹,從地理位置上來說,非常遙遠。

      窗子開著,有清風吹過。

      我抬起頭,望向天空,那里白云朵朵,悠悠地飄著。

      這個時候,我是多么想念您啊,祖母。

      我覺得,您就是那一縷清風,您就是那一朵白云,在我的身邊,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就能觸摸到您的溫度。我張開嘴,就能呼吸到您的氣息。

      我想問問您,我們老房子窗前的花還是年年開嗎?院子里的海棠樹還結(jié)果嗎?秋天還有知了在窗下唱歌嗎?冬天的長夜里,您的山東快書講與誰聽?

      大姨

      大姨比母親大十歲,我記事時,大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

      四十多歲的大姨比她的實際年齡顯老,在我眼里,就是個老太太的樣子。

      大姨個頭不高,一年四季都是穿著一件灰色大褂。那大褂新的時候是藍色的,經(jīng)不住天天穿,月月洗,天長日久,藍色慢慢變成了淡藍、淺藍,最后成了灰色。大姨就是穿著這件灰色的大褂,邁著她彎曲的腿,晃動在每一個昏昏晨晨。大姨有一頭讓人羨慕的頭發(fā),四十多歲的大姨,臉上爬滿了皺紋,可那頭發(fā)卻是烏黑锃亮,油汪汪的,不長不短貼在耳后,用兩個黑色的卡子別住,顯得干凈利落。

      大姨喜歡抽煙,抽那種自家種的旱煙。她有一個飯盆大小的煙盒,用細密的柳條編織而成,里面放著碾碎的煙葉、火柴和一疊紙。那紙是表姐用過的作業(yè)本,大姨拿來剪成紙牌大小,一條一條的。大姨就用這一條一條的紙來卷煙抽。她的小屋里,從早到晚都是煙霧繚繞。

      有日光的午后,能看見煙霧變幻莫測,隨著光線的移動,一會兒呈現(xiàn)淡白色,一會兒變成灰色,一會兒又變幻成淺藍色。大姨盤腿坐在炕上,被這些色彩包圍著。她嘴里吐出的煙霧就在她頭頂上縈繞、盤旋,上上下下,閃閃爍爍,跳動不止。大姨對這些色彩,對這些光影渾然不覺。她瞇著眼,深深地吸,緩緩地吐,煙霧在她周圍漂浮的時候,大姨的神情是歡愉的。

      當然,這些都不是大姨最特別之處。

      大姨最特別的地方是她的手。

      大姨的雙手是大骨節(jié),每一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都比正常人粗大。因為粗,她的手顯得短而寬,看上去就是個正方形。

      大姨的腿也跟別人不一樣,她的兩個膝蓋分別向外凸出,形成一個橢圓形,站不直,走起路來左右搖擺。

      聽母親講,老爺?shù)募亦l(xiāng)在吉林西部,一個叫太平川的地方,與一片大草原相連,那草原叫科爾沁草原。夏天的時候,碧綠的青草手挽著手,一起朝天邊奔跑,在它們身后,跑出了平整的地毯一樣的草原。青草從不知疲倦,白天黑夜都在奔跑,直到與天際連在一起。

      太平川雖然緊挨著草原,卻沒有半點草原的寬敞和舒展,它蜷縮在一塊洼地里,四周被沙丘包著,像一個不透氣的悶鍋。晴天,干燥悶熱;雨天,污水橫流。

      太平川最早叫做大干州。

      聽外婆講,早年間,大干州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提起大干州,十年九不收。缺吃又少穿,家家發(fā)憂愁。白天土匪搶,夜晚賊盜偷。禍亂無人問,苦難何時休。

      相傳,某一年,有個風水先生偶然來到這里,他神神秘秘地圍著洼地轉(zhuǎn)了一圈,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里的天災人禍,都是因為大干州的名字不好。

      百姓便央求風水先生給改個名字。

      風水先生晃著腦袋,擼著花白的胡須,瞇著眼想了半天說:還是這三個字,只是把“州”字的三點,挪給“大”一點,變成太。挪給“干”兩點,變成平。“州”字去了三點,成了川。就叫太平川吧。

      太平川由此得名,一直沿襲至今。

      太平川太平是太平了,卻依舊是“缺吃又少穿,家家發(fā)憂愁?!弊钭尠傩瞻l(fā)愁的是,太平川的水土不好,人們稱為臭水。這方水土養(yǎng)育出來的人,奇奇怪怪,十個人中會有七八個,不是羅圈腿,就是大骨節(jié),個頭也長不高。

      民國十八年,大姨出生在太平川。

      大姨出生的時候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粉嘟嘟的臉蛋,誰看了都忍不住捏上兩下。五歲前,大姨和正常孩子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從五歲開始,大姨的兩條腿開始向外凸出,從那時起再也沒有直過。大姨七歲那年,外婆生了舅舅。舅舅長到三歲時,外婆懷了我母親。三歲的舅舅和正常孩子一樣,腿沒彎,手關(guān)節(jié)也沒有粗大。外婆看著三歲的舅舅,再也不想讓他成為像大姨一樣的人,就和外公商量著離開太平川。

      在一個細雨紛紛的清晨,外婆挺著大肚子,左手拉著舅舅,右手領(lǐng)著大姨,走在泥濘的土路上。外公緊跟在后面,肩上扛的,手里拎的,大包小包,外婆家全部家當都在外公身上。

      他們一家四口走出了洼地,沿著草原一直朝南走。

      那剛好是個夏天,草原上一望無際的青草,在微風里搖擺,在落日里閃光。外婆的黑發(fā)向后飄著,露出一張堅毅的面龐,這張面龐上寫滿了對新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外婆的一雙大腳快速移動著,每一步都結(jié)實有力。那個年代,像外婆這樣有一雙大腳的女人不多,外婆是個例外。十歲的大姨邁著羅圈腿,吃力地走在外婆身邊。她搖搖晃晃的樣子,像個可愛的企鵝。說也奇怪,外公外婆都是土生土長的太平川人,卻沒有得大骨節(jié),也沒有羅圈腿。唯一的,外婆的小手指的關(guān)節(jié)是彎的,這成了我外婆家族的標志。我母親,我,我女兒,我們家族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彎彎的小手指,只是一代比一代彎得輕。

      外婆一家這樣走了兩天一夜,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他們來到了一個青山綠水的小鎮(zhèn)。

      那時,夕陽剛好掛在山頭,像個紅色的皮球吸附在那里,又大又圓。它先是將周圍的樹木染成了橘紅色,然后又將自己的影子投向了河面。河水駝著紅色的影子,蜿蜒流淌。影子是個軟體動物,隨河水變幻。河水拐個彎,影子也跟著彎,河水繞過幾塊石頭,影子也跟著扭曲。

      外婆看到這一景象,就再也移不動步子了。當下就決定,留在了這里。

      這個地方叫北崗。

      民國二十八年,外婆一家定居在了北崗。

      北崗三面環(huán)水,一面臨山。那山叫五里山,生長著高大的喬本植物和低矮的灌木叢。那水是從松花江流下來的,清澈見底,雨水旺的季節(jié),有一米多深,老遠就能聽見它奔騰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像布谷鳥的撒歡,像風兒撞擊石頭。

      外婆一家在這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安了家。外公從五里山上拉了幾趟木材,劈劈砍砍,修修打打,一個木板房就蓋好了。又在木板房前面用木樁圍了一圈,形成了一個院子。這就是外婆的家。

      三個月后,我母親出生在這個木板房里。

      母親的第一聲哭喊十分響亮,震得木板房吱吱作響。外婆就說,這個小丫頭有福氣啊。

      果然,母親長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姑娘,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當然,母親身上也留下了家族的標志,兩個小手指上半部微微向里彎曲。

      母親七歲的時候,個頭和大姨差不多高了。兩個人在外面玩時,母親像個假小子爬上爬下,高高的海棠樹,母親三兩下就爬了上去。母親坐在樹杈上搖著樹枝,一樹的海棠蹦著跳著落下來。

      海棠樹下,站著十七歲的大姨,仰著臉,笑得純真。繽紛的海棠花落了她一頭、一肩。午后的日光慵懶地照著,粉白色的海棠花一閃一爍,一顫一抖,像一只只蝴蝶,扇動著翅膀。

      站在海棠樹下的大姨不會想到,她十七歲的這個夏天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大姨十七歲的那個秋天一到,外婆就把大姨嫁了出去。

      我的姨夫是一個從山東來東北闖蕩的關(guān)東客。那個秋天,姨夫剛好二十七歲,比大姨整整大了十歲。外婆看重的是姨夫的人品。姨夫雖然長相不出眾,人卻善良忠厚。初來北崗的姨夫,一下子就被這里的青山綠水迷住了,同時被迷住的還有大姨的那雙純真的眼神。大姨孩子一樣的神情,一直保持到老年。

      而大姨十七歲的那個秋天,正是如花的年紀,雖然腿不直,卻有少女特有的清靈的眼神。姨夫見了一面,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除了姨夫的人品,外婆還看重姨夫的手藝。姨夫是個木匠,能打一手好家具,那些不起眼的木板、木條,在姨夫的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敲敲打打,就變成一件藝術(shù)品。

      外婆那時就想,姨夫的這門手藝能讓大姨一生衣食無憂。

      外婆就像個預言家,事實像外婆想的一樣,姨夫十分疼愛大姨,外面的活從來不讓大姨插手。大姨只負責那些縫縫補補的事情,只負責生孩子養(yǎng)孩子。

      婚后的大姨像個能干的母雞,她從十九歲開始生孩子,平均每兩年生一個。十年里生了五個丫頭。之后,大姨停了六年沒有生育。在第十七年上,總算生了個小子,姨夫高興,大姨也樂得合不攏嘴。這孩子一生下來不哭不鬧,姨夫拎著他兩條皺巴巴的腿,走到日光下,朝著他的屁股使勁地拍了兩下,這孩子總算嚶嚶地哭了兩聲,聲音輕得像只貓叫。

      因為是第六個孩子,大姨順口叫他小六。

      大姨十分疼愛小六,精心地喂養(yǎng)著。小六小的時候跟其他孩子沒有什么兩樣,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直到長到兩歲多,別的孩子兩歲可以學說話了,可以喊爹娘了,小六卻依舊像個襁褓里的嬰兒,只知道吃,只知道睡。大姨感覺出了不對,就找來醫(yī)生看。醫(yī)生看過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孩子先天智障。按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個傻子。

      大姨聽了,當場就暈過去了。

      大姨醒過來的時候,看著睡在身邊的小六,看著他乖巧無助的樣子,想到他沒有未來的日子,心里一陣酸楚,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這是大姨唯一一次哭泣,打那以后,不管生活如何艱難,不管小六如何呆癡,大姨再也沒有哭過。

      在小六之后,大姨又生了兩個男孩,一個生下來就死了,一個長成了一個健康帥氣的小伙子。不管這個小兒子如何健康如何帥氣,大姨心里最疼愛的還是小六,最放不下的還是小六。大姨的一生都拴在了小六身上。

      小六五歲了,在夏天的院子里瘋跑,在海棠樹樹下捉迷藏。

      五歲的小六長得又高又結(jié)實,虎頭虎腦,是個可愛的孩子。

      大姨彎著兩條腿追趕著小六。

      那個時候的大姨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她和小六在院子里瘋跑時,就像兩個孩子。小六叫得歡實,大姨笑得燦爛。她矮小的身子一會兒左沖沖,一會兒右撞撞,眼見抓住了小六的衣角,小六一用力掙脫了,轉(zhuǎn)個身就爬上了樹。驚得一樹海棠花尖叫著,撲向站在樹下的大姨。

      大姨仰著臉,在海棠花撲向她的時候,微微瞇起了眼睛。一朵一朵的花瓣在大姨的睫毛上、鼻尖上、發(fā)梢上綻放開來。

      這一幕多像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啊,十七歲的大姨站在海棠樹下,仰著臉,朝樹上的母親微笑。繽紛的海棠花爛漫著,飄飄灑灑,它們在奔向大地的途中,先落在了大姨身上。并久久地親拂著,不肯離去。

      時光過去了二十多年,樹上的母親換成了小六,樹下的大姨依舊是大姨,依舊是純真的笑容。只是矮小的大姨更加瘦小了,兩條腿彎得更厲害了,純真的笑容里藏著深深淺淺的皺紋。

      這個時候,沒有人會想到,那是她們母子最快樂的時光。二十年后,大姨死于肺癌,小六餓死在老房子里。

      早年間的日光顯得比現(xiàn)在綿長,從午后到黃昏時分,長長的五六個小時里,日光是一點一點淡下去的。先是明艷艷地照在頭頂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接著日光落在了海棠樹上,收起了它的銳氣,露出它柔軟的一面。

      在這樣的黃昏里,小六總是安安靜靜,他坐在海棠樹上,不肯下來。他這樣坐著的時候,夕陽趴在他肩上。他的臉隱在橘黃色的光影里,一會兒明艷,一會兒黯淡。他的眼睛望著前方,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從夏天到秋天,從午后到黃昏,小六就這樣奔跑著。只要暮色一降臨,小六就安靜了下來。他眼底也升起一片暮色,憂郁而感傷,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

      小六跑在自己的童年里,也跑在我的童年里。

      我比小六小兩個月,在小六奔跑的日子里,我的記憶一點一點被喚醒。

      我開始記事了。我最早記得的就是小六的奔跑,在晨風里,在艷陽下,那個身影燕子一樣,一閃而過。

      我從會走路開始,就跟著小六奔跑。我不是在院子里奔跑,我喜歡在巷子里奔跑。那個時候,我用跑代替了走路,除了站著或坐著,只要動一下,就是跑。

      我小的時候身子弱,在巷子里奔跑時十有八九會摔倒,一摔倒胳膊就會脫臼,疼得不敢動。每一次,我都是抱著脫臼的胳膊奔向大姨家。

      大姨用她大骨節(jié)的手,在我胳膊上捏捏,抻抻,我的胳膊就恢復了原樣。

      我和小六就這樣奔跑著。他跑在院落里,我跑在巷子里,一直跑到我們七歲的那個秋天的到來。

      七歲的秋天一到,我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奔跑。

      我不跑了,是因為我要上小學了。

      小六不跑了,卻是沒有緣由,他不用上學呀。也許是因為他跑累了,也許是因為大姨追不動了。

      小六停止了奔跑,大姨停止了追趕。

      每個午后時分,小六開始出現(xiàn)在巷子里、小街上。

      他慢悠悠地走著,瞪著一雙大眼睛,東瞧瞧西望望,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世界。

      一到黃昏,小六就收起了眼睛,乖乖地回了家。

      在小六在外面流浪的日子里,大姨大部分時間就端坐在炕上,盤著腿,抽著旱煙,吞云吐霧。

      十幾年的光景就這么過著,直到大姨六十一歲得肺癌去世。

      大姨一走,沒人再管小六了。他被關(guān)在老房子里,餓了就扒炕,吃土。當他把那鋪炕的土吃完了,就死去了。與大姨去世相差不到半年。

      小六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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