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在北京的四十二天

祝勇

李自成頗有大略，帶領(lǐng)著農(nóng)民起義軍對抗著明末的壓迫與弊政，奪取了大明的江山。然而，李自成建立的大順王朝在北京僅僅存在了四十二天，從開始搜繳民財那一天起，它的敗亡就已經(jīng)注定了。

闖王入京，崇禎自縊

1644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八，東直門城門破時，城墻上的大明守軍如秋風落葉一般紛紛墜落。

第二天辰時，李自成頭戴氈笠，身穿縹衣，騎著烏駁馬，沖入了紫禁城。

崇禎皇帝在前一天下了第六道罪己詔，就回到乾清宮，呆呆地坐定。隨后，周皇后懸梁自盡，崇禎砍殺了已到出嫁年齡的長平公主和六歲的昭仁公主，披發(fā)跣足，拖著一路的血光，逃到煤山上，投繯自盡。

太子朱慈烺本已逃出宮殿，不巧被宦官們認出，呈送給了李自成。李自成問，明朝為何丟了天下？太子答，因為誤用了奸臣周延儒。太子問，為何不殺他。李自成答，你沒有罪，我為什么要妄殺？太子說：“如是，當聽我一言，一不可驚我祖宗陵寢，二速以皇禮葬我父皇、母后，三不可殺戮我百姓。”

幾天后，李自成下令購買一具柳木棺材，將崇禎的遺體抬到東華門外入殮，百姓經(jīng)過，無不掩面而泣。李自成下令，以皇家的規(guī)格，把崇禎安葬在昌平天壽山腳下的明朝諸陵中，因來不及再建新陵，于是把田貴妃的陵寢扒開一個洞，把崇禎棺材塞了進去。

之后，李自成下令清場，然而，這卻成為紫禁城歷史上至為慘烈的一刻。

那些不愿被辱的宮女，紛紛墜入御河。御河上飄浮著一二百具尸體。李自成和部將劉宗敏等人，則瓜分了剩下的嬪妃美女。

李自成進駐紫禁城，剛剛住進武英殿，就召“娼婦小唱梨園數(shù)十人入宮”。三月二十一日，李自成進入紫禁城的第三天，一千三百多名明朝官員向李自成朝賀，承天門不開，他們站在門外，被廣場上的風吹了一天，雙腿站得僵直，一整天沒吃東西。而李自成卻在武英殿飲酒作樂，在朝歌夜弦中飄飄欲仙。

李自成確曾是個正經(jīng)人，“自成不好酒色，脫粟粗糲，與其下共甘苦?！比欢瑓柋黢R的歲月結(jié)束了，此時的紫禁城，成為了他欲望的庇護所。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李自成突然的變化里，包含著一種強烈的報復(fù)心理。對于這個在荒涼貧瘠、餓殍遍野的土地上揭竿而起的農(nóng)民領(lǐng)袖來說，沒有什么比紫禁城更能凸顯這種不平等。

血色的夾棍

民間曾經(jīng)傳誦：迎闖王，盼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據(jù)說，李自成進城時下了秋毫不犯的軍令：“敢有傷人及掠人財物婦女者殺無赦！”還貼了告示說“大師臨城，秋毫無犯，敢有擄掠民財者，凌遲處死。”也真有兩名搶劫綢緞鋪的士兵被拉到承天門前的棋盤街，千刀萬剮。

但是，當大順軍進入北京的時候，首都并沒有出現(xiàn)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局面。原因很簡單，李自成自己，就成了帶頭“掠人婦女”的人。

大順的官員們不僅霸占大明高官們的豪華居所，而且殺了其主人，強占了官員們的妻女。大明官員的豪宅巨府，成了他們縱欲的樂園。士兵們從娼妓下手，后來擴展到倡優(yōu)，看無人禁止，膽子就越來越大，遍尋百姓女子。

三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劉宗敏命人特別趕制了五千副夾棍，用來逼迫明朝官員們交錢。夾棍上有棱，有鐵釘相連，凡不從者，必將夾碎他們的手足。他還命人在門口樹立了兩根柱子，作為凌遲專用。

那些前來向李自成朝賀，做著洗心革面、重入政府的美夢的明朝官員們被關(guān)押起來，他們被綁成了粽子，被士兵踢打著，一路押送到劉宗敏的住處，那些夾棍正等著他們。

劉宗敏為明朝原各級官員制定了嚴格的繳納標準：內(nèi)閣十萬，部院、京堂、錦衣衛(wèi)將帥七萬，科道、吏部郎五萬、三萬，翰林一萬，部曹則以千為單位，各有定額，不得打折。

愿意出錢者，劉宗敏即令手下把他們押解到前門的當鋪，把家產(chǎn)當?shù)簦靡皇諚l，上寫：“某官同妻某氏，借救命銀若干?！比缓缶湍弥@救命銀，回來救命。

但絕大多數(shù)官員都完不成“定額”。三百多名明朝官員被夾棍夾成殘廢，被夾死者超過了一千人。那兩根用來凌遲的柱子更是“磔人無數(shù)”。

追索銀錢的行動也向普通人家蔓延。曾經(jīng)，崇禎皇帝加派三餉達到兩千萬兩，百姓不堪重負，明朝就滅亡了；而大順政權(quán)僅在北京強征的財產(chǎn)總數(shù)，竟高達七千萬兩。

被拷打者中，有一個老頭，他的兒子是大明王朝山海關(guān)總兵吳三桂。千里之外的山海關(guān)，吳三桂密切注視著北京城形勢的變化。他的父親、愛妾以及全部家產(chǎn)都已落在大順的手中，加之崇禎自殺，明朝已經(jīng)滅亡，天下大勢已定，吳三桂的心理天平原本已經(jīng)傾向李自成。

吳三桂把山海關(guān)的部隊交給了李自成派來的親信唐通，自己飛馬奔向北京，準備拜見李自成。就在他距離北京咫尺之遙的時候，情況突然發(fā)生轉(zhuǎn)折——一個從北京城里逃出的人告訴他，他的父親被殺、愛妾被搶。吳三桂突然愣在原地，一個最惡毒的咒語已經(jīng)脫口而出：“不滅李賊，不殺權(quán)將軍（劉宗敏），此仇不可忘，此恨亦不可釋！”

登基次日便撤出京城

幾天后，白光一閃，吳三桂手起刀落，斬落了李自成特使的頭顱，也斬斷了自己與李自成政權(quán)的聯(lián)系。李自成終于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肘腋之患，卻悔之晚矣。武英殿里，他召見京城父老，詢問疾苦，收拾人心。這一天，是四月初六。

但他的狂妄胡為，已經(jīng)使他與世界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深長的口子，最先是從吳三桂把守的山海關(guān)裂開的，他感到驚惶和恐懼。終于，他坐不住了。

他本來是要派劉宗敏出征的，但劉宗敏過慣了舒服日子，不愿意再打仗了。他只好親征。出發(fā)那一天，是四月十二日。部隊是從正陽門出城的，李自成目光凄迷，了無從前的從容堅定。

四月二十一日，長城腳下，九門口“一片石”之戰(zhàn)，是決定歷史的一戰(zhàn)。吳三桂與清軍聯(lián)合作戰(zhàn)，將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

兵敗后，李自成再度回到北京，已是二十六日。他知道輝煌的紫禁城不再屬于自己，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趕快登基。

四月二十九日，登基大典在紫禁城武英殿舉行。三拜九叩的威儀背后，是一盤不堪面對的殘局。登基當天，李自成殺了吳三桂一家大小三十四口。他知道，清軍一旦入關(guān)，就沒人擋得住了。于是，次日李自成火燒紫禁城和北京的部分建筑后，由山西、河南兩路撤退。七月渡黃河，敗西安。不久，棄西安，經(jīng)藍田、商州，走武關(guān)。

1645年正月，清將圖賴等在潼關(guān)大破李自成。之后，李自成率殘部遁走西安，多鐸追至西安，李自成又逃向商州。就這樣，大順軍一路逃，大清軍一路追。倉皇流離中，李自成帶著二十騎匆忙逃遁，丞相牛金星投降清軍，劉宗敏、宋獻策被活捉。

終于，李自成率領(lǐng)他最后的十余騎逃向湖北通山縣，戰(zhàn)至最后一人，孤獨無助地向九宮山逃亡。李自成穿越粘稠的雨幕，想再度化險為夷，覓得一絲生機，卻偏偏連人帶馬跌入一片泥潭。一個名叫程九百的鄉(xiāng)勇頭目沖上來，要手刃這個顛覆了大明的罪魁禍首。但他不是李自成的對手，爛泥之中，被李自成坐在身上。李自成抽刀要砍，血水與泥水卻把他的刀緊緊地粘在刀鞘里，拔不出來。這時一個身影沖上來，舉起一把鏟子，向李自成的頭顱猛鏟過來。李自成當場身亡。那一天，是清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初二。

【選自《故宮的隱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