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 吳華 中南大學
【提 要】塞繆爾·貝克特,作為世界公認的戲劇大師,致力于追求一種與混亂相適應的形式。貝克特借弗拉第米爾之口,聲稱在巨大的混亂中,“等待戈多”是唯一清楚的一件事。《等待戈多》中人物背景介紹不詳,言行怪誕不經,結構開放,立意模糊,充滿不確定性,無不與貝克特企圖展示的“混亂形式”相適應。這一“混亂形式”與一切完成的、穩(wěn)定的、安定的東西相悖,符合“未完成性”特征,適用于多元、開放、發(fā)展的未完成性解讀,而非以往占主導的過于絕對、封閉的結論式闡釋。
1969年,塞繆爾·貝克特因“(他的)全部作品以新穎的小說和戲劇形式將現代人的困境變?yōu)樗闹幐琛倍皇谟柚Z貝爾文學獎?!兜却甓唷罚╓aiting for Godot)作為貝克特代表作之一,學界對這部作品的批評成果可謂汗牛充棟。馬丁·艾斯林編寫的《荒誕派戲劇》(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無疑引導了貝克特研究的主要方向,即探討劇本中呈現的荒誕派戲劇特征,結合時代背景,認為貝克特想要揭露的是現代人異化了的精神荒原。存在主義也是解讀《等待戈多》最為常見的理論支撐,學者(如 Kenner 1961;Cohn 1962)多認為貝克特思想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深遠,借此認定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只是為了揭露人生無意義的殘酷真相。也不乏評論者(如Hassan 1967;嚴澤勝1994)從現代性等角度,分析《等待戈多》的戲劇手法和藝術風格,但大多要么止步于劃分貝克特為現代主義者或后現代主義者,要么停留在《等待戈多》是荒誕派戲劇典范之作的結論。21世紀以來,隨著學界對文本探究逐漸深入,單一視角或過于絕對化的解讀,已經滿足不了《等待戈多》內在本質的分析和闡釋,因而出現突破以往研究范式,更為全面合理的研究成果,如元戲劇批評、互文性研究、女性主義研究、身體理論話語等重大議題。本文基于前人的研究基礎,經過反復的文本細讀和文獻整理,采用巴赫金倡導的未完成性思考方式,揭露劇中各要素呈現出的“未完成性”,拓寬文本闡釋空間,進而揭示貝克特對人生不確定性這一命題的哲理性思考?!兜却甓唷肪哂械摹拔赐瓿尚浴碧卣骱蛢群?,適應于更為全面、開放、發(fā)展的“未完成式”解讀。
巴赫金認為,作品作為作者的話語,具有本質上不可終結的未完成性。“只要人活著,他生活的意義就在于他還沒有完成,還沒有說出自己最終的見解”(巴赫金 1998a:77)?!兜却甓唷分?,貝克特著重表現的是等待這一“不可完成的狀態(tài)”,因而設計了一個“假定性結尾”(巴赫金1998a:55),劇中人物感知時間的流逝,兩幕之間情節(jié)也處于更替和流動的進程中,構成開放式格局,而不僅僅只是單調的敘事循環(huán),因而給予文本意義闡釋更為廣闊的空間。
第一幕:
……
愛斯特拉貢:那么,咱們走吧?
弗拉第米爾:咱們走。
他們并沒有動。
幕落(262)
第二幕:
……
弗拉第米爾:哎,咱們還走不走呢?
愛斯特拉貢:咱們走吧。
他們站著不動。
幕落(325)
全劇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完成式結局,而是留下了一個假定性結尾。兩次落幕前之間的細微差別不過是交換了一下提議者和響應者的說話順序,兩人商議離開,卻沒有離開,戈戈(愛斯特拉貢)和狄狄(弗拉第米爾)仍留在原地不走,等待著身份模糊的戈多的到來,戈多到底會不會來?戈戈和狄狄還會繼續(xù)等下去嗎?波卓和幸運兒又將何去何從?貝克特沒有給《等待戈多》下“最終定論”,也沒有斷言主要人物的最終結局,全劇充滿開放性,“一切都還在發(fā)生的途中,具有未完成性”(巴赫金 1984:166)。在《詩學》中(Aristotle 1988:24),對戲劇有頭、有身、有尾的完整性做了明確規(guī)定,其中“所謂尾,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規(guī)自然的上承某事者,但無他事繼其后”?!兜却甓唷返拈_放式結尾顯然不符合《詩學》中所規(guī)范的戲劇完整性,這個故事尚未結束,必“有他事繼其后”。貝克特設定的開放式結構,為作者與讀者(觀眾)對話提供可能,讀者(觀眾)可對故事走向展開大膽猜想,接下來在同樣的布景下,戈戈和狄狄仍在原地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劇中人物關注著時間的更替,間或發(fā)出對時間悄然流逝的感嘆,時間的流動使得全劇具有某種延續(xù)性,讀者(觀眾)跟隨劇中人物一起對“明天”等未來之日產生期待。波卓(Pozzo)是全劇中對時間最為敏感的人,他佩戴捫表,時不時掏出來,把表舉到耳邊,傾聽時間流逝的聲音,毫不遲疑地否定“時間已經停住了”(234)的論斷。戈戈和狄狄百無聊賴,企圖用各種方式消磨時間。盡管如此,他們也清楚時間“已經悄然逝去”(297)的無奈,和“時間總會過去”(252)的必然性。他們對“明天”這一未來時間抱有期待,明天戈多一定會來、明天上吊、明天繼續(xù)等待戈多的到來。讀者可以根據戈戈和狄狄對“明天”的諸多憧憬,設想描繪出兩人第二天的情節(jié)故事。
兩幕之間具體情節(jié)的推演和發(fā)展,同樣打破戲劇結構的封閉性。第一幕開始的時候,愛斯特拉貢(Estragon)拒絕了弗拉第米爾(Viadimir)擁抱的訴求,到第二幕的時候,兩人自然而然擁抱到了一起。擁抱這一動作的完成,暗示著兩人關系的拉近。作為舞臺上僅有的布景道具之一,樹顯然也暗含了情節(jié)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從第一幕“可能枯死了”(196)的毫無生機,到第二幕樹上長出幾片葉子的新生綠意,使得弗拉第米爾驚喜若狂,“開始尖聲尖氣地唱起歌來”。弗拉第米爾驚呼“昨天晚上它是光禿禿的,黑沉沉的!可今天,它上面有了葉子”(277)。法語版本中,第二幕原文是:“這棵樹上長滿了葉子”,變化更為明顯,積極意義昭然若揭?!妒ソ洝分校瑏唫愓壬现Ψ比~茂,開花結果,表明亞倫獲得了上帝的青睞,成為上帝的選民?!兜却甓唷分械目輼渖祥L出新的葉子,寓意了希望和救贖。與此同時,新生的葉子也表明兩幕之間并非一成不變的重復,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戈戈和狄狄的等待在向著好的方向轉變,戈多正在向他們靠近。生活中許多變化都是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量變的過程雖然渺小,不易察覺,第二幕零星地多長了幾片葉子,“正如學界普遍認為,貝克特作品中的重復是一種有區(qū)分的重復,只要再度出現,常常會有重大變化”(馮偉2015)。兩幕劇間,新生的綠葉這一變化體現了故事將向著光明前景發(fā)展的延續(xù)性,枯木逢春,其中蘊含了貝克特積極的人生觀。波卓兩幕之間身份的轉換,表現了波卓身份的不穩(wěn)定性,帶有鮮明的未完成性特征。波卓用一根繩子拴著幸運兒上場,愛斯特拉貢和弗拉第米爾把他錯當成了戈多,充滿了敬畏,“顫顫巍巍地口口聲聲稱他為先生”(222),但到了第二幕便出現了戲劇性的轉變,波卓和幸運兒再度登場時,波卓已經變成了瞎子,幸運兒成了啞巴。弗拉第米爾和愛斯特拉貢不再對波卓那么客氣,弗拉第米爾埋怨道:“又是那個見鬼的波卓在哼哼了!”愛斯特拉貢也“叫他閉上他的臭嘴”,甚至稱要“揍扁他的臟臉”(305)。對于波卓的不幸遭遇,戈戈和狄狄并沒有表示同情,而是譏笑他,對他拳打腳踢。波卓從強勢的發(fā)號施令者,淪落成為身體有了缺陷的弱者,出其不意的情節(jié)反轉,極具戲劇張力。
貝克特顛覆了傳統戲劇的封閉式結構,結局耐人尋味的同時,讀者(觀眾)跟隨劇中人物感知到時間的流動,獲悉兩幕之間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換,可以進一步推測情節(jié)的進一步發(fā)展。貝克特認識到他人意識具有本質上的不可完成性,不給《等待戈多》下最終定論,作者意識與劇中人物平等對話,不為人物設定最終歸宿,充分賦予讀者(觀眾)想象的空間。貝克特身處世界歷史的重大轉折時期,宗教信仰面臨解體和重構的歷史語境下,《等待戈多》形成的開放式結構,聯系“正在分解的過去和尚未形成的未來的世界”,具有客觀的未完成性,由此產生“特殊的多義性和虛幻的含混性”(巴赫金 1998b:145)。
巴赫金發(fā)現陀恩妥耶夫斯基小說人物,缺少傳統作品中對人物來歷和背景的介紹,《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同樣體現了不確定的未完成性特征?!霸谕铀纪滓蛩够男≌f中,沒有原因,不寫淵源,不論過去、不受環(huán)境影響、所受教育來說明問題。主人公的每一個行為,全展現在此時此刻,從這一點上來說并無前因;作者是把它當作一個自由的行動來理解和描寫的”(巴赫金1998a:35)。在《等待戈多》中,貝克特沒有交待主要人物的身世背景,最后也沒有給人物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結局,而是直接展現此時此刻的人物。因此,人物充滿了不確定性,讀者無從獲悉人物從哪里來,到哪兒去。《等待戈多》淡化了西方傳統戲劇人物塑造中必要的性格刻畫,把人物“抽象成沒有性格特征、沒有個性思想、沒有背景、來歷不明的泛化的人”(楊俊霞2009)。
戈多身份的不確定性,其意義具有開放性和多義性,這一設計,擴大了與讀者共鳴的空間。愛斯特拉貢和弗拉第米爾十八次提到他們在等待戈多,這位久等不來的神秘人物,盡管一直沒有真正上場,但讀者和觀眾一直能夠感受到他的在場。艾倫·施耐德(Alan Schneider)執(zhí)導《等待戈多》在美國首演時,他問戈多是誰或是什么意思,貝克特回答道:“要是我知道,我就會在劇中說出來了”(艾斯林2003:23)。《等待戈多》所產生的“不確定性之感”,來自于“從尋找戈多身份的希望到一再的失望”(Esslin 2003:23)。戈多的身份,評論界一直爭論不休,馬丁·艾斯林認為:“在我們的全部一生中,我們總是在等待什么東西,戈多只是代表了我們等待的對象——它可以是一個事件、一個事物、一個人、或者死亡”(艾斯林2003:27)。他認為等待才是全劇的重心,戈多的身份因為每個人等待的東西不同,因人而異。另有西方學者羅伯·吉爾曼認為戈多是“被追求的超越,現實以外的東西,人們追求它為了給現實生活意義”(見張巖2010)。評論家默頓(Michael Morton)認為戈多“既是又不是我們所推斷、指稱的事物;他是一個空缺的未知數,可以解釋為上帝、死亡、地主、慈善家,甚至是波卓。但是,與其說戈多是某種意義,不如說它是某種功能。他代表著我們人生有所維系的生存之物;他是不可知的,代表在一個沒有希望的時代里的希望。他可以是我們想象的任何虛構——只要它符合我們人生等待的需要”(見張巖2010)。戈多可以作為一種功能性的象征,代表每個人對未來的某種期盼,他的身份充滿不確定性。這并不是貝克特為了故弄玄虛,而是想通過這一人物的不確定性給予讀者和看官強烈的共鳴,給予人們心靈以慰藉。每個人都可以解讀出自己等待的戈多,借此找到心靈的依托。因此,戈多模糊的身份定位,以及戈多意義的追問,都具有不確定的未完成性特征。
《等待戈多》中人物離經叛道的語言,荒誕不經的動作,都呈現出怪誕的風格特征,“怪誕”是不確定的,它可以作為自由精神的載體,涵蓋了面向未來的未完成性。弗拉第米爾和愛斯特拉貢在等待戈多到來的過程中,進行著一系列漫無目的的對話,內容稀松散漫,雖然是在對話,但更多時候其實是在自說自話。兩人百無聊賴,靠著機械性的重復對話和動作消磨時間,針對戈戈腳痛脫鞋、穿鞋這一生活瑣事的對話出現了九次。因為等待的過程太過無聊痛苦,兩人五次提出想要上吊,他們認為上吊是結束這虛無的最好辦法,但由于沒有適合的工具而放棄。戈戈和狄狄之間的對話不乏粗鄙色彩,含有影射嫖娼、妓女和勃起等淫穢詞語,戈戈甚至猖狂地說自己“這一輩子,都在把自己跟耶穌相比”(259),公然對宗教權威褻瀆,波卓更是用“豬玀”等臟話咒罵幸運兒。波卓自顧自地發(fā)表令人費解的長篇演講,還有幸運兒那一大段缺乏邏輯沒有標點的長段獨白,夸張地運用“quaquaquaqua”這樣的象聲詞。幸運兒跳舞,愛斯特拉貢也爭相模仿,弗拉第米爾看到樹上長出了新的葉子,便“開始尖聲尖氣地唱起歌來”(259)。這些讓人忍俊不禁的語言和動作,都是“通過極度夸張、變形、戲仿的身體語言釋放生命能力的方式”(馮偉2015),也就是“怪誕”。貝克特也曾強調《等待戈多》中怪誕的重要性,“此劇在巴黎首演時,演員褲子并未按原劇指示掉落,貝克特聽聞即刻寫信敦促導演布林:褲子脫落關系重大,必須演好,因為此節(jié)將悲劇感與怪誕融為一體,是對全劇的總結”(馮偉2015)。由此可以得出結論,《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形象是怪誕的,而“怪誕形象所表現的是在死亡和誕生、成長與形成階段,處于變化、尚未完成的變化狀態(tài)的現象特征”(巴赫金1998a:29),因而怪誕形象具有未完成性。“真正的怪誕風格完全不是靜止的:它恰恰力求在自己的形象中囊括的正是存在的形成、生長和永恒的未完成性(巴赫金 1998b:95)。
貝克特將怪誕人物形象搬上舞臺,成為文學經典中的主人公,這同他超乎尋常的同情心是分不開的。從貝克特諸多好友為他撰寫的回憶錄中可以看出,他密切關注著社會的弱勢群體,帶著超乎常人的同情和憐憫,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的文本中多以乞丐、流浪漢等“非傳統”、“不正?!比宋餅榇?。貝克特自童年開始就對“周圍的苦難和不幸異常敏感”(戈登2000:14)。二戰(zhàn)期間,貝克特目睹了納粹種種殘忍行徑,出于對身邊猶太朋友們不幸遭遇的同情,參加抵抗組織,“以積極的行動反抗納粹暴行,而不是被動地接受事實”(戈登2000:210)。貝克特與妻子因為二戰(zhàn)中積極的反抗行動,最終遭到納粹追捕,不得已只能藏匿于一個叫魯西榮的法國小鎮(zhèn)上,因為食物短缺,有段日子只能靠吃胡蘿卜度日。對于殷切盼望救濟苦難中的人們的貝克特來說,這段等待救贖的日子讓他心急難安,但他們除了等待,沒有其他更有效的途徑。戈戈和狄狄漫無邊際的等待,兩次啃食胡蘿卜的描寫,無疑正是那段待在魯西榮時光的部分縮影。貝克特曾因拒絕皮條客的要求,遭到襲擊,險些喪命,事后問其襲擊原因,那人回答:“我不知道,先生?!边@正是戈多的信使對于戈多其人究竟如何這個問題的回答。貝克特沒有選擇控告,這一事件引發(fā)了貝克特對于人生不確定性命題的進一步思考,以及對于底層人民生活困苦,茫然失措的深切同情。
《等待戈多》中的不確定性人物富有怪誕氣質,跳出了傳統人物塑造的藩籬,貝克特解放人物天性,源于他感受到時代背景的壓抑后,試圖極力渲染追求平等自由的解放精神,這一初衷與巴赫金人文主義思想也是契合的。兩人的思想都在基于Rabelais形象的考察中,形成了對怪誕風格和自由精神相連結的思考。貝克特青年時期熟知并熱愛作家拉伯雷,朱雪峰認為貝克特戲劇中的怪誕形象,受到了拉伯雷作品的影響(朱雪峰2011)。巴赫金基于拉伯雷作品中人物的分析,提出怪誕現實主義,“怪誕就是不正常,超出了人們的經驗和習慣范圍,給人以荒誕不經、光怪陸離的感覺,它完全悖離了人們的理性邏輯,它將人的思維帶進了非理性的層面”(陳素娥2003)。巴赫金認識到當時的俄國社會矛盾異常尖銳,人與人之間等級森嚴,急需順應時代訴求,發(fā)出追求自由和平等的聲音,于是從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民間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以此形成對權威、專制話語的解構和批判??v觀貝克特的一生,他目睹了納粹的殘忍行徑,見證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帶來的痛苦和磨難,他參加抵抗運動,深知強權與暴力對人性的束縛,積極為平等和自由發(fā)聲。因此,貝克特和巴赫金之間存在共同點,兩人聚焦的典型人物都具有怪誕的特點,試圖通過挖掘民間的非理性人物,反對社會中存在的強權和暴政,鼓舞自由和平等的解放精神。
《等待戈多》傾向于展現此時此刻的人物,摒棄人物背景和來歷介紹后,人物充滿不確定性,解讀角度隨之更加多元。貝克特借助戈多身份的不確定性,充分打開與讀者的共鳴空間。戈多作為因人而異的功能性象征,貝克特希望世人心中有“戈多”,不放棄等待,不放棄希望。與此同時,貝克特選取社會中的邊緣人物作為故事主人公,讓人物處于自由、無拘束的語境中,表現著狂歡化的語言和動作,彰顯平等和自由的解放精神。
巴赫金認為,文學在其內容的基礎上只反映正在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只反映意識形態(tài)視野形成的生動過程(見吳曉都1995)。巴赫金推崇的藝術作品,反映意識形態(tài)的不可完成性,帶有時代烙印的同時,又具有指向未來的生命力?!兜却甓唷芬环矫嬲凵涑龊蟋F代社會最主要的特點:不確定性,反映當時社會正在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由于劇本具有不封閉的對話空間,適用于更為開放、發(fā)展、多元的解讀方式。
《等待戈多》中幾乎不存在某種絕對性的論斷,貝克特也拒絕對該劇作出任何絕對化的解釋,全劇想要反映的正是這種不確定性。幸運兒看似毫無意義的演講,其中就透露出這種未完成性主題的傾向,幸運兒的演講中,“未完成”一共出現有八次之多,而“人們不知道為什么”(245)出現五次。盧比·科恩指出不論是戲劇還是小說,貝克特“觸及的現實必定是未知的、不可知的,令人沮喪但又充滿誘惑”(劉愛英2006)。馬丁·艾斯林在《荒誕派戲劇》中就提出,“《等待戈多》中產生的不確定性之感,本身就是劇作的實質”(艾斯林2003:245)。余秋雨(2014:7)在《藝術創(chuàng)造學》中,發(fā)現了偉大作品有兩大共性,一是沒有類似于結論的意見,讓人們因苦惱而高貴;二是在于不封閉,處于一種沒有答案、無法解決的不封閉狀態(tài)?!兜却甓唷纷尡姸嘞胍獙ふ易罱K論斷的讀者失望,卻又因文本的不封閉狀態(tài),賦予了讀者大量想象和對話的空間。
《等待戈多》全劇終了時,“等待”這一動作仍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對于“等待”到底有無希望的回答,學界同樣得不到確切的完成式回答。弗拉第米爾稱:“在這一場巨大的混亂中,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們等待著戈多的來臨——”(300)。根據《圣經》中的《出埃及記》對上帝名字(Jahweh)的解釋,上帝永遠處于臨在狀態(tài)。“上帝永遠在臨在之中,所以這一最終的完成又是未完成的”(宋春香2008)。戈多明天一定會來,《等待戈多》中的戈多也是處于這樣一種未完成的臨在狀態(tài),戈多不來,但他一直在將來的路上,戈戈和狄狄因為堅守這一份約定才沒有失去存在的意義?!暗却边@一主題,充滿不確定性,在現代經典著作中屢見不鮮。林兆華在1998年排演《三姐妹·等待戈多》時曾說過:“因為‘等待’,俄羅斯的“三姐妹”和巴黎的‘流浪漢’在此刻的北京相遇。”契訶夫撰寫的《三姐妹》一劇中,三姐妹把“到莫斯科去”當成解決生活難題的突破口,但“到莫斯科去”這一行為卻始終沒有完成。卡夫卡著作《城堡》中,主人公K想盡各種辦法,要進到城堡里去,到最后仍然未能如愿。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小說《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rse)也與“等待”這一命題有所呼應,拉姆齊(Ramsay)一家盼望到燈塔去,但拉姆齊夫人在世期間卻沒能完成“到燈塔去”這一心愿?,F代作品中凸顯的“等待”主題,既是希望又是抗爭,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工業(yè)革命后,尼采大呼“上帝已死”,飽受戰(zhàn)爭摧殘后,人們信仰出現動搖,茫然不知所措。宗教、道德、哲學等本就是人們古往今來尋找生存意義的成果,宗教信仰受到挑戰(zhàn)后,人們重新面臨生存的終極叩問。愛斯特拉貢和弗拉第米爾落幕時,仍站在原地,這代表著等待這一唯一確定的動作仍沒有結束,他們仍將等下去。宗教信仰給了世人一個確切的神,貝克特深諳真正有意義的是信仰的精神。戈戈和狄狄在等一個模糊的對象,貝克特想要傳達給讀者的正是,等待的對象可以因人而異,等待的過程才是人生意義之所在。貝克特見證了當下人們的生存現狀后,借《等待戈多》提供了面對生存終極拷問的一種解答方式,即使等待的對象已經沒有了統一標準,現代人仍要在等待中尋找意義。
近些年以來,隨著國內貝克特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學術界對《等待戈多》的研究,有了更為接近文本內涵,以及適應新時代語境下的全新闡釋視角,這些言論的提出,反映了《等待戈多》的研究態(tài)勢是發(fā)展、上升的,并且佐證了其作為文學經典,經得起時間的檢驗,適用于不斷發(fā)展、更趨多元的未完成式解讀。尤為典型的是蘇擘、閆紅梅(2012)提出在后理論狀況下,應該突破以往貝克特研究的理論窠臼,對文本意義進行更為合理的闡釋。貝克特本人曾對于將《等待戈多》貼上“荒誕派戲劇”這一標簽深表反感,并在寫給湯姆·畢曉普(Tom Bishop)的信件中,表明自己并不接受類似“悲觀主義者”的標簽。讓人費解的是,作者本人的聲音顯得如此微弱,以至于諸多學者拘泥于界定《等待戈多》為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之作,把貝克特本人封為“荒誕派戲劇大師”,執(zhí)著于論述《等待戈多》中荒誕的戲劇手法,解讀出一套貝克特的存在主義悲觀哲學。張隆溪(2017)借張江提出的批評公正性三個基準,批評當代西方文論極端排除作者本意的傾向,認為文學批評必須尊重作品的本體存在和作者意圖。從這一點來看,蘇擘、閆紅梅強調作者意圖的重新審視,順應后理論歷史語境,對于《等待戈多》突破闡釋窠臼,無疑是一次重大飛躍。另外,《等待戈多》被定義為顛覆傳統戲劇的典型案例以來,學界多把貝克特界定為反傳統的戲劇大師,但馮偉(2015)通過對西方古典戲劇的深入了解,以及對貝克特生平資料的梳理分析中,發(fā)現《等待戈多》在現代新的歷史語境中糅合了經典喜劇因素,對“西方喜劇傳統形態(tài)多有挪用”,貝克特更多的是繼承和發(fā)揚了傳統。貝克特作為反傳統大師的論調,幾乎是以往貝克特研究學者形成的共識,馮偉指出以往關于《等待戈多》的研究多停留于文本,而忽略了舞臺表現和戲劇效果,貝克特作品中的創(chuàng)新性不可否認,但這創(chuàng)新正是基于對傳統的繼承和發(fā)揚而促成的。這一次闡釋進展再一次說明,不應對經典文本作過于簡單絕對的闡釋,而應結合作家生平資料,尤其是《等待戈多》在戲劇舞臺上的具體表現,作出更為全面合理的判斷和解釋。除此以外,有學者對于《等待戈多》現實或非現實,語言有意義或無意義的問題,做出了新的回答。林兆華在一次訪談中,明確表示《等待戈多》是極現實的,不滿于眾多學者對其定位為荒誕派戲劇的評論,在他看來,《等待戈多》表現心靈的現實,屬于現實主義(林兆華、張弛2003)。以往認為《等待戈多》語言缺乏邏輯和連貫性的言論居多,段漢武提出《等待戈多》看似荒誕,其實在場景、對話、情節(jié)中都充滿了暗喻,用非理性的手段反映了時代最真實的事實,“無意義中蘊含著意義”(段漢武 2006)。
由此可見,《等待戈多》反映了當時特定歷史背景下的不確定性主題,再現了生活中的真實,貝克特清醒認識到意識狀態(tài)無法完成這一本質屬性,他沒有給出任何結論,而在作品中留下了廣闊的對話空間,促使讀者(觀眾)進一步挖掘生活的深層意義。國內貝克特研究近些年來取得的進步,一方面說明了《等待戈多》作為文學經典,以及其固有的未完成性特征,適用于多元、發(fā)展、開放的未完成式解讀;另一方面,《等待戈多》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具備多重解讀的空間,以及與時俱進的生命力,研究取得的突破和進步,佐證了《等待戈多》的文學價值和深刻哲理。
巴赫金一生著作頗豐,對話和狂歡詩學成為了巴赫金研究的重心,其思想中“未完成性”這一理論體系卻鮮有人運用為批評視角。巴赫金的未完成性思考,強調偉大作品的不可完成性,從怪誕的民間人物中找尋面向未來的未完成性,并推崇作者與讀者文本外對話的開放立場,這都為剖析《等待戈多》中的敘事空白未完成性解讀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貝克特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為弱勢群體挺身而出,對社會底層人民的深切關懷,以及想要幫助和慰藉他人的同理心都凝結在了《等待戈多》這部偉大的作品當中?!兜却甓唷吩蛐问叫缕?zhèn)涫軤幾h,直到1969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才得到學界充分的重視和研究,到了21世紀,貝克特戲劇研究在新的歷史語境下仍然留有廣闊的解讀空間。走進貝克特研究之旅,充分感受《等待戈多》內涵的未完成性散發(fā)的無窮魅力,期待著更多研究者結合新的理論視角,突破以往研究藩籬,取得更為多元、開放、發(fā)展的解讀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