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愛寺的泉聲與鳥鳴

鄭朝暉

每當(dāng)被俗事糾纏得心煩的時候，就愿意拿起白居易的詩來讀一讀。因?yàn)榘拙右椎脑姴焕?，也不熱。詩歌如果太冷，蕭然物外，就失去了情感的溫度。太熱，又過于迫切，自然不免有功利的態(tài)度，不適合讓人平心靜氣。

說白居易不熱，也是有道理的，因?yàn)橛迫粡娜莸膽B(tài)度，是沒有辦法裝出來的。比如他的《遺愛寺》，那種簡淡從容是從語言的背后顯現(xiàn)出來的。

弄石臨溪坐，

尋花繞寺行。

時時聞鳥語，

處處是泉聲。

最尋常不過的經(jīng)歷，最尋常不過的景物，語言也是明白如話，并沒有矯揉造作的地方。更沒有那種既不愿意說出來，又害怕大家不明白的所謂“微言大義”。雖然是一首五絕（應(yīng)該是近體詩里字?jǐn)?shù)最少的了吧），但是他悠然從容的身影和心態(tài)，卻是誰都能夠感受到的。不妨和另一位大詩人杜牧的《題揚(yáng)州禪智寺》比較一番：

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yáng)州。

杜牧這首詩也有妙句，比如“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雖然寫的是黃昏時分的寧謐，但是這種寧謐里是有不舍與不安的。因?yàn)樵娙说男乃计鋵?shí)還是無法從“歌吹”的揚(yáng)州那里拉回來的，或者說，雖然身在禪寺，但心思是在揚(yáng)州的。

而白居易的詩則是平和的，單純的。第一、二句是我們常說的所謂“互文”的寫法，兩句話雖然形式上是分兩句說的，意思卻是纏夾在一起的。繞寺臨溪，尋花弄石，有的只是悠游自在的玩樂。無論是坐是行，心思只是在那些花朵和石頭之上?！鋈幌肫鹱约郝眯械慕?jīng)驗(yàn)來。早些年外出旅行，心思很重，總希望在山水景物里游出些人生的哲理來，做功課，看介紹，聽講解，生怕漏了一點(diǎn)足以生發(fā)自己人生感慨的由頭和線索。到頭來，看也沒有看好，想自然也深刻不到哪里去，只是覺得累。而這樣的煩惱真的是自己找的。后來出行，就沒有這么矯情了，雖然也時不時生一些人生感慨，但是這樣的感慨，是不需要刻意地去找的，它們就像黃昏時候的霧靄，自然而然地會從自己的心里升起來，如果沒有感覺，其實(shí)也無所謂。多少名山大川，名氣響得嚇人，但是到了近旁，居然毫無感覺，那也無妨啊，或者不過是世人太癡愚，或者自己沒有機(jī)緣，都無所謂，這樣的旅行就輕松多了。總之，心下無物，方能放眼自然?；蛘哒f，有時候，只有心下無物，才能得自然之趣。這是我從白居易這兩句詩里讀出來的。

而白居易的“不冷”，同樣感人至深?！傍B語”“泉聲”是時時處處都在的。這里面有著作者的欣喜，更有著作者的智慧。這句話的妙處不少，比如，“泉聲”是照應(yīng)著“弄石臨溪坐”的，而“鳥語”則是照應(yīng)著“尋花繞寺行”的。小的作品，內(nèi)容一定要緊湊，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整體感，如果篇幅既小，枝蔓又多，就顯得散漫了。但是，越是小的作品，又越不能呆板，你看一、二句和三、四句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是傻傻的一對三、二對四，而是有一種交錯的關(guān)系在里面，這是照應(yīng)中有變化，顯得靈動巧妙。然而，這還不過是小智慧。真正的智慧在于，白居易在這里所體現(xiàn)出的對生命的洞察力。這樣的洞察力，來自“時時”和“處處”上。你看，臨溪弄石的時候，并不見鳥，但是鳥語之聲卻浮沉在自己的身邊；繞寺尋花的時候，并不見溪，但是潺湲的水聲卻依然不絕于耳?！芏嗍禄蛘呃恚⒉皇且?yàn)槟愣嬖诘?，它在你出現(xiàn)前就在那里，而在你消失后它也依然在那里。所以，這個“時時”和“處處”里面，是白居易在自然當(dāng)中的一個心靈的發(fā)現(xiàn)，雖然不過是尋常道理，但是，卻讓他心生一種大歡喜。—你仔細(xì)去感受，就會發(fā)現(xiàn)，這首詩里面有著那樣一種淡到感覺不到的欣喜與快樂，所謂覺悟之樂。所以，如果你要將這首詩看作是一首簡簡單單寫游歷心情的詩固然可以，但是要把它看作是一首談禪悟道的詩也未嘗不可以啊。而我們?nèi)绻X洞再開大一點(diǎn)，覺得這首詩在說世界的本質(zhì)，也沒有問題啊。所謂心有多大，這首詩就有多大。這是這首詩的神奇之處。有人也許會問，那白居易真的是這么想的嗎？其實(shí)，就像這遺愛寺里的泉聲與鳥鳴，你聽或不聽它都自顧自響著，但是你若是聽到了，那就是你的歡喜了。忽然想起在日本京都的寧寧之道上，聽到暮色里的鐘聲的事情。我們正走在那條寂靜的石板路上的時候，遠(yuǎn)寺的鐘聲攜著暮色殷勤而至，我以為那是為我敲響的，不免喜不自勝，雖然這樣的鐘聲天天都有，但是今天在我看來它只是為我而響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