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朱老師保柱先生神交三十年,也曾在回顧自己寫作歷程的文章里幾次談到先生。朱老師來廊坊開會時也曾打聽過我的消息,然而,我與先生至今也未曾謀面。
三十年前,我被病魔纏身,那場病來得突然,來得兇猛,來得不明不白。有如當(dāng)頭棒喝,令我猝不及防。然而,更令我猝不及防的事還在后面等著我呢。十八個月死去活來之后,整個世界就都變了。所有的光明與美麗都躲進(jìn)了無邊黑暗之中,二十三歲的生命成了一張曝光的底片,我被扔到了生活的荒郊野外。
不管怎么說,無論是誰,雙目失明,都不是一件小事。用母親的話說就是:“二十三歲,眼睛就沒了,誰也受不了。”然而,受不了又能怎樣?無非兩個選擇一活著,或者死掉。
要死要活地鬧過之后,驀然發(fā)現(xiàn),那些折騰實在無聊,其情狀就像一個突然落水之人,呼天搶地地叫喊撲騰了半天,沒人理睬之際,絕望地一伸腿,原來,水不過齊腰深。倘真的死了,那也不是水的罪過,充其量落一個被嚇?biāo)赖拿暋?/p>
明白過來之后,我邊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邊找尋著上岸的路徑。我發(fā)現(xiàn),寫作是一個比較明智的選擇,既可以為活下去找到一些理由,確定一個方向,也可以于無邊的黑暗之中,以寫作的姿態(tài)打量打量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此,這世上本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人就有了一些發(fā)生聯(lián)系的可能了。
大概是1988年夏天,我寫了一篇所謂的小說。我把小說寄給了《河北文學(xué)》。那時,我還在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病,稿子是通過騎著摩托車,每天來村里走一遭的鄉(xiāng)村郵遞員寄出去的。那該是我那個村莊有史以來寄出的第一篇小說。此前八年,我成為這個村莊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人,我盼著我能再來一個足以載入村史的第一次,盡管我們那個村從沒有村史。
然而,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直到一個多月后,母親終于從鄉(xiāng)村郵遞員那里給我?guī)Щ匾粋€很大很厚的信封,比我寄出去的那個體面飽滿得多。那一時刻,我感到心跳得有點快,急著拆開信封,不是樣刊,是一堆零零碎碎的紙張,我從中摸出了寄出去,又被退回來的那篇小說。我的心開始發(fā)涼,涼過之后,又生出疑惑,稿子退就退了,為啥還多出這么多零碎。母親不認(rèn)字,只好等父親回來。
父親回來了,我把自己寫的小說藏起來,只讓他看那些零零碎碎的紙,父親告訴我,有一封信,鋼筆寫的,字體很見功力。其他的都是印刷品。
自然是先看信,盡管稿子遭退,能收到編輯的親筆信,這對一個初學(xué)寫作之人也是難能可貴的,至少說明人家編輯還算瞧得起你。果然,信里的話說得真誠,讓我倍感親切。信里說,寄來的小說看過了,有寫作基礎(chǔ),文字也見一二靈氣,但離發(fā)表水平尚有一段距離;信上說,“知道你是一位因病失明的年輕人,能從巨大的不幸中站起來,精神可貴,但是,弄文學(xué)僅有熱情是不夠的,尤其是對一個雙目失明的殘疾人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面對許多困難和局限??朔щy還好說,超越局限可就沒那么簡單……要多閱讀好作品,多思考生活。為此,特復(fù)印了幾篇作品給你,望你用心閱讀,相信對你的寫作和生活都會有幫助的……”原來,那些零零碎碎的紙是別人寫的文章。有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節(jié)選,其他幾篇,就都是史鐵生的作品了,有《我與地壇》《車神》《山頂上的傳說》《原罪》《宿命》《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
后來,在一篇寫史鐵生的稿子里,我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而今想來,實在要感謝那位姓朱的老編輯,是他讓我在那段被命運幽禁的日子里讀到了史鐵生和他的《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史鐵生對生活苦難的理性解讀、對生命存在的詩性表達(dá)和對人性善惡的善意追問,讓我相信了另一雙眼睛的存在;是他筆下弄出來的那些包括‘破老漢在內(nèi)的于貧苦與艱難中唱起‘信天游的小人物,讓我決意將那些自哀自憐先放一放,隨著他的心魂和詭異的文字走進(jìn)歷史的深處,走進(jìn)生命的曠野,走進(jìn)人性的角落,直至將荒唐與虛無追問得面紅耳赤,汗流浹背……而這位姓朱的老編輯不也用他寫予我的親筆信和贈與我的那些作品證明著心靈的美善與人性的光輝嗎!”
這位一再被我提及的姓朱的老編輯,就是時任《河北文學(xué)》副主編的朱保柱。
其實,除了朱老師薦讀的作品,他那封信對我后來的寫作所產(chǎn)生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兩年前,我的一本散文隨筆集僥幸獲獎,評委的授獎詞里有這樣一段話:“《在看不見的世界中》是李東輝30多年寫作的結(jié)晶,在回憶過往生活和對現(xiàn)狀的描述中,表現(xiàn)生命自身的歡愉、困厄和精神拯救的可能性。其對生命本體的思考具有極大的啟示性……”“在回憶過往生活和對現(xiàn)狀的描述中,表現(xiàn)生命自身的歡愉、困厄和精神拯救的可能性”,如果這句話是對我這些年散文寫作做出的一個精當(dāng)點評,就足以證明朱老師那封信對我的影響何其深遠(yuǎn)了。事實也是如此,失明以后的寫作,基本是按照朱老師的提示或日指導(dǎo)去做的,朱老師說超越局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換一個說法,就是提醒我要從狹隘的小我中走出來,不僅擺脫視覺的阻障,還要超越種種局限,在寫作中提高人生的境界,在提高境界中完成寫作的超越……
半年后,我把一篇題為《不幸中的慶幸》的散文寄給朱老師,盡管試圖從自哀自憐的小圈子里走出來,心里還是沒底,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再次收到朱老師的回信。然而,等了很久,也沒收到朱老師的信。心下便為自己的自作多情、不識時務(wù)而惱火。一位名刊的副主編,啥稿子沒見過?啥作者沒見過?哪有總給一個無名小輩寫回信的閑心?然而,三個月后,我收到了《河北文學(xué)》寄來的樣刊,三本,一本是雜志社寄來的,兩本是朱保柱老師親自寄給我的。那是我在純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
此后多年,再沒跟朱老師有過聯(lián)系。但我的寫作一直在超越局限的自我提醒中進(jìn)行著。后來,《河北文學(xué)》也改名叫《當(dāng)代人》了。去年初,托一位朋友把一篇稿子投給《當(dāng)代人》,那篇稿子比較長,沒指望全文發(fā)表。不想,《當(dāng)代人》居然用連載的方式把稿子全文刊出,這讓我意外,也深受感動,打電話給責(zé)編劉亞榮老師表示謝意。亞榮老師說:“稿子不錯,就是長了點,幾次跟主編商量,終于沒舍得刪減,就用了兩期的版面刊出了……”問主編是誰?亞榮老師告訴我,現(xiàn)在的主編叫郭文嶺,筆名寧雨。踟躕幾日,猶豫著該不該給主編打個致謝電話,畢竟現(xiàn)在舍不得刪改作者稿子的編輯不多了。終于鼓足勇氣,撥通了主編的電話,竟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女子,謙和而有涵養(yǎng),平易近人如多年好友。本是一個禮節(jié)性的電話,竟聊了一個多小時。
跟郭主編打聽朱老師,她告訴我,朱老師已退休多年,有時也應(yīng)邀出席一些文事活動。2014年,他出了一本散文集,叫《微笑紀(jì)念》。這位小我一些的主編話里話外滿含著對朱先生的尊重敬愛之情,于是,我也就跟她講了我與朱老師那段未曾謀面的情緣。不久,我收到了郭主編寄贈的《微笑紀(jì)念》。
朱老師的書里有一篇文章,題為《心靈的燈火》,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我曾收到過一篇題為《不幸中的慶幸》的散文。作者是一名23歲的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一場罕見的突如其來的疾病使他雙目失明。在他的生活中一下子沒有了陽光,沒有了色彩,他急得發(fā)瘋,幾次想用超脫的方式了結(jié)一生……后來,他也像英雄那樣拿起了筆。寫作時,他用胸骨緊抵著桌面。有時雙手在地上摸來摸去,以尋找滾落在地上的筆。用火柴點煙時常把火送到嘴唇上。手背上有許多小泡,那是倒開水時被熱水燙的……他就是這樣堅持著寫作。當(dāng)我在編發(fā)他的這篇來稿以至于在后來的工作和生活中,我常常會想到他的那一雙眼睛。人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該多么幸福,可他卻沒有。我至今還清楚地記著他的文稿中有這樣一段話:一個登山運動員突然一腳登空,從高高的山坡上滾落在山谷中,生命在死神的背上打了一個滾兒。但他絕不會因為失去一次機(jī)會和丟掉了許多寶貴的東西而感到沮喪和悲哀。他會感到慶幸。因為生命還屬于他……他現(xiàn)在已有數(shù)十篇作品刊發(fā)在省內(nèi)外報刊,多次被邀請到大中專學(xué)校做報告,還到北京電臺主持過‘人生熱線節(jié)目。最近,又光榮地當(dāng)選為他所在那座城市的殘聯(lián)主席團(tuán)成員……”
此文寫于1997年春,離先生編我那篇稿子已近十年,想不到,先生記得如此清楚,并且對我的近況了解得如此細(xì)致,原來,先生一直默默關(guān)注著我呢。
終于跟郭主編要了朱老師的電話,不想冒昧打擾,就給先生發(fā)了一條問候致謝的短信。很快,朱老師的短信就回過來了——你好東輝!祝賀你多年來在創(chuàng)作中取得的優(yōu)異成績!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到廊坊開會,打聽你的住址,想看看你,結(jié)果沒見著。祝你全家安康吉祥!保柱。
朱老師保柱先生,祝您安好!再到省城,定去看您!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