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閩
元金生是一個傻子的名字。他是我的同齡人,身體長得比我高,智力卻無法發(fā)育,停留在幼年的某個階段,或許他的大腦根本就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理解不了他的想法,他也覺得我們不是正常人。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不知道在我懂事之前,他經(jīng)歷了什么,他的家人是不是像我家人疼愛我一樣疼愛他。我從懂事時起,就知道他成天在鎮(zhèn)街上游蕩,穿著破爛的衣服,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臟兮兮的,散發(fā)出臭氣。我不敢看他的臉,金魚眼總是糊著眼屎,鼻涕口水從沒停止過流淌,人中和下巴都潰爛了,像河流入海口沖積出的灘涂。
元金生的名字就是傻子的代名詞,每年春天,那是腦膜炎容易流行的季節(jié),我十分害怕會得上腦膜炎,得了腦膜炎,就可能會變成傻子,像元金生一樣。每年度過了春天,夏天來臨之后,我才放寬了心,僥幸自己沒有得腦膜炎,沒有變成傻子。不過,如果誰要是罵我:“你怎么不得腦膜炎呀?!蔽倚睦锞蜁┼庖幌拢蜁肫鹪鹕菑埬?。
我上小學時,元金生就高出了我一個頭。有時在上學路上碰到他,他會朝我傻笑,鼻涕和口水會落到他臟污的腳盤上。我對他心生恐懼,撒腿就跑。我同學鄭文革不怕他,還會用小石子去扔他的頭。我說,石子會砸痛他的。鄭文革笑著說,沒事,他是個傻子,不曉得痛。鄭文革讓我也用石子去砸他,我沒有那樣做。我做過那樣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了像元金生那樣的傻子,鄭文革和幾個頑皮的同學用石子砸我。元金生也會害怕,見到鄭文革就跑掉了。有次,鄭文革用石子砸元金生,被他叔叔看到了,他叔叔追得鄭文革亂跑。我想,元金生的家人還是心疼他的,可是為什么不好好待他,要讓他出來亂跑,對他不管不顧。
鄭文革的哥哥騷牯是殺豬的,師從老殺豬匠大水燕。大水燕滿臉胡碴,力大無窮,我們河田鎮(zhèn)的人大都怕他。似乎只有元金生不怕他。我親眼見過元金生傻笑著靠近大水燕的豬肉鋪,突然伸出長長的手,在案板上拿起一塊豬肉,撒腿就跑。騷牯見狀,追了過去。騷牯捉住了元金生,要他歸還豬肉,那年月,豬肉是珍稀之物,我們家一年也吃不上幾次豬肉。元金生將豬肉塞進嘴巴里,使勁地咀嚼,騷牯按住他的頭,要從他口中搶回豬肉,元金生死死咬住豬肉,騷牯一點辦法都沒有。大水燕走過來,對騷牯說,算了,算了,讓他吃吧。騷牯罵罵咧咧地和師傅回豬肉鋪去了。大水燕對徒弟說,元金生也挺可憐的,就讓他吃吧。騷牯就不吭氣了。元金生撕咬著那塊生豬肉,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不小心,豬肉掉在了地上,被一只守候在那里的狗叼走。他追著狗滿街亂跑,不一會,狗就多起來了,一起搶那塊豬肉。元金生撲過去,撲了個空,摔倒在地上,額頭磕出了血。
元金生三天兩頭跑大水燕的豬肉鋪拿生肉吃,大水燕都習慣了,見他過來,便割一小塊肉扔給他,他拿起肉就跑。我一直想,生肉到底好不好吃,我母親說,吃生豬肉會發(fā)癲,所以不敢嘗試。我實在是搞不清楚,元金生小時候是不是吃了生豬肉,還是得了腦膜炎,才變成傻子的。有段時間,我想去問問他父母,到底怎么回事,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怕被他父親打出門。
元金生年齡小點的時候,家人會找他回家過夜,隨著他漸漸長大,家人就不管他了,他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在河田鎮(zhèn)游蕩。我們河田鎮(zhèn)有個溫泉,就在鎮(zhèn)街的盡頭。那是古老的公共澡堂,分男女兩個大浴池。男浴池成了流浪漢和元金生的居所。深夜了,澡堂里沒有人了,元金生和流浪漢們就到澡堂里去睡覺。漸漸長大的元金生和我們一樣,對女人也有了想法。我曾經(jīng)在中學階段,喜歡過一個女孩子,但是我一直沒有說出口,將那種情感隱藏在心里。元金生對女人的喜歡表現(xiàn)得和我們不一樣。他見到漂亮姑娘,會突然褪下褲子,朝女人傻笑,有時還會尿出來。女人的臉立馬紅起來,咒罵著逃走。
那時候,我們河田鎮(zhèn)還有個女瘋子,不曉得她的年齡,蓬頭垢面,經(jīng)常躺在街邊,破爛的上衣會露出黑乎乎的乳房。元金生會撲上去,咬住她的奶子,口里發(fā)出咿哩嗚嚕的聲音。讓人奇怪的是,女瘋子沒有推開他,反而抱著他,像是給兒子喂奶。有人說,那段時間,每天晚上,元金生都和她住在女澡堂里。過了不久,元金生和那女瘋子都消失不見了。沒有元金生的河田鎮(zhèn),仿佛少了點什么,讓很多人感覺到不習慣。我也會想,元金生和女瘋子到底去哪里了。我還有種美好的想象,他和女瘋子產(chǎn)生了愛情,女瘋子帶他走了,到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生活去了,其實他們都不瘋不傻,都是潛伏在塵世的有情人,只為尋找到真愛。
過了兩個多月,我的美好想象破滅了。
元金生神奇地回到了河田鎮(zhèn),還是那副傻傻的模樣,還會到大水燕的豬肉鋪拿生豬肉吃,也還會朝女人突然脫掉褲子,被人咒罵,也被人驅(qū)趕。我重新見到他時,有些傷感。那女瘋子沒有再回來,不知所蹤。我心里想,元金生不要回來,該有多好,我就可以一直美好地想象下去。元金生這樣的人,不可能長壽,在漫長的歲月里,他活得無拘無束,卻會讓別人難過。我就是個替他難過的人,雖然非親非故,可他是我的同齡人。
元金生死在我離開河田鎮(zhèn)前一年的大年初一。那年的年夜飯,元金生不曉得在哪里吃的。也許是家人叫他回去吃了團圓飯,也許好心的人給他吃了東西,經(jīng)常會有好心人用個破碗,盛點東西給他吃。吃完年夜飯,他不知道有沒有到澡堂里去居住。他在大冬天,也穿著單薄的破衣爛衫,澡堂讓他溫暖。大年初一那天早上,有人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個茅坑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我聞訊跑去看,很多人圍著那個茅坑。好心人將他的尸體撈起來,用清水沖干凈。有人去向他的家人報訊,我看不下去了,默默地離開,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淚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