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一
我是在一個冬天進入這座縣城的,下了班車,沿著人民路往東走,我要找一個叫文化館的地方,去那里討一份生活。
走到一個路口,看到交叉處一面弧形墻上寫著“瀏陽文化館”幾個字,字很大,豎排,紅色,里面有錄像廳臺球室什么的,不時有人進出,門口擺著賣零食的小攤,以為就是這里了。上前一問,才知道這里是舊的,新文化館現(xiàn)在搬到解放路了。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叫了輛出租車送我去文化館,出租車是黃色的面包車,很舊了,上面灰塵撲撲的,司機帶著我走了一段,說聲到了,交完三塊錢車費后下車一看,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我正想把司機叫住問個清楚,只聽“轟”的一聲,車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煙,車已經(jīng)跑遠了。
文化館有一扇厚實的木門,可能是年頭久了,雨打風吹,顏色變得晦暗,上面一對粗大的鐵環(huán),讓人想起舊時的大院深宅。進去是一個院落,種著桂花山茶迎春,正中的花壇里有一棵老大的雪松,枝條上銀色的松針夾在墨綠的松針里,看上去像快雪之后的斑斕。我很快就在那里安頓下來,分到了一間小屋,沒有衛(wèi)生間,里面就一張鋼絲床和一張老式書桌,但我還是感到滿足。館里沒有食堂,每天準時去中醫(yī)院旁邊吃快餐,兩塊錢一餐,也有三塊五塊的,都能吃飽。做完事后,就坐在屋子里讀書,寫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有散文雜文紀實,紀實稿寫好后送到圭齋路一家電腦店發(fā)電子郵件,發(fā)一篇付二十塊錢,每月除了工資,能收到幾百到二千不等的稿費。為了方便和編輯聯(lián)系,我買了個呼機,126是人工臺,127是自動尋呼,有誰呼我,我便到門前的街頭找公用電話。
沒多久,館里一位副館長買了個諾基亞5110,同事告訴我那叫數(shù)字機,個頭不小,還帶一根天線,用一個套子跨在褲腰上,讓很多人羨慕不已。相對于呼機,數(shù)字機用起來方便多了,可以隨時通話,但價格高,得好幾千,一般人買不起,也用不起。因為晚上公用電話不好找,后來,我買了個二手的本地通,這是模擬機,塊頭比數(shù)字機還大,我就用這個模擬機和編輯聯(lián)系,但因為話費貴,不是特殊情況不舍得用。
好像是一個秋天的夜晚,聽說步行街修好了,要搞一個開街的儀式,都不知道步行街是什么東西,只聽說這條街號稱“三湘第一街”,我和妻子領(lǐng)著孩子去看,結(jié)果四處拉著警戒線,什么都沒看到,只看到攢動的人頭,黑壓壓一片。后來去看,才知道新文路已拉寬,法國梧桐砍掉了,砌了花壇,種了花草,鋪了地磚,專供人步行,兩旁新建了房子,與原來那條暗啞的街道判若云泥,走在上面,感到自己一身鄉(xiāng)氣,突然之間多了一種距離感。
大概又到冬天的時候,說館里的房子要拆了重建,消息傳出不久,圍墻就被拆掉了。緊接著,附近的一些老房子被推掉了,說是要改建成新房子,看著熟悉的房子在推土機的作用下轟然倒塌,許多老人忍不住跺腳嘆息。
二
一直住著單位的的房子,每次回鄉(xiāng)下,母親就說,你外婆以前常說,就是打流的人,也得有個窩。
開始對母親的話不以為然,念的次數(shù)多了,覺得不無道理,一個人,再怎么著也得有個落腳的地方。新房子買得起,也花不起裝修的錢,只好在圭齋路找了套二手房,算是有了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我搬家多少帶點儀式感,日子和時辰是母親請人挑的,她交待我一定要帶兩塊燒紅的藕煤去新家,按老家的習俗叫“過火”。離天亮還早,我和妻子用鐵桶提著燒紅的藕煤從解放路拐進圭齋路,街上一片空曠,沒有車,沒有蟲子叫,只聽到踩在地上橐橐的腳步聲。正是晚春時節(jié),風不冷,月色很輕,似有還無,小城鍍上一層淺淺的白。到新家的樓腳時,看到剛種下不久的樟樹,小得僅盈一握。
房子正對著瀏陽河,河那邊是唐家洲,洲上,四時種著各種蔬菜,一色的綠,深淺都有,層次分明,像用剪刀潦草地剪過,菜農(nóng)們在地里忙活,蹲下或者站起,也隱約看得分明。菜地過去是山,呈弧形,微微一彎,把小城摟進懷里。唐家洲有鄉(xiāng)村的氣息,與我身上的氣息相契合。
下樓,穿過街道,便有一個碼頭,碼頭上停著一艘渡船,交一塊錢便可過河。船不大,十余人上去,便覺擠。坐船的,大多是洲那邊的人,船上雞鴨蔬果都有,有進城賣的,也有沒賣完弄回家的。大家彼此熟悉,站著坐著,或者抽著煙,在馬達的轟鳴聲里,大聲說著話,說到高興時,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
到岸后,第一件事是去看看“洋屋”,人們嘴中的“洋屋”在一片高地上,是基督教會修的一所修繕小學(xué),二層,圓頂,典型的歐式建筑,建于民國二年(1913年),當時開設(shè)有小學(xué)、中學(xué)班級。而現(xiàn)在,只有風從頭頂吹過,古樟樹葉子嘩啦啦地響。
離開“洋屋”,就去菜地里轉(zhuǎn)悠,一哇哇鉆過去,邊走邊看,黃瓜開花了,苦瓜正在長大,芹菜冒了尖,白菜綠得亮眼,不同的節(jié)令去,看到的便不同。雖然菜不是我種的,菜地也不為我所有,但走在菜地里,泥土酥軟,能分明感覺到腳底的溫潤,各種瓜菜,散發(fā)著不同的清香,心底的那份踏實油然而來。
有時候也在傍晚時分去十五中旁的教堂,我不是教徒,但并不妨礙我對教堂的喜歡。我遠遠地站著,聽晚禱的鐘聲從里面?zhèn)鞒鰜?,想起燭光,圣水,琴聲,還有低沉的吟唱,它們在這座煙火氣息的小城里,構(gòu)成另一種真實和縹緲。
三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樓下的樟樹已長到比臉盆還粗,它們原本弱不禁風,偏居小城一隅,但因為版圖的變化,已站到了城市的中心。
我不是一個喜歡車的人,它們有著鋼鐵的堅硬與冰冷。但我還是買了一臺,偶爾也開著它外出,夾在人流和車流中,穿過一條條熟悉和陌生的路,在那些高樓的倒影里,我總會想起唐家洲的菜地,解放路的老木門,還有渡船,“洋屋”,沉暗的基督教堂,只是這一切都已成了過去時。生活在我的周圍漂浮朦朧,記憶越攢越多,越來越濃。想起叔本華的一句話,“當下存在的一切,在下一刻即成了過去的存在”。我感覺時間是一條多情的河流,我已被這條河流裹挾,經(jīng)常聽到它嘩嘩流動的水聲。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