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筱箐
一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特別的地方度過的。紅磚黑瓦的老屋,風箏連片的廣場,還有飄著早點味道的小巷。
小時候很喜歡黏著母親,她去哪兒我都跟著,包括去菜市場買菜。菜市場里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擺在案板上裹著白粗布、冒著熱氣的豆腐,立在菜攤邊似白霧覆蓋、比我還高的冬瓜,關在籠子里嘰嘰喳喳的雞鴨,擠在大紅盆里卻依然活蹦亂跳的魚,以及在魚販旁搖著尾巴覬覦了好久卻不敢跳上去的小貓……對于小孩子來說,這一切都是新奇的。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菜市場前的那條專賣早點的小巷??赡苁且驗槌载浀谋拘裕诋敃r,年紀小小的我能把小巷上的店鋪記得一清二楚:哪家的包子好吃,哪家的豆?jié){比較稠,哪家的油條酥松,哪家的炒面放了辣椒……我都能像背《靜夜思》一樣,滾瓜爛熟地把它們一個不落地說出來。
在眾多的早點鋪中,我對一家賣米酒湯圓的鋪子情有獨鐘。那家鋪子的米酒湯圓很特別,用來煮湯圓的自釀米酒是帶著點甜味兒的。湯圓也很講究,盡管是用手搓出來的,卻顆顆滾圓滾圓,大小均勻;沒有餡料,但是很筋道,嚼起來軟糯而不粘牙。一碗米酒湯圓端到桌上,清亮的米酒里沉浮著數顆飽滿得幾近透明的湯圓,好似噴泉池里白白的鵝卵石。用小瓷勺舀起一顆湯圓,熱氣與香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晨風的氣息,一種幸福的滋味環(huán)繞在身邊。
除了米酒湯圓,那家鋪子還做雪菜煎餅。白白軟軟的面里裹著雪菜,往抹了油的大平鐵板上一貼,“刺啦”一聲,伴隨著一股騰起的煙氣,餅的周邊就泛起金黃色的泡泡,逐漸把米白色的面餅也染得金黃。煎到七八成熟的時候,再捻起一小撮芝麻,隨手往上一撒,這不僅是一份食物,還是一件藝術品。煎餅用繪著很樸素的紅花圖案的磁漆鐵盤盛著端上來,外脆里嫩,餡料均勻,微辣的雪菜調動著舌頭上的每一根神經,一口咬上去,讓人直呼過癮。
經營店鋪的是一位50歲左右的婆婆和一個年輕的師傅。師傅負責揉面、搓湯圓、包餡餅,然后遞給婆婆,婆婆將湯圓下到鍋里,舀上幾勺米酒,在等湯圓熟的過程中順便煎一兩個餅。裊裊煙霧中,師傅的手有力地搓揉著被水黏合在一起的面團,時不時還把面團往砧板上砸兩下,傳來歡快的“啪啪”聲。汗水順著他小麥色的臉龐流下來,在晨光的照射下顯得晶瑩剔透。婆婆一邊煎著餅,一邊樂呵呵地和攤前的顧客打招呼、拉家常。風吹動她半黑半白的短發(fā),像是要帶走那抹歲月染成的銀灰。她每每撈起一碗湯圓或送上一個煎餅,便扯扯圍裙,將手上的油抹掉。
后來老城改造,那條小巷連同那個菜市場都被拆了。我和父母也搬了家。從此,那家早點鋪就只能成為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盡管如此,這依然是我在市井中見過的最美好的風景。
二
我吃過很多地方的手抓餅,感覺都遠不及初中學校門口的那家。
初中的時候學習節(jié)奏開始加快,總忙著參加各科的輔導班。尤其到了初三,周六、周日連同周五晚上的時間都被排得滿滿的,壓得我喘不過氣。
每當周五放學從學校里出來,我就要到輔導班去上課。這時我的晚飯就變成了校門口各式各樣的小吃。三年來,校門口的小吃店換了一撥又一撥,始終堅守陣地的就只有那家手抓餅。語文老師笑著告訴我們,她在這里上學的時候就已經在吃這家手抓餅了,“現在想來,還帶著點青春的味道”。
這家手抓餅的組合方式很多:加生菜,加雞蛋,加各種風味的醬料……而且非常經濟。等候時,看著鐵板上烙著的薄薄的還帶著層次的餅皮兒,心里總感覺像被貓抓一樣急切。生菜煎得恰到好處,綠油油的脆生生的一咬即斷;雞蛋也煎得老嫩適宜,有時還噴點醋和醬油;黑胡椒醬總能和煎餅調和出一種奇妙的口感。吃完了,還會留戀地舔舔嘴角。由于時間太緊,我們大都邊吃飯邊上課,于是記憶里的手抓餅往往是混著公式定理之類的一塊兒消化的。
攤主是一位中年阿姨,人多時還會有一個男人幫忙打下手,他們看上去像是夫妻。相對于阿姨的寡言,她的搭檔還是很健談且幽默的,言談舉止中透露著對生活的熱愛。他們每次都會以笑臉相迎,和藹地問我們想要吃的東西,而不會擺出有些攤主面對第N個顧客時那一臉不耐煩的神情。阿姨做手抓餅的動作非常嫻熟——把餅放上,煎一兩分鐘;翻個面,再煎一兩分鐘。其間會煎好蔬菜和雞蛋,然后把它們放在餅上,再用鏟子輕巧地一卷——一份手抓餅就遞到你的手上。剩下的時間,就是大快朵頤。
手抓餅攤除了賣手抓餅,還賣各種飲料和小零食。因此,它總是受到男生們的歡迎,尤其是愛運動的男生。班里的男生打完籃球,總會派一個人悄悄溜出去,回來的時候那人就會懷抱一堆飲料和零食,挨個發(fā)放給他的哥們兒,順帶迷迷糊糊算不清賬地找錢。這也是手抓餅里包含著青春記憶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三
高中生活是很簡單的三點一線:學?!奚帷?,如此循環(huán)往復。除了家,唯一可以吃飯的地方,便是學校的食堂了。
我曾經和同學開玩笑說:“如果我畢業(yè)了,我對母校印象最深的絕對是食堂?!睂τ趯W生來說,美食的魅力讓這個事實毋庸置疑。即使學校的老師,食堂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個經常光顧的美食聚點。不用說冬季的火鍋,夏季的冰粥;也不用說二樓的刀削面,三樓的奶茶鋪;更不用說陜北的臊子面,山東的黃燜雞米飯;單是一個最普通的打飯窗口,也會讓你猶豫好久——十多種菜在你眼前晃著,你恨不得每樣都往自己碗里添一點。干鍋土豆是黃澄澄的,清蒸豆腐是白嫩嫩的,清炒的包菜綠得生脆,再配一份葷菜——雞腿啊,牛肉片啊——就已經讓人迫不及待地想動筷子了。面食的種類也很多。在微冷的天氣吃上一碗米線或者手搟面,熱乎乎的,像冬日的暖陽。微微泛濁的面湯上面,漂著薄薄的一層紅油,躺著幾片青菜和香菜,點綴著兩三個豆腐果。用筷子翻攪幾下,熱氣立馬就模糊了你的眼鏡片,讓你不得不把眼鏡摘下來。一筷子下去,總會把面條和藏在湯底的金針菇一并撈起來。有時還可以往里面加年糕——浸泡在湯里的年糕柔軟滑嫩,感覺就像新生嬰兒的皮膚。不過,在吃浸滿了湯汁的豆腐果時要格外小心,因為只要輕輕一咬,湯汁就會溢濺出來——吃得太快還會燙著嘴——所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嘛。在上了四五堂課之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向食堂,這時就感覺食堂仿佛天堂一樣。
四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明白,很多時候,回憶不是某個人、某件事,而是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的所有事物,都只是記憶的載體,承載著我們心底獨一無二的情感。
人生就是這樣,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遇到的人、經歷的事,都將給我們留下或美好或感傷的記憶。就像味蕾,記住的不僅僅是食物,更是一份鐫刻于心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