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

佛劉

從前天開始，岳東就發(fā)現(xiàn)秀蘭的臉陰下來了。開始秀蘭只是不說話，后來岳東再說話時，秀蘭就一臉的不耐煩，后來干脆躲開岳東去干自己的活兒。岳東很納悶，自己一沒耍牌，二沒做錯事，干嘛給自己臉色看？岳東一賭氣，兩個人就摽上勁兒了，冷臉對冷臉，看誰能堅持住。

下午，岳東去了趟地里。已經(jīng)是晚秋了，地里的莊稼都收得差不多了。玉米沒了，黃豆割了，只有棉花還咧著嘴，吐出一團一團的果實。岳東管棉花叫果實，還是去年在城里打工時跟一個城里人學(xué)的。那個城里人沒見過棉花的模樣，隨口說出來就成了果實。那一刻，岳東差一點沒笑出聲來。他覺得城里人很幽默，也很無知，也有不如他們農(nóng)村人的地方，這讓岳東多少增加了一點自信。

自從一個月前辭了城里的工作回來收秋，岳東就一刻也沒清閑過。都說農(nóng)村人現(xiàn)在比以前種地輕松多了，可是再輕松，莊稼不得播種，成熟了不得收割？風(fēng)里來雨里去，即便天氣再熱，不也得去做嗎？農(nóng)村人沒有城里人溫度高于多少度就可以休息的制度，一切都得自己去安排。秋收一天一個變化，晚一天可能就會影響一年的收入，所以一切都得向前趕，什么時候糧食都堆到院子里了，那顆心才會安穩(wěn)下來。

岳東去地里，其實是等寶明去了。寶明是村里的能人，前幾年就拉起隊伍干建筑、攬工程，汽車都開上了。這兩年不知道什么原因，開始承包土地，把別人不想種的土地都承包過來，人家都說寶明要干大事，岳東也覺得寶明很有魄力，換作他，就沒有這樣的勇氣，幾百畝的土地，哪有那么大的把握能種好，萬一荒了可就麻煩了。岳東來地里等寶明就是想把自己村北的這片土地包出去。去年秀蘭就嘟囔著說種地賺不了錢，還死累，不如讓給別人去種，我們還可以騰出手來干些別的掙錢的活兒。岳東也認可秀蘭的建議，以他岳東在城里打工的那些收入，遠遠地超過每年種地的收獲，而且不是那么勞累，還可以順便看看大城市的美景。兩個人對轉(zhuǎn)讓土地可以說一拍即合。

岳東帶著寶明圍著自己的田地轉(zhuǎn)了一圈，岳東說，是一塊肥地呢。寶明笑笑，然后掏出一盒“黃鶴樓”，岳東認得那牌子，自己雖然抽不起，可是在城里打工時卻沒少抽，都是那些裝修戶給的，一盒半盒的，岳東也不拒絕。寶明抽出一根遞給岳東，然后點著說，真的不想種了？岳東說，沒辦法啊，你也知道，過了年我就50歲了，腰也不行了，再說了，你看看有錢的人家誰還在種地啊，我留一兩畝地種點瓜果蔬菜就可以了。寶明看看岳東說，你說的也是，其實我也想像你們那樣呢，在城里拼搏一下，然后買套房子，可是家里老爹老娘離不開人啊。岳東知道寶明說的是實情，寶明爹小腦萎縮，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寶明娘身體也不好，動不動就要去看醫(yī)生。岳東說，你現(xiàn)在也挺好的，干幾年就成種糧大戶了。寶明說，那只是個夢想，走一步算一步吧。岳東說，價格就按你說得辦，只要不荒廢了，我心里就踏實。寶明說，如果收成好了，以后還可以給大家多分一點。岳東說，看來你真要做大事了。寶明說，什么大事，湊合著活罷了。

回到家里，岳東想把土地包出去的事兒跟秀蘭說說，可是秀蘭一看見他就要躲開。岳東憋不過，就堵住了秀蘭的路。岳東說，你倒是說說，誰又惹你了？秀蘭白了岳東一眼說，還能有誰？你自己不知道？岳東說，我知道什么？秀蘭說，看你就是個沒腦子的人，你看看村里還有誰賴在家里不出去打工？岳東看著秀蘭質(zhì)疑的眼神，這才明白這兩天秀蘭陰下臉來的原因。岳東說，這剛哪到哪兒，再說了我的腰這兩天又疼得厲害了。秀蘭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說，你說哪到哪兒了，往年這時候你早就出去了，人能閑著嗎？岳東說，你是資本家，把我當牛使啊，我想養(yǎng)養(yǎng)腰，過一段時間再出去。秀蘭說，那你為什么不早說？我還以為你在偷懶。岳東說，什么事都跟你們老娘們兒說，那還是男人嗎？岳東說著撇撇嘴，心里想，這娘們兒，就是看不得我片刻的輕閑。

的確是，往年這個時候，村里的壯勞力就都啟程出發(fā)了，這個季節(jié)正是干活的好時節(jié)，不冷也不熱，而且活兒還多，四鄉(xiāng)五村的包工頭到處找人拉隊伍。岳東的腰前幾年受過一次傷，開始還沒覺得什么，后來這兩年日益嚴重起來，有時候都彎不下腰。秀蘭曾陪著岳東去看過醫(yī)生，醫(yī)生在看了岳東的X光片之后說，除了找人按摩，還要注意休養(yǎng)。醫(yī)生的話簡單，可是農(nóng)家人誰休養(yǎng)得起啊。按摩倒是沒找別人，秀蘭一手包辦了，這女人手勁不小，有時候按得岳東齜牙咧嘴的。岳東的腰時好時壞，可能是這段時間收秋的緣故，前幾天腰疼又復(fù)發(fā)了。

晚飯，秀蘭包了餃子。岳東看秀蘭一個人在那里忙活，就說，這年不年節(jié)不節(jié)的，包什么餃子？秀蘭白了岳東一眼說，怎么了，我想吃餃子不行嗎？岳東說，你想做的事，誰又能管得了。秀蘭說，你也別閑著，幫我把水燒上。岳東點了煤氣爐子，然后接了水，把鍋坐上，煤氣的火苗發(fā)出哧哧的聲音。

岳東說，你不用擔心，出去打工的事兒我早就聯(lián)系好了，讓我休息幾天，然后就走。秀蘭捏好一個餃子，抬頭看看岳東說，其實吧，我也不是非要逼著你出去，可是一想起兒子的房子，我的心就堵得慌。岳東說，有什么堵得慌的，車到山前必有路。秀蘭說，你就會說，一分錢難死英雄漢，我跟你說，前天他二姨又給小杰說親來了。岳東說，還是劉家莊那戶人家？秀蘭搖搖頭說，不是，那家哪行啊，小杰也不愿意。岳東說，那女方是哪里的？秀蘭說，陳家洼的，據(jù)說這家早就看上咱家小杰了，而且人家很有錢。岳東說，有錢怎么了，咱也不窮。秀蘭說，你就會嘴硬，不窮你去把房子買了。岳東說，我早晚會買的。

秀蘭所說的堵心的房子，其實也是岳東最操心的事情。幾年前，為了給兒子成家早做準備，岳東拆了家里的老屋，重新蓋起了一套嶄新的六間大北房，別說一個兒子，就是兩個兒子也不在話下。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幾年，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各村各戶的女子，一到談婚論嫁，第一個條件便是必須要在縣城里有樓房。你說提什么條件不好，非要提這個條件，這下可好，縣城的房價一下子都漲起來，去年還3000元每米呢，今年就到3500元了。這架勢還讓人娶媳婦嗎？小杰今年就24歲了，雖然他自己不著急，可是做父母的能不把心操到前面嗎？

鍋里的水開了，發(fā)出噗噗的聲音，秀蘭說，岳東，你倒是放餃子啊。岳東說，這事也要我干。秀蘭說，你還能干點什么，不要以為腰疼就是大爺了。岳東看到秀蘭的臉上有了笑容，心里一下子也光明起來。岳東說，遵命。

餃子是豬肉野菜的，馬齒莧，書上說有很多的功效，秀蘭春季里就拔了一些，剁吧剁吧，曬干了，包成餃子就成了一道美味。岳東對秀蘭這一點很滿意，都說，女人丑俊無所謂，只要能持家過日子就是個好女人。這些年，兩個人雖然也紅過很多次臉，甚至冷戰(zhàn)過一個月，但是還沒傷過感情。岳東在外面打工，什么女人沒遇到過。有一次岳東路過一個小巷，忽然從里面躥出兩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動手就拉岳東。岳東說，你們干什么，搶劫??？那兩個女人說，大哥，里面享受一下啦。岳東說，要錢嗎？那兩個女人說，大哥真會開玩笑。岳東說，我沒錢。那兩個女人說，大哥像沒錢的人嗎？岳東說，我真沒錢。岳東說著把口袋翻過來，你們看，有嗎？那兩個女人松了手，一副悻悻然的樣子。其實岳東不是不喜歡女人，只是對這樣的女人岳東從心底里就有一種排斥。一塊兒打工的楊子不就染上了那個什么病了嗎？岳東心里有數(shù)，過日子的人，不能隨意胡來。

岳東嘗了一個餃子，味道還不錯。岳東說，秀蘭，我知道你為什么包餃子了。秀蘭斜了岳東一眼說，包餃子還有原因，我自己想吃。岳東說，不只是你想吃吧，我也想吃呢。秀蘭笑了笑說，你明白就行。岳東說，老婆對我好，我心里明白著呢。秀蘭笑笑，就會貧嘴。

兩個人正說著話，岳東的手機就響了，岳東拿起來看了一眼，沖秀蘭噓了一下，低聲說，小杰的。岳東按了免提鍵，這樣秀蘭也能聽到小杰的聲音。小杰說，爸爸，跟你商量個事。岳東說，什么事，說吧。小杰說，我不想在那里干了。岳東說，為什么？現(xiàn)在找個工作容易嗎？小杰說，單位又降工資了，說什么市場不好，接下來還要裁人。當然這些都不是重要的，關(guān)鍵是我覺得沒意思，天天倒班，我的頭都要裂開了。

小杰的工作還是幾年前岳東托一個在外工作的表哥給找的。對外說，小杰沒考上大學(xué);可關(guān)上門說，小杰連高三都沒上，用小杰的話說，不是那塊料，白浪費青春，還不如早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對小杰的決定，岳東和秀蘭是一百個反對，可是任他們苦口婆心，小杰就是鐵了心，還用報紙上的一些數(shù)據(jù)給他們看，你們看看，今年有多少農(nóng)村的學(xué)生都放棄了高考，還不是因為大學(xué)出來后依舊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岳東和秀蘭沒有硬逼，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有多少孩子因為和家長的意見不統(tǒng)一而出了意外。岳東和秀蘭可不想小杰出任何事情。后來岳東說，你愿意退學(xué)就退學(xué)吧，只要你不后悔不埋怨我們就行。小杰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你們就放心吧。

小杰所在的單位是一家煉鋼廠，岳東去看過一次，一進廠門，岳東就被頭頂上滑來滑去的天車嚇壞了。岳東說，你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小杰說，這叫什么，你去那邊看看。岳東就隨了小杰去另一個地方，原來是連鑄拉鋼。小杰說，看到這些鋼水了嗎？1600多度，出事了都沒地方跑。岳東的心一下子提上來。原來岳東還以為小杰跳出農(nóng)村，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環(huán)境。回來后，跟秀蘭一說，秀蘭也嚇壞了。兩個人一起勸小杰回來，可是小杰不愿意，小杰說，先干兩年再說。沒想到這兩年還沒過去，小杰就不想干了。

岳東說，那你想干什么？有別的合適的工作嗎？小杰說，有個汽車修理廠招工，我想過去看看。岳東說，有三險嗎？小杰說，還沒問。岳東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實在不想在外面干了就回來。岳東說著，心里忽然難受起來。小杰說，爸爸，你放心吧，先別告訴我媽。岳東看一眼秀蘭，秀蘭的臉早就陰了下來。

放下電話，岳東嘆了一口氣，都說一個孩子好養(yǎng)，可是一個孩子就要把父母的心操碎了。

不在那里干了？秀蘭疑問道。

你都聽到了，岳東搖搖頭，讓他自己闖去吧。

你說得倒好，人家那女孩就是看上了他在外面有個固定的工作，你說說這可怎么辦？

不是還沒見面嗎？八字還沒一撇呢。岳東說。

你說得輕巧，像我這么大的家長都做奶奶了，可我的兒媳還沒有個影子。

你看看你這個人，什么都跟別人比，有本事你去跟小杰說。

話說到此，兩個人都安靜下來，只有鍋里的餃子還在翻滾著。

因為小杰的電話，剛剛轉(zhuǎn)暖的氣氛忽然間就冷下來。岳東看看秀蘭的臉色，說，兒大不由娘，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要不犯法。

秀蘭氣嘟嘟的不說話。

岳東準備了醋，又拿了一頭蒜，然后把餃子推到秀蘭的面前說，生氣也得吃飯，餃子，我還沒吃過這么好的呢。岳東說完，先自個笑了。

秀蘭知道岳東在哄自己高興，卻也沒有堅持，捏了一個餃子放進嘴里說，你說這孩子吧，什么時候咱不操心了。

岳東說，你以為你是為孩子操心，可人家還認為你吃飽了沒事干呢，所以啊，萬事都有它的因緣，走一步算一步，高興是最重要的，人生就這么短暫，別虧了自己就行。

你就是會說，除了老的，就是小的，我都要煩死了。

老的也讓你生氣了？岳東湊過來。

你說呢？前幾天我都要氣死了。

那你死一個給我看看。岳東說著手就到了秀蘭的胳肢窩里。

秀蘭扭了幾下身體，然后憋不住就笑了。

餃子吃得還算不錯，岳東摸摸肚子說，你收拾，我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秀蘭說，你的腰不疼了？岳東說，腰疼也得轉(zhuǎn)一轉(zhuǎn)啊，天天看老婆的“老陰天”，我也煩呢。秀蘭說，你就會滿嘴跑火車，今晚哪兒也不能去，一會兒我給你按摩一下腰。岳東故作驚訝地說，真的？秀蘭說，不愿意拉倒。岳東說，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誰會躲啊。

岳東光了膀子，然后趴在炕上，岳東喜歡土炕，他覺得睡在土炕上最踏實，所以這幾年，別人家都陸陸續(xù)續(xù)地換了木床，岳東還是堅持著留下了這么一個土炕。岳東說，農(nóng)村人還是要有自己的東西，都城市化了，還有什么意思。

秀蘭收拾完碗筷，也上了土炕，她給岳東的脖子下面墊了一個枕頭，然后把手放在岳東的腰上。秀蘭說，勁大勁小，你吭聲。岳東說，你能有多大的勁？話還沒說完，秀蘭的手就摁下來，岳東疼得怪叫了一聲。小點勁。秀蘭笑笑說，服了嗎？岳東說，不服。

秀蘭的按摩很到位，讓岳東很受用。岳東說，我老婆都快趕上醫(yī)生了。秀蘭說，醫(yī)生哪有免費的。岳東說，誰說免費了？秀蘭說，說話算數(shù)嗎？岳東說，我什么時候說話不算數(shù)了？話音剛落，岳東突然翻過身來，一下就把秀蘭壓在身下。秀蘭嚇了一跳，但一看岳東的壞樣子，就知道岳東的意圖了。秀蘭說，你的腰不疼了？岳東說，你不是說不能免費嗎？疼也要給回報啊。秀蘭說，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岳東的嘴拱過來，秀蘭一時沒了聲音。

喘息之后，秀蘭靜靜地躺在岳東的懷里。秀蘭說，我這時候感覺是最幸福的了。岳東說，我也是。岳東摸摸秀蘭的頭發(fā)說，你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了。秀蘭說，都快50歲了，還能像原來的樣子嗎？岳東說，我倒是希望你一直那樣呢。秀蘭的手指劃過岳東的肚皮說，看你的皮膚，還有以前的彈性嗎？還說我。岳東笑笑說，所以啊，人生得快樂，不能天天生活在煩惱里面。秀蘭說，你就是會說，天天面對著煩心事，你能不煩惱？岳東說，房子我們會有的，兒子也會娶上媳婦的，時間會證明一切。秀蘭說，我昨天也想了，這個秋天，我也不閑著，我明后天就去城里進點咸菜什么的，到集市上賣一下，賺一點算一點吧。岳東說，你拉下那個臉面？秀蘭說，什么臉面不臉面的，給兒子買房子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時候媳婦娶到家了，我才能放心。岳東說，你啊你啊，讓我說你什么好。

岳東俯下頭，看著秀蘭的神色，然后說，我一個人在外面打工就可以了，你管好家就行了，我可不想讓你去擺什么地攤。秀蘭說，要不我跟你一塊去外面打工吧？岳東笑笑說，你能干什么啊，一個女人家。秀蘭說，咱村里的冬梅她們不是都出去打工了？岳東笑笑說，你也想出去做足療小姐？秀蘭說，去，沒正經(jīng)。岳東說，也許我老婆做足療也不錯呢，不過。岳東故意停頓了一下，又說，只做我一個人的足療小姐。壞蛋，秀蘭的手在岳東的大腿根狠狠地掐了一下，岳東一下子叫出聲來，看我怎么懲罰你！

一夜無話，天大亮的時候，岳東才醒，他用手摸了摸身邊，竟然是空的，岳東一骨碌爬起來，秀蘭沒在炕上。岳東穿上背心，遲疑地下了炕，屋門是虛掩著的，岳東掃了一眼院子，發(fā)現(xiàn)電動三輪車不見了。岳東想，秀蘭一定去地里了，這娘們兒，還真勤快。岳東又翻開鍋蓋看了看，里面依舊是昨晚剩下的餃子，不過都已經(jīng)熱了。岳東有些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個餃子，忽然想起，今天是向陽嬸泥墻的日子，早就說好了的，岳東拍了一下腦門，這記性，差一點誤了大事。

向陽嬸離岳東家并不遠，隔著一條胡同，岳東趕到的時候，父親岳鴻儒已經(jīng)到了。岳東說，不是說不讓你來了嗎？岳鴻儒說，你自己看看我不來行嗎？就知道你丟三落四的毛病。岳東訕訕地笑笑，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父親，向陽嬸卻迎過來說，又要麻煩你們父子了。岳東說，來晚了，向陽嬸。向陽嬸說，不晚，不晚。岳鴻儒接過話茬說，是不晚，再晚就該吃午飯了。岳東看看父親，知道父親不高興了，便不再說話，趕快拿起鐵锨，開始和泥。

按說，向陽嬸的房子早該翻蓋了，現(xiàn)在哪還有這種半土坯半磚的房子，有一次岳東還勸過向陽嬸，向陽嬸說，就一個人住，沒必要了。話雖這樣說，但岳東知道，關(guān)鍵不是一個人住，而是資金的問題。

現(xiàn)在村里的鰥寡老人已經(jīng)開始呈上升的勢頭。自從老伴去世，女兒又嫁人之后，向陽嬸就一直一個人住在老宅子里。每逢這樣需要男勞力的活兒的時候，就是個難事。以前向陽嬸的重活基本上都由岳鴻儒包辦了，直到現(xiàn)在岳鴻儒年紀大了，岳東才不得不湊上來，岳鴻儒說，咱不能忘恩。

至于上輩子人之間的恩怨，岳東是清楚的。有一年還是生產(chǎn)隊的時候，父親趕車不小心摔斷了雙腿，岳東那時候還年幼，如果不是馬向陽伸出援助之手，一家人的生活就塌了。馬向陽那時候是村支書，不僅動員大家給岳鴻儒獻血，而且還把家里僅有的一點點錢拿來為岳鴻儒看腿。因為治療及時，岳鴻儒的雙腿保住了，但從此岳鴻儒也踏上了感恩之旅，村子里不管誰家有困難，他都是第一個挺身而上。岳鴻儒說，將心比心，困難時候見真情啊。自從馬向陽死后，岳鴻儒一家就不時地幫襯一下向陽嬸，用岳鴻儒的話叫：還債。

有一次岳東有意地說，干脆讓向陽嬸搬來咱家住得了。岳鴻儒白了岳東一眼說，住哪兒？岳東說，還能住哪兒？岳東的話很明白，自從母親去世，岳東就一直覺得父親對向陽嬸有意思。岳鴻儒扔了手里的煙說，有本事你去說！然后扭頭離去。這下輪到岳東無語了，他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說，真讓人捉摸不透。

雖然已經(jīng)過秋了，天氣依然很熱，岳東看見父親脫了上衣，便說，你坐在一邊看著就可以了，要是感冒了可是得不償失。岳鴻儒看一眼兒子，他覺得兒子似乎話里有話。便說，看著你干，天黑了你也干不完。岳東知道父親夸張了，卻也不去反駁父親，在農(nóng)村摸爬滾打半輩子了，這點活兒還叫活兒嗎？岳東使足了勁涂抹那些泥，泥點子濺了一身。

快中午的時候，向陽嬸說，歇一會兒吃完飯再干吧。岳鴻儒說，干活就要一鼓作氣，哪有中途停手的。岳東看看父親身上的泥點子，密密麻麻的，像一片芝麻。岳東說，爸，你先去洗一下吧，最后這點活用不了半小時了。岳鴻儒放下手里的工具說，那就你自己干吧。

向陽嬸打好了水，放在岳鴻儒面前，又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說，好好洗一下。岳鴻儒低下頭，清涼的水很讓人提神。岳鴻儒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要感冒吧？我說什么了？岳東說。岳鴻儒說，少說一句能閑死你。岳東扭了頭不再說話，可是他眼睛的余光卻一點也沒放松對父親這邊的監(jiān)視。果然，向陽嬸就幫岳鴻儒擦起背后上的泥點子來。

吃午飯的時候，岳東給秀蘭打了一個電話，岳東說，我不回去吃飯了。秀蘭說，你愛咋的就咋的吧，我顧不上你。岳東說，你還沒有回家？秀蘭說，就快到家了。

向陽嬸準備了一瓶白酒，岳鴻儒說，不喝了，不喝了。向陽嬸說，難得在我家吃頓飯，你們就少喝一點，好不好岳東？岳東看看父親，又看看向陽嬸說，我是想喝一點。向陽嬸說，那太好了。

岳東打開了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拿過父親的酒杯，岳鴻儒說，我還喝嗎？岳東說，想喝就喝一點唄，又不是在外人家里，向陽嬸，你說對吧？對，對。向陽嬸隨聲附和道。你父親就這一點不好，總是這么客氣。岳東說，我爸就這樣，心里想喝吧又不好意思。岳鴻儒紅了臉，好像被人點了軟肋。向陽嬸，你也喝一點吧？我還喝嗎？還沒喝過呢。向陽嬸不好意思地說道。岳東說，爸，你說呢？岳鴻儒說，喝一點也沒問題。岳東趕快又倒了一小杯酒，然后遞給向陽嬸說，我們一起喝一口吧。向陽嬸說，好。三個人舉起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然后各自喝了一口。岳東夾了一筷子雞蛋說，我怎么感覺我們就像一家子人呢。岳鴻儒說，趕快吃你的飯，飯菜也堵不住你的嘴。岳東說，我說錯了嗎？然后自己笑笑說，嬸子，你可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我說錯了，你要諒解啊。向陽嬸說，沒關(guān)系，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岳東看看一臉窘相的父親，心里禁不住地樂了。

回到家里的時候，秀蘭正從電動三輪車上往下卸東西。岳東說，秀蘭，你搗鼓什么呢？秀蘭說，你來得正好，快來幫我把這些咸菜卸下來?？粗且浑妱榆嚨南滩耍罇|說，秀蘭，你還真想去賣咸菜??？秀蘭說，我可是說話算話的。要不我兒子的房子什么時候能買上。岳東說，你怎么也不商量一下呢？秀蘭說，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你反對了嗎？岳東說，我以為你是說著玩的。秀蘭說，我可是早就想好了的。岳東說，你要是賣不出去怎么辦？秀蘭說，我們自己吃，反正咸菜也放不壞。

你真行，岳東嘆口氣，然后捏起一根咸辣椒放進嘴里，一股辛辣霎時就占據(jù)了他的口腔，岳東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岳東抹抹眼睛，無意中看見高高的天空上，掛著一小片云彩，好像越來越薄，隨時都要分散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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