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瑞貞
和興鎮(zhèn)是塊風水寶地,三縣交界,一面向海,夜間一聲咳嗽,引起三縣狗吠,白天一件趣事,傳遍三縣百姓。素有“海岱通衢”之譽。因了這特殊位置,和興大集就格外興隆。每逢集日,山貨海鮮,時令蔬菜,花鳥蟲魚,糧食布匹,潮涌而來,把個玲瓏小鎮(zhèn)擠塞得風雨不透。
和興鎮(zhèn)有一條南北大街,街的西面有一家遠近聞名的狗肉鋪子。這家狗肉鋪子鋪面并不顯眼:三間不高的青磚紅瓦房,房前擺了十多張用青石板做成的矮桌。門右首杉木桿子上挑著一面黃底黑字的幌子,上書“林家狗肉”四個大字。掌柜的是個紅臉漢子,因在五服兄弟中排行老大,就都稱他林老大。
“林家狗肉”聞名在它的味道上。據(jù)說,大鍋里的老湯是延續(xù)了幾十年的,加上佐料怪巧,肉和湯到了嘴里鮮美得難以言表。日本鬼子大掃蕩時,小鎮(zhèn)人都跑到山里避難,林老大啥都舍得,獨獨舍不得那半鍋老湯,把鍋揭下來,用麻繩橫纏豎綁,和老婆一條扁擔抬著,領著兒子越溝跨澗進了山。自此,林家的狗肉鋪子更有了名氣?!皳?jù)說”而已,好像誰也沒有親見。不過林家狗肉鋪子的湯、肉味道獨特確是不爭的事實。到和興趕集的人,但凡腰里有幾毛的,不到鋪子里吃幾塊肉喝兩碗湯,似乎對不起自己的嘴和肚子。林老大的服務態(tài)度極好,不管舊朋新客,全都笑臉相迎。待顧客坐定,便白瓷碗里撕上狗肉,撒上一層白白翠翠的蔥片,熱鍋里舀了老湯當頂一澆,再淋上幾滴小磨香油,長筷子攪上幾攪,香味便隨著熱氣彌漫開來。好喝酒的,酌上一壺溫熱的老刀子燒酒,隨著肉香抿上一口,火辣辣一直熱到肚腹,溫暖到全身,飄飄然,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宰狗、煮狗須先從買狗開始。林老大買狗,從不依仗別人,他扛一根捉狗棍子,到村里長長地喊一聲?!按颉贰獊怼?!”想賣狗的人家就會應聲出來。林老大進門把狗仔細相相。然后就報出一口價,賣就賣,不賣拉倒。大家也都深諳他的脾氣,不和他爭究,收錢成交。這時,林老大從肩上放下捉狗棍子。將綁在上面的繩子放開,打個擼扣(也叫活扣)套在狗的脖子上,狗就一邊哆嗦著身子狂吠,一邊用力后退著想掙脫繩索。林老大就將繃緊的繩索一圈一圈往棍子上繞,直繞到棍子戳著狗的脖子,迅速猛力在地上一頂,狗便四肢朝天,出了哀嚎沒有別的能耐了。林老大從口袋里掏出兩根麻繩,捆了狗的嘴巴和四肢。棍子插進四肢中間,用力掄到肩上,背著走人。狗的主人因不忍看到狗的慘像,一般收到錢后,就躲到屋里不再出來。只有村里的狗跟著狂吠,一直追到村外很遠。
幾十年殺狗背狗,林老大挺直的腰背逐漸彎曲,紫紅的臉堂也被歲月刻上了深深的溝壑,走起路來也遢遢拉拉,兩腿變得彎曲沉重。
一個冬天集日的晚上,林老大在鋪子里忙活了一天,覺得渾身疲乏,就早早睡下了。老伴兒在燈下給林老大縫棉襖。棉襖用的是新表新里新棉花,老伴兒縫得也特別上心。
到棉襖縫完,已是深夜。老伴見林老大仰躺在炕上,嘴半張著,呼嚕聲震得天棚落灰。老伴兒也沒驚動他。就挨著他躺下睡了。睡下不久做了一個夢,夢見狗肉鋪子前,來了很多陌生人,爭先恐后地買狗肉,林老大曲腿弓背,吃力地應酬著。這時,忽然從外面闖進一個人。黑臉,黑衣,兩只毛茸茸的耳朵長在頭頂,眼里射著兇光。到了案子前就喊,我要買一千只狗頭!林老大應聲一看,臉上不禁就滾下了豆大的汗珠,篩著身子,顫聲說,你,你不是來買狗頭的。黑衣人說,你還算是明白!說罷一揮手,甩出一根繩子套住了林老大的脖子,道,跟我走吧!老伴一見,上前拼命拽著林老大的衣服,大聲哭著,哀求黑衣人饒了丈夫??墒窃趺从昧σ灿貌簧希趺春耙埠安怀雎?。情急之中,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醒來的老伴兒破天荒地沒有聽到林老大的鼾聲,晃了幾晃,也沒有反應。覺得蹊蹺,爬起來一試,丈夫身體已冰涼僵硬。她抄起剛剛縫好的新棉襖敷在丈夫的身上,連聲哭喊:你怎么不穿穿新棉襖就急乎乎地走了呢!你怎么不穿穿新棉襖就急乎乎地走了呢!
兒子林清泉葬了父親,接過了鋪子。母親說,泉兒,這狗肉生意不做也罷,我總覺夢中的黑衣人就是狗變的,它索去了你爹的命,你再干這營生,我害怕。林清泉說,哪有這種事,肯定是白天你想多了,夜間就入了夢。這不過是與父親的走碰巧了。
林清泉子承父業(yè),干得比老子高出一節(jié)。他把房前的地面用紅磚、青磚插花鋪成好看的“卍”字紋。鋪面內(nèi)紅案、白案拾掇得比林老大時更干凈,碗、筷、瓢、勺、生刀、熟刀、花椒、茴香、八角、油、鹽各種調(diào)料擺放得次序分明,做起活來,各道工序更加規(guī)范。他還別出心裁地對狗肉進行了分類:頭肉、脖肉、前腿肉、后腿肉、肋膳肉、里脊肉和下貨,品質(zhì)不同,價格相異。這樣一份,不僅肉湯的鮮美程度又上了一個層次,而且各取所需,錢花得舒心滿意。于是,方圓百里流傳開了一句話:到和興沒吃林家狗肉等于沒去。
深秋的一天,林清泉一早就離開鋪子,冒著蕭瑟冷風出去收狗。說也奇怪,他走了十幾個村子,喊遍了數(shù)十條街,卻沒有一戶應聲。太陽離西山還有一桿子高的時候,來到了二十里外的葫蘆柄村。他從村后進去,吆喝著到了村前,又從村東吆喝到了村西,看看還是沒人出來,正要離開的時候,出來了一位老大娘。她走到林清泉跟前,說,打狗的,你把俺家的狗綁了去吧。林清泉就跟著老大娘進了他家院子。院子不大,只有三間房子,大門和屋門上都貼著燒紙。西間窗前支著一盤石磨,東間窗前一口壓水井,壓水井的南邊一棵碗口粗的蘋果樹,蘋果樹上沒了蘋果,只有一些褐綠枯灰的葉子在風中搖曳。樹底下趴著兩只大狗,一只黃的,一只黑的。黃狗體型略小,看上去也瘦。黑狗粗壯肥碩,黑毛在夕陽光輝的映照下閃爍著綢緞般的光澤。兩只狗可能聞到了林清泉身上那股特有的氣味,就一齊躍起來朝他狂吠。老大娘說,大黃小黑不許嚷嚷。兩只狗就很不情愿地息了叫聲,眼睛驚懼地注視著林清泉。林清泉問老大娘,兩只都賣嗎?老大娘說,不是的,俺是一時缺錢,沒有法子,才狠著心賣一只,你看中了哪只就綁哪只吧!林清泉說,那就綁黑的吧。黑狗像是聽明白了林清泉的話似的,發(fā)出了一聲嗚咽的哀號,身子顫栗著躲到了黃狗的身后。黃狗回過頭去愛撫地用舌頭舔著黑狗的頭、脖子和全身。舔了好一會,竟自己緩緩地走到了林清泉的跟前趴了下去,全身恐懼地顫抖著。老大娘看得真切,眼里嘩地流出了淚水,走到林清泉身前把他擋住,抖抖索索地說,十分對不住您,俺不賣了,再缺錢俺也不賣了。林清泉見好不容易談妥的買賣,又要泡湯,忙問,咋了大娘?大娘抻了衣袖抹著眼淚說,這黃狗是黑狗的娘,它想代孩子受死呢。我一下子想起了我那剛剛死去的兒子,老天爺為什么不讓我替他死??!林清泉聽罷,心里猛地一顫。一陣莫名的痛楚涌上了胸口,二話沒說,扛起捉狗棍子出了院子。
林清泉到家,已是夜間十一點多,娘的屋里還亮著燈。她知道,娘一直在等著他。
第二天,高高掛在杉木桿上黃底黑字的“林家狗肉”的幌子不見了,只留下杉木桿孤獨地立在門前。
責任編輯:段玉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