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
高中同學(xué)輾轉(zhuǎn)通過微博聯(lián)系上我,然后把我拉進了高中同學(xué)微信群。
我們是一個市重點高中的文科班,班上有三十多名女生,只有十一名男生,隔了十五年之后,我們都已經(jīng)算是中年人了。不出所料,至少80%的微信頭像都是自己孩子的照片。我在里面尋找t。
t的頭像是一張自己小時候的證件照:濃眉大眼,抿著嘴。一個嚴(yán)肅的少女。
不知道為什么,這讓我笑了起來。我們分別這十幾年,沒有再聯(lián)絡(luò)過。她一定不會想到:這些年我時不時會搜索她的名字。
沒有消息。我以為她消失了,我們十三歲就認(rèn)識了。初一的時候,媽媽下定決心要我去隔壁鎮(zhèn)上念初中,那所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比我們鎮(zhèn)上好?;它c力氣,還換了個名字,考上了,才把名字換回來。
她對我的期望總是引起其他人的嘲笑:一個女孩子,還能指望她怎么樣?隨便讀讀嘍,成績真的好,那就考中師,以后當(dāng)老師。
我也以為自己以后大不了就是去當(dāng)小學(xué)老師了。
就為了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每天騎四十分鐘自行車去上學(xué)。下雨天小路泥濘,淤泥塞滿了車輪,騎也騎不動。清晨六點,我邊推車邊在雨里哭。
過了一段時間才知道:還有一個女孩子跟我一樣,也是我們鄉(xiāng)的,也到這里來讀中學(xué)。
終于,我們在上學(xué)路上碰到了,不記得是誰先跟誰說話的,總之,必然得成為朋友。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似的,風(fēng)里來雨里去。
她跟我不太一樣:我是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小孩兒;她父親是上海人,但父母離異或者分居了。雖然如此,她每年還是會去上海過寒暑假。對她來說,未來也很簡單清晰:要去上海讀大學(xué)。
她不怎么跟我描述上海,但她身上就烙著城市的印記。
我好像就是那個時候如夢初醒的:我也要讀大學(xué),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
她長得很漂亮,眼神閃亮。我戴著眼鏡,呆呆的,土土的。
有可能從一開始,我就不可避免地嫉妒她——她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女孩兒;她從不羞怯。初二的時候,開始有小男生騎車跟著她,也沒什么惡意,純粹就是少年的無聊,對異性的好奇。那時男女體力差別還沒那么大,你來我往斗嘴煩了,她把自行車一推,我們就沖過去跟他們痛痛快快打了一架。我清清楚楚記得自己從河里搬上來一塊巨大的冰塊,砸在一個男生頭上。他大叫一聲。
快樂死了。我們很快成了學(xué)校里最有名的兩個女孩兒,一是因為是外來者,二是成績好,三是她那么外向活潑與眾不同,使我也變成一個外向活潑貌似與眾不同的人。
初三時運動會,沒有人愿意去跑八百米,從來沒有賽跑經(jīng)驗的我憤而舉手報名。她陪我練習(xí),每天早上我氣喘吁吁地跟在她的自行車后面毫無技巧地瘋跑。運動會時她在旁邊給我大聲加油,最后我拿了第一名。
臨到初三,她讓我不要考中師。我倆發(fā)誓要考上市中,然后考大學(xué)。
我們真的一起考上了市中,還在同一個班。
誰也沒有料到,等我們高考時,大學(xué)擴招了,也就是說,到處都是大學(xué)生了。當(dāng)年成績好卻選擇了中師的人,不得不面對命運的無常。
這個夏末,我跑到上海參加同學(xué)聚會。天氣陰晴不定,整整三大桌人聚在一家飯店的大廳里,吵吵嚷嚷的。雖然在微信群里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冒出來,但要到真正見面,那種曾經(jīng)的熟悉氛圍才彌漫開來,甚至是傷感的:我們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從早到晚待在一起。一起住,一起吃飯,一起跑步,一起上課。他們回憶了食堂里倒下的頂棚、每天早上不分寒暑起來跑步、總是在后門那里偷偷觀察我們的班主任……我們既是同謀又是敵人,保送名額出來的時候,其他人失魂落魄了好幾天。
我在一邊坐著,他們說我變化很大。大概是因為我沒有戴眼鏡。過了一會兒,t來了。她的聲音比人先到,還是那么洪亮,甚至比以前更洪亮了,而且胖了。
我們就像從未分別一樣打了招呼,但并沒有擁抱,也沒有特別激動。
到高中以后,我們就有點疏遠(yuǎn)了?;蛟S是因為在之前那所初中,只有我們兩個是同一類的女孩兒。上了高中之后,周圍幾乎全是這類女孩兒:雄心勃勃,志向遠(yuǎn)大。
我們都在尋找新的朋友,防止自己把過多感情傾注在一個人身上。
而我,大概是想擺脫她的陰影,成為真正的我。
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nèi)缭阜珠_:我去了南京,她沒有去上海,反而去了遙遠(yuǎn)又寒冷的哈爾濱。
“都是因為你喜歡的那個男生,我才去了哈爾濱。”她跟我說。
高二的時候是喜歡一個男生來著,至少我是這么說的。他當(dāng)時想考哈工大,結(jié)果卻到了南京。第二年,我也到了南京,她卻去了哈爾濱。命運真是無常。之后她跟我一樣,迅速將自己隱藏于人海,跟大家再無聯(lián)絡(luò)。
如今的t已經(jīng)是一家公司的高管,講話鏗鏘有力,動作幅度也很大。
看到她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感到惋惜。
她非要叫啤酒。“沒有酒吃不下菜?!?/p>
我就陪她喝了一點。她的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早產(chǎn),七個月就生了。那天本來只是例行檢查,結(jié)果醫(yī)生說必須馬上剖宮產(chǎn)。她一個人給自己簽了同意書,鎮(zhèn)定地給上司打電話請假,然后把孩子生了下來。
“之后就沒能瘦下來?!彼f。
這令我想起她一直就是一個堅強的少女,直至如今。
這也令我想到:她或許根本就沒有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其實很多時候我都在想:跟她失散是我人生中最嚴(yán)重的一次誤入歧途。
如果沒有跟她分開,我的人生跟現(xiàn)在大概會很不一樣。她頭腦清晰、做事果斷,而且誠懇。她強悍而我軟弱。如果有她在身邊,我總覺得自己會變得更加正確一點。但因為可笑的自卑心,我拋開她獨自走了好遠(yuǎn)。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那都是青春期一時的敏感罷了:當(dāng)時暗暗在意的男孩子,現(xiàn)在也不過在駕校當(dāng)老師。
然而再說什么都晚了。跟她分別之后,沒有人再像她一樣,像一道光劈開我的舊世界;又像一條我必須跨過的河,涉水而過之后,河對岸只剩我一個人。
某種程度上,她幫助塑造了一個嶄新的我。
之后我渾渾噩噩,一路漫無目的,邊走邊丟,走到了今天。
孤獨嗎?當(dāng)然是。交再多朋友也是孤獨的。很多年前我們非常要好的時候,有一次我去她家玩,晚上我們睡在一起。黑暗里面,她忽然說:“不知道接吻的感覺到底是怎么樣的?!?/p>
我頭腦一熱,靠過去,親了親她的嘴唇。
然后我們都被嚇壞了?,F(xiàn)在想起來,那可是初吻。真是荒唐的少女時代。聚會之后,我們沒有說要再聯(lián)系這樣的話,事實上,也沒有再聯(lián)系。只是有一張大合影,我們倆都背對著鏡頭。一開始我看錯了,還以為有個背影是我自己,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她。
我們都穿著藍色的t恤,短發(fā),從背后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這么多年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