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格格
“樓上的干嗎哪?一個個死人似的,麻利兒行動?。ime is money!”
舞臺照得通亮,燈光被淡黃色的墻壁向四面八方胡亂反射,臺上一群人像建筑工地的包工頭,湊熱鬧似的呆呆看我,完全活在兩個世界。
再堅持三天,就三天!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
“樓上控制室!你掉線了嗎?”再這樣撒野下去,我懷疑自己茹毛飲血也指日可待。惡狠狠地盯住控制室小窗口里手忙腳亂的倆人,大吼,“你們在喝咖啡嗎?下午茶?拉幕拉幕啊啊??!”
這群南校同學(xué),砸場子的吧。我在幕布前盤腿大坐,嗓子里比吞了毛褲還難受。還說是南校樂團(tuán)精英,明明一群烏合之眾。暗想自己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爸爸,欲哭無淚地看著一群傻兒子。
南北校區(qū)合辦藝術(shù)節(jié),據(jù)說是開天辟地頭一次。已經(jīng)排練一個星期了,還是一點(diǎn)長進(jìn)沒有。南校樂團(tuán)的負(fù)責(zé)人不務(wù)正業(yè),除了擺弄麥克就是跟我較勁,護(hù)著自己的隊友,現(xiàn)在又披個長風(fēng)衣跟斧頭幫幫主一樣晃悠過來。
“不是,你還挺大脾氣??偟米屗麄兪煜な煜ぴO(shè)備吧?我們是客場作戰(zhàn)?!?/p>
白眼要翻到地球另一端去了?!岸家粋€禮拜了,那么兩個電鈕按不明白?你們是態(tài)度不端正還是腦子不夠用啊?占著我的鍵盤我的吉他我的鼓,整天擱這兒放羊你好意思嗎?”罵到興起,跳下舞臺使勁跺著腳步步逼過去,恨不得手指戳到他臉上,“安梓榮,你腦子里能不能裝點(diǎn)正經(jīng)事兒!”
“誰說我不正經(jīng)了?”他擼胳膊挽袖子,好笑地看著我。
“呦喂!看你那樣!慫字都紋臉上了,還敢說欠揍的話,到時候藝術(shù)節(jié)搞砸了你負(fù)責(zé)嗎?南校來的了不起啊,還得給你們VIP待遇?”
四周安靜下來。控制室的小強(qiáng)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擅離職守站在一邊看起熱鬧,抱著胳膊直搖頭:“嘖,這就吵起來啦,女生要不要這么兇悍??!”
“你不是應(yīng)該在控制室嗎,誰讓你下來的?那幾個鈕擺弄明白了嗎?我真是——”
“哦不不不,”安梓榮一把攔住我,撓頭笑了笑,“這是大強(qiáng)——雙胞胎?!?/p>
抬眼看去,另一個小強(qiáng)果然還在控制室焦頭爛額地亂轉(zhuǎn)。何苦叫小強(qiáng)呢,叫無頭蒼蠅好了?!澳銈兡闲舢a(chǎn)怪胎?!?/p>
“行啦!先核一下節(jié)目再說吧!磨磨唧唧沒完?!蔽核颊Z氣頗不耐煩。她一手握著小提琴,一手拿琴弓戳地毯,生無可戀地蹲在舞臺邊,眉頭糾結(jié)成花卷。
在想哪道周練題嗎,好笑。這姑娘,一天到晚就想著學(xué)習(xí),玩一秒都嫌浪費(fèi),哪怕天塌下來了也能給自己找個犄角旮旯支個帳篷看書。這幾天被我拉著排練怨氣不小,我姑且發(fā)揚(yáng)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忍了她。
但安梓榮就不能這么輕易放過了!他就是荷葉上面的蛤蟆,一戳一蹦跶,不戳一戳永遠(yuǎn)沒長進(jìn)。于是我順勢接道:“聽見沒?沒工夫閑扯,趕緊練?!?/p>
“我說張一言,你這種暴脾氣怎么也沒人治一治呢,你的社員難道不想起義推翻你的霸權(quán)?”
“江南江北一條街,也不問問誰是爹!”
“呵呵。”
“去死吧!”越發(fā)覺得眼前之人面目可憎,千刀萬剮不為過。呵呵是母豬的叫聲。
“你這驢脾氣也是病,得有人治一治你?!?/p>
在北?;燠E一年多了。
周圍的人千奇百怪,一天二十四小時看書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忙著青春宣言談戀愛的,還有夾在中間當(dāng)墻頭草的。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立住腳了,哪曾想這一回栽在豬隊友手里,而這豬隊友的來源是不可抗力——并校。
晚休的時候從藝術(shù)廳回教室,累得飯也不想吃,趴在窗邊看他們像一群跳蚤似的沖出這樓又沖向食堂,我要是出馬肯定是跳蚤堆中的巾幗英雄。
“哎?!鳖^頂響起一個突然的響指。
“怎?”我從頭發(fā)絲就感受出來是王景琦。
他一跳坐上窗臺:“你又怎么了,臉拉得那——么長?!本尤贿€敢伸手上來比劃,我一巴掌打掉他的手。
“我感覺,我像個鞠躬盡瘁的老父親——嘖,別笑——心都要操碎了,反倒不落好。魏大女神又在鬧小脾氣嘍,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生氣的,難道整天翻她那堆練習(xí)冊比排練有意思嗎?還有你,”我伸手狠狠戳他,“吃里扒外!怎么剛剛不幫我罵回去呢?下一秒就跟人家稱兄道弟的。不可理喻!”
“唉,”他搖頭晃腦語重心長,“今日留情面,日后好相見嘛?!?/p>
日后好相見,更惆悵?!巴蹙扮?,我覺得南校同學(xué)搬過來之后,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了?!?/p>
藝術(shù)節(jié)還是在平安夜如約而至。竟然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完蛋,天知道他們在這兩天里經(jīng)歷了什么涅槃重生。只記得結(jié)束以后他們便扛著自己寥寥幾樣家伙上了校車,瀟灑得連頭都不回,讓我們這些住校的大發(fā)無家可歸的羨慕和感慨。
“喂喂喂你的襪子為什么在床頭上吊?!”
回寢室后魏思對我懸掛在她頭頂?shù)拈L襪子表示抗議,要把我從上鋪掀下來。
“哎呀今天是平安夜??!我還等著圣誕老人送禮物呢——你有沒有點(diǎn)兒浪漫情懷?!?/p>
“哼,我要是圣誕老人,我就在你的襪子里放樟腦丸。”
對床的懷舒輕輕笑了;對床下鋪的孟相君發(fā)出杠鈴般的笑聲。
“你這樣說讓我很難堪啊……你看看人家懷舒,還斥巨資給我們發(fā)拐杖糖呢,你就不能對我善良一點(diǎn)?”
“對你可不能善良,給點(diǎn)陽光就燦爛,給點(diǎn)洪水就泛濫。”
我只好很不服氣地收回我的襪子,躲在被窩里一言不發(fā)拿出手機(jī),打算給男神發(fā)消息祝他圣誕節(jié)快樂——雖然我并沒有放假,每天只能將手機(jī)鎖在柜子里躲值班老師;雖然我還在死豬不怕開水燙一樣地等待期末考試,雖然我就算考完試再過八百年也不會放假。
例行公事地先上微信給爸媽請安,順帶發(fā)了我在淘寶看中的一雙鞋子的鏈接。居然沒有像之前每天一樣秒回,我還想跟他們顯擺我一手操辦的藝術(shù)節(jié)來著。
他們不會在過二人世界吧?頓時充滿了被掃出家門的委屈,不攪和一通誓不為人。于是一個電話打給我媽。音樂響了好半天才接通,是爸爸接的——果然。
“喂,張老師,”干脆把被褥掀開半跪在床上散發(fā)怨氣,“跟您夫人在哪兒賞雪呢?都沒空顧上您流落他鄉(xiāng)的女兒了,微信也沒回?!?/p>
電話那頭的張老師聲音一如往常地柔和平靜:“我陪你媽在醫(yī)院呢?!?/p>
“啥?”
“這是我講過的題呀你們都不記得,我很不開心喔?!辟R姐雙手托腮靠在講桌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從這邊眨巴到那邊。傍晚最后一束直射的柔光透過玻璃窗折射到她的毛衣裙上,看上去像是溫柔的撒嬌,只有我們知道這是臨死前的圣光。賀姐說不開心就是真的不開心,一絲笑也不想讓你看到,眉頭緊皺,委屈得馬上要哭出來一樣。
不過這一次我們非死即傷的數(shù)學(xué)成績大概還只是幫兇,惹到賀姐的罪魁禍?zhǔn)讚?jù)說是她又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
根據(jù)上屆知情學(xué)姐的小道消息,賀姐已經(jīng)終結(jié)兩段戀愛了,而且堪稱是對方的“初戀終結(jié)者”。第一次分手時她還在教上屆學(xué)生,聽說坐在辦公室偷偷哭了一下午,紙巾一張又一張,擦完眼淚抹鼻涕,抹完鼻涕又擦眼淚的,扔了滿滿一桌子,嚇得同學(xué)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后來還是硯倫歐巴(萌萌的物理老師)用全家桶勸好的——理工男哄人最實在。第二次戀愛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聽說是有一段時間一個帥哥每天來這荒山野嶺的北校郊區(qū)給她送吃的,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又消失了。是個外賣小哥也說不定。
以上這些都只是道聽途說,可是如今,活潑善良美麗睿智的賀姐又失戀了。
“你們自己看看整張卷子哪有一道難題呀,我二十分鐘就做完了,”在同學(xué)一片純屬捧場的贊嘆中賀姐傲嬌地翻了個白眼,“前十道選擇是送分題我不講,你們互相解決;填空題我只講兩個——看你們有沒有水平猜到我講哪兩個;大題我講最后一道。給你們十分鐘,討論吧。”
于是裝模作樣的討(閑)論(聊)開始了。
魏思這次考得出奇地好,比第二名高出整整三十分,討論一開始,周圍的眼睛刷刷都盯上她,似乎找到什么不得了的珍寶。魏思像個受驚的小貓崽兒似的裝糊涂看著我們,苦笑著說:“我也不會啊,好多題都是蒙的?!?/p>
“那照你這么說,成績好的都不是學(xué)霸,都是賭神啦?”
魏思低下頭去擺出一副不知道怎么拯救對方的樣子。
相君在一旁冷笑道:“你們就不要問啦,學(xué)霸的意思你們還不懂嗎?就是‘我懂但是你們這智商肯定聽不懂,我不想給你們講?!?/p>
“我沒有啦!”
“好啦我開玩笑?!毕嗑齽偛旁具B頭都沒舍得抬起來,見魏思動了氣才放下手里的小鏡子,無所謂地解釋一句,也沒想再說第二句。
反正相君是從來不太關(guān)心學(xué)習(xí)上的事情的,考試對她零傷害。但是王景琦抱著化成灰的分?jǐn)?shù)還傻呵呵笑得出來,這我就無法理解了。
“哎,過來過來?!彼衩刭赓獾匾徽惺郑瑤讉€小腦袋不約而同地湊了過去。
“一會兒晚課結(jié)束我請你們吃飯啊,有件大事情宣布。”
食堂的飯也能叫請?好歹定份外賣吧?不過看他笑容燦爛,不好掃興,只能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盤算著一會兒刷爆他的卡。
冬季的天黑得早,從樓上飛奔到食堂的路上還不忘抬眼滿懷少女心地看了看天空,難得有泛白的月亮和迷離的星辰。路燈的光是模糊的黃色,給這座人人爭先恐后的校園增色不少,終于有了慵懶的味道。
“不是,你到底多大個事兒啊,要大伙兒見證呢?”從打飯窗口擠出來,發(fā)現(xiàn)桌邊還坐著小米和王景琦的宇宙第一鐵桿粉絲肖宇博。這位少爺高興時一個人撐起全班的笑點(diǎn),不高興了對誰都沒正眼,唯獨(dú)對景琦忠心耿耿,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景琦把兩張桌子推到了一起,食堂這個落了灰的昏暗角落一下子成了活躍分子窩藏點(diǎn)。
王景琦坐在他倆中間,瀟灑地向后一倚,一手搭在小米的椅背上,一手搭在肖宇博椅背上:“這就是我要宣布的事啊?!?/p>
一秒,兩秒。
“你,”相君舉著筷子認(rèn)真地揣摩著,“給他倆當(dāng)月老兒啦?”
“一邊兒待著去!”景琦在肖宇博毫不留情的爽朗大笑中無奈地反擊,立刻將搭在肖宇博椅子上的手抽回來,瞪大了眼睛頻頻指自己,“我呀!我!”
三秒,四秒。
“??!”恍然大悟。魏思呵了一聲,懷舒抿著嘴微微會心一笑。 “喲,神雕俠侶哦——肖宇博沒想到你是那只雕?!毕嗑挚刂撇蛔¢_口了。
肖大少爺破罐子破摔,干脆楚楚可憐地將胳膊壓在景琦肩上,嘆氣道:“是呀,我家琦哥哥不要我了,我能怎么辦呢?我也很絕望啊?!?/p>
“放心吧,”小米越過她的楊過拍拍雕的肩膀,挺身而出,“我挺會養(yǎng)寵物的?!?/p>
我終于見識了一笑傾城的樣子。小米很會打扮,身上帶著美術(shù)生特有的仙女氣質(zhì),看她第一眼總是想起廣告上大牌明星那種完美無瑕閃閃發(fā)光的海報。是個好看的姑娘,論顏值景琦撿到了大便宜。
“你不要絕望啊,”相君壞笑著瞟了我一眼,“你的琦哥哥對張一言這樣‘集美貌與才華于一身的女子都不愿意看第二眼,你區(qū)區(qū)一只雕和人家小米高下立見了?!?/p>
“哦不不不,”肖宇博用勺子一本正經(jīng)地連敲餐盤,嚴(yán)肅地看著我,“他拋棄你叫‘棄暗投明?!?/p>
是在下輸了。
從食堂臺階晃蕩下來硬是不愿意回教室去,覺得再往教學(xué)樓多走一步都有愧于自己的良心,于是我提議到小廣場那邊散步。
魏思揚(yáng)起眉毛瞪了我一眼急忙道:“我可不去,要去你們?nèi)グ?,我沒有那閑情逸致?!?/p>
她果斷跑掉了,留下我們凍得直抽鼻子,奔向小廣場的長椅。
“哎,我跟你們講啊,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賀姐換了個手包?”肖宇博嫌長椅冰涼,用一只腳踩在上邊抖來抖去,跳動的眉毛里洋溢出八卦的氣息。
小米立馬連連點(diǎn)頭,眼睛里晶晶亮:“是啊,那個包包我之前特別喜歡的,是COURONNE的牌子呢?!?/p>
“什么?”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語文尚沒學(xué)好,何況半路殺出一個不知道是什么語言的詞。
“哎呀是韓國一個品牌啦,你不知道啊,” 小米抿抿嘴,“好多韓國明星喜歡的?!?/p>
“行行行管它什么牌子!”肖大少爺不耐煩了,故作神秘地湊近過來,“那個包是——硯倫送的?!?/p>
“啊?”明明在安靜捋頭發(fā)的孟相君突然炸起,氣勢洶洶地瞪向肖宇博,“你亂編的吧!不可能!”
“哎哎哎別動手啊,”肖宇博急忙攔下這只吱呀亂叫撲向他的雞崽,“你愛信不信?!?/p>
戰(zhàn)斗雞泄氣了,叉著腿坐在長椅上,臃腫的棉服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jìn)去。萬分痛惜地仰天長嘆了三聲之后,她才念秧兒:“我的男朋友啊又少了一個。才短短兩天,就已經(jīng)隕落兩個了!”
“啊?誰什么時候怎么成了你男朋友了?”說好一起當(dāng)單身狗,你卻瞞著我牽了手。
“你看,王景琦被小米帶走了,硯倫歐巴……唉,再這么下去估計早晚也要被賀姐帶走了。”
“哎我和你可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沒有!”王景琦跳出兩步開外,無辜地看著小米。
“嘿嘿,”相君瞇起眼睛狡黠地一笑,“我看上眼的就是我男朋友?!?/p>
我正用手撥弄著相君的頭發(fā),忍不住拽了一把。 “你是不是把男神和男朋友搞混了?”
她回身給了我一拳頭?!安恍袉??你都跟我男神兼男朋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還不許我過過癮臆想一下呀?身在福中不知福?!?/p>
我和景琦面面相覷,又和小米的目光相遇了一秒。
王景琦是我認(rèn)識十多年的哥們,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小米目光單純地溜到這邊,又跳到半空里看樹梢上掛的雪,好像并沒有聽懂。
“哦,我明白了,”肖宇博開始給自己加戲,點(diǎn)著相君的腦門兒,“你男朋友是‘包羅萬象‘一應(yīng)俱全‘群英薈萃是吧?”
可相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踢著雪咧嘴一笑:“放心,‘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我已經(jīng)將你收錄在小本本兒上了,萬一你以后找不到女朋友,我還可以毛遂自薦哈。”
本來想要插一句話的,偏偏預(yù)備鈴兵荒馬亂地響了,只能起身往教學(xué)樓蹭。
“哎。”小米在后邊悄悄挽住我的胳膊,嚇得我抖了一下。印象里還沒有誰跟我走得這么近,哪怕是一直被我當(dāng)親人的魏思——她一身都是癢癢肉千萬碰不得。原來有一個人在大冬天的黑夜里挽住你,也是一件很溫暖的事情,我今天才知道。
“你……是不是知道他很多,嗯,黑歷史???”她吐著舌頭笑,偷偷向景琦的后背使眼色,“講講唄?!?/p>
“嗐,他的事兒有的是,”說起他如同中年婦女聊起自家的倒霉孩子,“我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還缺顆牙呢,我都沒聽清他叫什么,‘王錦旗‘王錦旗地叫,也不知道送他多少面錦旗了?!?/p>
小米輕聲咯咯地笑起來。“就這一件?。俊?/p>
已經(jīng)進(jìn)樓了,樓梯上說不定埋伏著值班老師的鬼影。我只好打住,笑著看她,悄悄說:“其他的讓他自己講吧——反正他肯定會告訴你的?!?/p>
大晚上被枕頭底下的手機(jī)振動驚醒到魂不附體。這學(xué)期是第三次了。
手忙腳亂地先按了靜音,然后便聽到下鋪傳來嘆氣的聲音。魏思早就扯著我耳朵警告過我:“你手機(jī)一震動,我整個床都在抖,防震演習(xí)做得挺好的!”可她每天晚上十一二點(diǎn)鐘才從自習(xí)室回來,向來又機(jī)警敏感,我除了道歉認(rèn)慫還能說什么呢。
冒著眼睛被晃瞎的危險按亮屏幕,未接來電又是半秋。
這丫頭不知道腦子里長了什么奇怪東西,偏愛大半夜鬧午夜兇鈴。大冬天供暖又不好,我還得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向魏思悄悄說聲對不起,哆哆嗦嗦地跑到洗手間把自己鎖起來回電話。
“喂?”輕聲地回?fù)?,聲音都在顫抖著與冷空氣誓死頑抗。
還沒開口問什么,就聽見電話那邊的瘋子嚎啕大哭:“一言,你在哪啊?”
“靠,我除了在學(xué)校還能在哪兒,在大街上賞雪嗎?”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我回答,接著抽噎:“我剛剛夢見自己凍死在雪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爸爸今晚又不在家,我不敢……”
我困得眼皮沉重頭昏腦漲,心想干脆直接掛斷算了!以為自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嗎?還大冬天被凍死。我現(xiàn)在才是快被凍死的那個。
這種不著調(diào)又栩栩如生的鬼話我不知道聽了多少次,其頻率不亞于一個敬業(yè)而卑鄙的電話推銷員。半秋,像是一個莫名其妙就被植入到我生活中的病毒。然而理智與容忍讓我硬著頭皮沒有掛電話,生怕刺激到她敏感脆弱不堪一擊的心臟。
“一言,現(xiàn)在我身邊的人都不懂我也不想理我,我爸爸拿我當(dāng)寄養(yǎng)在他家的一樣……你快回來吧!”哭得一塌糊涂,隔著手機(jī)屏幕我都能想象到她一個人打開所有房間的燈,電視調(diào)到最大聲,抱成團(tuán)縮在床角給我打電話的樣子。
“你別哭,別怕,我們快放假了,到時候我去找你啊?!蔽夷贸瞿赣H哄不愿上床睡覺的小孩子才有的語氣。
電話那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不時抽一下鼻子,好久終于很小心地問道:“一言,你……周末休息嗎,我……我想去找你。”
天哪!我強(qiáng)打起精神,知道自己一定是遇上了大麻煩?!皠e別別,你聽我說,再等兩周我們就放寒假……”
第二天早自習(xí)結(jié)束時我醒來,知道自己又度過一個碌碌無為的早晨。
“哎,你怎么困成這樣?不會是我脫單刺激你了吧?您可千萬別呀,小的對您可是不離不棄,肝腦涂地,上天入地,在所不惜……”看著王景琦滿面春風(fēng),我連白眼都懶得翻。
魏思在后座頭也沒抬地冷笑:“昨晚玩手機(jī)來著。”
“不是吧?你這是玩物喪志呀!”
“你才玩物喪志,要喪志也得先有志啊!——昨晚半秋又給我打電話了?!?
提到這個名字,景琦臉上立刻沉了臉色?!吧窠?jīng)病……我說你也夠可以的,這種人你都受得了?你難道不覺得她跟正常人不太一樣嗎?”
“知道啊——別動我魔方,”我及時制止了他罪惡的魔爪,“就是性格孤僻奇怪點(diǎn)兒吧。哎呀你想她那么不幸總得有個釋放的出口嘛!再說我都已經(jīng)被‘盯上了,想逃也逃不了啊。她還說周末要來找我?!?/p>
“別別別這種事情你可不能開玩笑!”景琦比我嚇得還慘烈,雙手?jǐn)[動得幾乎要扇到我臉上來。
“當(dāng)然??!所以我用一晚上的時間勸說加安慰,把她攔住了?!?/p>
“半秋是誰?。俊毙∶自谝慌月犃撕芫?,終于很直接地問出了周圍那些偷聽著或明目張膽聽著的同學(xué)心中的問題,同時十分自然地將手揣進(jìn)景琦兜里。這兩個人,才不過幾天就已經(jīng)把整個班級膩歪得紛紛敬而遠(yuǎn)之了。
“噢,王景琦的女神?!北鞠胍槐菊?jīng)回復(fù)她的,可是看見兩人光天化日之下大把撒狗糧,天理難容,我忍不住要替天行道。
小米轉(zhuǎn)過臉直逼過去,眼神一瞬間比萍姐還犀利。
景琦順手抄起我的眼鏡盒狠狠敲我的腦袋。果真“重色輕友”了!我默默收起破碎的心靈。
“好了不跟你開玩笑……是我們一初中同學(xué),她媽之前不知道做什么買賣把家里錢全帶跑了,她爸單位破產(chǎn),成天喝酒不怎么管她,要么就是對她發(fā)脾氣??赡苁艽碳ち税?。他們家畢竟原來還挺好的,一下子窮了,性格也變了。”
“照你這么說,沒錢沒家會讓人變成精神???”魏思又忍不住冷笑。魏思哪里都好,就對我不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就要回嗆。
小米睫毛略微抖動著,半天才說:“啊,你們以前還有這樣的同學(xué)?我之前上的是私立初中,沒遇到過還有這種……”
“什么?”我最怕別人說話說半句。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說明白呢,非得考驗對方的悟性,而我悟性向來不高。
相君翻了翻眼睛,無所謂地酸了一句:“我們都是平民百姓,什么人沒見過?哪像你天天過得格林童話似的?!?/p>
相君是純粹出于習(xí)慣的毒舌,一針見血,劇毒的那種。
小米委屈巴巴地咬著嘴強(qiáng)笑:“我沒有這個意思啊……”
相君發(fā)出標(biāo)志性的輕率笑聲?!拔抑溃闶恰栖梁梢詾橐沦?,集芙蓉以為裳,沒想到我們是‘久入鮑魚之肆。放心,王景琦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