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術恒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是當代西方最著名和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也是最為當代中國知識界所熟悉的西方思想家之一。他憑借著在數(shù)學、邏輯學領域上的深入思考,為分析哲學的發(fā)展提供了基本框架。在安東尼·格雷林看來,相比于維特根斯坦,羅素對20世紀哲學的影響更大。*A.C·格雷林:《羅素》,張金言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1—2頁。與此同時,羅素還是一位關懷政治現(xiàn)實的知識分子,曾參與過反戰(zhàn)、核裁軍等社會運動,也發(fā)表過大量針對現(xiàn)實議題的論著,從而收獲了廣泛的社會影響。
由于羅素在數(shù)學、邏輯學和哲學領域里貢獻卓著,同時其又在政治議題的討論中扮演過重要角色,因此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羅素在上述兩方面上的成績都得到了深入探討。相較之下,學者們對羅素史學思想的關注不夠。舉例來說,在英文世界中,悉尼·胡克、肯尼斯·斯通克、柯克·威利斯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學者注意到了羅素的史學思想,認為可將其視為反思式的歷史哲學,其中包含了輝格派史學觀念的成分,并透露出對歷史進步抱以謹慎樂觀的態(tài)度。*Sideny Hook, “Bernrand Russell’s Philosophy of History”, ed. by Paul Arther Schilpp, The Philosophy of Bertrand Russell, Chicago: Open Court, 1944, p.675; Kenneth R. Stunkel, “Bertrand Russell’s Writings and Reflections on History,” Journal of Bertrand Russell Studies, Vol.21, 2001, p.132; Kirk Willis, “Bertrand Russell on History: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a Moral Science,” ed. by Bernard P. Dauenhauer, At the Nexus of Philosophy and Histor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10, pp.116-137.在中文世界中,何兆武、馮崇義等人關注了羅素的史學思想,其中尤以何兆武的考察最為系統(tǒng)。*何兆武:《譯序:反思的歷史哲學》,羅素著:《論歷史》,何兆武、肖巍、張文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1—40頁;馮崇義:《羅素歷史哲學述論》,《歷史教學》,1992年第9期;徐圻:《羅素的“史學非科學論”和“歷史非決定論”述評》,《貴州大學學報》 1993年第3期;陳穎:《試論羅素的史學審美思想》,《史學集刊》 2006年第2期。但盡管如此,學者們也通常只是就其一面加以探討,而并未將其史學思想與更廣泛的學術建樹及更廣闊的歷史語境聯(lián)系起來,這樣的情況與羅素在史學及歷史問題上的思考所得是不相稱的。
通觀羅素的學術生涯可見,與大多數(shù)分析學派哲學家不同,羅素對歷史問題和歷史學研究保持著極大的興趣。他撰寫過眾多有關于歷史和歷史學的文章,如《論歷史》《怎樣閱讀和理解歷史》《歷史學作為一種藝術》等。更為重要的是,羅素還發(fā)表了三部歷史著作,即《1902—1914年協(xié)約國政策》《自由與組織,1814—1914》和《西方哲學史》。*羅素眾多的作品中涉及了歷史學的議題,但集中討論歷史和歷史學的論著有三本,相關看法來自于何兆武的歸納,詳見何兆武:《譯序:反思的歷史哲學》,第1—40頁。另參見Bertrand Russell, The Policy of the Entente, 1904—1914, Manchester: The National Labour Press, 1916; Bertrand Russell, Freedom and Organization, 1814—1914,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1934; 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45.其中,《西方哲學史》最為知名。該書影響巨大,暢銷至今。
基于羅素史學思考的豐富和相關研究的不充分,本文試圖從時代語境、歷史觀、史學觀和史學研究方法入手,來評述羅素的史學思想,希望能夠整體性的反映這一方面的成就。
羅素在構思《西方哲學史》時注意到了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的變動對于思想的影響。與之相類似,羅素自己的史學論著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因此為了更好地理解羅素的史學思想,就需要把他的作品放到歷史語境當中。以下將從兩個方面,即數(shù)理邏輯的進展、啟蒙運動以來自由主義的發(fā)展來揭示羅素史學論著的背景。
第一、羅素在數(shù)理邏輯的發(fā)展歷程中貢獻巨大,他的相關思考超出了數(shù)學和邏輯學的范疇,進入到了其他領域當中,其中就包括了歷史學。
進入20世紀后,數(shù)學的成就與更多的學科產(chǎn)生了關聯(lián),邏輯學和哲學在此情況下醞釀出了新的思路。在1900的世紀之交,著名數(shù)學家希爾伯特發(fā)表了題為“數(shù)學問題”的講演。在他看來,數(shù)學將成為衡量所有知識的尺度。在受到了希爾伯特的啟發(fā)后,羅素也試圖醞釀出一種基礎性的知識論,并希望在此之上建立起一整套邏輯學和哲學的思維體系,最終他與自己的老師懷特海一起推出了三卷本的《數(shù)學原理》,為現(xiàn)代數(shù)理邏輯的發(fā)展提供了基石。*何兆武:《譯序:反思的歷史哲學》,第3頁。從中可見,羅素把邏輯命題還原成了數(shù)學公式。對于他來說,數(shù)學和邏輯學可以劃上等號。延續(xù)著該思路,羅素認為哲學問題只有經(jīng)受了數(shù)學和邏輯學尺度的考量,才具有意義,因而將形而上學排除到了哲學探討的列表之外,為此后的分析哲學奠定了基礎。另外,他還指出唯有數(shù)學和邏輯學思考的介入,知識的真確性才能得到保障。
值得注意的是,在數(shù)理邏輯領域當中,羅素的思考得出了一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悖論,即“羅素悖論”。*關于“羅素悖論”,其通俗的表述如下,即“一個小鎮(zhèn)中唯有一家理發(fā)店,如果理發(fā)師只給不為自己理發(fā)的人理發(fā),那么他能不能為自己理發(fā)”。這標志著羅素思想的一個困境。悖論的出現(xiàn)與羅素追求一致性的知識雄心有關。簡而言之,羅素在數(shù)學和邏輯學之間發(fā)現(xiàn)一致性之后,便試圖將這種一致性擴展至其他領域,即通過邏輯的基本原理來推導出數(shù)學真理,從而建設出一個新的知識版圖。但事與愿違,在碰到“類”的探討時,悖論開始出現(xiàn),而為了解決悖論,羅素運用了許多不恰當?shù)姆椒?,以“暴力”來拯救自己的一致性追求?A.C·格雷林:《羅素》,第37—43頁。1931年,哥德爾提出了“不完備定理”,指出數(shù)學在算法上具有不可窮盡的特質,因此一致性是無法企及的目標,*王浩:《哥德爾思想概說》,《科學文化評論》 2004年第6期。從而否定了羅素乃至于希爾伯特的構想。
盡管羅素遭遇到了困境,但他極大的推進了數(shù)理邏輯的發(fā)展。與此同時,這一方面的思考也躍出了數(shù)學和邏輯學的范疇,滲入到了其他領域當中。比如正因為數(shù)理邏輯對形而上學的解構,使得羅素認為研究歷史的目的不是去發(fā)掘具有形而上學意味的歷史規(guī)律,而是關注其中的偶然性因素,歷史學也不是科學,它是一門藝術。
第二、羅素始終關注自由的話題,其歷史學著作圍繞著自由的價值及其地位而展開,這與啟蒙時代以來自由主義的命運相關。
啟蒙時代中,自由的價值得到了強調,但自由與組織的互動和對抗則是歷史的主旋律,而它釋放出來的力量在羅素身處的時代里正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簡言之,自由在組織紀律的壓力下已岌岌可危。敏銳的羅素注意到了以上問題,并把它當作自己歷史學論著的核心議題。
羅素認為自由的觀念雖然早已深入人心,但它也可以被利用,成為專制壓迫的共謀。比如說,他就曾在《西方哲學史》中回顧了自由主義最終蛻變?yōu)榧w主義的歷史,*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p.739.進而指出民族主義以自由為口號,來感召大眾,但如果它的力量不受遏制的話,那么就將會凝結成壓迫性的勢力,從而把民眾置于戰(zhàn)火當中。關于這個問題,羅素在發(fā)表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自由與組織》中作了更深入的探討。在他看來,大戰(zhàn)的爆發(fā)與以自由為標榜的民族主義相關。因此可以說,自由的價值、地位和命運在羅素生活的時代里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它催生了羅素的相關思考及其歷史學論著背后的關懷。
羅素的關懷始終未變。在此后的文章中,羅素一直強調建立世界政府的必要性。他認為唯有在世界政府的政治框架下,自由與組織的關系才能保持平衡,自由不至于淪為民族主義的狂熱,組織也不會變?yōu)閴浩刃缘膭萘Α?Bertrand Russell, Which Way to Peace? London: M. Joseph Ltd., 1936, p.173.
綜上所述,時代變局中自由的命運引起了羅素的興趣,他將其作為了歷史學討論的核心。同時,數(shù)理邏輯的思考又不可避免的影響了歷史學的觀念,使得羅素對歷史學研究的性質、目的與方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羅素的歷史哲學是“反思式”的。*何兆武:《經(jīng)典七日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60頁。羅素無意與職業(yè)歷史學家爭論,他認為自己的歷史學論著服務的對象是普通民眾,*羅素:《歷史學作為一種藝術》,《論歷史》,何兆武、肖巍、張文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70頁。因此其思考并非建立在嚴格的專業(yè)知識基礎上,而是根植于“常識”(common sense)。這樣一種偏重業(yè)余、追求常識的傾向與他的輝格派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伯特蘭·羅素:《羅素自傳》(第1卷),胡作玄、趙慧琪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3頁。進而可以被視為維多利亞時代以來“文人史家”(‘Literary’ historians)傳統(tǒng)中的一分子。*Rosemary Jann, “From Amateur to Professional: The Case of the Oxbridge Historians,”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Vol.22, No.2, 1983, pp.122-147.盡管羅素以業(yè)余歷史學家自居,但卻始終保持著對史學思想話題的興趣,其中的種種言論也呼應了當時歷史學的變化,總的來說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羅素認為歷史是可以認識的。與相對主義者不同,羅素并不認為歷史是無法觸及的過往,歷史學僅僅是歷史學家主觀的建構。相反,在羅素看來,過往的歷史是真實存在的,也是可以認知的,這是歷史學能夠具有價值的基礎和條件。*羅素:《論歷史》,《論歷史》,何兆武、肖巍、張文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2頁。歷史的可知論與羅素在數(shù)理邏輯領域上的知識雄心有關。對于他來說,任何知識活動都建立在一個超越個體感覺的堅固基礎之上,*羅素:《哲學問題》,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3頁。只要條件具備,所有知識皆可通過數(shù)理邏輯推導出來。
第二,羅素認為歷史的規(guī)律難以被發(fā)現(xiàn)。盡管羅素認為歷史是可知的,但卻對歷史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不抱有希望。在他看來,相對于宇宙的演化,人類的文明史只是短暫的一瞬,留下來的史料少之又少,因此不足以積累出足夠的可供觀測和檢驗的事實。而規(guī)律知識的求得必然要建立在大樣本的前提下,也只有如此,作為概率論基礎的大數(shù)定理才能發(fā)揮作用,*彭玉生:《社會科學中的因果分析》,《社會學研究》 2011年第3期。符合概率和統(tǒng)計條件的規(guī)律性知識才可能得出。由此可見,羅素對歷史規(guī)律的看法也與其數(shù)理邏輯思想相關。對于他來說,憑借著目前的知識水平,就算歷史存在著規(guī)律,那它也難以被認知,*羅素:《論歷史》,第4頁。因此談論歷史規(guī)律的話題是沒有意義的。
第三,羅素認為歷史的變動是偶然的。對于他來說,歷史規(guī)律難以認知,而之所以如此,也離不開偶然因素的巨大作用。羅素認為我們無法預估歷史上偶然因素的影響力,因此難以對歷史前進的方向做出預測。他在《論歷史》和《自由與組織》中都舉例指出,如果德國政府沒有批準那輛載著列寧,開往芬蘭車站的列車,又或者一位俄羅斯反動軍警檢查了車廂,認出了列寧,那么十月革命就不會爆發(fā)。*羅素:《對批評的答復》,《論歷史》,何兆武、肖巍、張文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239頁。羅素強調偶然性的做法與其自由主義的信念相關。他不認為人類受制于不可變更的決定性因素。
第四,羅素認為天才人物往往決定了歷史的走向。如同上文所述,羅素重視歷史中偶然因素,因此他放大了英雄人物的作用。他曾說道:“假如由于某種不幸,有幾個突出才能的人在襁褓中就夭折了的話,那么目前的生產(chǎn)技術和 18 世紀的情況很少有什么不同了?!?羅素:《怎樣閱讀和理解歷史》,第41頁??梢姡诹_素看來,天才對于創(chuàng)造歷史有著巨大的貢獻,而他之所以抱持著這樣的觀點,則與其人文主義的信念相關。對于人文主義來說,人不是工具,個人有著自己的價值,其能夠提升自我并改變社會。*阿倫·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董樂山譯,北京:群言出版社,第169頁。正是基于人文主義的立場,羅素的作品中個人的形象突出,《西方哲學史》便是明顯的例子。
第五,羅素認為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因素是多元的。盡管羅素強調歷史中的偶然因素,注重個人對歷史變動的作用,但他不是虛無主義者,并不認為歷史的走向完全無序。在羅素看來,歷史推動力并非一元,而是多元的。*何兆武:《譯序:反思的歷史哲學》,第12頁。羅素認為各個歷史推動力彼此獨立、不可化約、缺一不可。他認為歷史的推動力包括了經(jīng)濟技術、政治理論和天才人物。三者各自獨立,有著不同的運作邏輯,同時三者也對應著人類的三種欲望,即占有欲、權力欲和創(chuàng)造欲,*何兆武:《譯序:反思的歷史哲學》,第26頁。而它們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則依次是對物質財富、統(tǒng)治權力與智力活動的權力渴望。羅素對于歷史推動力的看法與其數(shù)理邏輯思想相契合。在后者的論述中,事實與原子一樣,可以被劃分為獨立的最小事實,即原子事實,它們遵循自身的邏輯,無法被整合為一個統(tǒng)一體。*Bernrand Russell, Mysticism and Logic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59, p.111.也就是說,它們無法被還原為一個根本性的因素。
由此可知,羅素認為歷史是可知的,但歷史規(guī)律難以被發(fā)現(xiàn)。同時,羅素認為偶然的因素會改變歷史的走向,因此天才人物影響巨大。也正因為此,他指出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因素是多元的,歷史中不存在一種根本因素。
羅素的史學觀與他的歷史觀緊密相連。羅素的歷史觀處在維多利亞時代以來的“文人史家”傳統(tǒng)當中,其史學觀也與同時期職業(yè)歷史學家不同。在學院內的歷史學家追求史學科學化的時代里,*參見易蘭:《西方史學通史·第五卷 近代時期(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第263—269頁。羅素突顯了史學中藝術和道德的面向。關于他的史學觀,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
第一,羅素認為歷史學是藝術,不是科學。*Bernrand Russell, “How to Read History,” The Bermondsey Book, Vol.1, No.2, 1924, p.10.在他看來,歷史學很難達到科學的標準,這是因為它無法根據(jù)觀察所得的事實來推導出普遍性知識,進而預測未來。與此同時,羅素認為不同的科學家在面對相同的事實時能夠得出一致的結論,但歷史學則不然,*何兆武:《譯序:反思的歷史哲學》,第12頁。因此歷史學不是科學。在此基礎上,羅素指出,歷史學應當滿足公民的審美需求,為讀者帶來愉悅感,因此它勢必要富有藝術趣味。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學是一門藝術。*羅素:《歷史學作為一種藝術》,第62—83頁。
第二,羅素認為歷史學應該彰顯道德。羅素認為尋找歷史的因果律,甚至是展示歷史的真實皆非歷史學的核心任務,*羅素:《歷史學作為一種藝術》,第64頁。道德才是歷史學最應表現(xiàn)的對象。但羅素無意將歷史學視為道德教化的工具,同時他也認為歷史學不應成為政治的附屬品。在他看來,歷史學是任何一個接受過教育的人的必備知識,是公民生活的基本組成部分,歷史學的成果能夠“在時間維度上開闊我們的視野”,所以應作為“每個人精神生活中值得向往的一部分”。*Bernrand Russell, “How to Read History,” p.12.也正是由于歷史學所具有的公眾性,所以羅素認為歷史學論著不能受限于學院內的專業(yè)需求,而應該富有可讀性,能引起讀者的好奇心,從而成為公民審美的一部分。*羅素:《歷史學作為一種藝術》,第69頁。
第三,羅素認為歷史學的對象應該是個體。作為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一員,羅素認為歷史學關注的對象應該是個體,而不是群體。他之所以堅持這樣的看法,與其對歷史規(guī)律的質疑有關。他認為同時代的歷史學家大多關注群體,個人被視為無關緊要的事物,只是群體的附屬,只能順應歷史規(guī)律。*羅素:《歷史學作為一種藝術》,第76—77頁。如前所述,羅素質疑歷史規(guī)律的可知性,因此也懷疑作為研究單位的群體的有效性。在此基礎上,羅素把個人從群體中抽離出來,加以著重描述。他指出:“在人類的事務中,最值得了解和贊美的東西,必定是與個人,而不是與社會有關的。”*羅素:《歷史學作為一種藝術》,第78頁。羅素的歷史學論著貫徹了上述認識,其中的人物個性鮮明,*參見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馬元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25—232頁。其間充滿了戲劇般的矛盾沖突。
總而言之,羅素的史學觀從其歷史觀中衍生出來。他對歷史規(guī)律的質疑,對偶然性因素的強調使其認為歷史學是一門藝術,它無需著意于發(fā)掘歷史規(guī)律,其研究的對象是歷史中的個人。也正因為此,歷史學要富有審美意義,能夠彰顯道德價值,其應該躍出學院的藩籬,成為公民生活的組成部分。
羅素認為歷史學是一門藝術,具有審美價值,它關注的對象應該是個人,因此對于他來說,歷史學首要的標準是可讀性,*羅素:《怎樣閱讀和理解歷史》,《論歷史》,何兆武、肖巍、張文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13頁?;诖?,羅素的史學研究方法中修辭手法的運用較為明顯,對此可以從以下幾點來加以說明。
第一,羅素在撰寫歷史時注意搜集“奇聞軼事”。在19世紀末以來的專業(yè)歷史學中,政治、軍事和外交事務是重中之重,但是與同時期眾多職業(yè)歷史學家不同,羅素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了很多“奇聞軼事”,將那些被專業(yè)歷史學邊緣化的事物突顯了出來,重新賦予其歷史學研究的意義。這點在他的歷史學論著中隨處可見,比如在題為《中世紀的生活》的文章里,羅素希望未來的史學家能撰寫一部飽含“奇聞軼事”的作品。*羅素:《中世紀的生活》,《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沈??底g,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00頁。又比如在《西方哲學史》中,羅素著意將“奇聞軼事”穿插其間,用來反映思想家的個性與學識。*相關描述眾多,比如關于泰勒斯的軼事參見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何兆武、李約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2、268頁;關于恩培多克勒的軼事參見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第84頁;關于叔本華的軼事參見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第305頁。在他看來,街談巷議、故事或傳說包含了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歷史事件或人物的多面性特點就蘊藏其中。而他之所以樂于揭示多面性,則意在突顯其相對于歷史規(guī)律的偶然性。由“奇聞軼事”構成的歷史敘事揭示了個體的非工具性及其自由本質。羅素的上述做法與其歷史觀和史學觀密切相關,同時也彰顯了人文主義的意圖。
第二,羅素善于運用反諷的修辭手法。以喜劇和悲劇作為模式的歷史作品蘊含了歷史必然性的意圖,黑格爾或馬克思的歷史敘事就說明了這一點。但是羅素認為歷史規(guī)律是值得懷疑的,歷史不具有必然性,因此它向來反對黑格爾或馬克思的歷史觀念。與之相關,他以諷刺劇模式審視歷史。反諷揭示了事物本身的自相矛盾,且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特質,因此能夠成為懷疑論的基礎。*海登·懷特:《元史學》,陳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44,48—49頁。通過對反諷手法的運用,羅素展示了人類社會中權威和神圣的另一面,*Bertrand Russell, Freedom and Organiz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9, pp.3-38.從而解構了圍繞在它們身上的自明性價值。因此可以說,羅素在撰寫歷史時善于運用反諷手法的做法與其政治、倫理和宗教觀相契合,符合人文主義的標準。
第三,羅素強調虛構對于歷史學的意義。與同時代專業(yè)歷史學家不同,羅素甚至會采納虛構的故事。例如在談論斯巴達的情況時,羅素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描繪傳說中的斯巴達。*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p.94.在他看來,由于斯巴達的傳說滋養(yǎng)了整個歐洲文明,因此傳說中的斯巴達甚至比真實的斯巴達更具影響,更有價值。*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p.100.羅素認為真實性并非是歷史學研究的首要目標,審美和道德才是歷史學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在他的觀念中,虛構和真實的分界并不是歷史學關鍵性的指標。
綜上所述,羅素的史學研究方法貫徹了其歷史觀和史學觀。在搜集傳說和故事的基礎上,在運用反諷手法且強調虛構的價值的情況下,羅素突顯了歷史學的藝術性,從而使得他的作品極富可讀性,《西方哲學史》因而也暢銷至今。
結 語
羅素的史學思想根植于“常識”,他不以專家學者自居,而是以普通民眾的視角看待歷史及歷史學,因此其史學研究方法不具有專業(yè)性。由于羅素的觀念與做法游離在專業(yè)史學范疇之外,因此他的作品在學院體制內不受重視,職業(yè)歷史學家們熱衷于指出羅素筆下的謬誤。但無論如何,憑借著生動的文筆和強有力的思辨,羅素的史學著作收獲了大眾的贊譽,并成為了構筑大眾史學觀念的有機組成部分。他希望自己的歷史學論著既可以娛樂大眾,滿足普通人的審美需求,又能夠在社會中樹立一種普遍主義的觀念,瓦解因民族主義而生的對抗情緒,為世界政府的建設建立共識。羅素的史學思想既有學理的根基,又有直面當下的關懷,因此也就具有了史學理論和現(xiàn)實的意義。對其的認識,一方面可以展示20世紀初期史學思想的多面性,另一方面則可以體現(xiàn)史學與大眾的關聯(lián),為思考大眾史學的走向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