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榮 剛
(貴州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陽 550018)
歸有光出生于明代正德元年(1506),嘉靖四年始為蘇州府生員,十九年舉應天府鄉(xiāng)試第二名,至四十四年中進士,卒于隆慶五年(1571)。王世貞出生于嘉靖五年(1526),二十六年成進士,卒于萬歷十八年(1590)??贾畾w、王生平、交游以及著作等,兩人關(guān)系的產(chǎn)生始于王世貞《藝苑卮言》對歸有光的評論。
據(jù)《藝苑卮言》序言以及徐朔方《王世貞年譜》可知,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對歸有光評論的時間是嘉靖三十六年。而針對王世貞的評論,嘉靖三十八年歸有光在《項思堯文集序》[注]明代陳文燭《孤嶼山人項思堯墓表》(《二酉園文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139冊第165頁,齊魯書社1997年版)中記載:“參政公卒于東粵矣……往北試,有及期,傳大父封君公卒者……竟持服而歸。時永嘉縣令慕君才名,大加禮遇,忌者爭毀,部使者購捕甚急。寓居京師,事漸白。至丁卯,病不能試也,束書東歸。”參政公即項思堯父親項喬,卒于嘉靖三十一年,而“傳大父封君公卒者”則應為嘉靖三十五年春闈前之事,因此嘉靖三十二年、三十五年禮部會試項氏均未參加。其后項思堯“寓居京師”,正與歸有光所說“永嘉項思堯,與余遇京師”之事相合,《項思堯文集序》說“思堯懷奇未試”,則指嘉靖三十八年禮部試,故可知《項思堯文集序》作于嘉靖三十八年。中做出了“妄庸人”[1]21的回應。因此,嘉靖三十六年、三十八年為兩人初始關(guān)系產(chǎn)生的時間,且此一關(guān)系也僅僅是間接的關(guān)系。
嘉靖三十八年之后,王世貞與歸有光的關(guān)系則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王世貞有《送歸熙甫之長興令》二首,其一謂:“淚盡陵陽璞始開,一時聲價動燕臺。何人不羨成風手,此日真看制錦才。若下云迎仙舄去,霅中山擁訟庭來。莫言射策金門晩,十載平津已上臺?!逼涠种^:“墨綬專城可自舒,應勝待詔在公車。春山正好時推案,化日何妨且著書。到縣齋宮留孺子,詰朝車騎請相如??托悄軇永晒偎蓿籽╆柊⑴d有余。”此二首作于嘉靖四十四年,王世貞自注道:“子與時在邑,與熙甫善,故云。”[2]478子與,即徐中行,故王世貞以詩贈歸有光,應當與徐中行有一定的關(guān)系。第一首言及于歸有光及第之事,慰其雖晚得一第,然其才能終有施展機會;第二首則又有勉勵之意,歸有光進士及第后,京師有入翰林為庶吉士的說法,而最后以年老授為長興縣令,故其失望之情或有流露,王世貞詩中“墨綬專城可自舒,應勝待詔在公車”之語,蓋為勉勵歸氏之意,而“推案”“著書”言其仍可以有所作為,“留孺子”“請相如”則又期望歸有光留意人才。
《震川先生集》有《與俞仲蔚》《與王子敬六首》篇,也記載二人關(guān)系進一步發(fā)展之事,其中《與俞仲蔚》中說道:“前奉別造次,不能達其辭。至京口,曾具文字委悉,遣人送鳳洲行省矣?!盵1]881此處所說則與王世貞贈詩事照應?!杜c王子敬六首》又道:“王元美自大名還,致彼撫公意,大略如王少宰所云當作書院山長耳。方爾次且,得元美此言,始復作行計。”[1]890歸有光任職長興,與當?shù)卮髴粲忻埽馄渑艛D,遂有隆慶二年明升暗降于順德之事,歸有光乞疏欲自去,然得諸相善者為勸,始赴任順德,而王世貞即為勸說者之一,故文中有“得元美此言,始復作行計”之語。
此外,《震川先生集》中有《思質(zhì)王公誄》篇,即為王世貞父王忬而作。嘉靖三十九年王忬因兵事下獄被殺,歸有光此篇即作于第二年。近人林紓認為:“然震川與世貞不相能,至斥之為妄庸,何以允為吳中士大夫作,想此時世貞之名尚未大盛,而忬之名重于吳中,故有是作?!盵3]129若按林氏之意,則歸、王之間斷不會有詩書往來之事;若認為“世貞之名尚未大盛”,則《項思堯文集序》中“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之語又當作何解釋?是故,歸、王間初始齟齬不合的矛盾,并非是歸、王關(guān)系的主要內(nèi)容,也并沒有使二人的關(guān)系止步不前。
由是而言,歸、王關(guān)系之始末,始于嘉靖三十六年《藝苑卮言》、嘉靖三十八年《項思堯文集序》的創(chuàng)作;至嘉靖四十四年之后,歸有光既成進士,兩人間又有了進一步的深層次關(guān)系,即有著詩書相贈及往來。而兩人間初始之齟齬不合,似乎已成陳年舊事而未嘗再提起。必須指出的是,歸、王之間初始的齟齬不合,并非是歸、王關(guān)系的全部,也并非是歸、王關(guān)系的主要內(nèi)容,至少在歸有光去世之前是如此。
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對歸有光的評論,除了引起歸有光“妄庸人”的詆斥外,陸汝陳、陸明謨皆向王世貞寫信以相責問。而正是這些責問,是王世貞再論歸有光的原因之一。
陸汝陳是王世貞中表兄,其具體所責內(nèi)容今不可知,然而從王世貞《答陸汝陳》中可略窺其梗概。王世貞說道:“向者偶以著述相勉,陸師粗及歸生,非欲雌黃令哲有所上下也。足下不察,以為仆見歸文不多,輒便誣詆,使仆銜后生輕薄之愧。……歸生筆力小,竟勝之,而規(guī)格旁離,操縱唯意,單辭甚工,邊幅不足,每得其文,讀之未竟輒解,隨解輒竭,若欲含至法于辭中,吐余勁于言外,雖復累車,殆難其選?!盵2]148由文中稱歸有光為“歸生”可推知,此文作于嘉靖四十四年以前。就王世貞所論而言,“單辭甚工”“篇幅不足”,是歸有光記家庭瑣事、抒情言志之文的特征,也正是今天視為歸氏代表作品的特征,而“規(guī)格旁離,操縱唯意”是此類作品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故,王世貞此處所論,亦并非苛刻“誣詆”之言,正如徐學謨所說:“其指摘吳中諸公與熙甫之短,亦似中窾。”[4]5168
陸明謨之事,王世貞在《書歸熙甫文集后》中有言及于其事,并且在該文中王世貞對歸有光有著更為深刻的論述,王世貞說道:
余成進士時,歸熙甫則已大有公車間名,而積數(shù)年不第,每罷試,則主司相與咤恨,以歸生不第,何名為公車。而同年朱檢討者,佻人也。數(shù)問余,得歸生古文辭否?余謝無有。一日忽以一編擲余,面曰:“是更不如崔信明水中物邪?”且謂何不令歸生見我,當作李密視秦王時狀。余戲答:“子遂能秦王邪?即李密,未易才也?!蓖巳∽x之,果熙甫文,凡二十余章,多率略應酬語,蓋朱所見者杜德機耳!而又數(shù)年,熙甫之客中表陸明謨忽貽書責,數(shù)余以不能推轂熙甫,不知其說所自。余方盛年驕氣,漫爾應之。齒牙之鍔,頗及吳下前輩中,謂陸浚明差強人意,熙甫小勝浚明,然亦未滿語。又數(shù)年,而熙甫始第。又數(shù)年而卒??陀需髌浼O余者,卒未及展,為人持去,旋徙處曇靖,復得而讀之,故是近代名手。若論議書疏之類,滔滔橫流不竭,而發(fā)源則泓淳朗著;志傳碑表,昌黎十四,永叔十六,又最得昌黎割愛脫賺法,唯銘辭小不及耳。昌黎于碑志,極有力,是兼東西京而時出之。永叔雖佳,故一家言耳。而茅坤氏乃頗右永叔而左昌黎,故當不識也。他序記,熙甫亦甚快,所不足者起伏與結(jié)構(gòu)也,起伏須婉而勁,結(jié)構(gòu)須味而裁,要必有千鈞之力而后可;至于照應點綴,絕不可少,又貴琢之無痕,此毋但熙甫。當時極推重于鱗,于鱗亦似有可憾者。嗟乎!熙甫與朱生皆不可作矣,恨不使朱見之,復能作秦王態(tài)否?熙甫集中有一篇盛推宋人,而目我輩為蜉蝣之撼不容口。當是于陸生所見報書,故無言不酬。吾又何憾哉!吾又何憾哉![5]55-56
就文中內(nèi)容而言,大致有四個方面:首先,自“余成進士”至“蓋朱所見者杜德機耳”為一層含義,此時期應該是后七子唱和之時,而王世貞所見的歸有光文章,“多率略應酬語”。其次,自“而又數(shù)年”至“又數(shù)年而卒”為一層含義,主要敘述了陸明謨貽書相責之事,所責內(nèi)容針對的就是《藝苑卮言》中的評論。再次,自“客有梓其集貽余者”至“止毋但熙甫”,主要內(nèi)容是對歸有光的再論述,針對歸有光不同文體作品,予以較為詳盡的評述,揚其所長,摘其所短。今考之《震川先生集》,亦可以認為是中允之論,論議書疏之體與明代場屋中二三場所考諸體相近,而正是歸有光所擅長的。韓愈志傳碑表之割愛脫賺法,即明人所說的架空議論,而這又是明代經(jīng)義時文中“凌駕”之習的淵源,歸有光《詹仰之墓志銘》等即具有此種特征。最后,自“當時極推重于鱗”至末尾,似乎是對自己早年所作所為的遺憾,然而與歸有光早年的齟齬不合,是自己“盛年驕氣”所為,于今也沒有了意義,故“吾又何憾哉”。
《歸太仆像贊》[注]婁堅《歸太仆應試論策集序》(《學古緒言》,文淵閣四庫全書景印本1295冊第11-12頁,臺灣“商務(wù)印書館”)所載:“當是時,吳之以高文稱者,曰王司寇元美,其始不無異同,及歸自留都,從其家求畫像,摹為小幅,系以傳贊,屬予書之。”王世貞萬歷十六年任南京兵部侍郎,十七年六月轉(zhuǎn)任南京刑部尚書,旋南歸至家,其間到嘉定拜訪了徐學謨,同時相聚之人有唐時升、婁堅諸人,八月赴南京任,《歸太仆像贊》似乎即作于此一時期。作于王世貞晚年,也是再論歸有光中重要的一篇文章。贊作為一種文體,明代徐師曾《文體辨明序說》謂:“其體有三,一曰雜贊,意專褒美,若諸集所載人物、文章、書畫諸贊是也。二曰哀贊,哀人之沒而述德以贊之者是也。三曰史贊,詞兼褒貶,若《史記索隱》《東漢》《晉書》諸《贊》是也?!盵6]2114王世貞所贊歸有光等吳中往哲,自元末明初處士周壽誼、翰林編修高啟始,凡一百一十二人,其旨意即在“意專褒美”。其序贊歸有光時說:
先生于古文辭,雖出之自《史》《漢》,而大較折衷于昌黎、廬陵。當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超然當名家矣。其晚達而終不得意,尤為識者所惜云。贊曰:風行水上,渙為文章。當其風止,與水相忘。剪綴帖括,藻粉鋪張。江左以還,極于陳梁。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始傷。[2]179
此文與《書歸熙甫文集后》所述相比,顯著的不同是只有贊美而無指摘,當然這是由文體特征所決定的。至于文中贊語,本即頌美之辭,然而卻是后世爭議的部分,俟后文復論。
王世貞再論歸有光,與《藝苑卮言》中所論者相比,沒有了早年的驕盛之氣,尤其是歸有光像贊序中所給歸有光古文所學與成就的評價,其卓識遠在晚明眾人之上。歸有光與王世貞為文同是以《史記》為法,然而所得不同,章太炎嘗謂:“震川與鳳洲爭名,二人皆自謂學司馬子長,然鳳洲專取《史記》描摹之筆及濃重之處,震川則以為《史記》佳處在閑情冷韻。”[7]248章氏所說的“閑情冷韻”,大概指的是《史記》中的后妃、外戚傳。而王世貞在贊語中的“余豈異趨”,或許是其“殊途同歸”的感嘆。
王世貞對歸有光作品的再論述,既與其晚年對文章的認知有關(guān),也與外部因素有關(guān),如前文所述陸汝陳、陸明謨的責問,即是外部因素之一。事實上,在王世貞再論歸有光的外部因素中,徐學謨所起到的作用是最為顯著和直接的。徐學謨與歸有光相友善,對歸有光古文、經(jīng)義時文皆有著欣賞和同情的態(tài)度。而徐學謨與王世貞為鄉(xiāng)試同年,兩人的關(guān)系為莫逆之交,徐氏嘗自言,“余以怯于飲,復拙于修辭,遂不能追隨公后”[8]617。
關(guān)于歸、王之間初始的齟齬不合,徐學謨在其文集中也有記載。徐學謨認為歸有光古文辭“澹然若不經(jīng)意,而妙思溢發(fā)”,而這一特點是“元美不盡知”的。徐學謨也對當時秦漢派的弊端提出了批判,并且對王世貞所推崇的李攀龍持否定的態(tài)度。同時,徐學謨對歸有光在《項思堯文集序》中對王世貞的詆斥,認為歸有光“未免過激”??傊?,徐學謨認為歸、王“皆吳中之俊,前此罕有其儷,然其言矛盾不相容如此”,因此“姑記以俟知者衡較之也”。[4]5169-5170或許是同與歸、王相善的緣故,徐學謨并沒有對歸、王的是非對錯予以評價。然而,或許正是由于同為歸、王好友的緣故,徐學謨才反復向王世貞推揚歸有光。王世貞嘗致書徐學謨,道:“況弟數(shù)年來,甚推轂韓、歐諸賢,以為大雅之文,故當于熙甫不薄,第無由相聞耳!”[2]514以此而言,王世貞推崇韓、歐等唐宋之文,對推轂歸有光是有作用的,至少在王世貞看來是如此,而從這封書信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徐學謨應該向王世貞推揚過歸有光。
徐學謨《歸有園稿》卷十九有《與王鳳洲司寇九首》,徐氏在第二首中說道:“熙父文章,其用小處,盡識古人面孔,唯結(jié)構(gòu)無法,間失之弱。所以吾丈前時闊略之,故特為拈出,令其一生辛苦,不至沒沒耳。非敢肆橫議以自外于門墻也。乃今吾丈公聽并觀,不肯自怙其見匪直,能妝熙父,而弟亦不蒙鄙夷矣。真菩提之心哉!”[8]4此文作于萬歷十七年,文中熙父即歸有光。觀徐學謨信中所言,“前時闊略之”者,蓋指王世貞所作《書歸熙甫文集后》,而“乃今吾丈公聽并觀,不肯自怙其見匪直,能妝熙父”者,蓋又指王世貞所作歸有光畫像贊序而言。事實上,《歸太仆像贊》中王世貞所論歸有光“當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之語,與徐學謨所說“澹然若不經(jīng)意,而妙思溢發(fā)”又是相一致的。
歸有光固為明代古文大家,然而同大多數(shù)讀書人一樣,“科舉制度決定著士子的前程,左右著他們的命運”[9],歸有光“八上春官”而不第的現(xiàn)實,使其聲名在當時的文壇上遠不如王世貞,徐學謨因欣賞而同情其辛苦與遭遇。是故,徐學謨不僅不遺余力地推揚歸有光,而且還向王世貞推薦,以借其在文壇上的盛名顯揚之,正如晚明黃淳耀論徐學謨時說道:“公與弇州為同年友,周旋四十年,持論龂龂不為之變,弇州晩年頗好唐宋,而不薄歸熙甫,則亦自公發(fā)其端云?!盵10]738
王世貞晚年反復再論歸有光、推轂歸有光,與徐學謨的影響和作用是分不開的。然而正是由于王世貞晚年推轂歸有光,才使得錢謙益提出的王世貞晚年“自悔”說有了可能。
對于歸有光與王世貞的關(guān)系,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震川先生歸有光》中說:
當是時,王弇州踵二李之后,主盟文壇,聲華烜赫,奔走四海。熙甫一老舉子,獨抱遺徑于荒江虛市之間,樹牙頰相支柱不少下。嘗為人文序,詆排俗學,以為茍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弇州聞之曰:“妄則有之,庸則未敢聞命?!蔽醺υ唬骸拔┩视梗从型挥拐咭病!睆m州晚歲贊熙甫畫像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弊R者謂先生之文,至是始論定,而弇州之遲暮自悔,為不可及也?!盵11]559-560
及其論王世貞,則又說道:
迨乎晚年,閱世日深,讀書漸細,虛氣銷息,浮華解駁,于是乎淟然汗下,蘧然夢覺,而自悔其不可以復改矣……論文,則極推宋金華。而贊歸太仆之畫像,且曰“余豈異趨,久而自傷”矣。其論《藝苑卮言》則曰:“作《卮言》時,年未四十,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未未定論。行世已久,不能復秘,惟有隨事改正,勿誤后人。”元美之虛心克己,不自掩護如是。[11]436-437
上述類似觀點,在錢謙益文集中其他篇章亦可以看到。錢氏將歸、王初始齟齬不合的關(guān)系,敘述的生動形象,而王世貞晚年“自悔”說亦遂之而產(chǎn)生。文中所涉內(nèi)容,主要來源于《項思堯文集序》《吳中往哲像贊》和《藝苑卮言》等。那么,錢謙益是如何“揚歸抑王”,以及如何提出王世貞晚年“自悔”說的呢?
上文最為精彩生動的莫過于歸、王二人關(guān)于“妄庸”的對話,這段精彩的對話源于婁堅,而婁氏原文說道:“先生嘗為人序其文,中有‘妄庸’之譏,或曰‘妄誠有之,未必庸也’,先生曰:‘子未之思耳!唯庸故妄,唯妄益庸?!?wù)吣恍膮捬伞!盵12]11由文中可知,此處所對話之人顯然不是王世貞。至于王世貞所論《藝苑卮言》的“惟有隨事改正,勿誤后人”等語,四庫館臣認為見于《讀書后·書李西涯古樂府后》,然筆者考之《讀書后》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康熙三十八年刻本、“叢書集成續(xù)編”本以及乾隆二十一年刻本,均未有上述王世貞所論之語。故以筆者愚見,四庫館臣大概因襲于錢謙益所說,而錢氏所言則不知其所本于何。同時,錢謙益所言“極推宋金華”之說,又源于王世貞所作《書宋景濓集后》,然而文中王世貞所極推崇的,指宋濂十二年中作文之多而已;至于宋濂作品,王世貞認為“以典實易宏麗,以詳明易遒簡,發(fā)之而欲意之必罄,言之而欲人之必曉”[5]52,并未見其“極推”到何種程度。
然而上述內(nèi)容卻正是錢謙益提出王世貞晚年“自悔”說的立論基礎(chǔ)。通過歸、王二人關(guān)于“妄庸”的精彩對話,錢謙益擴大了歸、王初始間的齟齬不合,而像贊中“余豈異趨,久而自傷”則又為“弇州之遲暮自悔”做鋪墊。同時,借《讀書后》中王世貞自論之言,則又坐實了其晚年“自悔”。事實上,這是錢謙益筆下的歸、王關(guān)系,也是錢謙益筆下的王世貞晚年“自悔”。
對于《歸太仆像贊》中的“自傷”“始傷”的區(qū)別,錢鐘書先生嘗就此提出了較為深刻和詳盡的論述,認為錢謙益以“刀筆伎倆”將原文中的“始傷”改為“自傷”,從而造成“詞氣迥異”的效果。[13]163-165而正是憑借“刀筆伎倆”,錢謙益構(gòu)建了“揚歸抑王”的歸、王關(guān)系,并進而提出了王世貞晚年“自悔”說。事實上,錢謙益杜撰史事的“刀筆伎倆”,除了上文之外,也曾借助于湯顯祖、徐渭等“詆毀”王世貞,如王世貞拜訪湯顯祖一事,湯氏嘗自言:“無所相益,有以相損。因自隱避,不敢再謁尚書之門。”[14]1234對于此事清代的王宏論道:“予謂牧齋欲訾弇州而適著其美,其譽義仍也,君子以為猶詆也。”[15]409
那么,錢謙益為什么要構(gòu)建“揚歸抑王”的關(guān)系,以及提出王世貞晚年“自悔”說呢?事實上,這與晚明文壇的流弊,以及錢謙益的文學主張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錢謙益在晚明文壇上的地位是眾所周知的,錢氏對于公安派、竟陵派與秦漢派皆持反對和批判態(tài)度,其中對竟陵派和秦漢派所批判則最為激烈。究其原因,正在于兩派在當時仍然有強大的影響力,故而其流弊影響亦大。而錢謙益為文主張則是宗唐宋古文的,批判打擊竟陵和秦漢派實際上與錢氏提倡唐宋古文是互為表里的。而王世貞不僅主盟文壇數(shù)十年,而且還是秦漢派的領(lǐng)袖,所以其“抑王”也是必然的了。而歸有光在《項思堯文集序》中嘗力抗王世貞,因此“揚歸抑王”就成了錢謙益的必然選擇,正如黃霖先生所說的“借鐘馗以打鬼”,黃先生說道:“錢謙益盡管連篇累牘地宣揚歸有光的文章,但主要是出以‘惡乎稗販剿賊、掇拾涂澤之流’,借鐘馗以打鬼,揚歸有光來批復古派,實際上他并沒有對震川文章作過認真的分析?!盵16]而借曾經(jīng)的文壇領(lǐng)袖來推揚歸有光,即王世貞晚年“自悔”說,則是對復古派最徹底的批判。
通過以上的分析和梳理,我們對歸有光與王世貞的關(guān)系有了客觀而清晰的認識,歸、王間初始的齟齬不合,是由王世貞《藝苑卮言》中對歸有光的評價所引起的,并導致了歸有光在《項思堯文集序》中的詆斥。然而,這種齟齬不合并非是歸、王關(guān)系的主要內(nèi)容,也不是歸、王關(guān)系的全部內(nèi)容。在歸有光成進士之后,歸、王關(guān)系則有了詩文往來的深層次關(guān)系,可以說與初始齟齬不合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轉(zhuǎn)折。
王世貞對歸有光的再論述,可以認為是歸、王關(guān)系的深化,而這種深化主要又圍繞著初始間的齟齬不合。王世貞再論歸有光,對歸氏作品有了較為深刻而詳細的論述,并認知到了歸有光作品的價值和地位,然而這種再論述和新的認知,則又與徐學謨等人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同時,這種再論述和新的認知,又為錢謙益“揚歸抑王”提供了素材和土壤,并進而提出了王世貞晚年“自悔”說。需要指出的是,錢謙益借助杜撰或者“刀筆伎倆”,所提出的王世貞晚年“自悔”說,其目的是為了批判當時文壇上復古的弊端,更是為了提出自身宗唐宋文學的觀點和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