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接占有與指示交付下的動產(chǎn)物權變動
——地礦總公司訴康杰公司上訴判決①評釋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50)

一、案件事實

2011年10月17日，地礦總公司與康杰公司簽訂《進口代理協(xié)議》，地礦總公司代理康杰公司進口紅土鎳礦。協(xié)議約定：康杰公司分期付款，地礦總公司在付款當日將對應貨權轉移給康杰公司。同日，地礦總公司與DH公司簽訂了《購銷合同》。為辦理涉案紅土鎳礦貨代業(yè)務，地礦總公司、康杰公司與唐和公司簽訂了《進口鎳礦港口代理協(xié)議》，約定：地礦總公司進口鎳礦銷售給康杰公司，二者指定唐和公司為該批貨物的貨代公司；此批貨物的所有權歸地礦總公司所有。貨物到達天津港后，地礦總公司依據(jù)與唐和公司簽訂的《進口鎳礦港口代理協(xié)議》，將正本提單等單據(jù)交給唐和公司辦理貨物在天津港的報關、報檢、倉儲等相關業(yè)務。唐和公司代理地礦總公司從承運人處提取了貨物，辦理了相關港口進口手續(xù)，持有兩份海關放行單原件。貨物倉儲于天津開發(fā)區(qū)鵬發(fā)貨運代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鵬發(fā)公司)的貨場。

唐和公司稱因需向康杰公司借款，將涉案兩份放行單交給康杰公司作為抵押。2014年4月21日，康杰公司與中色物流公司簽訂《貨物采購合同》、《貨權轉移協(xié)議》，中色物流公司向康杰公司支付了貨款，康杰公司將兩份放行單交付給中色物流公司。同時，雙方又和唐和公司簽署了《貨權轉移證明》。2014年4月23日，中色物流公司與中色國貿公司簽訂《貨物銷售合同》并與鵬發(fā)公司簽署了《貨權轉移證明》，并約定以抵銷的方式結算貨款。涉案兩份放行單現(xiàn)由中色國貿公司持有。

法院生效裁判認為：地礦總公司以信用證付款贖單方式付款后即取得涉案貨物所有權。涉案貨物存放于第三人處，不存在直接交付，只能采用指示交付的方式交付貨物。結合《擔保法解釋》第88條②，應當將通知直接占有人作為認定完成交付的條件。本案中康杰公司未提貨請求權轉移的事實通知鵬發(fā)公司，因此其未完成交付義務。與此同時，中色物流公司受讓時未盡到相應的注意義務，中色國貿公司的交易價格亦不屬于合理價格，不能善意取得貨物所有權。地礦總公司有權根據(jù)《物權法》第三十五條行使排除妨害請求權向中色國貿公司主張返還海關放行單。

二、評釋

本案涉及了諸多爭議問題，如海關放行單本身是不是權利憑證？指示交付下間接占有的移轉是否具有權利外觀，能否產(chǎn)生善意取得的法律效果？基于指示交付移轉物權是否以通知第三人作為物權移轉要件？本文旨在就以上問題作簡要闡述。

(一)海關放行單的性質

在海商法中，常見的有價證券通常指的是提單、倉單、載貨證券等，這類證券可以在商事活動中流通。德國法下的倉單、提單等證券又被稱為“交付證券”，交付證券做成后，非依該證券不得處分或要求交付證券記載的物品。證券簽發(fā)人移轉這類證券，同時也移轉了證券上的返還請求權。這類證券的交付，對于有受領權限的權利人，與單證之下的貨物交付具有同一效力。③臺灣地區(qū)民法典中證券上權利的利用(行使或移轉)與證券占有之關系就各種有價證券程度上有所不同。例如票據(jù)作為一種文義證券，票據(jù)上權利之發(fā)生、行使、移轉、消滅等，均與票據(jù)本身有不可分離之關系，而記名股票、記名公司債，其權利的發(fā)生和行使均不必以證券之占有為必要，但證券之轉移以股票占有之移轉為股東權轉移對抗債務人及其它第三人之要件。④我國《物權法》中并未明確規(guī)定有價證券物權移轉問題，僅在第23條規(guī)定了一般動產(chǎn)的物權變動規(guī)則：合意+交付。由此引發(fā)的問題就是在我國，有價證券的交付是否等同于貨物的交付？此時的交付是屬于證券的直接交付還是貨物的觀念交付？有價證券所代表的究竟是債權請求權還是物權請求權？

實務中，一般進出口貨物⑤流程往往是這樣的，在收貨人或其代理人如實向海關申報并如數(shù)繳納應繳稅款和有關規(guī)費后，海關會在貨物的進口貨運單據(jù)⑥(如進口提單或運單)或特制的放行單上簽蓋“海關放行章”，進口貨物的收貨人則憑此到海關監(jiān)管倉庫提取貨物。本案法官認為在本案中并不存在直接交付，只存在指示交付，也就是說海關放行單的交付并不等同于貨物的直接交付，但判決結果中卻依據(jù)《物權法》35條要求中色物流公司將海關放行單返還給地礦總公司，裁判理由前后存在矛盾。倘若海關放行單本身就是交付證券，能夠代表證券項下的貨物所有權，那么交付證券本身就構成了現(xiàn)實交付，也就不需要提及指示交付。倘若海關放行單本身并非權利憑證，那么在本案中執(zhí)著于追究海關放行單的流轉以及要求返還海關放行單則毫無意義。我認為，本案中海關放行單僅能用于證明代理公司完成了通關手續(xù)，僅僅具有表明貨物已經(jīng)被海關放行的作用，并未表明貨物的權利歸屬，本身并不是有價證券⑦，因此海關放行單的移轉不構成物權法上的交付，也不會因為放行單的移轉而產(chǎn)生任何物權變動效果。

(二)動產(chǎn)物權變動中的指示交付

放行單本身并非權利憑證，那么接下來需要考慮的就是該案中貨物究竟是以什么方式進行移轉的。我國《物權法》第23—27條規(guī)定了動產(chǎn)交付的四種方式：現(xiàn)實交付、簡易交付、指示交付和占有改定。那么，本案中涉及什么交付？唐和公司將放行單抵押并交付給康杰公司，康杰公司實施無權處分行為會產(chǎn)生怎樣的法律效果？第三人又能否善意取得？

(1)基于指示交付而設立動產(chǎn)抵押權

首先，該批貨物上能否設定動產(chǎn)抵押權？根據(jù)一般規(guī)則：通常是在不動產(chǎn)上設定抵押權，在動產(chǎn)上設定質權。德國民法典不承認動產(chǎn)抵押，日本民法以特別法的形式承認了機動車抵押、航空器抵押、建設機械抵押、農(nóng)業(yè)動產(chǎn)抵押等極其有限的種類的物上的動產(chǎn)抵押。⑧我國《物權法》第180條第7款⑨規(guī)定了動產(chǎn)抵押的兜底條款，只要是法律行政法規(guī)未禁止抵押的財產(chǎn)均可設定抵押權。《擔保法》第四十三條⑩規(guī)定了我國動產(chǎn)擔保物權變動采用的是登記對抗主義模式，只要當事人雙方達成物權合意，抵押權就能設定。因此，該批貨物可以設定抵押權。

其次，唐和公司作為貨代實施的無權處分行為，能否以指示交付的方式使得康杰公司善意取得抵押權？我國《物權法》第26條規(guī)定了指示交付的構成要件：第一，占有媒介關系成立；第二，間接占有人享有對于直接占有人的返還請求權；第三，間接占有人將該返還請求權讓與給第三人。法院經(jīng)審理查明，在設立抵押關系時，出讓人唐和公司作為倉儲合同的間接占有人通過向康杰公司轉讓其基于占有媒介關系而享有的返還請求權，足以使得康杰公司獲得間接占有。康杰公司只要獲得基于占有媒介關系的返還請求權，就獲得了借助于占有媒介人支配占有物的事實可能性，因此，本案中唐和公司已經(jīng)以指示交付的形式完成了交付義務。但是由于康杰公司是知情的受讓人，因此不能善意取得動產(chǎn)抵押權，動產(chǎn)抵押權并未設立。

(2)無權處分時動產(chǎn)的善意取得

康杰公司隨后以所有權人的名義對貨物進行了處分，與中色物流公司簽訂了《貨物采購合同》、《貨權移轉協(xié)議》。此時康杰公司實施的也是無權處分，唐和公司與中色物流公司簽署的《貨權移轉證明》實際上是將返還請求權讓與給中色物流公司。唐和公司作為曾經(jīng)持有正本提單并辦理海關、倉儲各種手續(xù)的間接占有人，也為康杰公司與中色物流公司的貨權移轉協(xié)議出具了貨權移轉證明，此時處分人康杰公司是有一定的權利外觀的，相對人也具有信賴基礎，因此中色物流公司能夠善意取得貨物所有權。其獲得所有權后再行處分給中色國貿公司的行為也就是毫無瑕疵的法律行為。法院判決理由中認為“由于未通知直接占有人導致未完成交付”，從而物權未發(fā)生移轉，這個理由是不正確的。那么以移轉占有返還請求權替代交付的情況下，如何補正該形式欠缺公示性的瑕疵？無權利人通過指示交付方式移轉物權時該如何平衡善意第三人信賴利益與所有權保護？

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有過一個著名的銑床案充分的說明了所有權人和善意取得人之間不可避免的矛盾。也就是第三人對于動產(chǎn)占有權權利表象的相信而與之交易的信賴利益和物權人享有的絕對權產(chǎn)生矛盾時究竟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法律之所以對占有進行保護，很大的原因是為了維護現(xiàn)有的法秩序，禁止以私力去剝奪他人的占有，所以即使是無權占有人的占有也是受到保護的。在羅馬法時代，占有(Possessio)被認為是一種事實，其機能不在于保護權利，而在于保護社會和平，盜賊也是占有人，占有又被稱為“權利的外衣”。由無權利人善意取得權利，其法律上之根據(jù)為何？善意取得制度存在的合理性有其內部和外部的原因，外部原因是因為基于對權利外觀的信任，善意取得制度能夠減少交易成本，保障交易安全；從內部角度而言是因為善意取得制度的產(chǎn)生是為了平衡原權利人和善意的受讓人之間的權利沖突問題，當原權利人對于所有權的喪失具有可歸責性，而受讓人對于權利的取得具有抽象信賴的時候，就應當保護善意的受讓人。指示交付下的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判斷點主要有兩個：第一，原所有權人對貨物的喪失占有是否具有可歸責性；第二，受讓人是否足以產(chǎn)生客觀的信賴表征。

(三)基于指示交付的動產(chǎn)所有權移轉與通知第三人

(1)讓與通知的效力

法院在判決中引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八十條及《擔保法解釋》第八十八條的規(guī)定，認為從保護交易安全和善意第三人利益出發(fā)，應當將通知直接占有人作為認定指示交付完成的標志。我認為，這樣的觀點是不正確的。本案中法院之所以參照適用《擔保法解釋》第88條的規(guī)定，可能是擔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一方面，出讓人通過返還請求權的讓與已經(jīng)將貨物的所有權轉讓給了受讓人；另一方面，此時占有媒介人卻依然為出讓人占有轉讓物。于是便產(chǎn)生了占有媒介人他主占有的占有意思與物權的真正權利人不符的矛盾。首先，《物權法》第二十三條所規(guī)定的指示交付的構成要件里并沒有通知占有媒介人；其次，即便是《合同法》第80條中所規(guī)定的債權讓與中的通知債務人，也只是作為對債務人生效的要件，而不是債權讓與本身的成立要件。移轉間接占有之所以無須占有媒介人明示的占有媒介意思改變，是因為發(fā)生返還請求權讓與時，倘若占有媒介人知悉這一請求權讓與，他通常也會變更其占有意思，從而為受讓人占有轉讓物。這一占有媒介人的占有意思變更推定，使得受讓人直接取得所有權，而不必等待占有媒介人表示愿為受讓人占有的意思。只是自占有媒介人表示不愿為受讓人占有那一刻起，受讓人失去間接占有。

本案中需要注意的是，應當嚴格區(qū)分讓與通知對于占有媒介人的債法效力與返還請求權讓與的物權效力。以指示交付方式完成動產(chǎn)物權變動的情況下，核心要素在于只要雙方當事人意思一致，就能夠產(chǎn)生返還請求權由出讓人轉移至受讓人的法律效果。更甚者，《德國民法典》第398條規(guī)定：對于返還請求權的讓與對于占有媒介人不必為讓與事項之通知。

(2)返還請求權行使的障礙與所有權移轉

占有媒介人對原占有人的抗辯能否延續(xù)至新權利人？如占有媒介人與原占有人間存在一個汽車修理合同，因原占有人未及時支付修理費用，占有媒介人留置該車，此時若原占有人采用指示交付的方式移轉物權，占有媒介人能否基于拖欠修理費用為由對該新權利人行使抗辯？我認為是可以的。指示交付的登場使得物權變動不再依賴于占有媒介人的協(xié)助，同時它又能使占有媒介人得以向受讓人主張原占有媒介關系所生之抗辯權。倘若占有返還請求權的讓與不會使得受讓人承受原有占有媒介關系中債權債務關系的束縛，就很容易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當原占有媒介關系中出讓人有應當履行義務尚未履行的情況且出讓人此時轉讓了占有返還請求權，此時占有媒介人的利益就無法得到有效的保障。基于新的占有媒介關系，直接占有人不得不聽從受讓人的指示，但其對出讓人的債權又無法得到實現(xiàn)，就會使得占有媒介人處于求助無門的狀態(tài)。

三、結語：占有觀念化與動產(chǎn)所有權移轉

我國《物權法》雖然規(guī)定了不同類型的觀念交付形式，但是對于觀念交付過程中產(chǎn)生的各類問題如間接占有、占有媒介人、占有輔助人等并未作明文規(guī)定，對理論與實務均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指示交付中涉及的間接占有具有重要的意義，既關系著觀念交付是否完成、物權能否移轉，還關系著在移轉間接占有的情形下能否善意取得物權，是否滿足公示公信的要求。在以指示交付的方式進行物權變動時，讓與通知可以作為對占有媒介人生效的要件，但絕不是用于判斷交付是否完成、物權是否移轉的要件。

【注釋】

①中國地質礦業(yè)總公司與天津康杰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等排除妨礙返還海關放行單糾紛上訴案，(2015)津高民四終字第77號。

②“出質人以間接占有的財產(chǎn)出質的，質押合同自書面通知送達占有人時視為移交”

③史尚寬著：《債法各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63頁。

④史尚寬著：《債法各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74-784頁。

⑤進口報關流程是指進口貨物時需辦理的流程，步驟包括簽定進口代理合同→辦理相關許可證→開信用證(電匯)→外商發(fā)貨→審核進口單據(jù)→換單→三檢及商檢→報關預錄→海關審價→繳納稅金→海關查驗→放行貨物→提貨→動植物檢驗檢疫→送貨至倉庫→結算單據(jù)留存→完成。

⑥正本提單(Original B/L; Bill of Lading Original)是指提單上經(jīng)承運人、船長或其代理人簽字蓋章并注明簽發(fā)日期的提單。進口收貨人或其代理在收到“到貨通知”后需持正本提單向承運人或其代理換取“擔貨單”提貨，是一種物權憑證。海運單(Seaway Bill)是證明海上運輸合同和貨物由承運人接管或裝船，以及承運人保證交付貨物給單證所載明的收貨人的一種不可流通的單證，它不是物權憑證，不可轉讓。

⑦有價證券，是指標有票面金額，用于證明持有人或該證券指定的特定主體對特定財產(chǎn)擁有所有權或債權的憑證。有價證券是虛擬資本的一種形式，它本身沒價值，但有價格。

⑧崔建遠主編：《我國物權法立法難點問題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1-266頁。

⑨“債務人或者第三人有下列財產(chǎn)可以抵押：(一)建筑物和其他土地附著物；(二)建設用地使用權；(三)以招標、拍賣、公開協(xié)商等方式取得的荒地等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四)生產(chǎn)設備、原材料、半成品、產(chǎn)品；(五)正在建造的建筑物、船舶、航空器；(六)交通運輸工具；(七)法律、行政法規(guī)未禁止抵押的其他財產(chǎn)。抵押人可以將前款所列財產(chǎn)一并抵押。”

⑩“當事人以其他財產(chǎn)抵押的，可以自愿辦理抵押物登記，抵押合同自簽訂之日起生效。當事人未辦理抵押物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八十八條：出質人以間接占有的財產(chǎn)出質的，質押合同自書面通知送達占有人時視為移交。占有人收到出質通知后，仍接受出質人的指示處分出質財產(chǎn)的，該行為無效。

[1]史尚寬.債法各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2]周梅.間接占有中的返還請求權.[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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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莊加園.基于指示交付的動產(chǎn)所有權轉移——兼評《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26條.[J].北京：法學研究.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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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莊加園.動產(chǎn)所有權變動中的“交付”.[J].北京：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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