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安
在替宋秀移植好腳筋后,我們在唐莊留住了段日子。
因韓柏和唐橫本是舊交,再者因我和宋秀的關(guān)系,雖然我已失去之前的記憶,但我知道,我終歸是宋家的血脈,宋秀也終究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那些日子,我常會去陪宋秀,聽她身邊的丫頭說,自雪夜薛重與其決裂后,她便一直如此沉默不言。
我來之后,她才偶爾開口說話,我們都非話多之人,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都只是在院子里坐著,聽著丫頭說一些莊內(nèi)莊外的趣事,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這些丫頭都是唐橫找來討宋秀歡心的。
他歡喜她,世人皆知。
她不歡喜他,亦是世人皆知。
只是突然有一日宋秀向我提起她的表姐,說是風(fēng)姿綽約,眉眼清麗?!白抗媚锱c她有幾分神似。”彼時她看著我,眼神清亮,“我的表姐真是很好的姑娘,只可惜去得早。”
我聞言偏頭看她許久,回道:“是么?”便不再言語,我能說什么呢?我深知我無話可說。
在某一個下著凄凄小雨的夜里,我罕見的做了一場夢,夢見了長安的那場大火,夢見有人在熊熊火焰中嘶聲叫:宋鉛。
我知道,在那場大火之前,宋鉛是我的名字,而那場大火之后,我的名字叫卓塞。
只是那場夢我未曾醒來,夢境變換,在那個夢里,我見證了一個叫陸冬的女子一生的悲歡。
在那個夢里,我深陷一座著火的宮殿里,我沒有任何知覺,只有目光能夠視物。
我看見殿里坐著一個穿灰色長袍的年輕男子,懷里抱著一個姑娘,穿一身紅色的衣裙,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他抱著她,輕聲道:“殿下,我在,我一直在?!鄙ひ舻?,卻說不出來的凄愴。
就在這時,殿外有人嘶吼道:“冬姐、沈安!”我跟著沈安的眼神望過去,看見了一身青色衣袍的少年公子,容色蒼白,唯有唇色嫣紅。
沈安看著他,許久唇角攢出笑來,許久高聲道:“奴才沈安參加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跪在那里,以頭叩地,為他的主子行了生前最后一次禮,然后梁上的大柱壓下來,大火瞬間將他二人吞沒。
那年輕公子大叫,猛然慟哭出聲,大悲之下,竟然暈了過去。
我穿梭在烈火之中,隱約想起長安的那場大火,也是這樣撕咬著我的身體。
我想快點醒來,但是在我親眼見證他們二人的尸骨被燒成灰燼后,時光再次倒轉(zhuǎn),讓我見證了那姑娘的一生,宮中歲月,戰(zhàn)場崢嶸。
這故事的開頭,是陸冬和陸停的相見。
陸冬和陸停皆出生自西周皇室,天下分四,西周分五,周鄭陳姜燕,這故事發(fā)生之時,西周尚未統(tǒng)一,五國也常因為爭奪西周國土都爆發(fā)戰(zhàn)爭,其中又以周為甚。
當(dāng)年周鄭兩國交戰(zhàn),鄭國兵敗,請求議和,獻上美女若干,其中就有陸冬生母鄭曦,也是鄭國王室里威風(fēng)凜凜的女將軍。
然,鄭國國主沉寂幾年之后,終究心有不甘,暗地與陳國密謀,此事被周帝周曉,領(lǐng)兵再次攻打鄭國,鄭國國破。
鄭曦聞家國變故,對著鄭國的方向,刎了自己的脖子,留下年僅六歲的陸冬。周帝聞此消息,許久道了句:“好生下葬了吧。”
身邊宦官道:“那殿中的小公主該如何?”
周帝默了默:“吩咐人好生照看便是?!?/p>
陸冬六歲喪母,一個人在冷清的平和殿中長到九歲,若不是有一次她在樹上捉燕子驚動了路過的周帝,周帝大抵都快忘記她這個女兒了。
那時,周帝瞇眼瞧著樹上的姑娘,想了許久,也未想起這姑娘是誰,還是身邊的宦官小聲提醒方才記起。他看著那小姑娘的眉眼,道:“女子上樹成何體統(tǒng),明日將她帶去太學(xué)閣讀書?!?/p>
宦官應(yīng)下,于是第二天九歲的陸冬就跟著宦官去了太學(xué)閣上課,因我看到了她的一生,所以我知道她的命運是從太學(xué)閣開始扭轉(zhuǎn)改變的。
因她在這里遇到了她的弟弟,陸停。
而故事的緣起,卻是因為陸冬救了陸停身旁的小太監(jiān)沈安。
陸停母子在宮中不得帝寵,自然也無什么權(quán)勢可言,那些從小驕縱慣了的孩子想要尋樂子,自然就會找到他們頭上。
若是一個皇子的身份他們尚且要顧忌幾分,那么一個奴才就無需看重。
那日陸冬初到太學(xué)閣,就看見以三皇子陸冶為首的一眾孩子玩性大發(fā),用繩子把沈安的手腳困住,丟進太學(xué)閣外的水池子里,道是,賭那小奴才到底能不能解開繩索逃生。
沈安在水里使勁想要掙脫,但終究徒勞,他在水里瞧著那些大笑的孩子,心里涌起極大的悲哀和絕望,這些孩子與他不過同歲,有些甚至還比他小,可是他們的心卻已經(jīng)變得如此冷硬。
當(dāng)年尚還年幼的陸停在岸上大聲叫他的名字:“沈安!”他想要來救他,卻被那些小太監(jiān)死死拉住,沈安的淚水混著池水,他閉著眼想,好在他的殿下還保留著這個年紀(jì)應(yīng)有的良善。
就在沈安絕望到放棄掙扎時,他聽見有破水聲,睜開眼去,就看見一個姑娘,一身水紅色的衣裙在水中蕩漾開來,有一種奇異的美麗。
那小姑娘奮力游向他,用看似單薄的手臂攬住了他的腰,將他拖上了岸。陸停從陸冬手里扶過他,眼圈紅紅的。
那姑娘將自己臉上的濕頭發(fā)別到耳后,露出一張清麗的臉,嗓音清脆:“你無礙吧?”
沈安搖頭,陸冶喝道:“哪里來的野姑娘,竟敢壞我的興致?!闭f著伸手去抓陸冬的肩膀,陸冬自小學(xué)武,豈是陸冶這種嬌寵尊貴的皇子能夠制衡的人物。
她躲過了陸冶的攻擊,反手將他制住,陸冶疼的大叫:“野姑娘,你可知本皇子是誰?小心我讓父皇砍了你的頭?!睂m人都知道,陸冶是周帝最寵愛的兒子,平日里無人敢惹。
陸冬道:“聽著,我不叫野姑娘,我的名字叫做,陸冬,陸海潘江的陸,秋去冬來的冬?!?/p>
陸冶疼的大叫,許久陸冬才放開了鉗制他的手,他惱羞成怒,張羅著奴才要教訓(xùn)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卻瞧見太傅遠遠走來,只得作罷。endprint
陸停問道:“你姓陸?你也是父皇的孩子?”他看著陸冬,目似點漆的眼里帶著探究與疑惑。他從未見過陸冬,亦從不知自己還有個皇姐。
陸冬回頭笑了笑:“瞧著我比你大些,你應(yīng)當(dāng)要喚我一聲冬姐。”那一笑真真是,春花燦爛。
世上,擁有同種命運的孩子都更容易走在一起,陸冬和陸停也不例外,他們都是皇室子嗣,都是不受待見,甚少得到父親寵愛的孩子,太學(xué)閣外的初見,是他們姐弟日后相依為命長達十年的開端。
因沈安之事,陸冬與陸冶之間結(jié)下了梁子,陸冶時常挑釁,他深知陸冬并無才學(xué),便總將太傅的問題拋給陸冬。
有一日太傅聽著窗外蟬鳴聲不絕,問道:“眾位可知,蟬為何只在夏天出現(xiàn)?”
陸冬當(dāng)時正坐在窗后睡的香甜,陸冶道:“冬妹夢里怕是跟蟬交流了一番,不如就請冬妹作答。”
身前的陸停將陸冬喚醒,聽他重復(fù)了太傅的問題,一臉疑惑,許久未曾答上來。
太傅又問:“此問,可有誰能替五公主解答?”
陸停慢慢起身答道:“因夏日是昆蟲開始繁衍后代的時候,蟬雖只有短短數(shù)日的生命,但在成蟲之前已在地上生長了許多年?!?/p>
太傅點頭又問:“那七皇子可知,蟬為何要鳴叫?”
陸停道:“為了吸引配偶”。課堂上爆發(fā)出哄堂大笑,陸冬也不禁莞爾,唯有太傅走近陸停,夸獎道:“你回答的很好?!贝搜砸怀觯β暆u漸低了下去,因他們知道,陸停沒有錯,而他沒有錯,他們還在笑,就代表他們無知。
落座時,陸停對著陸冬笑了一笑,溫柔又調(diào)皮,似乎唯有在陸冬面前,陸停還能是個孩子。他會聯(lián)合沈安捉弄陸冬,不想學(xué)武的時候也會裝病耍賴,惹著陸冬生氣了,會捧著陸冬最喜歡吃的桂花糕討她的歡心。
起初,陸冬也會不耐煩,日子久了,便也由著他了,不然能如何,陸停是在母親死后,深宮之中唯一會關(guān)心她的親人了。
那幾年,陸冬武功上的天賦漸漸顯露出來,陸停之文學(xué),也可稱驚才絕艷。
二人,一文一武,成為宮人無聊之時的談資,因眾人皆知,西周正處戰(zhàn)亂,一個人的武功會為這個人帶來什么?榮寵戰(zhàn)功,權(quán)勢兵權(quán)。
久而久之,陸冬擅武的名聲傳到周帝耳中,一時興起便去練武場上巡視。
恰好那日陸冶蓄意挑釁,道:“練武重在實戰(zhàn),我們幾兄妹下場比試一番如何?”
說完,掃過眾位皇子公主,最后指向陸停:“七弟近日用功不少,又得冬妹親自指點,不如就讓我來試試七弟可有長進了?”他比陸停長了四歲,多練了幾年的武功,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試,但無人敢對此提出異議。
陸冬聞言看他,道:“三哥想比試,陸冬倒是愿意舍命陪君子。”說著向前走了一步,將陸停擋在身后,拱手道,“請?!?/p>
誰都知道,陸冶不是陸冬的對手,陸冶自己自然也是知道的,他臉色難看,卻還是冷笑道:“此時的冬妹怎么感覺像牛護犢子呢?”
陸冬縱身躍上高臺后,回頭瞧了他一眼,眼神冷冽,未曾說話。
陸冬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就跟在鄭曦身后比劃招式,鄭曦死后,她更是心無旁騖專心鉆研武功,她的招式都是用來在戰(zhàn)場上殺敵的,一招一式都帶著殺意。
她出手極快,逼得陸冶一退再退,可是誰都未曾想到,陸冬將陸冶逼到高臺邊緣亦未有回劍的打算,直逼得陸冶跌了下去,濺起滿地灰塵。
陸冬站在臺上,居高臨下道:“三哥此時,倒像是摔了個狗吃屎了?!鄙虬舱ソ铀膭?,聞言差點笑出聲來。
這場比試恰好落在周帝和三皇子母妃沈妃的眼里,沈妃上前來扶著陸冶道:“阿冶?!?/p>
眾人見到周帝紛紛行禮,陸冬也下臺來跪著,周帝望著陸冬道:“你是鄭曦的女兒?想不到已長到如今這般大了?!彼蚯白吡藥撞?,聲音陡然冷峭了幾分:“這宮中規(guī)矩禮教沒人教你嗎?長幼尊卑可曾記在心里?陸冶是你兄長,剛剛你說的是什么話?”
陸冬跪在那里,聽他提起母妃,冷聲道:“他人的規(guī)矩都是母親教,兒臣的母妃去的早,的確沒人教兒臣。”她孤身一人在深庭長大,不知安分守己,只剩一身的孤勇剛烈。
周帝聽出她語氣的不滿,深覺作為父親的尊嚴(yán)和權(quán)威被挑釁,面色難看:“那孤今日就好好教你?!闭f完拿過校場上的長鞭就要抽過去,陸停眼看鞭子就要落在陸冬身上,心下一急沖上去用后背替她擋下了那一鞭,一鞭便見了血。
陸冬扶著他,道:“阿停,你……”
少年不曾看她,回身道:“父皇息怒,冬姐都是為了我,父皇要打,便打兒臣吧。”
周帝氣急,怒道:“好,孤就連你們一起打?!闭f完長鞭呼嘯而至,落在二人身上,也落在沈安身上,最后還是在場的幾位官員求情,周帝方才停下手中的鞭子,命人將他們送回宮。
臨走時,沈妃看著陸冬有意無意道:“阿冬這武藝若是放在戰(zhàn)場上,定能如她母親一般,成為巾幗女將,你說是不是皇上?”那時候,鄭陳兩國雖相繼被滅,但仍有姜燕兩國虎視眈眈,再加上姜燕兩國結(jié)成盟軍,周國的戰(zhàn),打得艱辛。
周帝聞言瞧了一眼陸冬,依稀想起當(dāng)年鄭曦在馬背上的風(fēng)姿,當(dāng)年戰(zhàn)場殺敵的女將軍,如今卻已成為皇陵內(nèi)的一具枯骨。
那一年,陸冬十六,陸停十四,沈安十七歲,都尚少年。
也是那一年,周帝以性子頑劣,目無尊長之名,將陸冬送往軍營歷練,而進了軍營,就意味著上戰(zhàn)場,十六歲的姑娘開始走進一個危險叢生的修羅場。
宦官來宣旨的那天,殿外天色昏沉,有落雨的征兆,陸冬跪在殿中,沉默的聽完宦官的來意,然后平靜地接受了。
沈安本來請她過殿同陸停一起用飯,得知周帝身邊的宦官在內(nèi),便站在殿外等著,那宦官本欲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道:“現(xiàn)下西周國勢混亂,戰(zhàn)場是當(dāng)下最適合立功的地方?!彼溃叭艄鞒闪藨?zhàn)場的功臣,七皇子在宮中也算有了靠山?!眅ndprint
陸冬一身青色的衣裙,裙角團著大朵大朵的薔薇花,許久道:“我明白?!?/p>
殿外的沈安袖下的手死死握住,灰色的長袍因為灰溜溜的天空,顯得更暗沉了幾分,待宦官離開后,他方才進殿,他站在那里,背對著光,陸冬瞧不太清他的神情,對他笑道:“沈安,我去戰(zhàn)場給你們爭權(quán)勢,爭榮寵,好不好?”
深宮之中,權(quán)勢何等重要,她清楚,陸停清楚,沈安也清楚,前些年,她不看重這些,只因陸停年齡尚小,可如今陸停已長成翩翩少年,若無權(quán)勢,日后一生將如何度過?男子與女子終歸不同,若無地位,不僅要被旁人恥笑,婚姻大事怕也要低人一等。
她不愿陸停一生受制于人,她想他過的堂堂正正,高高在上。
沈安低聲回答:“不好?!彼椭^,微微彎著身子,在陸冬的記憶里,沈安仿佛一直都是這樣的身影。
她苦笑了一下,其實好與不好,都不大重要,圣旨已下,她非去不可。
深秋時,陸冬去了軍營,臨行前,陸停拉著她的手,嗓音沉沉:“冬姐,我等你回來?!?/p>
陸冬點頭,對沈安道:“替我照顧好阿停?!比缓箢^也不回地離開,她的背影消失在長長的宮道上,單薄得厲害。
當(dāng)時兩軍正在風(fēng)月河作戰(zhàn),陸冬去時,風(fēng)月河中的水都已結(jié)冰,正是作戰(zhàn)的好時機,主帥裴青本不愿陸冬剛來就上戰(zhàn)場,陸冬卻道:“戰(zhàn)場之上無尊卑,我既然來了戰(zhàn)場,斷不會做縮頭烏龜?!?/p>
她著一身暗紅色的鎧甲,眉眼清寒,竟隱隱有當(dāng)年鄭曦在戰(zhàn)場上的風(fēng)姿。
裴青道:“公主鎧甲加身,倒讓臣想起當(dāng)年的英姿颯爽的鄭妃了?!?/p>
陸冬不語,只有她知道,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她的母親是如何的鮮活,后來在平和殿內(nèi)就是怎樣的灰敗,深宮熬干了她的青春和熱血。
鄭曦的結(jié)局,是一個曾上過戰(zhàn)場的女將軍,最悲哀的結(jié)局。
周帝和鄭曦,都曾是亂世中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而陸冬的血液中帶著兩國英雄的熱血,仿佛注定她也會成為戰(zhàn)亂中的另一個傳奇。
風(fēng)月之戰(zhàn)上,她帶領(lǐng)一隊將士黑夜深入敵軍駐扎之地,幾招之內(nèi)取下敵軍將領(lǐng)的首級。自此,陸冬之名在西周史冊上開啟了華麗的篇章。
捷報傳來之時,正坐在窗后給陸冬寫信的陸停喜極而泣,他說:“沈安,冬姐她還活著,她還活著?!?/p>
自陸冬走后,他日日夢中驚惶,唯恐他的冬姐已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
沈安亦難掩激動,權(quán)勢也好,地位也罷,在他們眼里,這些皆都不如那姑娘活著更重要。
風(fēng)月之戰(zhàn)之后兩年,陸冬殺敵無數(shù),戰(zhàn)功連連。在戰(zhàn)場上,她穿一身暗紅色的鎧甲,騎一匹汗血寶馬,持一把玄鐵打造的長劍,一路過關(guān)斬將,所向披靡。
陸冬之名,西周無人不知。
陸停的書信總是伴著宮里補給糧草的隊伍一起到來。陸冬坐在營帳燈火下看信、回信。
陸停問:冬姐,可安好?何時歸?
陸冬答:甚好,將歸。
寥寥幾字,是她上戰(zhàn)場以來,她和陸停來往的書信中最常出現(xiàn)的對話,但其中的牽掛與想念卻只有她二人知曉。
陸冬戰(zhàn)功累累,平野之站更將她推向一個英雄的高點。
那一戰(zhàn),陸冬斬下敵軍兩大將領(lǐng)的頭顱,將兩國大軍擊的潰不成軍,最后迫得敵軍以六座城池為代價,請求休戰(zhàn)一年。
此戰(zhàn)過后,陸冬終于得以回宮,周帝親自相迎,在為她舉辦的慶功宴上,周帝的眼神從未有過的期許和贊賞,他道:“阿冬,你為周國立了戰(zhàn)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陸冬聞言上前單膝跪地道:“宮里的賞賜于我而言并未有多大用處,兒臣在外征戰(zhàn),惟愿家中幼弟榮耀一世。”她這話說的很明白,她要為陸停討得權(quán)勢,爭得榮寵,哪怕九死一生,哪怕以性命為代價。
周帝眉心微皺,最后下旨封陸停的生母做了貴妃,以此抬高陸停的地位。
一日,她與陸停在亭中下棋,陸停望著她虎口上的傷疤失神:“冬姐,當(dāng)時很痛吧?!彼芸吹竭@道傷疤,看不到的又有多少呢?
那姑娘低眉淺笑:“不疼?!?/p>
陸停心中酸澀,許久哽著嗓子道:“冬姐消瘦不少?!?/p>
站在后面垂首的沈安抬頭,十八歲的姑娘眉眼之間盡是死亡和血腥里磨練出的冷厲,只是在面對眼前的少年時,一張清麗冷寒的容顏又暈出滿滿的溫柔來。
沈安低聲道:“公主這兩年來辛苦了。”
陸冬沉默許久:“習(xí)慣了。”她習(xí)慣了戰(zhàn)場,習(xí)慣了流血,習(xí)慣了再疼也不喊出來,她從來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姑娘,上了戰(zhàn)場后,越發(fā)堅韌果敢起來,因她知道,在遙遠的京都城,有人在等她回來。
在京中修養(yǎng)的那些日子,宮里的太醫(yī)為她專門配了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藥膳方子,沈安每日親自熬好,監(jiān)督她喝下。陸冬不太喜歡,終究拗不過沈安,只能乖乖喝下。
陸停會陪著她去騎馬練功,那日他讓沈安備了筆墨紙硯,描繪陸冬在馬上的風(fēng)姿,水紅色的衣裙獵獵飛揚,有一種孤高冷艷的美。
但凡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人,多多少少總會帶著些舊疾,陸冬如是,周帝亦如是。在離休戰(zhàn)之期一年還差三個月的時候,周帝舊疾發(fā)作,身子大不如從前,便要陸冬提前結(jié)束休戰(zhàn)期,帶領(lǐng)大軍再次攻打姜燕。
春初時節(jié),陸冬不得不再次披甲上了戰(zhàn)場。
起初捷報頻傳,少有敗績,但在鈴城,陸冬差點輸了自己的性命以及鈴城的四萬百姓。
鈴城位置特殊,并不屬于五國中的任何一國,但卻至關(guān)重要。陸冬拿下鈴城便派遣將領(lǐng)駐守,可駐城將領(lǐng)一早就被敵軍收買,以假情報誘陸冬進城。
當(dāng)日陸冬只帶了幾隊輕騎,剛一進城就中了敵軍的埋伏。
好在陸冬此行帶的皆是精兵,若要保陸冬全身而退本不是難事,但就在眾人護著陸冬要出城之時,敵軍將領(lǐng)驅(qū)馬而來,身后大軍綁著浩浩蕩蕩的鈴城百姓。
敵軍將領(lǐng)謝英道:“這是鈴城的四萬百姓,陸將軍若要他們活,就放下兵器,一人上前來?!眅ndprint
身后將士紛紛出言勸阻:“殿下莫要上當(dāng)。”
陸冬鎧甲染血,盯著謝英沒有說話,謝英與她對視良久,猛然一揮手,百姓中就有人相繼血濺當(dāng)場,哀嚎聲不斷,謝英道:“將軍何時放下兵器,我就何時讓他們停手!”
陸冬滿眼赤紅,高聲道:“好。”說完將手中的長劍拋了出去,身邊將士道:“殿下!”
謝英守諾停止殺戮,陸冬凜然上前:“放百姓和我的人走,我一人留下?!敝x英冷笑:“好,看在公主為了這四萬百姓而放下兵刃的份上,我放他們走?!闭f著示意城門口的士兵讓路。
那些侍衛(wèi)不肯,跪地道:“殿下,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陸冬猛然轉(zhuǎn)身,聲色俱厲:“莽夫,死我陸冬一人足矣。西周一統(tǒng),還要仰仗眾將士了?!彼驹谀抢?,冷峭而絕然,“回去告訴裴將軍,陸冬今日若死,他日得勝歸朝,請將陸冬的骨灰?guī)Щ毓释?,轉(zhuǎn)交給我的阿弟。”
眾將士愴然淚下,陸冬又道:“眾將士聽令,平安將四萬百姓護送出城!”
軍令如山,只得服從,他們在城門外回頭時,瞧見陸冬一人站在敵軍之中,身軀筆直,無半分畏懼。
鈴城之戰(zhàn),陸冬未死,卻成了敵軍的俘虜。
眾將士離開后,陸冬赤手空拳同敵軍搏斗,一刀一劍劃在她的身上,鮮血淋漓,最后謝英將奄奄一息的她掛在鈴城外的城樓上示威,當(dāng)時的她,滿身傷痕,已看不出本來面目。
眾將士哀慟,舉兵攻城,攻城戰(zhàn)役打了三日,陸冬就在城樓上掛了三日,風(fēng)吹日曬,鞭笞度日,滿身肌膚無一寸完好,若無將士拼死相救,她早就暴尸荒野。
那三日,她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殿中自刎的母親,想起殿中那孤寂的歲月,想起沈安,最后想起陸停,想起他還在等她回去。于是她掙扎著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開口道:“阿停?!?/p>
她沒有死,裴青費了多少人力和藥材,方才保住了她的一條性命。
消息傳回京都城時,陸停哀痛之下,竟然嘔出一口血來,沈安扶著他,凄聲道:“殿下?!?/p>
陸停望著陸冬所在的北方,嗓音嘶啞:“我要去戰(zhàn)場,我要去救冬姐?!彼怎咱勠劦赝庾撸诘铋T口摔了一跤,沈安跪地叩頭道:“殿下,戰(zhàn)場兇險,讓沈安代你去吧?!?/p>
陸停不聽,執(zhí)意要向前,他的母妃聞訊而來,抱著他凄然落淚。她望著沈安道:“帶著阿冬活著回來,若是萬一阿冬已死,也要將尸骨帶回?!?/p>
大抵是聽見尸骨二字,陸停終于慟哭出聲,那哭聲太過凄厲,聽得旁人的心也一抽一抽的疼。
沈安千里奔波趕往鈴城,見到陸冬的那一刻,當(dāng)即落淚,伏在地上痛哭出聲。他曾設(shè)想過最好的結(jié)果,便是陸冬還活著。但他看到還活著的陸冬,傷痕累累,憔悴不堪的時候,方知自己的妄念其實不僅僅是要她活著,還要她活的好好的。
陸冬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瞧見他,說:“沈安?”
沈安未曾抬頭,哽咽道:“殿下?lián)墓鞯陌参?,遂要沈安前來看望?!?/p>
陸冬眉眼帶笑:“我答應(yīng)過他,會活著回去,就一定會活著回去的?!睆男〉酱螅饝?yīng)過陸停的事情,從未有一樁一件食言過。
沈安來到戰(zhàn)場后,奉周帝之命帶了宮中的珍稀藥材和補品來,每日里像在宮中一樣,為她熬好,喂她一點點的喝下去,悉心為她調(diào)養(yǎng)身體。
將士們希望陸冬快點康復(fù),是因為她是他們的希望。
沈安愿她快點康復(fù),則是因為她是她。
鈴城之戰(zhàn)后,陸冬歷時一年,終于大勝姜燕二國,一統(tǒng)西周。
一年以來,沈安一直隨軍出征,看著那姑娘用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攻下敵軍的城池,看著她一點一點以自己的青春換來西周的統(tǒng)一,他不知道這些年的戰(zhàn)爭是對還是錯,他只知道,他心疼陸冬的苦。
捷報一封封傳回周國皇宮,周帝這幾年來身子越發(fā)不如從前,但他仍舊強撐著,強撐著最后一口氣也要等到他想要的統(tǒng)一霸業(yè)和滔滔權(quán)勢。
永遠不要低估了一個帝王對權(quán)勢的迷念,那會讓他擁有對抗死亡的能力。
陸停也強撐著,他知道,他的冬姐一定會回來。
渝水之戰(zhàn)乃是最后一戰(zhàn),兩國皇室命人送上了降書,陸冬高坐于烈馬之上,高聲道:“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從此西周再無五國之分,我們都是一家人!”疲憊不堪的各國將士,潸然淚下,他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說到底,權(quán)勢之爭是皇室之爭,關(guān)黎民百姓,萬千將士何事?他們都不過是權(quán)勢之爭下的犧牲品罷了。
兩國降書先一步送回宮,已是強弩之末的周帝看完降書之后,就撒手人寰。他等到了他想要的,陸冬的生死與否、歸來與否從不重要。周帝駕崩,三子陸冶繼位大統(tǒng)。
說到底,周帝也是一個普通的父親,他寵愛陸冶,便將皇位送到他手上。只是,他未曾想過以陸冶的性子,陸冬姐弟倆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
為了皇位的萬無一失,陸冶自然是要趕盡殺絕,陸冬大權(quán)在握,他如何放的下心?
但他雖暫時鉗制不了陸冬,陸停母子的性命卻在他掌控之中。只是他未曾料到,當(dāng)他派人潛入陸停宮中時,陸冬留下的暗衛(wèi)拼死帶著陸停逃了出去。
只是陸停的母妃為救他而死,陸停也受了重傷。
陸停在馬車上,揚起的車簾外是山巒迭起,他問:“我是不是快死了?”沒有人回答他,馬蹄聲聲,響在寂靜的山林里。
他閉上眼睛,語聲戚戚:“我想冬姐了,我與她已有三年未見?!?/p>
陸冬今年二十又一,他想活著,想親眼看著冬姐嫁人生子,平安喜樂的度過一生。
滿面塵霜的陸冬先找到了陸停,陸??粗?,一身水紅色勁裝,人也越發(fā)清瘦起來,他說:“冬姐,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彼焓秩ノ账氖郑懚煅实溃骸鞍⑼?,我回來晚了。”
臉色蒼白的少年聞言唇角攢出笑來:“不晚,能再見,如何都不晚?!?/p>
沈安躬身站在旁邊,眼圈泛紅。
陸冬安頓好受傷的陸停,便帶著兵馬回到京都,裴青則帶著一隊人馬駐守城外。endprint
那夜宮道染血,陸冬領(lǐng)兵奪位,她提著染血的長劍一步步來到陸冶面前,輕飄飄道:“三哥,我來取皇位?!?/p>
陸冶冷笑:“陸冬你好大的膽子,弒君奪位,大逆不道?!彼麖姄沃?,“你不畏朝臣恥笑,萬民唾罵嗎?”
陸冬手指輕拂過染血的長劍,笑道:“我在外征戰(zhàn)一統(tǒng)西周,可不是為了三哥。”
當(dāng)年練武場上,她逼得他掉下高臺,顏面盡失,無半分猶豫。
今日她一劍割斷陸冶的咽喉,仍舊無半分不忍。
宮中巨變,朝中大臣,連夜入宮,隨之而來的還有裴青以及七皇子陸停。
陸冶已死,裴青及幾萬戰(zhàn)士擁立七皇子陸停為新皇。陸冶的舅舅,沈相指著一身鮮血的陸冬,憤聲道:“逆臣賊子,必殺!今日殺兄長,逆皇權(quán),他日必將害忠良,棄百姓?!币运麨槭椎拇蟪几胶偷溃瓣懚凰?,何談社稷安穩(wěn)?”眾口爍金,一字一句皆要將陸冬逼上死路。
他們說她大逆不道,說她弒兄奪權(quán),說她心狠手辣,從幼年時即可見端倪,當(dāng)日生母血濺當(dāng)場,陸冬都能心境坦然茍活十幾載,他們說,她若不死,國法何在?沒有一個人提一句,她在外征戰(zhàn)的功勛和辛苦。
陸停傷勢未愈,一路趕回,疲累的緊,在沈安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到陸冬身邊,低聲道:“無論生死,我與冬姐同在?!?/p>
陸冬笑了一笑,眼神清亮。當(dāng)時她一人帶兵入宮,為的就是將這場殺戮與陸停撇清關(guān)系,這樣他才能夠成為西周正大光明的王。
眾大臣仍一字一句如刀似劍,陸冬慢慢牽過陸停的手,說:“阿停,冬姐一生所愿,便是能看你有所作為,日后若是冬姐不在了,你也要開創(chuàng)西周盛世,好不好?”她這話說得很慢,說著說著整個人像失去了力氣般癱倒在陸停身上,陸停身子未好,便一起跌倒在地上。
沈安伸手已來不及,陸冬趴在陸停身上,眾人才瞧見,她身后的刀傷,沈安驚道:“公主!”
陸停抱著她,嗓音破碎:“冬姐!”
陸冬閉著眼睛,許久道:“阿停,我用鮮血換來的西周,你可要好好守住?!?/p>
她穿了紅色的衣裙,衣衫染血,眾人也不知道到底是她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她受了重傷,為了不讓陸停傷心,方才強撐到現(xiàn)在,在大臣的逼迫下,終究未能撐過去。
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阿停,你要好好活著?!?/p>
陸停絕望地叫出聲來,凄厲無比,最終吐血暈厥了過去。
在場眾人始料未及,裴青吩咐太監(jiān)將陸停抬回寢宮,沈安跪在陸冬身旁,許久之后抱著那姑娘起身,在經(jīng)過各位大臣時,他突然止步,出聲道:“”各位大人口口聲聲說國法,說社稷,那各位可還記得,是誰為了家國披甲上場,浴血奮戰(zhàn)?”
眾大臣不語,沈安道:“是公主,當(dāng)日為救四萬百姓,甘當(dāng)敵國俘虜,被鞭笞三日,滿身肌膚無一寸完好,若無將士拼死相救,她早就暴尸荒野,那個時候,你們在做什么?笙歌曼妙,美女在側(cè),各位大人午夜夢回有無羞愧?!”
無人答話,整個皇宮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中,沈安最后道:“沈安希望各位大人,此生皆都難安?!蹦鞘巧虬矊λ麄兊脑{咒,他想,憑什么這樣一個為家國浴血奮戰(zhàn)的姑娘,要讓他們這樣踐踏?
沈安帶著陸冬,回到了平和殿,他為她整理好儀容,陪著她說話,然后在殿中放了一把火,將自己連同陸冬的尸骨燒成灰燼,這便是我入夢之時看到的場景。
后來我知道我大抵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夢了,因為這個夢里出現(xiàn)了我的師父林冷。
在陸冬與沈安死后,陸停登上帝位,花費三年時間找到我的師父以及一個姑娘,一個身形姿態(tài)都像極了陸冬的姑娘,她會騎馬,會武功,也喜歡穿水紅色的衣裙。
最后他讓我?guī)煾笧樗龘Q上了一張陸冬的臉,時隔三年,他再見到那張臉時,抱著她,哭出聲來。縱然知道她并非故人,但仍一生執(zhí)念。
我終于在夢中醒來,只是醒來時已在聽風(fēng)小院,韓柏見我醒來,抱著我問道:“塞塞,你終于醒了?!蔽乙苫蟮目此?,韓柏道:“你可有什么不適?你知不知道,你已昏睡大半個月了。”
我默了默,許久搖頭道:“我沒事,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p>
韓柏問:“是什么夢?”
“一個很絕望的夢?!?/p>
這夢的確很絕望,我隱隱猜到,沈安對陸冬絕非單純的主仆之情,陸冬與陸停之間也非單純姐弟之情,可除卻這些以外的任何情感,都勢必會讓世人恥笑唾罵,這如何不讓他們?nèi)私^望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