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事你就一直漲。”梁建強說這話時是在周五下班的途中。當時他正開著車,他妻子沈晶瑤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兩人沒有交談,因為上了一天班,都挺累的。他們打算聽一聽廣播,墨都交通臺,這個點正是相聲節(jié)目。他們夫婦對相聲就那么回事,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墒牵啾冗@個時間段的其他節(jié)目,他們覺得聽一聽相聲,也不是一件壞事情?!靶σ恍Γ晟俾?!”節(jié)目主持人就是這么說的。
但收聽這個節(jié)目也有一點小不爽,那就是每回在收聽節(jié)目之前和之中,都要聽一段長得讓人無法忍受的廣告,最要命的是,聽完一遍,它還要重復一遍。掌握這個規(guī)律以后,他們一般都換臺,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再換回來,但有時火候掌握得不好,再調(diào)回來時,已經(jīng)說上了。不過,也無所謂。但今天他們不打算調(diào)臺,因為廣告過后,是他們夫妻共同喜歡的相聲演員小岳岳的節(jié)目,他們怕錯過。于是,他們就連廣告一起聽了。是有一搭無一搭地聽,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誰也不打算把它留在耳朵里。
收音機的廣告一般都很俗,直給。當時正播著一家信貸公司的廣告,是兩個演員用墨都方言對的白。一個說:“大哥,看你愁眉苦臉的,有嗎難事?”另一個說:“別提了,買房還差兩百萬?!眱删鋵Π滓院螅罢呔拖蚝笳咄扑]了這家信貸公司,說利率低,手續(xù)方便。播第一遍的時候,他們夫婦誰也沒說什么,播第二遍時,沈晶瑤忍不住地感慨了一句:“現(xiàn)在房價都漲瘋了,郊區(qū)都敢賣兩萬五六一平米。媽的,上哪兒說理去。”
梁建強就是在沈晶瑤感慨以后,說了開頭的那句話。當時,他是當作笑話說的,略帶點兒發(fā)泄,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打一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鳎拖褚粋€過得不如意的人希望爆發(fā)世界大戰(zhàn)一樣。梁建強當時就是這個感覺。反正他們買不起,那你就漲好了,隨便漲。好像漲得越多他越解氣似的。
可是一年前,他們夫婦不是這個感覺。那時他們想買房,他們養(yǎng)了一個兒子,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養(yǎng)了一個賠錢的貨。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得給人家準備一套房。不過,他們當時也很糾結(jié)。一是兒子正上大四,將來到哪兒發(fā)展還不知道。二是覺得墨都房價還是有點高。不說市中心的房價,市區(qū)靠邊的位置,也要兩萬一平米,但勒一勒褲腰帶,他們還是能夠著的??墒撬麄儾幌肜昭澭鼛?,他們覺得房價肯定會往下降一點,這么高不正常。等降到他們能夠夠著,或者說夠著不吃力時,就買。
當時,他們就是這么想的,也說不上理由,就是感覺。支撐他們產(chǎn)生這個感覺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馬路上發(fā)小廣告賣房的人太多了。一年前,只要是紅綠燈路口,車一停,立馬有好幾撥人過來,爭相給你發(fā)印制精美的樓盤宣傳頁。還有,他們的電話也經(jīng)常被一些自來熟的少男少女騷擾,推薦樓盤信息。
“這幫人瘋了。”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和信息時,他們夫婦都少不了要這樣說上一句?;蛘哒f:“看來,樓市要崩盤了?!碑斎慌紶査麄円策@樣暢想一下說:“等著吧,開發(fā)商早晚要跳樓,到那時房子像白菜一樣,你隨便挑?!泵炕卣f完,他們夫婦都信以為真地笑上一陣子。
總之,那時他們篤信房價肯定會降,不光他們,好多人都這么認為,包括一些專家,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而已。
然而,讓他們夫婦沒想到的是,事與愿違,幾乎一夜之間,樓市像雨后春筍一樣,一天一個價,噌噌地往上瘋漲。開始他們沒有感覺,只是覺得紅綠燈路口發(fā)賣房廣告的那幫家伙,像秋風掃落葉一樣,一夜之間沒有了,手機里也沒了賣房的騷擾電話和信息。直到單位同事都在議論某某地塊又漲了多少時,他們才覺察到房價漲了。
梁建強搞不懂。“不是說去庫存嗎,怎么還漲上了?”一天,同事在熱議某個地塊的房價時,他非常各色地冒出這么一句。同事沒接茬,他們?nèi)栽谡f房價的事和做著雙休日上哪兒看看的打算。他們說房價只會漲不會落。他們中的一個懂法律的人說,國家是不會讓房價落的,只是不希望它漲得太快,但絕對不能落,房地產(chǎn)就是多米諾骨牌,一落,就要崩盤。他們還說了些別的,諸如哪個地塊有升值潛力,哪個地塊打死也不能買。同事說這些時,梁建強插不上嘴,因為同事買房是為了投資,而他買房則是剛需。
那天下班回到家里,沈晶瑤也說了他們單位同事熱議房價的事。在沈晶瑤的印象里,這一天,她和她的同事好像就沒說過別的,全是房價的事。沈晶瑤說著說著,就埋怨起梁建強來。她說:“當初要是聽我的就好了,這會兒就不會為房子漲價的事著急上火?!鄙蚓К幙偸鞘潞笾T葛亮,可她偏偏又記性不好,當初好多事件本來是她的主張,只要情勢不對,都通通歸到梁建強的頭上。
梁建強知道沈晶遙說的是大前年他們曾經(jīng)商量買房的事。梁建強記得當時主意是他拿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的公積金賬戶上有二十多萬元,于是就想著借點再貸點,買一處房,反正公積金躺在賬戶上一分錢利息也沒有。他們還沒有用公積金買過房呢。沈晶瑤很快就把梁建強的點子據(jù)為己有,并主導了這件事的發(fā)展。他們看上了火車站附近的一處樓盤,準確地說,是沈晶瑤看上的。那個地點一萬七千元一平米,梁建強嫌貴,梁建強想在靠近郊區(qū)的地方,買一處面積大一點的,一步到位。給孩子或者自己住都行。可沈晶瑤不喜歡郊區(qū),她喜歡熱鬧,喜歡人多的地方。出門旅游,她都喜歡從自己住膩了的城市往別人住膩了的城市里跑,她受不了半天看不到一個人的地方。所以,她堅持選火車站那塊樓盤。
開發(fā)商在那兒建樓盤,大概也不是真的為了住人,而是考慮業(yè)主投資用,所以戶型都比較小,最大的只有一百來平米,而且每層只有一戶。除此之外,都是小戶型。當時,大戶型打死他們也買不起,但小戶型也要一百萬,而且也要貸款。梁建強能用公積金貸款,他能貸五十萬,再加借點,沒四五年休想還清。到時候,真要給孩子買婚房,又變不了現(xiàn),豈不是麻煩。所以梁建強不是很熱心。但沈晶瑤不這么認為,沈晶瑤買這房就是將來給孩子買房當首付用。沈晶瑤說:“變不了現(xiàn)可以抵押貸款呀,有這五十平米墊底,將來我們再湊點給他,他買房就不吃力了?!?/p>
梁建強記得很清楚,沈晶瑤當時就是這么說的,梁建強覺得沈晶瑤說得在理,也就沒再堅持了??墒?,這會兒沈晶瑤把他們當時沒有一步到位的責任,都推說是他沒聽她的話造成的,他有點不服。這不是黑白顛倒嗎?可夫妻間不是說理的關(guān)系,爭個誰對誰錯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梁建強盡管覺得不爽,但還是笑一笑說:“要是都聽你的,咱家不早就發(fā)財了。”
這是一句反話,沈晶瑤當然能聽得出來,但她聽著也很受用。她沖梁建強哼了哼,既有示威的意思,也有撒嬌的味道。梁建強于是笑笑。沈晶瑤說:“要不是我,你現(xiàn)在抓瞎吧?!绷航◤姴豢月暎豢月暰褪遣徽J同,這一點,沈晶瑤當然也清楚。
但說歸說,笑歸笑,兩人還是商量利用雙休日去樓市看一看。沈晶瑤是那種見風就是雨的人,一說要去,恨不得立馬就去。因為不知道哪地方有新樓市,兩人索性開車跑他們曾經(jīng)跑過的樓市。那基本上是半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們?nèi)サ哪菐准覙鞘幸膊皇菫榱速I房,就是看一看房價降了沒有。他們記得當時有很多現(xiàn)房沒賣出去,而且還在蓋,他們甚至替開發(fā)商發(fā)愁:這么多房子賣給誰?可是誰想到,半年后的今天,到那兒一看,賣房的人早沒影了,雖然還有許多工人在里面忙活,但房子早賣出去了。他們夫婦覺得奇怪。看門大爺見怪不怪地說:“別說半年前,就是幾個月前的樓市,眨眼就清盤了?!贝鬆斦f這話時,是倚著門拿眼瞟著他們說的,有點不屑的樣子。說完,目光投向遠處,沒理他們。過了好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地突然又嘟噥了一句:“搞不懂現(xiàn)在有錢人怎么這么多,買房就跟買過冬大白菜一樣。”
他們夫婦有點發(fā)傻地站在那兒,心有不甘地看了看高聳的樓盤。這時,一群鴿子從樓頂飛過,撒下一串長長的鴿哨聲。他們又看了看鴿群,然后就開車走了。在車上,他們有點后悔,要是半年前買了,現(xiàn)在坐著不動,輕輕松松賺兩百萬。可是他們誰也不說出口,他們知道說了也白說,搞得不好,還會爆發(fā)口舌之戰(zhàn)。他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抓住現(xiàn)在。
于是,他們繼續(xù)開車找樓盤,只要看到正在建的樓盤,他們就拐進去??墒沁@樣的樓盤早就賣光了。留守的幾個工作人員,跟大爺似的有一搭無一搭地回答著他們夫婦的問話。可能是嫌他們廢話太多了,其中一個小年輕有點不耐煩地對梁建強說:“告訴你,但凡從地底下起來的樓盤,不管多高,哪怕只有一米高,你們也別去,去了也白去,早賣光了?!?/p>
“那我們上哪兒?”
“哪兒長草上哪兒去?!?/p>
沈晶瑤覺得小年輕說話太過了,譏他說:“你確定你說的不是夢話?”
“愛信不信。”小年輕吹著口哨走了。
可是,這樣的地方只有郊區(qū)和更遠的地方有。更遠的地方,他們當然不想去。他們不會買只有在節(jié)假日或雙休日才去那兒度假的房子。他們沒有多余的錢投資閑情逸致。他們是剛需。大原則確定以后,他們決定上郊區(qū)看一看。郊區(qū)很大,上哪兒去呢?他們猶豫了一會兒以后,梁建強突然想起一個地兒,他覺得這地兒不太偏,于是對沈晶瑤說:“我們上墨拖看一看去?!薄澳稀笔悄纪侠瓩C廠的簡稱。
“墨拖,太荒郊野外了吧?!鄙蚓К幮稳萁紖^(qū),一般都用“荒郊野外”這個詞。
“現(xiàn)在墨拖可不荒郊野外?!绷航◤娬f。
沈晶瑤其實也知道墨拖現(xiàn)在并非郊區(qū),她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郊區(qū)?!澳闱七@名字,多侉!”她說,“一提墨拖,我就想到墨都拖拉機廠,想到廠外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這地兒當初肯定特荒涼,建廠之初連個名字都沒有。”
“北京王府井有名字,咱買得起嗎?”梁建強噎她。
可是,沈晶瑤沒感覺到噎,反而醒悟了?!耙彩??!彼f,“唉,那就上那兒看一看去吧。”沈晶瑤說這話,給梁建強的感覺有點壯士赴死的慷慨和不甘。
沈晶瑤對墨拖的記憶,還是二十年前的印象。她好多年沒來過這地方。到了以后,她的眼睛立馬就放光了。是啊,如果不說這兒是墨拖,誰能把它與郊區(qū)聯(lián)系在一起呢?這一帶林立了好些高樓,與它毗鄰的地名和路名都很有洋味兒。盡管如此,沈晶瑤踏進這塊土地的感覺,還是有點像城里人逛農(nóng)村集貿(mào)市場一樣有一種優(yōu)越感。她并不打算在這兒買什么,她只是看看,可意了,說不一定信手捎上一兩件。她當時就是那架勢。
然而,她沒想到這兒人山人海,還沒有開工興建的荒地,被平整后當作停車場,此時停著好多輛車,且大多是好車和豪車,一眼望去,幾乎都是外地牌照,北京的、山西的,還有浙江和福建的……再看售樓處,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一些和他們夫婦前后腳趕來的人,急著像買春運火車票那樣,生怕前面多一個人似的,三步并成兩步走,趕緊排上??吹竭@些人的怪異舉動,他們夫婦就覺得好笑。
“干嗎,這是買房,不是搶大白菜,至于嗎?”沈晶瑤沖那些搶著排隊的人說。
梁建強笑笑,沒說話。兩人覺得買房排隊有點可笑,用梁建強的話說,開發(fā)商太他媽愚弄人民群眾的智商了。兩人打算到里面看一看情況再說,哪能不問青紅皂白就交首付。兩人正往里走,一個穿著有點邋里邋遢的中年男子擋在了他們前面。兩人正疑惑著,中年男子開口問道:“要號嗎?”
“要號?”梁建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沈晶瑤知道怎么回事。她是聽同事說的。同事說,高村那兒的農(nóng)民晝夜守在樓盤跟前,一開盤,他們就排隊拿號,然后賣給買房的人。一個號值幾萬。高村是墨都一個郊縣的縣城,位于北京和墨都之間。那時,她是當傳說聽的。沒想到真有其事,而且還讓自己趕上了。什么世道!沈晶瑤在心里罵了一句臟話,但她還是好奇地問了一句:“多少錢?”
“看你要什么號了,不過,我手頭只有一百以外的號,兩百號以里三萬……”
“你要瘋!”不等號販子說完,沈晶瑤就拽著梁建強往里面走。
“誰要瘋,三萬塊錢還嫌貴?現(xiàn)在不買,一會兒想買都沒有?!敝心昴凶記_他們夫婦后背示威性地嚷道。
一路上,他們夫婦被好幾撥這樣的號販子攔住,但他們沒理會這些人,徑直往里走,他們要到實地看一看樓盤??墒?,樓盤都在規(guī)劃中,沒有實地樓盤,只有樓盤模型。模型前有很多人在看,每個客戶都有一個售樓小姐或售樓先生在講解。梁建強和沈晶瑤過去后,立馬就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迎上前,問他倆有沒有售樓顧問,其實就是服務員。但人家不叫服務員,叫顧問,就像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員不叫理發(fā)員而叫老師一樣。不管驢唇對不對馬嘴,但是人家就要這個品位。梁建強說:“沒有?!?/p>
小伙說:“那我很高興成為您的顧問?!?/p>
小伙邊說邊把他們夫婦引到離模型不遠的一張空下來的小圓桌前,那兒有很多這樣的小圓桌。他們夫婦剛?cè)胱?,服務生就端來了兩杯水,水是白開水,但放著一片檸檬。梁建強知道,接下來,小伙子就要給他們夫婦做產(chǎn)品介紹,其實就是洗腦。梁建強不喜歡這種“坐而論道”的方式,他不喜歡聽那些廢話,他喜歡直接,比如多少錢一平米,我就要這么大面積,大概需要多少錢。然后買得起就買,買不起立馬走人??墒巧蚓К幍奶幨路绞讲皇沁@樣,她特別有耐心,明知道買不起,也要做出有興趣的樣子聽人家漫山遍野地講。末了,也不說買,也不說不買,而是說再看看,給人留下暢想,害得人家隔三岔五打電話,問她有沒有意向買。每每接到這樣的電話,梁建強就譏諷她,但沈晶瑤認為這就是信息。
這天,他們還是按照過去的方式聽了一溜夠,再問完價錢以后,沈晶瑤沒有了以往的曖昧,而是明確表示太貴,買不起。沈晶瑤對小伙子說:“這種地方你們也敢賣三萬一平米?”小伙愣了一下,但他馬上笑著說:“三萬是今天的價,明天就不是這個價,這段時間天天漲。”小伙子停頓了一下?!耙粋€月以前買一百平米,現(xiàn)在起碼凈賺一百萬?!薄笆乾F(xiàn)房嗎?”梁建強問?!岸疾皇乾F(xiàn)房,現(xiàn)在排隊拿號只能后年才能拿到房?!毙』镒诱f。他們夫婦相互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就走了。小伙子說了一句慢走,就去迎接新的客戶去了。
兩人開車回家。一路上,他們夫婦突然感到輕松起來。人就是這么怪,夠著費點勁的時候,特別焦躁,覺得這事跟他有關(guān),真要是差十萬八千里,也就死心了。他們夫婦當時就是這個狀態(tài)。他們沒有像前兩天那樣沒完沒了談論房價,他們不談房子,他們談了些別的。他們想下個周末開車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不過他們沒想好去哪兒。兒子上大學以后,他們夫婦經(jīng)常周末沒事開車到周邊轉(zhuǎn)一轉(zhuǎn)。該去的,好像都去過。他們都是臨時起意,不做計劃,真正享受說走就走的旅行??勺詮姆績r上漲以來,為了給兒子買房子,他們變得這也不敢去那也不敢去。好幾次,他們夫婦心里癢癢的,最后相互一笑說算了。他們已經(jīng)大半年沒有開車出去放松放松了。他們需要放松,這一段時間太緊張了,或者說有點瘋狂。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他們夫婦玩嗨了。他們開車去了一趟“草原天路”,一天來回八百公里。卸下買房壓力以后,他們又找回了原來的那種生活?,F(xiàn)在他們甚至慶幸房價漲了讓他們當不成房奴,因為沒有欲望就沒煩惱。
要不是這個周五墨都交通臺播放貸款買房的廣告,他們夫婦早把這茬兒給忘了。自打那天從墨拖回來,差不多有一個月了吧,他們就沒談過房子的事。反正買不起,談它干什么呢。他們打算走一步是一步。他們都是工薪階層,只能這樣,沒有別的辦法。
墨都交通臺還在沒完沒了地播廣告,相聲還沒有開始。梁建強不想繼續(xù)剛才的話題,于是說:“明天我們?nèi)ツ膬???/p>
沈晶瑤知道梁建強不想談房子的事。她說:“不知道呢?!边^了一會兒,她說,“要不這周在家歇一歇,老跑挺累的。你不累嗎?”
“聽你的?!绷航◤娬f。
可是在家待了一上午,沈晶瑤就感到有點五脊六獸的。下午四點多鐘,沈晶瑤突然心血來潮,提出想看一看兒子去。兒子剛畢業(yè),到北京工作去了,剛租好了一處住房。梁建強知道沈晶瑤看兒子,其實是一個幌子,兒子前兩天才去的北京。她是想找個由頭出去走一走??赡苁歉昶诘脑?,沈晶瑤在家待著總感到憋悶,所以老想出去走一走。她喜歡在途中的感覺,梁建強也喜歡。這也是他們喜歡出游的原因,不一定非要到景區(qū),就是出去走一走,別圈在家里就行。
他們給兒子打電話通報了以后,說走就走了。他們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快到晚上九點才趕到兒子租住的那個小區(qū)。小區(qū)是老小區(qū),房子也是老房子,四個人合住一個偏單,是兒子單位給新入職的員工租的,現(xiàn)在只有兒子一個人住,那哥兒幾個還沒有搬過來。于是他們夫婦打算就住在兒子這兒,不是為了省錢,就是想和兒子說一說話。他們母子住一個房間,梁建強住另一個房間,但他能聽見他們母子說話。他們談論房子的事情。沈晶瑤說:“你想好了,你要在北京工作,可別指望我們給你買房?!眱鹤诱f:“我不需要,我自己掙?!眱鹤邮菍WIT的,這個行業(yè)是高薪。兒子曾向他們夫婦吹噓將來年薪至少是四十萬。今天晚上,他又這么跟沈晶瑤說了,不過他說現(xiàn)在掙不到,兩三年以后是這個數(shù)。沈晶瑤說:“你掙四十萬在北京也只能買一個廁所?!眱鹤涌赡苁艽驌袅?,沒有接話。沈晶瑤繼續(xù)暢想兒子的未來。她說:“要不,你就找一個家在北京的媳婦,有房,或者條件比咱家好的。”沈晶瑤說這話時,睡在另一房間的梁建強終于忍不住了。他對沈晶瑤說:“你能不能別這么俗?!鄙蚓К幜ⅠR翻呲說:“我怎么俗了?”她知道梁建強說的啥意思,她更知道梁建強不可能回答她,于是自問自答。她說:“我們找個北京媳婦,就等于是上門女婿,對方當然要準備房?!绷航◤姏]理她。后來她又說了些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有點困。大概十一點來鐘,沈晶瑤的手機突然響了,當時他們都睡下了,沈晶瑤嗯嗯幾句后說明天一早就回去。梁建強聽沈晶瑤這么說,也沒問她什么事。他困極了。
第二天早上五點鐘,他被沈晶瑤叫醒,才知道沈晶瑤的母親病了。老太太剛八十出頭,身體一向很好,但這個歲數(shù)的老人病了也很正常。沈晶瑤也不知道她母親得了什么病。電話是她姐姐打來的,只是說老太太洗澡時摔了一跤,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搶救。沈晶瑤說明兒一早趕回去,她姐也沒說什么,只是說告訴她一聲。沈晶瑤不是不著急她母親的病,她是擔心夜間急急忙忙開車容易出事。再說了,老太太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即使現(xiàn)在趕回去也插不上手,與其都等在醫(yī)院里干耗著,不如養(yǎng)足精神明天好替班。
盡管沈晶瑤是這樣想的,但她幾乎一夜沒合眼。起床后,兩人都沒顧得上洗漱,開車往回趕。不到八點就趕到了老太太住的那家醫(yī)院。她哥在北京工作,也剛從北京趕了回來,她姐也沒走,一家人都圍在老太太病床前,也沒有什么事兒,就是待著。老太太也醒了。醫(yī)生說老太太得的是腦梗,但沒有生命危險。不過腦梗栓塞的部位正好是語言區(qū),老太太還不能說話。老太太平時話挺多,不客氣地說就是話癆。坐一次公共汽車,跟不認識的人也說個沒完沒了,自己住哪兒,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她都毫不設防地告訴不相干的人,就差把存折密碼告訴別人了。子女們經(jīng)常說她,可就是改不了。這會兒突然平靜地躺在床上,讓幾個孩子都挺傷感的。
老太太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就出院了,這種病沒有辦法痊愈,只要不影響吃喝,在哪兒都一樣。但老太太現(xiàn)在除了吃喝能自理以外,其余的都不能自理。老爺子歲數(shù)也大了,兩個老人接下來的生活,成了子女們頭痛的問題。而最讓幾個子女揪心的是他們住的問題。他們老兩口住的是老房子,三樓,不僅面積小,還沒有電梯。都八十多歲的人,沒有電梯,上下樓就是個問題,它甚至比吃喝還重要。尤其是老太太得了這種病,更要時不時地下樓走一走??涩F(xiàn)在給他們買一處帶電梯的房子顯然不現(xiàn)實。當然,可以給兩個老人租一處帶電梯的房子。問題是老兩口不想租,他們在這個小區(qū)住習慣了,周圍的鄰居都是過去的同事或同事的孩子,因為房子也都是單位統(tǒng)一分的,他們不想住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陌生小區(qū)里。還有一點,小女兒沈晶瑤也住在這個小區(qū),真有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他們不想身邊連一個子女都沒有。
但是,不管怎么樣,老人上下樓的事總得要解決呀。一天,她哥哥找到沈晶瑤商談一個方案。她哥說,你兒子已經(jīng)大了,趕緊想辦法給他買房子,不管他將來留不留在北京,有一套房子你就不怕房子漲價,反正北京漲,墨都也肯定跟著漲唄。留錢在手里沒用,只能越留越毛。沈晶瑤說,這個道理我知道,可是我們沒那么多錢,想買買不起。她哥說,你看這樣行不行?爸那兒可以借給你一百萬,我再借給你五十萬。我的錢你甭急著還。爸的錢,爸說等他們老了以后,算我們?nèi)齻€人的。這樣你們再貸一部分,孩子的房子就解決了。當然,條件是你們和爸媽換房住。爸那房太小了,找個保姆沒法住,最主要的是你們房子正好有電梯,他們住過去,上下樓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你看行不行?你別急著做決定,回去跟梁建強商量一下。不行,我再想辦法。
沈晶瑤回家就跟梁建強商量這件事。沒想到,梁建強很痛快就答應了。見梁建強這么爽快,沈晶瑤反倒有些不舍。她說:“咱都五十多了,好不容易分到一個大房改善一下,這下倒好,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梁建強說:“他們都那么大歲數(shù),還能住幾年?”沈晶瑤說:“萬一他們還活十年呢,我們囚在那小屋子里不別扭死了?!绷航◤姄溥暌恍φf:“你難道不希望他們多活幾年?”沈晶瑤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不想那樣委屈地活著?!北M管沈晶瑤有點不情愿,但她還是很現(xiàn)實地接受了這一百五十萬的借款。
有了這一百五十萬墊底,不僅解決了他們買房的首付問題,沈晶瑤的膽子也壯了起來。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郊區(qū)和墨拖,盡管墨拖已不是郊區(qū),那她也看不上。她要在他們小區(qū)附近畫一個圈。以前她不敢這樣想,現(xiàn)在她敢想了。她對梁建強說,以你和兒子的名義買房,這叫接力貸。她說她打聽好了,商貸二百五十萬,三十年按揭,一個月還一萬七千元左右,用梁建強和兒子的公積金還。梁建強的公積金每月八千多,兒子雖說剛上班至少也有幾千吧,就打兩千,加一起,一萬塊錢有了,再加上火車站小房每月有三千元租金收入,這樣一個月只要拿出四千塊錢就可以了。四千塊錢對他們?nèi)谥襾碚f算不上壓力,只能說緊巴點。不過,梁建強還有八年就要退休,八年以后,他就不能用公積金還貸了。或許是想到這一點,他說:“我的公積金只能還八年,八年以后怎么辦?”沈晶瑤對他的話很氣憤,說你什么意思?最近,沈晶瑤經(jīng)常因為梁建強的一句話氣呼呼的。
梁建強說:“我只是說一說,沒別的意思?!?/p>
沈晶瑤說:“你真是豬腦子,八年后五百萬還叫錢嗎?”
梁建強想想,覺得也是。這些年他總幻想等工資漲了再買房,可是工資增長,哪能漲得過房價呀。十年前,三千塊錢一平米他嫌貴買不起,十年后工資翻了十倍多,你照樣買不起,你永遠處在一個追趕的節(jié)奏,而且越甩越遠。
接下來,沈晶瑤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整個身心都投入買房當中,白天黑夜地琢磨。也不知道她從哪兒搞來了那些信息,每個雙休日都要拉著梁建強去看房子,比較來比較去。就跟她買衣服一樣,一件件地試,試半天就是不買。從這家到那家,漫無目的。到吃飯的點,也想不起來吃飯。梁建強跟在后頭,小腿都累轉(zhuǎn)筋了,她卻跟沒事人一樣。不過,晚上回到家里,那口氣泄了,她就像爛泥一樣躺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她每回都把自己累成這樣。
這樣踅摸了一段時間以后,地點合適,價錢不合適,怎么算都超過了他們四百萬的承受能力,而且還是起步價。地點價錢都合適了,你不一定能買到。踅摸來踅摸去,她不得不把圈子一點點地向外擴。沒辦法,城市其實就是一個個大圈套著小圈,圈內(nèi)一個價,圈外一個價,圈越小越貴。最外一圈,圈里和圈外的價錢則是斷崖式的,哪怕就隔一條馬路,這邊是金條,那邊就是白菜。而每一個人都給自己在這座城市畫一個圈,超過這個圈,再好,他也不接受。生活就是這么怪。沈晶瑤也給自己畫了一個圈,中環(huán)線周圍,這是她最后的堅守。
一天下班回家,沈晶瑤說她看上了咸陽路上的一處房子。咸陽路不在中環(huán)線以里,但離得不遠,算在中環(huán)線邊上吧。開發(fā)商是新加坡人,三萬八一平米,但最小的戶型抄起來也要四百萬。兩人參觀了樣板間,新加坡人的品位體現(xiàn)在每一個細小處。兩人當即決定就買這兒的房??墒菦]有現(xiàn)房,接待他們的售房顧問說要等到明年開春才能開盤。明年春天也不遠,價錢也不會有大的波動。沈晶瑤說:“就這兒吧,挺好,別再挑了。”梁建強不置可否。于是,他們夫婦就和售房顧問談購房意向。他們談了他們的打算。以兒子和梁建強兩個人的名字買房,想用梁建強的公積金按揭還其中的一部分商貸。
售房顧問是個小伙子,姓錢,真名不知道叫什么,但他的同事都喊他錢多多。錢多多從里到外冒著精氣,讓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種誰都休想從他那兒賺到一毛錢便宜的精明。錢多多問梁建強:“大哥還有幾年退休?”錢多多跟他們兒子差不多大,梁建強對錢多多稱他為大哥顯然感到不滿。
他說:“你應該叫我大叔?!卞X多多很老練,笑笑,沒有說話。
沈晶遙白了梁建強一眼,說:“咱不是到這兒來充大輩的?!睌?shù)落完梁建強后,她對錢多多說:“他還有八年?!?/p>
“那你們只能貸十八年?!卞X多多說,“你們打算貸多少?”
“二百五十萬?!鄙蚓К幷f。
錢多多拿著手機計算著。過了一會兒,他說:“那你們一個月要還兩萬六。”
“兩萬六?這么多?為什么不能貸三十年呢?”
“那只能以你兒子為主貸人?!?/p>
“可以呀!”
“那就不能用大哥的公積金還貸了?!?/p>
“他們父子不能接力貸嗎?”
“以前行,現(xiàn)在新政策不允許?!?/p>
沈晶瑤像挨了一悶棍似的愣愣地看著錢多多。不能用梁建強的公積金還貸,一個月上哪弄兩萬六千塊錢來還貸?“媽的,里外里還是夠不上?!?/p>
沈晶瑤當時的神態(tài)一定跟一位忠實的球迷遭遇心愛的球隊輸球后一樣,滿臉都是挫敗和沮喪。錢多多大概見多了這樣的表情,他一副癤子長在別人臉上不用擔心的表情笑著說:“您往下降點不就夠上了嗎?”見他們夫婦沒應聲,于是他問:“您一個月最多能還多少?”
梁建強說:“一萬七。”說完,看了沈晶瑤一眼。從沈晶瑤的眼神里,梁建強知道他又毫無設防地把底牌亮出來了,但他不知道為何不能說。
錢多多的目光在他們夫婦臉上逡巡了一下,然后在手機上計算著。過了一會兒,他說:“能貸兩百萬?!?/p>
沈晶瑤看了梁建強一眼。梁建強明白:沈晶瑤原本是奔著一百三十平米去的,現(xiàn)在,她就像大齡美女找對象那樣,明知道不符合心理期待,也只能妥協(xié)和將就了。她表情木然地盯著錢多多,轉(zhuǎn)著腦筋。梁建強知道她又在心里盤算著貸兩百萬能買多大面積的房子,于是打斷她說:“你別費腦細胞了,讓小伙子替咱們算吧。”
錢多多問:“你們手頭能湊多少?”
沈晶瑤說:“大概能湊兩百萬?!?/p>
錢多多說:“再貸兩百萬也就是四百萬,我估計你們買九十平米夠了,不過好樓層可能緊巴點?!?/p>
沈晶瑤和梁建強相互看了一眼,是那種咬牙跺腳的眼神。沒辦法,為了年邁的父母,更為了孩子的將來,他們必須豁出去,必須把握住機會。他們已經(jīng)貽誤了多次戰(zhàn)機,該出手時沒出手,一轉(zhuǎn)眼,房價每平米漲了一萬多,真他媽應了開發(fā)商那句廣告語:“現(xiàn)在不買房,一年都白忙。”何止是一年白忙,一百萬,相當于他們多少年的工資!
“行,就它吧!”梁建強拍板說。錢多多沒有和梁建強的目光對接,而是用期待肯定的目光看著沈晶瑤。沈晶瑤嘆了一口氣說:“好吧! ”
“那咱們加個微信吧,開盤之前,我會在群里發(fā)消息?!卞X多多邊說邊打開微信二維碼,讓沈晶瑤掃。
加完微信,錢多多說:“你們就等信吧!”這是談話結(jié)束的信號,事實上錢多多的身體也是一副準備要告辭的樣子,因為有新的客戶在等他,他不能在一個客戶身上耽誤太多時間,干他們這一行,靠的是績效拿提成,客戶多,提成自然就多?,F(xiàn)在,離樓盤開盤還有半年多時間,跟客戶多說也沒有實際意義,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在他這兒掛個號,下一步,是下一步的事??纱藭r的沈晶瑤就像看門診醫(yī)生的老太太一樣,明明醫(yī)生已經(jīng)說明白了,準備拿下一個病歷本叫下一位病人時,她還穩(wěn)坐在就診座位上,非要再跟醫(yī)生說兩句她早已明白的話。好像醫(yī)生不重復兩句,她就吃了大虧似的。
沈晶瑤問錢多多:“月供不會超過一萬七吧!還能便宜點嗎?”
錢多多笑笑說:“說不好,到時看吧?!眱扇司托?,笑過后,錢多多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事似的問沈晶瑤,“你們以前買過房嗎?”
沈晶瑤有點裝傻似的看著錢多多,其實她明白他問話的意思,也明白剛剛實行的二套房政策,可她就是等著別人出牌她才出。梁建強最反感的就是她這種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耍心眼兒,他替她回答說:“買過?!?/p>
“你們要買的是第二套?”錢多多問。
沈晶瑤點頭說:“是?!?/p>
“二套房首付是百分之六十,而且貸款利率也要上浮?!?/p>
又回到了原點。“那怎么辦?”沈晶瑤其實應該早就想到了,只是她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現(xiàn)在答案真擺在那兒了,她有點發(fā)傻。
錢多多笑笑說:“辦法嘛……”這時,有人喊他,他沖那人應了一聲后對沈晶瑤說,“不好意思,我得過去一下?!痹谂矂幽_步之前,他說,“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只能說這么多,不好意思?!闭f完,他就走了。
回來的路上,兩人都不說話,都在琢磨錢多多說的“辦法”之后的話。其實,錢多多說得很明白,他們知道他說的那個“辦法”就是離婚,離婚后,房子過戶到一個人名下,另一個人再買房就是首套了。可是,他們都五十多了,雖然一路走來,有很多不如意,但他們誰也沒朝這方面想過,尤其是沈晶瑤,如花的年齡都沒有想過,如今早已是陳年豆腐渣的年齡就更沒有資本折騰婚姻了。雖然她平時對梁建強橫挑鼻子豎挑眼,但她知道真要和梁建強離了,再找一個肯定不如梁建強??闪航◤姴灰粯?,梁建強要是離了,肯定能找一個比自己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沒辦法,男女就是這么不平等!所以,過了四十歲以后,她從沒有產(chǎn)生過要和梁建強離婚的念頭,一閃念都沒有。盡管現(xiàn)在的小青年結(jié)婚離婚就跟握手一樣簡單和隨便,但在他們的世界里,這絕對不能當兒戲!哪能為了買房子便宜幾個點就把婚離了,這要是傳出去,怎么做人,怎么面對父母和兒子?即便父母兒子不說什么,萬一假戲真做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敢對不確定的未來拍胸脯打包票呢?
但是,糾結(jié)了一個晚上的沈晶瑤,第二天就想通了,是好姐妹郝玉婷開導的她。兩人在單位基本上形影不離無話不談,也沒事兒,五十多歲的女人,正處在更年期階段,如果不當一個小領導,幾乎沒人給她們派活兒,不是不敢給她們派活兒,主要是著不起那急。有吩咐她們工作的工夫,自己早干完了。所以她們上班主要任務就是嘮家常,從兒子女兒到老公外加婆婆和鄰居,漫山遍野無所不及。平時都是郝玉婷講,沈晶瑤聽,所以沈晶瑤對郝玉婷的家史比對自己的家史還要清楚。沈晶瑤一般不會主動和郝玉婷說自己的家史,說到話頭上,她通常都是蜻蜓點水一筆帶過,沈晶瑤主動找郝玉婷聊天,都是遇到了解不開的小疙瘩。郝玉婷是那種颯利的女人,倒不一定有什么主見,就是熱情,喜歡替別人出主意,而且大包大攬。這天,當沈晶瑤跟郝玉婷說起買房遇到的煩心事時,郝玉婷一拍她那肥嘟嘟的大腿說:“這有什么,辦個假離婚不就解決了?!?/p>
沈晶瑤笑了笑說:“我知道這是個辦法,可是傳出去多丟人呀?!?/p>
“這年頭誰笑話誰呀!告你吧,咱單位這種事多了。”
“是嗎?”
“也就你不知道。誰沒事拿著大喇叭到處喊我離婚了,不都是煞有介事一副婚姻美滿的樣子嗎?”
“你不會也離了吧!”沈晶瑤本想拿她開一下涮。
沒想到郝玉婷回答得很干脆:“離了!我沒告訴過你嗎?”
“真的假的?”
“說真就真,說假就假?!?/p>
“我聽不懂,這事還有真真假假?”
“這么說吧,從法律關(guān)系上講,我們真離婚了,但我們還是兩口子,還在一塊兒過日子。你說真的假的?”
“也是為買房?”
“廢話!不為買房誰沒事吃飽了撐的離婚玩?”
“你就不怕假戲真做?”沈晶瑤有點找樂的樣子問。
“他能算計得過我?離婚前姐把所有財產(chǎn)都轉(zhuǎn)到我名下,他要是真離,只能凈身出戶。姐沒有這兩下子敢這么玩!再說了,跟你在一張床上滾了這么多年的男人,這點信任基礎都沒有,這樣的男人姐要他還有何用?!?/p>
人就是這么怪,看似冥頑不化的思想,往往一句就轉(zhuǎn)變了,就通了。沈晶瑤的思想就是被郝玉婷這句話打通的。晚上回家,她就跟梁建強商量這事,梁建強也是老腦筋,一聽沈晶瑤說為買房子辦假離婚,他就一臉的愕然。
“打住,虧你想出這個歪點子。”
“怎么能說是歪點子?”
“不是歪點子是什么?傳出去多丟人?”
“咱不說誰知道?!?/p>
“那也不行?!绷航◤娨桓奔背喟啄樀臉幼?。
“你急什么,這不是跟你商量嘛?!?/p>
“這事是兒戲嗎?”梁建強來勁了,依舊梗著脖子,聲音挺高。
“要不你拿一個主意出來?!鄙蚓К幰矏懒?。
沈晶瑤一惱,梁建強就癟了,沈晶瑤每回都用這招對付梁建強,而且屢試不爽。只有這樣,接下來的談話,梁建強才能聽得進去。
沈晶瑤說:“其實就是一張紙的事?!?/p>
梁建強不吭聲。
“老祖先沒有這張紙不也照樣繁衍生息嗎?再說了,咱也不是真離,就是換一張紙,換一張紙,你就少出十多萬,少交幾十萬的首付,哪個劃算?”
“這個道理我懂,這么做不是騙國家嗎?做人還是要講誠信?!?/p>
沈晶瑤“嗤”一聲說:“誠信?這么多年,我們講的誠信還少嗎?可是誰跟我們講誠信。就拿養(yǎng)老這件事來說吧,他們講誠信嗎?網(wǎng)上那個段子你又不是沒看過?噢!現(xiàn)在反過來讓我們講誠信,我要是再聽他們的,講誠信,十多萬塊血汗錢沒了,他們給出嗎?”沈晶瑤越說越來氣。
梁建強沉默不語,梁建強每回和沈晶瑤爭論到最后就是這個狀態(tài)。
第二天,兩人就去辦離婚。本來,梁建強沒有打算這么快就去辦,但前面說過,沈晶瑤是一個見風就是雨的人,她覺得什么事都應該往前趕,慢一步,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于是,現(xiàn)上轎,現(xiàn)扎耳朵眼兒。
梁建強開車,沈晶瑤坐車。雖然他們心里一再暗示是去辦假離婚,但兩人搞得就像婚外情人去開房似的,感覺到處都是眼睛在盯著他們。這種心理越到婚姻登記處越發(fā)明顯,而且心臟也莫名其妙地嗵嗵地加速跳了起來。幸好,婚姻登記處門口這會兒沒有人,否則他們不知道怎么走下車。
即便這樣,車到了,兩人相視一笑,都希望對方先下車,但他們誰也沒有說出來,他們就那樣在車里干坐了一會兒,半分鐘后,梁建強深吸了一口氣,打開車門,兩人遂一前一后往婚姻登記處走。推開門,里面有許多人,大都和自己的年齡相仿,還有一對老夫婦,他們有說有笑,一看就知道和自己一樣。當下,他倆那顆帶有丟人現(xiàn)眼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像進了澡堂子一樣,和他們打成一片。
他們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剛落穩(wěn)屁股,挨沈晶瑤旁邊的一個滿頭銀發(fā)的姐姐就問沈晶瑤是幾號,沈晶瑤有點蒙圈,她不知道對方說的是啥。對方也猜出她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啥,遂問:“你們沒有號?”邊說邊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就是這樣的小紙條。”
“沒有,沒幾個人還要排號嗎?”沈晶瑤惑然,“找誰拿號?”
“一早排隊他們發(fā)的?!?/p>
沈晶瑤對梁建強說:“你去找他們要一個?!?/p>
梁建強正要抬屁股,銀發(fā)大姐說:“一上午就給十個號,我是最后一個?!?/p>
“這么幾個人,為什么還要號?”
不待銀發(fā)大姐回答,身邊一位和梁建強年齡相仿的男士憤憤地說道:“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這幾個人,人多著呢,沒拿到號的都走了?!?/p>
“為什么?”
“為什么,不都是限購鬧的嗎?怕老百姓都為買房離婚,他們才出此下策?!?/p>
梁建強的犟脾氣上來了,去和工作人員理論,非要他們上午給辦理??扇思腋揪筒焕硭@個茬兒,態(tài)度和藹地告訴他下午再過來。下午也是十個號。問明情況,兩人準備走。這時,銀發(fā)大姐提醒說:“你們最好十二點前就到?!?/p>
那位憤憤的中年男子說:“沒用,除非你們現(xiàn)在不走,要不和我一樣,花三百塊錢買一個號?!?/p>
梁建強沖他笑笑,沒有說話就走了。在他看來,不就是離個婚嘛,至于整得那么懸乎!可是他們下午一點趕到時,婚姻登記處的門口已經(jīng)排上十多個人,且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這兒趕。而此時離辦公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一想到只有十個號,他們知道這一趟又白來了。正猶豫是不是該回去,這時,在旁邊閑逛的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問他們要不要號。這一問,沈晶瑤差點沒笑噴:“什么人性!還真有人賺這種錢。”
中年女人說:“大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叫處處有商機。”
沈晶瑤被這句話逗笑了,問:“一個號多錢?”
“四百?!?/p>
沈晶瑤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她說:“你確定你說的不是夢話?”
中年女人斜了她一眼,沒有理她。
“不是三百嗎,你們怎么還坐地漲價呢?”梁建強也覺得不可思議。
“這叫市場經(jīng)濟,求大于供。今天我還就做一把發(fā)財夢。”
“走,咱不慣她這毛病?!鄙蚓К幾е航◤娨?。
中年女人根本就不在乎,甚至連看他們一眼都沒有,一副大爺買賣似的??催@架勢,梁建強有點氣餒,盡管沈晶瑤拽他一下,但他沒有動。他看明白了,排在前面這幫人都是號販子,而且就是附近人,除非你不睡覺不吃飯,否則正常排隊根本就拿不到號,再折騰一趟也是這樣,不如花幾百塊錢買一個號得了。于是,他對中年女人說:“大姐,咱和氣生財,不置氣。”
“唉,大哥這話我愛聽?!?/p>
“那咱倆商量商量唄?!?/p>
“商量啥呀,我也不跟您廢話,三百塊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p>
梁建強和沈晶瑤相互對視了一眼后說:“好吧。 ”
接下來就是填表、照相、寫協(xié)議。半個小時不到,他們就把手續(xù)辦了。
他們是一前一后出來的。不知道沈晶瑤有沒有,反正梁建強心里有點說不上來的怪怪的不對勁。兩本離婚證書都在沈晶瑤手里,上車的時候,沈晶瑤將其放進包里。梁建強看了一眼,或許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梁建強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倆就不是合法夫妻了?!鄙虿幮π?,沒有接話,她突然不知道該怎么接,但這之后,她的心理好像也得到了某種暗示,也就有點怪怪的不對勁。
他們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說了點別的。下午,各自上班。盡管梁建強手頭有一大堆事兒,但不知道為啥,他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不想干。于是,為了不讓同事看到他有心事,也為了打發(fā)時間,他只好上網(wǎng)看八卦新聞??催@類新聞,他一般是不走腦子,看過一笑了之。但今天的一則新聞讓他沒法不走腦子。這是一則涉嫌強奸的新聞,當事人以前是兩口子,雖然離婚了,但是離婚不離家,照樣在一塊過小日子??墒沁^著過著起矛盾了,結(jié)果,女的在兩人剛干完那事以后,告男的強奸了她,男的遂以涉嫌強奸罪被捕了??吹竭@則消息以后,梁建強突然激靈了一下,想了很多。那天,他沒有正常下班,下班點過了好長時間,他才起身回家。
打開家門的時候,沈晶瑤在廚房里問候了一句:“回來了!”沈晶瑤從來沒有這樣問候過,梁建強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應答,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吃飯的時候,也不像先前那樣東拉西扯說點什么,有那么幾分鐘,兩人突然無話,盡管都覺得很別扭,應該說點什么,可就是不知道說點什么好。沉默了幾分鐘以后,梁建強突然想起了下午看的那則新聞,梁建強也是沒話找話,拿它當笑話講的,至少有當笑話講的成分??蓻]想到梁建強說完以后,沈晶瑤起身去廚房添飯的當口,沖他示威性地“哼”了一聲說:“要是你對我不好,小心我也用這招對付你?!闭f完,還那樣看他一眼。
梁建強知道沈晶瑤是在開玩笑,即便兩人發(fā)生矛盾,沈晶瑤也不可能這樣對他,她不是那種人。那么,她是哪種人呢?這一問,梁建強也有點說不上來,反正這之前,梁建強若跟她說這個段子,沈晶瑤肯定罵他神經(jīng)病、無聊,然后說那都是瞎編的,你也信?,F(xiàn)在,她用這種腔調(diào)跟他說話,他有點不適應,他突然感到沈晶瑤有點陌生起來,好像中間隔著點什么,至于隔著什么,他說不清。大概正是因為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別扭感,臨睡覺的時候,梁建強突然心血來潮想和沈晶瑤開個玩笑?!拔覀冞€在一塊兒睡嗎?”他說。
沈晶瑤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那種慣?;貞航◤姲凳疽退^性生活的眼神那樣看著他,揚著脖子,拿著勁?!安辉谝粔K兒睡?!彼f。
“不一塊兒睡就不一塊兒睡?!绷航◤娨灿悬c賭氣地說。
“這是你說的?!?/p>
“我說的?!?/p>
“好,記住了,別過不了幾天又觍著臉過來煩我?!闭f完,抱著被子一顛一顛地走到另一間屋子,動靜很大。那感覺,就像饑餓年代鄰家小女孩吃肉時用筷子夾著肉沖他晃一晃香他的感覺一樣。
打這以后,兩人真的分床睡了。起先,誰也沒有覺得什么,這個年齡,其實更多的是一個伴兒,分開睡,更有利各自休息。但日子長了,兩個人的身體慢慢生分起來。生分的標志:以前,他們上廁所誰也不關(guān)門,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關(guān)門了;換內(nèi)衣,也不當對方的面換。但他們也沒覺得這是個事兒,尤其是沈晶瑤,在她看來,天天在一個屋檐下,這個男人還能不是自己的男人嗎?
事情出在幾個月以后的情人節(jié)那天。這天對他們來講跟平常日子沒什么區(qū)別,他們從來沒有過過這個洋節(jié),他們也不記它,所以,對它的到來,他們沒有特別的感覺。這天下班前,梁建強給沈晶瑤打電話,說今天晚上有個飯局,晚點回去。沈晶瑤也沒多想。一來,梁建強有飯局也很正常,男人嘛,誰不惹惹。二來此刻她還不知道今天是情人節(jié),即便知道,她也不會聯(lián)想。她對梁建強很放心,多晚回家她也不問,她知道他不會干壞事,用她的話說,他沒有那個膽。她知道今天是情人節(jié)是在晚上九點來鐘,她是從微信朋友圈中知道的,她的那幫朋友都在曬情人節(jié)的照片和有關(guān)情人節(jié)的段子。她知道后,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這個點,梁建強應該回家。梁建強參加飯局,很少這個點沒有回來。但是,沒回來她也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打電話問他在哪,她覺得那樣讓男人沒有面子。她不會那樣做。所以她仍安安靜靜地在看她的電視,也不是為了等他,只是這個點,她還不困,要是困了,她就去睡,她才不管他什么時候回來,反正他會回來。這個點的電視也沒有什么好節(jié)目,她不愛看電視劇,于是她拿起遙控器翻臺,調(diào)來調(diào)去就調(diào)到了新聞臺,新聞臺正在重播新聞,她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突然,她被本市一則新聞吸引了。播音員說,針對“假離婚”投機購房行為,本市從今天起,對離婚一年以內(nèi)的房貸申請人,商貸和公積金貸款均按二套房信貸政策執(zhí)行。
媽的,這不是針對自己嗎?這怎么辦,這婚不是白離了?她不知道梁建強知道不知道這個消息,她拿起手機,想給梁建強打電話,但劃拉幾下屏幕以后,她又放下了,她想他這個時候肯定正在往家里走,說不定就在樓下??墒?,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動靜,她有點著急了,再說快十點了,他也該回來了,他不會喝多了吧?她給自己規(guī)定了一個時間,一過十點,再不回來,她就給他打電話。這樣煎熬了一會兒,十點剛一過,她就撥通了梁建強的手機,可是沒有人接聽?!八麥适呛榷嗔??!彼f。過了一會兒,她又撥打梁建強的手機,還是沒人接。這下,她沉不住氣了,接著撥打。
不知撥打了多少遍,手機終于通了,可是接電話的是個女的。女人說:“他喝多了,今晚不回去睡了?!闭f完,就掛了手機。沈晶瑤再撥,手機的聽筒里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請您稍后再撥?!鄙蚓К幠X子“轟”的一聲,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