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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熏風(fēng)南來

      2018-03-14 03:08:44孜黎
      花火A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阿婆刺繡母親

      孜黎

      作者有話說:現(xiàn)實中的男主原型,其實是姑蘇繡郎——張雪先生?!靶强铡币渤鲎运?,第一眼看到時,我的確被驚艷到了。那時,我就在想,在這樣快節(jié)奏的時代里,默守傳承又不斷摸索創(chuàng)新,本身就難能可貴,再加上刺繡自古歸于女紅,他遇到的阻力必定大于常人,可這條路再難,也總有人會一步步、堅定地走下去。

      無論那顆星行至何處,我都愿意等她歸來,像等春柳萌發(fā),清荷繁盛。

      楔子

      中國刺繡藝術(shù)館的展廳里,多了一系列極簡主義精品。

      那是榮獲江蘇省藝博獎金獎的繡品,幾件繡面秉承了蘇繡的精細(xì)雅潔,一樹春柳、一朵清荷、一枝檀香……日常不打眼的小物件,在大片留白中以水墨畫的形式呈現(xiàn),著實驚艷了眾人。

      作品出自沈潤安之手。

      參觀者只知他年少創(chuàng)作“星空”成名,卻不知眼前的蘇繡,真正承載了他小半生。

      01.

      蘇州幾乎年年下雪,卻不是年年都會下暴雪。

      偏巧沈潤安初來蘇州那年,大雪連著下了三天。

      他走進(jìn)店鋪后的繡坊時,溫小熏右手捏著針線,左手虛扶著繡繃,眼睛一眨一眨,正睡意濃濃地打著瞌睡,眼看就要睡過去,余光忽然瞥到一道陰影。她以為是母親進(jìn)來了,頓時嚇得清醒了不少。

      誰知,門口處是未曾見過的男生,身板挺得筆直,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她。

      溫小熏皺了皺眉,有些生氣地沖他道:“喂,你打擾我——”睡覺了。

      溫小熏的話還沒說完,薛阿婆中氣十足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阿潤,你怎么來啦?”

      被喚作阿潤的男生回過頭,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外婆,我來給你送暖手袋?!?/p>

      薛阿婆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哎喲,我家阿潤真懂事?!闭f完,她想起一旁的溫小熏,樂呵呵地介紹說,“阿潤,這是小熏,繡館老板家的女兒。”

      他聞言,自覺地上前一步,嗓音和弦般動聽:“你好,我叫沈潤安?!?/p>

      隨著他的動作,柔和的光線鋪灑開來,將他清俊的面龐照得分明。

      溫小熏轉(zhuǎn)眼將他擾人清夢的事忘得干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是溫小熏,熏是那個,那個……”她支吾半天,搜腸刮肚憋出一句詩,“‘熏風(fēng)自南至,吹、吹……”

      那是不久前,她無意翻看到的一句詩。因為那個熏字,她還特地留意了一下,當(dāng)下卻怎么也想不起完整的句子了。

      沈潤安抿抿唇,善意地為她解圍:“‘熏風(fēng)自南至,吹我池上林。這是白居易的《首夏南池獨酌》,這首詩比較偏,你知識很廣?!?/p>

      溫小熏面紅耳熱,窘得不知所措時,聽得母親揚聲問:“小熏,你的刺繡做好沒,是不是又在偷懶?”

      也不知母親是幾時過來的,溫小熏生怕沈潤安將她打盹的事抖出去,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怎么應(yīng)對。

      可彼時母親似乎沒打算和她較真,注意力很快集中到沈潤安的身上:“快中午了,潤安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好嗎?”

      看似征求的意見,卻是肯定的語氣,沈潤安看他外婆一眼,懂事地點了點頭。

      幾個人往店鋪走去,溫小熏拖沓著腳步跟在最后。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沉沉地壓著院子里單薄的枝丫,一不留神腳就會深陷在厚重的積雪里,

      平日里白墻黑瓦的房子覆上霜雪,黑白相襯間,她想起外來游客總愛念叨:一下雪,蘇州就變成了姑蘇。

      思緒漫無邊際間,她抬眼就看到前方不遠(yuǎn)處的沈潤安,估計是來時走得熱了,外套被搭在他的臂彎處,他的上身只著一件雪白的毛衣,仿佛和周遭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

      這姑蘇,原來可以這樣美。

      02.

      后來,聽母親講,沈潤安是同他父親一道回來過年的。

      “那他媽媽呢?”溫小熏好奇地追問。

      母親嘆口氣:“小熏,不是每個人都有媽媽陪在身邊的?!?/p>

      溫小熏不明所以,但看母親不愿再講,便訕訕地閉了嘴。

      繡館從小年起正式放假,除夕那天,母親做了桂花糖年糕,讓她送到薛阿婆家。

      薛阿婆自小長在鎮(zhèn)湖街,做的蘇繡遠(yuǎn)近聞名,母親晉升為國家級工藝美術(shù)師,也沒少得到她老人家的指導(dǎo)。繡館開業(yè)后,阿婆應(yīng)母親的要求,一直在那里幫忙。

      溫小熏對她自然就帶了三分敬重。

      篤篤地叩響沉重的木門后,溫小熏乖巧地站在門口,卻不想,開門的是沈潤安。

      見是她,他禮貌地讓開一條道,問:“有事嗎?”

      溫小熏把包好的年糕交給他:“媽媽讓我拿來的。”

      “謝謝?!鄙驖櫚步舆^年糕,看她四下環(huán)顧著什么,解釋道,“我爸要走,外婆去送他,你要見她的話,得等等?!?/p>

      ???溫小熏沒發(fā)現(xiàn)他語氣里的低落,大大咧咧地問:“你爸不和你們一起團(tuán)年嗎?”

      走在前面的沈潤安頓了頓腳,又悶頭不語地往前走,溫小熏郁悶地摸摸鼻子,走進(jìn)屋內(nèi)和他面對而坐,才注意到他眼眶泛紅。

      “我,你,那個……”她以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絞著手指語無倫次,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敏捷地跳下椅子,還不忘叮囑沈潤安,“等我叫你,你再出來哦!”

      說完,不等他反應(yīng),溫小熏一頭扎進(jìn)院子里,搗鼓了半天后,沖屋內(nèi)大喊一聲:“好啦!”

      見無人應(yīng)答,她又扯著嗓子喊:“沈潤安!沈潤安!可以出來——啦!”

      原本沈潤安情緒不佳,扛不住她一聲高亢過一聲的呼喚。他走出屋子后,院子正中的雪人格外顯眼,卻不見聲音的主人。

      他正要叫她,她猛地從雪人身后躥出來,笑瞇瞇地問:“好看吧?”

      明明不大點身量,偏偏她堆出了大她那么多的雪人,臉上寫滿得意,沈潤安難得地笑了,卻問:“你不冷嗎?”

      經(jīng)他這么一提,溫小熏看了看自己凍得通紅的手,后知后覺地感受到那股直抵心尖的涼意。

      沈潤安無奈地走過去,甫一拉住她的手,溫暖的觸感四下蔓延,她下意識地縮了縮,卻被他牢牢地攥住。良久,等她的手恢復(fù)了知覺,他才松開。

      都說眼睛不會騙人,但溫小熏直直地望著他的眼,卻摸不透他的情緒。想了想,她試探著問:“你現(xiàn)在好些了嗎?”

      沈潤安并不回答,輕飄飄地撂下一句:“常聽人說江南女孩秀氣,你怎么就像只猴子?”

      說完,他轉(zhuǎn)身回了屋,溫小熏杵在原地,腮幫氣呼呼地鼓起,嘴角卻分明凝著笑。

      03.

      溫小熏沒想到,年后會在繡坊里看見沈潤安。

      和她一般大的男生坐在棚架前,認(rèn)真地分著一股繡線,她驚得張了張嘴,看看他,又看看薛阿婆:“他、他這是,要學(xué)刺繡?”

      阿婆推了推老花鏡:“是啊,這孩子偏要學(xué),以后我就帶你倆了?!?/p>

      就這樣,沈潤安成了阿婆的關(guān)門弟子,但溫小熏隱隱有種感覺,最初阿婆是不愿讓他學(xué)刺繡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讓他分繡線,似乎就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直到某天,溫小熏偷偷溜出繡館玩,碰巧撞見街角的老樹下,鎮(zhèn)上的幾個男生把沈潤安圍在中間,其中一個指著他道:“欸,沈潤安,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學(xué)刺繡,可別是個女的吧?蹺個蘭花指給我們看唄!”話音剛落,旁人跟著哈哈大笑。

      無聊透頂!溫小熏撇撇嘴,正要過去時,沈潤安已經(jīng)面無表情地繞開他們,最先出口傷人的男生看不慣他這副模樣,陰陽怪氣地說:“沒媽的人啊,就是有娘生、沒娘養(yǎng)!”

      溫小熏愣了一下,沒來得及反應(yīng),只聽見一聲哀號,沈潤安勾腿將對方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只手摁著對方,一只手緊握成拳:“你再說一遍?”

      誰也沒料到,看似文弱的沈潤安會有這樣兇狠的一面,摔在地上的男生明明怕得聲音顫抖,卻不想丟了面子,眼睛一閉,嚷嚷道:“我說,你是沒媽——”

      眼看沈潤安的拳頭就要落下,卻被一雙綿綿軟軟的手及時拉住,溫小熏沖他搖搖頭,示意他算了,轉(zhuǎn)而瞪著那幫男生道:“一個個就會嚼舌根,你們怕是長舌婦吧!滾、滾、滾,看著你們,我眼睛都要瞎了!”

      話雖不好聽,好歹是幫他們找了個臺階下,幾人很快罵罵咧咧地走遠(yuǎn)了。

      沈潤安就著花壇坐下,下頜緊繃,視線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溫小熏用胳膊碰碰他:“他們可煩人了,你別跟他們計較。”

      沈潤安沉默著收回目光,良久,他垂下眼瞼:“我不在意這些,我只是想幫外婆?!?/p>

      他側(cè)過臉,格外認(rèn)真地看著溫小熏:“她年紀(jì)大了,一個人做刺繡太辛苦,我想,等我學(xué)會了,多少能幫到她?!?/p>

      溫小熏聽懂了,他在尋求一個肯定。

      常人不理解男子刺繡,就連阿婆也因擔(dān)心他被人看輕而有所保留,在這么多阻力面前,他需要有人肯定他的選擇。

      于是,她迎著他的目光,笑得真誠又溫暖:“男生學(xué)刺繡也未嘗不可呀,做你想做的就好?!?/p>

      微風(fēng)拂過老樹的枝丫,冬日里最后一批枯葉簌簌吹落,在沈潤安的心底,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隨著新芽慢慢滋長。

      04.

      學(xué)刺繡這種事,說慢也慢,說快也快。

      前者如溫小熏,學(xué)了那么多年刺繡,始終長進(jìn)不大;后者如沈潤安,此前是零基礎(chǔ),卻在短短幾個月里入門,不足一年便開始掌握其精髓。

      再后來,沈潤安學(xué)得久了,在阿婆沒空時,也能像模像樣地為溫小熏指點一二。

      “這里的水鄉(xiāng)船篷圖,宜用裝飾性更強的籮飛針,盤金繡用在……”少年近在耳畔的聲線愈發(fā)清越,像古井里沉靜的水,溫小熏聽著有些走神。

      她的指尖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沈潤安見她沒聽進(jìn)去,略微蹙了蹙眉,而后默不作聲地抽走她手里的繡針,親自示范起來。

      溫小熏退到一旁,看著他修長的手指靈活運針,突然想起什么,喚了他的名字。

      沈潤安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

      豈料溫小熏的圓臉突然湊近,他下意識地退開些距離,便聽她笑嘻嘻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哦!”

      直覺不是什么好事,他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頭又蹙起來,溫小熏心虛地摸摸鼻子:“之前我媽不是讓我們?nèi)⒓铀嚥┆劦摹y針杯嗎?我,我?guī)湍銏竺恕!?/p>

      幫他報名?言下之意分明是,原本該由兩個人完成的作品,她輕巧地變成了他一個人的事。他頓時覺得好氣又好笑。

      溫小熏把臉揉作一團(tuán),故作苦惱地說:“你也知道,我其實申報過,但交上去的作品從來沒得過獎……與其白費力氣,還不如把機(jī)會留給有實力的人,比如你,對吧?”

      不等他回應(yīng),她又搶白道:“還有啊,這事兒先別告訴我媽,到時候你拿個獎回來,她一高興,說不定就不追究我沒參賽了呢?!?/p>

      她的小算盤倒是打得挺響,沈潤安假裝沒看到她眼里閃過的狡黠,好脾氣地說:“可以?!?/p>

      溫小熏做好了軟磨硬泡的打算,著實沒想到他這么快就答應(yīng)了,怔忪間,聽他接著說:“我負(fù)責(zé)作品,你來配線、試樣。”

      算不上什么難事,溫小熏懸著的心放下來,大手一揮就答應(yīng)了。

      05.

      繡品的制作過程并不順利,甚至可以說是讓人一籌莫展。

      沈潤安畫了很多底稿,每次底稿一出,溫小熏便按著他的意思,從八千多種顏色的繡線里選出合適的,但呈現(xiàn)出來的試樣,無一讓他滿意。

      “刺繡不能永遠(yuǎn)停留在技巧層面?!鄙驖櫚矊嫻P擱在一旁,盯著半成品看了半晌,而后將它放到一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溫小熏明白他的意思,蘇繡要發(fā)展,需要創(chuàng)新,但創(chuàng)新談何容易,按傳統(tǒng)的做法,哪怕一件三十厘米乘以四十厘米的尺寸的繡品,也要花上半年的時間。

      可如今,他們要設(shè)計構(gòu)思,最后做出成品,剩下的時間還不到半年。

      那是溫小熏學(xué)刺繡以來最焦頭爛額的時光,沈潤安畫了一稿又一稿,她的樣品做了一件又一件,偏偏兩人都陷入了膠著狀態(tài)。

      是燥熱的夏夜,晚飯后,溫小熏拿著新出的樣品去找沈潤安,還沒跨進(jìn)他家院子,便聽到嘈雜的聲響。

      她快步走過去,正巧碰見一個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跨出門口,男人西裝革履,皮鞋锃亮,眉目間和沈潤安有幾分相似,身份不言而喻。

      薛阿婆拿著掃帚追出門,洪亮的嗓音幾乎響徹整條街道:“你給我滾!滾回去過你的小日子,阿潤是我的外孫,憑什么跟著你回去受氣?”

      男人臉色也不太好看:“媽,你說的什么話啊,潤安是我的兒子,我還能虧待他不成?”

      “別叫我媽,你還好意思說阿潤是你兒子!他回來這些年,你來看過一次嗎?”薛阿婆氣得胸脯劇烈起伏,像快要喘不過氣來。

      男人繼續(xù)辯解:“媽,我回來不就是要補償——”

      “不用了?!币坏劳Π蔚纳硇纬霈F(xiàn)在門口,沈潤安清冷地睨著男人,“您走吧?!?/p>

      沈父頹然地嘆口氣,終于不再堅持:“潤安,有什么需要的話,隨時來找爸爸。”

      等男人走遠(yuǎn),溫小熏仍藏匿在暗處,總覺得無意間窺探了別人的家事,臉燙得驚人,正要開溜,身后傳來熟悉的嗓音:“來都來了,你跑什么?”

      像是被現(xiàn)場抓包的小偷,溫小熏臉紅到耳根:“那個,我是來送樣品的,絕對不是故意偷聽……”

      沈潤安瞧著她面紅耳赤的樣子,驀地輕笑兩聲,左臉頰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像淙淙溪流融了冬雪。

      06.

      當(dāng)晚,溫小熏和沈潤安人手一杯薛阿婆熬制的新鮮酸梅汁,爬上了黑瓦屋脊。

      晚風(fēng)裹挾著恰到好處的涼意,溫小熏愜意地瞇了瞇眼,余光瞥到身旁的人,張嘴就不過腦地問:“你和薛阿婆好像很討厭叔叔?”

      話一出口,她就看到沈潤安不算好的臉色,才意識到這個話題令人不快。她干笑著打個哈哈,想岔開話題,卻聽到他說:“比起討厭,隔閡的成分居多吧。”

      夏夜綿長,沈潤安看著鎮(zhèn)湖街上亮起的昏黃暖燈,整顆心都變得柔軟無比,壓抑了多年的往事,他頭一次試著與人傾訴。

      母親因病逝世時,沈潤安八歲,此后,經(jīng)商的父親帶著他風(fēng)雨里奔波,一直顧不上再娶,直到兩年后,父親領(lǐng)回一個女人,對方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那個比沈潤安小了幾歲的孩子,軟糯而又自然地叫沈父“爸爸”。

      沈父以為,十歲的沈潤安不曉得其中世故,卻沒料及他早慧,很多事比旁人看得通透,比如那個被領(lǐng)回家的男孩,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沈潤安轉(zhuǎn)瞬就明白,母親還在世時,父親就已經(jīng)做了錯事。

      繼母也并非什么良善溫婉的人,明里暗里表示介意沈潤安的存在,不知沈父昏了頭還是格外珍惜這個重組的家,對她事事順從。

      所以,蘇州大雪那年,父親把他送回鎮(zhèn)湖,含糊地對阿婆說忙于生意,無暇照顧他。

      沈潤安默默地聽著,心里卻明白,父親在他和新家之間做了取舍,或許只有他離開了,那里才能真正稱作“家”。

      小熏恍然記起他紅紅的眼眶,那時,他該有多難過啊。

      再后來,薛阿婆打電話給沈父,不巧被繼母接了電話,一直蒙在鼓里的阿婆才察覺出這件荒唐事。

      老人家氣沈父對不起自家女兒,也氣阿潤受的委屈,打那以后,便不肯再收沈父給的生活費,婆孫倆就靠那一針一線維持著生活。

      夜深了,阿婆常常還戴著老花鏡做刺繡,沈潤安這才有了學(xué)刺繡的想法。

      溫小熏唏噓不已,怎么也沒想到他的往事這般辛酸,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忽地指向浩瀚的星空:“沈潤安,你看?!?/p>

      少年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潑墨般的夜幕中,萬千晚星交替閃爍,構(gòu)成一片星海。

      “那一顆顆星生來孤獨,時有難以消解的愁,卻在漫長的生命中,遇到相似的另一顆,在某個瞬間默契地發(fā)光,照亮彼此。

      “于是,所有的愁緒,都被那束亮光驅(qū)散了。

      “沈潤安,以后,如果難過,不要憋著,我想成為照亮你的那顆星,分擔(dān)你的喜樂與哀愁?!?/p>

      溫軟的話音落下,像是一片羽毛輕輕拂過,她指給他的星空和星光,皆悄無聲息地印在了他的心上。

      07.

      參賽作品的構(gòu)思被提出來時,溫小熏一臉茫然地看著沈潤安。

      “是我那番話給了你靈感?”

      沈潤安在設(shè)計底稿,淡淡地嗯了一聲。得到肯定的答復(fù),溫小熏驕傲地?fù)P了揚下巴,半開玩笑地說:“我,繆斯女神本人了!”

      拿鉛筆的手一頓,沈潤安看她一眼:“不是,你是星星。”

      話說得輕而急,溫小熏沒聽清,追問他說了什么,他卻薄唇緊抿,不肯再講。

      那件作品在構(gòu)思設(shè)計階段經(jīng)過反復(fù)修改,到成品繡制出來,已經(jīng)過了小半年,所幸趕在了大賽截止前。

      斬獲金獎后,經(jīng)媒體一宣傳,“星空”曝光在大眾的視野里,業(yè)內(nèi)人士贊它大膽地運用了現(xiàn)代化元素,糅合了不常用的針法,為傳統(tǒng)蘇繡開辟了新的道路。

      大篇大篇的溢美之詞紛至沓來,隨之聲名大噪的,是年紀(jì)輕輕便初露鋒芒的沈潤安。

      省電視臺派人過來采訪,他仍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全程禮貌而客套地回答記者的提問,只在談到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難得笑了:“‘星空的靈感源于一個朋友,我想表達(dá)的正如她所言——人們是無垠宇宙中的孤單星球,但很幸運,彼此能在運轉(zhuǎn)的途中相遇。”

      他提到的那位朋友找來時,電視臺的人剛走不久。

      溫小熏大步跑進(jìn)沈家院子,沒注意腳下的青苔,腳底一滑,眼看就要撲到地上,沈潤安手疾眼快地拉了她一把。

      諸事不順,走個路還能絆一跤!溫小熏又氣又憋屈,泄憤般一腳跺在青石板上,作用力反彈到腳上,疼得她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沈潤安扶正她的身板,一眼掃過她通紅的鼻尖,也不知她哭了多久,他擰了擰眉:“你哭什么?”

      這話聽在溫小熏的耳朵里,簡直像是兇巴巴的質(zhì)問,她一愣,抖落睫毛上的淚珠,扁扁嘴,哭得更兇了。

      她沒看到沈潤安皺成一團(tuán)的眉頭,更不明白關(guān)心則亂,哪里還顧得上語氣。

      08.

      那是十幾年來,溫小熏和母親吵得最不可開交的一次。

      母女倆水火不容,誰都不肯讓步。起因倒也不復(fù)雜,“星空”奪獎后,溫母驀地反應(yīng)過來,問溫小熏的作品呢。

      她磕磕巴巴地說,這次她沒參加。母親的苛責(zé)在意料之中,畢竟在過去的時間里,母親曾無數(shù)次責(zé)備她偷懶、不肯認(rèn)真學(xué)刺繡,但這次,母親竟氣得口不擇言:“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就像是灑了滿地的汽油瞬間被火星點燃,溫小熏再也忍不住,沖母親吼道:“是啊,是啊,按理說,你該生個有天賦又乖巧的女兒,延續(xù)你們家繡三代的傳承,可你怎么就生了我呢?我不夠心靈手巧、不夠聰明,你不該把我生下來的!”

      她自懂事起,就開始學(xué)刺繡,卻從沒有人問過她是否愿意,是否喜歡。她抱怨過無數(shù)次,只被母親當(dāng)成玩笑話聽了進(jìn)去,在母親的眼里,她的孩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成為最優(yōu)秀的刺繡師。

      可惜,她既沒有天賦,也不曾真正喜愛刺繡,她向往海闊天空的世界,一心想逃離繡線飄揚、有著八千繡娘之稱的鎮(zhèn)湖。

      一口氣宣泄完長久以來想說的話,溫小熏舒坦了不少。

      沈潤安默不作聲地聽完,整理蠶絲線的手一滯:“你早就決定……要離開鎮(zhèn)湖了?”

      溫小熏晃蕩著雙腿,沒吭聲。嚴(yán)格說起來,的確很早很早,她就萌生了離開的想法,早在他來鎮(zhèn)湖之前,但如今——

      她思忖良久,驀地仰起臉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覺得,我該離開嗎?”

      沈潤安不動聲色地避開她的視線,聲音一如往常般清冽:“做你想做的就好?!?/p>

      ——做你想做的就好。

      不是留她,而是隨她,要走便走。

      記憶的碎片從腦海里掠過,溫小熏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對他說過同樣的話,現(xiàn)在他原原本本地還給了她。

      “我想過,高中畢業(yè)后在省內(nèi)讀大學(xué),或者直接出國念書,只要不是在鎮(zhèn)湖就好。”她剛哭過,眼睛酸澀脹痛,幾乎又要落淚,卻學(xué)著他風(fēng)輕云淡的姿態(tài)道,“可現(xiàn)在看來,既然要走,還是走遠(yuǎn)一點好?!?/p>

      內(nèi)心有道聲音在叫囂:不是的,只要他開口,哪怕是一絲半點的挽留,她就乖乖地待在省內(nèi)。

      顯然,他沒有。于是她頭腦一熱,草草地決定了人生的走向。

      年少時奇異的自尊心作祟,她沒法兒收回說出口的話,卻還是抱了一絲希冀問:“那你呢?你會一直留在這里嗎?”

      “不出差錯的話,會讀省內(nèi)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這里?!?/p>

      溫小熏的眼睛望向別處,心猛地下沉之際,又聽沈潤安說:“刺繡于我是職業(yè),也是藝術(shù),但它的創(chuàng)作周期太長,我們這輩人大多耐不住,再過十年,如今四十多歲的繡娘漸漸老去,若新人還沒成長起來,蘇繡的傳承就會出現(xiàn)斷層。”

      他喜靜,性格里內(nèi)斂的成分居多,做出這樣的決定并不讓人意外,但這也正是她所介懷的,既然他已決定如此,為何不肯對她說一句留下呢?

      想來,這么多年,是她誤會了什么。她用冰涼的手覆住眼皮,很多話如鯁在喉,最終在她的嘆息聲中化作虛無。

      09.

      溫小熏和母親僵持良久,總算是有了結(jié)果。

      母親拗不過她的堅持,抑或是意識到不該強人所難,索性就隨她去了。

      高考完沒多久,江南便進(jìn)入了梅雨季,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連帶著青石板路也積起了水洼。

      溫小熏申請了多倫多大學(xué)的預(yù)科班,那邊開學(xué)早,再加上需提前適應(yīng)環(huán)境,幾天后,她便收拾好行囊準(zhǔn)備走了。

      走之前,溫母和她約定,出國是她的選擇,不能中途放棄,不能動輒回家。

      溫小熏咬咬牙答應(yīng)了。

      她走時,仍是陰雨綿綿,沈潤安和薛阿婆、溫家父母一行人為她送行。

      年邁的阿婆路上抹了好幾次眼淚,拉著溫小熏的手絮叨個不停。

      “小熏啊,你就是我看著長大的,教刺繡的時候,我沒少黑臉,你怪不怪阿婆?”

      溫小熏忙不迭地?fù)u頭否認(rèn):“阿婆,你說什么呢!”她咬了咬唇,囁嚅道,“您肯教我,是我的榮幸,怪我太笨了?!?/p>

      這話倒是不假,那么些年里,薛阿婆待她如親孫女,她都感覺得到。其他三人倒是沒怎么說話,父親一向寡言,而母親大抵心里有氣,至于沈潤安——她捉摸不透。

      她進(jìn)安檢前,母親臉色稍霽,終于松了口:“你實在呆不慣的話,就趁早回來。”

      溫小熏一怔,轉(zhuǎn)而咧開個大大的笑,連連說是,但她清楚,依自己的性格,這一去,縱使再難,也會念完預(yù)科,以及之后的三年本科。

      眼看著快要登機(jī)了,她忍不住轉(zhuǎn)向一直沉默的沈潤安,裝作玩笑般地問:“你不祝福我平安什么的?”

      于是,他當(dāng)真就說:“一路平安?!?/p>

      溫小熏咂舌,這就沒了?她撇撇嘴,拖著沉重的身子遲緩地過了安檢,直到人潮徹底遮擋了他們。

      她當(dāng)然不知道,身后的沈潤安逐漸手握成拳,眼底仿佛大雪洶涌,一如他初來的那年。

      10.

      溫小熏怎么也沒想到,到多倫多的第一年,她會時常躲在被窩里哭。

      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她像是離群的鳥,幾度對自己說,算了,服個軟回去吧。第二天醒來,她又堅定地否決了這種念頭,因為當(dāng)初哭喊著要走的人也是她。

      起初她跟沈潤安置氣,不肯打電話給他,更不曾告訴他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

      后來實在熬不住了,她還是沒骨氣地按下那串?dāng)?shù)字,過了很久才接通,從聽筒傳來他低低的嗓音:“喂,你好?!?/p>

      一聽見那道熟悉而溫潤的聲音,溫小熏瞬間潰不成軍,她捂著嘴,差點哭出聲:“我一點兒都不好。”

      沒料到是她,沈潤安明顯一怔,而后聽出她話里的哭音,忙問:“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溫小熏吸吸鼻子,“就是有點兒想家……”

      沈潤安舒了一口氣:“我和阿姨觀點一致,如果待不習(xí)慣,你隨時可以回來?!彼晕⒊烈?,仍選擇繼續(xù)道,“但是,小熏,你已經(jīng)成年了,你要明白,有些路再艱難,也只能一個人走。”

      溫小熏更加委屈,不是的,她想聽的不是這些……可他好像永遠(yuǎn)都是不溫不火的模樣,弄得她起伏的心緒也一點點趨于平靜,直到開始后悔打這通電話。

      隨便聊了幾句,溫小熏便掛了電話,此后也很少再聯(lián)系他,只是偶爾從母親口中聽到他的消息,譬如,他又完成了一件刺繡,又拿下了什么獎,哪個前輩又在公開場合夸他……每每這時,她的心跳還是會莫名地加快。

      明明彼此遠(yuǎn)隔重洋,甚至話都說不上,但她仍為他感到驕傲。

      與有榮焉,大抵就是這樣;而喜歡一個人,更是如此。

      她以為這種狀態(tài)將一直持續(xù)下去,轉(zhuǎn)折卻來得始料未及。

      那是待在加拿大的第三年,溫小熏在準(zhǔn)備報告要用的資料,滿屏密集的字母看得她有些疲憊,她退出文檔界面,突然心血來潮,在搜索界面輸入了“沈潤安”三個字。

      第一頁大多是對他獲獎作品的報道,以及寥寥幾語的個人簡介,她往下滑動鼠標(biāo),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則采訪視頻,她毫不猶豫地點進(jìn)去。

      畫面上的沈潤安端正地坐在藤椅上,整個人清瘦了很多,米白色的高領(lǐng)毛衣外搭黑色風(fēng)衣,少年感退去,更添幾分儒雅。

      她瞥一眼視頻日期,發(fā)布時間就在不久前。

      看著看著,溫小熏的眼睛逐漸氤氳了一層水霧,記者絮絮叨叨地問了什么,她再也聽不進(jìn)去,拿起手機(jī)便打了電話給母親,細(xì)看之下,手還有些抖。

      尾聲

      電話甫一接通,溫小熏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皨?,沈潤安是不是生病了??/p>

      “你從哪兒聽說的?”溫母反問她,被逼問得緊了才松口,“潤安本來不讓我講,不過,現(xiàn)在既然平安無事,告訴你也沒什么?!?/p>

      溫小熏只知沈母因病逝世,卻不知她死于一種罕見的遺傳病,而且該疾病在下一代男性的身上發(fā)病較早,多在二十歲左右。沈父回來那次,就是想帶他去大醫(yī)院檢查。

      事實上,她走后的第一年,也就是她第一次打電話給他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出了問題,后來雖查出是良性的,可為了防止病變,他仍遭了不少罪。

      記得采訪視頻里,記者問:“聽說近年來您已經(jīng)動了兩場大手術(shù),那您又是如何順利完成‘熏風(fēng)南來系列作品的呢?”

      沈潤安望向那幾件刺繡,眸光深邃:“這幾件刺繡,原計劃在三年前就該完成了,我想把它送給一個人。她是曾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星星,后來她離開了,但無論那顆星行至何處……”

      溫小熏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落地時,母親打來電話告知,道路積雪,他們的車開不走。

      她掛斷電話,無奈地?fù)u搖頭,抬起頭時,一眼看到了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

      周遭的嘈雜都成了背景音,沈潤安站在人群中朝她淺笑。

      也顧不得什么行李,溫小熏撒開手飛奔過去,埋進(jìn)溫暖的懷抱時,她竟一時想不起當(dāng)初為什么要遠(yuǎn)走。

      “喂,你當(dāng)初不留我,是不是怕自己遺傳了致命的疾?。俊?/p>

      “你見過哪顆星、哪陣風(fēng),被禁錮在一方狹窄的天地?”

      溫小熏愣住,旋即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他尊重她的意愿,而非自私地把她留在身邊,無論患病與否。

      “騙人!”溫小熏仰起臉,只到他下頜的高度,她踮起腳,附在他的耳邊低語,“那你解釋一下,‘熏風(fēng)南來是幾個意思?”

      她想起那天的采訪視頻,末尾,他說:“無論那顆星行至何處,我都愿意等她歸來,像等春柳萌發(fā),清荷繁盛。”

      他為作品命名《熏風(fēng)南來》,旁人或許不解,但她在聽到的剎那,他的顧慮,他的心意,他不曾出口的挽留——她都懂了。

      他在等,等星辰歸,等熏風(fēng)來。

      好在如他所愿,這星辰與風(fēng),曾往北去,卻終是南來。

      編輯/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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