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世界中的黑色幽默

邱林

傳統(tǒng)動畫電影歷來將兒童視作主要的受眾對象，因而大多以明快鮮亮的色彩、可愛嬌憨的形象、快速推進的情節(jié)以及豐富多變的鏡頭為特質，講述帶有夢幻和美好色彩的童話故事。但是，動畫導演劉健卻反其道而行之，在他自編自導的動畫電影《大世界》中，他將目光聚焦于現實社會這個絕對成人化的領域，講述現代人對金錢的瘋狂追逐和在現實欲望中的自我迷失。影片直接撕破了動畫電影常見的童話外衣，喊出了“歡迎來到成人世界”的宣言。

比起常見的畫面效果豐富流暢的動畫片，影片《大世界》里人物的肢體語言非常少，敘事過程中所呈現的大多是在角色間進行的異常僵硬的對話交流，劉健以幾近靜態(tài)的背景和屈指可數的人物動作，營造出一種強烈的靜幀式的動畫效果和極簡式的觀影感受，在加強動畫抽象性的同時，也繪制出了這部影片特有的細膩而又頹敗的美感。與此同時，影片的敘事節(jié)奏極其緩慢，大量的空鏡頭和漫長的定格鏡頭，引發(fā)觀眾對其畫面背后所暗喻的思想內涵的思考，并且明確感受到導演的克制感和與現實世界的疏離感，他用冷漠的眼光刻畫了一個荒誕世界，使得影片成為一部帶有黑色幽默色彩的批判現實主義電影。

一、 演繹城市夾縫中的百態(tài)人生

電影的片名叫作《大世界》，但故事卻發(fā)生在中國一個不知名的小城市，導演刻意隱去了影片中城市的名字。因為當下的中國正在經濟高速發(fā)展的道路上飛馳，四通八達的立體交通和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早已不再鮮見，但就是在這些國際大都市的周邊，其實還潛藏著無數這樣的小城市，它們被夾在繁華的現代都市與恬淡的質樸鄉(xiāng)村中間，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定位而處在一種尷尬的境遇之中，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被迫接受著發(fā)生在身邊的改變，在時代的夾縫中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洞笫澜纭酚煤唵蔚木€條勾勒出了中國小城鎮(zhèn)的風土人情和蕓蕓眾生，影片所展現的其實是當下中國的一個縮影。

《大世界》講述了一個在荒誕中顯露著真實的故事。在中國南方一個不知名的小城里，夏日沉悶的夜晚不時傳來陣陣壓抑沉郁的悶雷聲。工地司機小張的女友因為整容失敗而準備和他分手，為了挽回女友的心和自己的愛情，他搶劫了房地產開發(fā)商劉叔的100萬現金，希望可以送女友去韓國重新整容，劉叔找來殺手瘦皮去追殺小張，隨即引發(fā)了連鎖反應。一時之間，這100萬元同時被江洋大盜黃眼、開臺球攤的混混情侶、小張女友的姐姐一家，還有那個似乎始終置身事外、實則暗中操控一切的黑幫老大所關注，幾股勢力紛紛加入對小張的圍剿。原本毫無關系的一群人，圍繞著這筆財富展開了驚心動魄的追逐，人性的貪婪和丑惡在瞬間被暴露于外。在經過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交鋒之后，所有人卻迎來了意想不到的結局，沒有人能得到夢想的金錢。暴雨終于傾盆而下，一場連環(huán)車禍讓所有人的幻想在瞬間化為泡影，而在這個瘋狂夜晚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命運與他們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事實上，影片中的每個人在最初的時候都只是為了完成自己心中的小夢想。平日里膽小懦弱的小張搶劫老板劉叔的錢，是為了讓女友能盡快和自己結婚，滿足母親早日抱上孫子的愿望;平日里在菜市場賣豬肉的瘦皮，每當夜色降臨的時候就化身成為冷酷嗜血的殺手，因為他希望女兒可以靠出國留學改變命運;江洋大盜“黃眼”同時還是一個瘋狂的發(fā)明家，他想利用這筆錢圓自己曾經的創(chuàng)業(yè)夢;混混情侶想要去香格里拉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影片中無論是小張對母親的孝道和對愛情的向往，還是黃眼和混混情侶虛幻的夢想，他們都只是想要追求心中的理想生活，但是最終還是被金錢支配了人生，成為欲望下的犧牲品。影片中的人物對現實生活有著非常強烈地映射，正如導演劉健所說：“《大世界》沒有絕對的主角，它所描繪的其實是當下中國社會的一幅群像圖，而那包被眾人追逐的錢才是真正的主角?！鄙钤诔鞘羞吘壍貛У娜藗?，在法律暫時沒有觸及的灰色地帶求生，努力想要改變現狀，卻總是在貧困線上掙扎，最終因為對財富的極端渴望而扭曲了人性，在追逐金錢的路上走向了毀滅。

《大世界》用簡潔而真實的畫風再現了中國一個小城市的城市風貌，影片中的人物無論男女老少，臉上都帶著相同的神情，麻木冷漠的同時又有些許對生活的茫然。他們在變革的時代下努力想要跟上大城市的腳步，卻因為原生成長環(huán)境的限制，總是被遠遠地甩在潮流的末端。但是他們的命運又注定要被喧囂都市涌動的暗流所裹挾，在金錢至上的現實社會里做著困獸之斗，《大世界》用一個瘋狂而又真實的故事完成了對時代的復刻。

二、 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敘事手法

如果說《大世界》不是一部動畫電影，而是采用真人實景進行表演，那么它的精彩程度或許會大打折扣，畢竟美國的昆汀·塔倫蒂諾和蓋·里奇，中國的寧浩等導演都曾用精彩的手法對犯罪和追逐的故事進行過演繹。所以畫家出身的劉健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和極具個人特色的繪畫風格與多線索敘事手法相結合，描繪了在一個夜晚由一筆不義之財引發(fā)的一場血案，將嚴肅的主題以動畫的形式進行展現。在眾多人物之間形成了一個精巧復雜的關系網絡，讓一個個本身并不復雜的小案子環(huán)環(huán)相扣，最終演變成了一個驚天大案。影片將黑色幽默、荒誕和犯罪融于一體，同時通過對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被人忽視的底層群體的展現，引發(fā)觀眾對人性和欲望的思考。

導演劉健的前作《刺痛我》曾被譽為“中國第一部黑色動畫長片”，影片采用雙線并行的敘事手法，當兩條敘事線匯聚到一起的時候，其悲劇式的荒誕結局也得以完美呈現。而到了新作《大世界》中，劉健延續(xù)了之前灰暗冷硬的畫面風格和關注現實社會的思想主題，并將荒誕而魔幻的超現實主義融合在影片當中，以小見大地揭示了當代社會的創(chuàng)傷。但是在敘事結構上卻有了更大的突破，影片采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多線敘事手法，讓故事情節(jié)更具張力。多方人馬為了金錢展開奪命追逐的犯罪類型片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熒幕之上，但是搭配中國小城市的背景環(huán)境卻讓影片增加了幾分在地感。影片始于小張搶劫到了那100萬元，幾經輾轉之后，眾人的人生也因為那筆錢被終結，導演用首尾呼應的手法讓影片在故事情節(jié)上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環(huán)形閉合結構。

相對于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而言，多線敘事本身是一種極難駕馭的敘事手段，因為它要將一個完整的故事進行拆解，從不同的視角對同一事件進行講述，這就要求導演本人要具有一套完整而又嚴密的邏輯體系，因為只要稍有不慎就會造成鏡頭拼貼的雜亂無序，給觀眾帶來不適的觀影感受。與此同時，在多線索敘事手法的背后，往往會涉及人物之間看似毫不相關，實則彼此牽連的關系網絡，讓各個支線之間的相互對比和映照，共同交織出一個具有驚心動魄快感和錯落有致美感的故事脈絡，其跳躍的思維模式和令人應接不暇的情節(jié)沖突，讓整個影片在行進過程中顯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影片《大世界》也不例外，每當一個小小的疑團被揭開之后，另一個疑問就會接踵而至，在循序漸進的敘事節(jié)奏中不斷形成懸疑感。眾多的人物因為100萬元而聚集在一起，他們懷揣著不同的心思卻最終都走向了犯罪的道路。但是細細想來，片中的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無奈之處，他們是城市邊緣的底層人群，身前是他們無法融入的光怪陸離的大城市，身后是日益衰敗的舊日家鄉(xiāng)。所有人都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完成各自心中不盡相同的夢想，但是套在所有人身上的枷鎖卻是相同的，那就是令人為之瘋狂的金錢。

《大世界》在敘事過程中通過不斷設問和解答讓故事逐漸變得清晰，直到結尾時形成一個完整的圓。最后讓原本不同身份的眾人，因為貪欲而集體走向毀滅的結局，更是讓影片在富有強烈的黑色幽默之感外平添了濃厚的悲劇性色彩，導演用這樣的方式宣泄著自己對拜金主義和物欲社會的不滿和絕望。

三、 荒誕主義下的現實隱喻

在最初構思這部電影的時候，劉健將電影片名定為《好極了》，他說那是因為英文詞組“Have a nice day”非常適合表達這部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和主題思想。而這個名字本身就散發(fā)著濃濃的荒誕氣息，因為影片中所展現的大世界里充滿了犯罪、欲望和殺戮，在短短的一天時間內就演繹了無數人間丑惡，其實一點都不美好，影片的名字暗含了創(chuàng)作者對現實生活的強烈諷刺。

導演在《大世界》中用充滿黑色幽默和荒誕的元素，講述了城市邊緣人物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盡管影片沒有提到故事究竟發(fā)生在哪座小城市，但是因為導演對城市景觀和底層人群的刻畫細膩而又準確，觀眾總會產生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仿佛這座城市和這里的人就在我們周圍?！洞笫澜纭分械倪@座城市在當下中國的每個大城市周邊都能找到，它們隨著歷史的變遷和時代的發(fā)展失去了往日的風采，曾經的歷史韻味被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在不斷的開發(fā)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相同面貌。就好像影片中那座古老的明朝城樓，朱紅色的墻皮已經脫落，只剩下畫面中那些崎嶇不平的街道、斑駁破敗的城墻、艷麗庸俗的霓虹燈和永遠拆不完的陳舊建筑，暗喻了中國正面臨的城市特色危機和隨之而來的精神荒蕪。與此同時，在這深刻的文化失落和精神空虛的背后同樣隱藏著城市欲望的失控，影片在此時使人產生一種介乎于虛構與真實之間的城市荒誕之感。

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深受發(fā)展創(chuàng)痛的土地上忍受著留守之苦，他們仿佛是時代進步的墊腳石，在現代性的高速運轉中被拋棄，被迫成為主流社會中的邊緣人群。影片中每個人的煩惱、欲望和行為既荒誕又真實，就好像是現實生活中的人們都會遇到問題。小張女友去整形、瘦皮送女兒出國讀書，還有混混情侶和眾多文藝青年一樣夢想的詩與遠方，他們希望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卻只能被命運改變，最終所有人都走向了不歸路。影片中有一段以音樂形式展現的混混情侶對香格里拉的幻想，旋律優(yōu)美動聽，歌詞積極美好，但是畫面卻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宣傳畫，原來在他們腦海中的人間天堂竟然還停留在那個時期。在這段看似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音樂背后，折射出的是這里的人與現代社會的脫節(jié)，《大世界》在荒誕的喜劇背后隱藏著的深層悲劇性在此刻達到高潮。

盡管對現代社會充滿無奈和絕望，但是《大世界》依舊對美好的未來充滿向往，影片在開篇引用了托爾斯泰的詩句：“春天依然是春天?！惫I(yè)化的腳步片刻不曾停歇，城市依舊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改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也只能選擇跟上時代的發(fā)展。但是只要春天還會來臨，生活就仍然充滿希望，就好像在影片的結尾處，暴雨最終會將這個城市的罪惡沖刷干凈，當第二天陽光照常升起時，這里的一切都會回到原本的模樣。

結語

作為一部極致的現實主義動畫電影，《大世界》用創(chuàng)造性的動畫語言對嚴肅的人性異化主題進行了生動的演繹，準確犀利而又不失幽默的展現了現實的荒誕和生活的困頓，影片中形形色色的人群構成了一幅現代浮世繪，但是影片的最后依然讓觀眾在冰冷的世界中看到生活的希望，在黑色幽默之余展現出一絲悲憫的情懷。從這個意義上講，《大世界》不僅僅是一部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動畫電影，同時也對當下社會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它為中國的動畫電影帶來了不同的緯度，折射出國產動畫電影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