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書果
先秦儒家“六經(jīng)”之學尤以《詩》教影響至為深遠,《禮記·經(jīng)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薄洞蟠鞫Y記·衛(wèi)將軍文子》:“吾聞孔子之施教也,先以《詩》。”可見《詩》教在先秦時期之盛行。儒家《詩》學傳播與楚地《詩》教構(gòu)建存在諸多關(guān)聯(lián),楚地對《詩》學的接受,一方面是出于提升政治、文化、外交影響力和發(fā)展貴族教育的需求而主動接受周王室“禮樂文化”的結(jié)果①西周早期,楚地與中原的交流仍處于被動狀態(tài):“周王朝對楚蠻的統(tǒng)治和影響是強制性的,同時也有歧視性,無論在政治上還是物質(zhì)文化的生產(chǎn)方面,對荊蠻都是采取限制態(tài)度”。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楚國在軍事實力提升和地域版圖擴張之后,開始明確表達其政治訴求:“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史記·楚世家》),甚至覬覦王權(quán)并“問鼎”于周王室(《左傳·宣公三年》)。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提升政治、外交影響力成為楚國主動學習接受以禮樂之道和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原文化的主要動因。[1],另一方面則是受到儒學和“六經(jīng)”在楚地傳播的深刻影響②先秦諸子之學在楚國皆有傳播,其中尤以儒學及“六經(jīng)”傳播最廣。據(jù)史籍記載,不但孔子曾經(jīng)“游楚”,七十子及其后學中,馯臂子弓、吳起、陳良及荀子等都曾先后在楚地傳播儒學思想。高華平先生對孔子及七十子后學“游楚”和楚地“六經(jīng)”文獻的傳播情況皆有考辨,詳見高華平《先秦諸子與楚國諸子學》及高華平、李璇《由楚地出土文獻看“六經(jīng)”在楚國的傳播》。[2][3]。楚地《詩》學的確立是以楚人對“六經(jīng)”和儒家詩學思想的接受為基礎(chǔ),而楚地《詩》學的興盛和楚國統(tǒng)治階層對“禮樂之道”與《詩》之德育、教化功能的主動施用,共同推動了楚地《詩》教的繁榮。劉冬穎指出:“從出土楚地簡帛涉及到《詩經(jīng)》的篇章內(nèi)容來看,無論其作者為誰,是否楚人,是否在楚國講學,都足以說明一個問題:楚國受到儒家‘詩教’思想影響很大,其對《詩》的接受與認同的程度可能還在中原各國之上?!盵4](P127)從近年的大量楚地出土文獻材料特別是上博簡、清華簡中的《詩》類文獻來看,這一看法是符合事實的。
學界以往的研究多由于傳世文獻中缺乏可靠材料,無法深入全面地揭示儒家《詩》學在楚地的傳播情況,但日漸豐富的出土文獻特別是楚地簡帛文獻為我們提供了新契機。劉冬穎結(jié)合郭店簡和上博簡對先秦楚地《詩》學的傳播情況和楚地《詩》學特征作了十分有益的探索,但未及采用清華簡中的《詩》學材料。馬銀琴也關(guān)注到戰(zhàn)國時期《詩》在楚國的傳播情況,探討了戰(zhàn)國時期儒學在楚地的傳播,遺憾的是同樣未及采用清華簡中的《詩》類文獻材料[3](P143-162)。高華平、李璇結(jié)合馬王堆帛書、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等楚地簡帛材料,較為全面地對儒家“六經(jīng)”在楚國的傳播情況進行了梳理,但在探討楚地《詩》學時僅提到清華簡《耆夜》篇收錄的《蟋蟀》一詩[5](P126-139)。
需要指出的是,學界對楚地《詩》學的研究多側(cè)重于探討儒家《詩》在楚地的傳播過程和相關(guān)影響,卻忽略了無論是儒學南漸傳入楚地之前,還是儒家《詩》學和儒家思想全面?zhèn)魅氤刂?,楚地《詩》教都是不斷發(fā)展且具有內(nèi)在連續(xù)性的教育體系,具有相對獨立的教育傳統(tǒng)和悠久的歷史淵源。那么,楚地《詩》教具有哪些文本特征和文化特征,先秦時期《詩》教在楚地發(fā)展歷程如何,戰(zhàn)國時期楚地《詩》教又呈現(xiàn)怎樣的發(fā)展趨勢?本文擬通過對清華簡《詩》類文獻的考察,嘗試對以上問題加以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學界一般認為清華簡是戰(zhàn)國中晚期的楚地竹簡,目前已整理出版的前7冊篇目內(nèi)容,涵蓋類別有《詩》《書》《易》《春秋》等,其中所見《詩》類文獻多為不見于今本《詩經(jīng)》的“逸詩”,但學者們對清華簡中《詩》類文獻的具體篇目范圍仍有不同意見。
關(guān)于清華簡中《詩》類文獻的界定,李守奎先生認為:“詩類文獻以記錄詩的內(nèi)容為主,兼敘詩的創(chuàng)作和使用過程?!蛾纫埂贰吨芄傥琛贰盾橇挤蛑姟罚础盾橇挤虮选罚?篇已經(jīng)公布了。其他敘事作品中也有唱和的詩,但以敘事為主?!盵6](P291-298)黃甜甜在博士論文《清華簡“詩”類文獻研究》中將《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耆夜》等 3篇作為《詩》類文獻加以闡釋研究,討論了儆、毖之詩的文體源流[7](P106-138)。還有學者從《詩》學研究視野對《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耆夜》從不同角度加以研究,顯然都是以這些篇章屬于《詩》類文獻作為研究前提。江林昌先生則注意到清華簡《祝辭》與先秦巫術(shù)咒語詩的相似之處,認為《祝辭》是特殊的楚地巫祝詩歌,這一判斷擴大了清華簡《詩》類文獻的認識范圍。此外,清華簡《金縢》篇記載有“周公乃遺王詩曰《鴟鸮》”之事,雖然沒有詳細記錄《鴟鸮》的文本內(nèi)容,學者一般認為就是今本《詩·豳風·鴟鸮》,則《金縢》似可看作是關(guān)于《鴟鸮》的“詩本事”,但也有學者認為“清華簡《金縢》表明《鴟鸮》并非周公所作而為周公所用”[8](P30),《鴟鸮》當作于周公之前,是周族居豳期間所作。據(jù)《尚書·金縢》記載:“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薄妒酚洝斨芄兰摇罚骸爸芄珰w報成王,乃為詩貽王,命之曰《鴟鸮》。”《毛詩序》曰:“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鸮》?!惫糯嵭?、孔穎達、朱熹等學者皆認為《鴟鸮》乃周公所作,崔述、傅斯年等學者則認為不必拘泥于陳說,《鴟鸮》乃周公援引豳地風詩以明己志。今人曹勝高通過對考古資料的考察,指出鴟鸮是商族戰(zhàn)神符號,《鴟鸮》是周族居豳所作而非周公所作,旨在表達對商族的不滿。清華簡《詩》類文獻的爭議集中在《芮良夫毖》的文本性質(zhì)上,趙平安先生認,為從文本結(jié)構(gòu)和韻文特征方面來看,《芮良夫毖》應屬于《書》類文獻而非《詩》類文獻;陳鵬宇也主張應將《芮良夫毖》劃歸《書》類文獻;李學勤、姚小鷗、馬芳、馬楠等學者則傾向于認為《芮良夫毖》屬于“毖”體的《詩》類文獻[9][10][11]。
綜合來看,李守奎先生關(guān)于“詩類文獻”的判斷依據(jù)是較為中肯的。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記載了周公在成王即位典禮上所作毖詩四句和成王所作組詩九首,《芮良夫毖》記載了芮良夫所作毖詩兩首,《耆夜》記載了周武王和周公在伐耆凱旋的飲至典禮上所作詩歌五首,《祝辭》收錄了五首用于巫祝儀式的咒語詩歌。清華簡中記錄有《詩》文本內(nèi)容和記載《詩》創(chuàng)作背景的《周公之琴舞》《耆夜》,從文體形式和用韻特征來看屬于詩歌體裁的《芮良夫毖》《祝辭》,作為先秦楚地用于《詩》教的文本,都應當視為《詩》類文獻。
與今本《詩》對比,除了作為楚地咒語詩的《祝辭》性質(zhì)特殊外,清華簡其它《詩》類文獻表現(xiàn)出以下共同特征:首先,清華簡中所收錄詩篇的創(chuàng)作年代集中在從武王到厲王之前的西周時期,且以武王、成王時代之詩居多。其次,清華簡中提及的詩篇除了《蟋蟀》《敬之》《鴟鸮》見于今本《詩經(jīng)》,其它諸如《耆夜》所錄《樂樂旨酒》《輶乘》《英英》《明明上帝》,《周公之琴舞》所錄儆毖組詩,《芮良夫毖》所錄毖詩,皆不見于傳世文獻。再次,清華簡中的詩篇多具有典型的“樂詩”特征,如《周公之琴舞》記載周公和成王作詩時分別“琴舞九絉”,并云“元內(nèi)啟曰”“再啟曰”“三啟曰”“亂曰”,《耆夜》記載武王和周公作詩皆稱“作歌一終”,《芮良夫毖》記載芮良夫“作毖再終”“絉”“啟”“亂”“終”都是用于樂詩的樂章結(jié)構(gòu)和演奏順序的文本符號[12](P51-61)。此外,《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詩前皆有小序,《耆夜》篇首關(guān)于飲至典禮的背景介紹實際上也可以看作是《樂樂旨酒》等五首組詩的小序,這與今本《詩》所傳《毛詩序》的形式是很相似的,也說明了“詩序”的形成有其歷史淵源。
清華簡《詩》類文獻與今本《詩》的最大差異在于保留了顯著的“樂詩”特征,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周公之琴舞》《耆夜》中的詩篇皆以組詩的樣式出現(xiàn),而今本《詩》皆為單篇而無組詩;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清華簡中保留了“琴舞九絉”“啟曰”“亂曰”等樂章演奏的原始符號,而今本《詩》沒有這些原始特征。從《詩》教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具有音樂性是早期《詩》的典型特征,清華簡中的《詩》是服務于“樂教”的樂詩,儒家所傳《詩》則是服務于“德教”而側(cè)重于解讀“詩義”的純文本。徐正英先生認為,“將《周公之琴舞》視為先秦時期有代表性的一種《詩經(jīng)》作品原始存在形態(tài)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它代表的是“未經(jīng)孔子刪定整理過傳至戰(zhàn)國中期的一組《詩經(jīng)》作品完整形態(tài)”[12](P52)。由此觀之,清華簡《詩》類文獻是早于孔子編訂“詩三百”之前的早期《詩》文本,其來源可能是西周時期用于禮樂儀式的周王室“樂教”之詩,并傳播到楚地成為貴族教育的《詩》類教材。此外,清華簡《耆夜》中的《蟋蟀》又見于今本《詩·唐風》,雖文句略有出入,但二者顯然存在共同的文本來源;清華簡《周公之琴舞》中的《敬之》也見于今本《詩·周頌》,且文句基本相同,這些證據(jù)都說明楚地用于貴族教育的《詩》選本與儒家所傳《詩》選本必然存在共同的文獻來源,應當都是源自春秋之前西周王室所編《詩》類文本①馬銀琴認為《詩》在西周至少經(jīng)過周康王、周穆王、周宣王、周平王時期的四次結(jié)集整理,這一判斷是符合歷史實際的。由此可以推斷,西周時期官方每次對《詩》的大規(guī)模整理結(jié)集都必然形成不同版本的《詩》文本面貌。此后,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長期傳播中,經(jīng)過不同地域、不同授習傳抄途徑,逐漸形成內(nèi)容各有差異、版本復雜多樣的《詩》文本,但這些《詩》文本的主體內(nèi)容都是來源于西周時期官方歷次整理結(jié)集的《詩》。春秋時期楚地所傳《詩》文本,同樣來源于王室整理結(jié)集的《詩》文本。[13](P135-295)。
《國語·楚語上》記載申叔時說:“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曳蛘b《詩》以輔相之,威儀以先后之,體貌以左右之,明行以宣翼之,制節(jié)義以動行之,恭敬以臨監(jiān)之,勤勉以勸之,孝順以納之,忠信以發(fā)之,德音以揚之?!笨芍呵飼r期楚國已將《詩》教納入貴族教育體系,并且高度重視《詩》的德育教化功能。申叔時把《詩》教的功能主旨概括為“耀明其志”“誦《詩》以輔相之”“德音以揚之”,這揭示了春秋時期《詩》教的三個功能:一是學習《詩》義以提升道德修養(yǎng),樹立遠大理想;二是通過誦讀《詩》文來輔佐君王以及在外交場合“賦《詩》言志”來發(fā)揮《詩》的政治交往功能;三是發(fā)揮《詩》樂的“樂教”功能?!抖Y記·樂記》:“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鄙晔鍟r所說“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的功能與此一脈相承,即通過音樂和詩歌來陶冶培養(yǎng)人的性格情志。
清華簡《詩》類文獻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國《詩》教所用教材,從文本的思想內(nèi)容來看,基本延續(xù)了春秋時期楚《詩》教的教育主旨并加以深化擴展,其教育主旨可以概括為四個方面。
一是“以《詩》儆戒”?!吨芄傥琛酚涊d周公和成王在成王即位典禮上所作組詩,所表達的最核心內(nèi)容就是“儆戒”。在周公僅存的半首“多士儆毖”中,告誡群臣“無悔享君,罔墜其孝”,說祀奉君王和祖先要無怨無悔,孝道不要中道廢棄。成王組詩也多次強調(diào)“敬之”,不但誡勉群臣而且用以自警。《芮良夫毖》是芮良夫在國家危難之時儆戒君臣的一篇長詩,開篇就反復呼吁“敬之哉君子”,篇末再次強調(diào)要“畏哉”,通篇都是諄諄告誡君臣要齊心謀政的憂患之辭?!蛾纫埂酚涊d飲至典禮上君臣飲酒慶功,前四首詩歌皆為贊頌賀詞,周公最后所作《蟋蟀》充滿了憂患意識,強調(diào)“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儆戒君臣要在勝利中保持清醒頭腦。
二是“以《詩》明德”?!暗掠笔浅亍对姟方痰暮诵闹髦贾?,作為《詩》教選本的清華簡《詩》類文獻凸顯了這一主題?!吨芄傥琛方M詩中“德”字直接出現(xiàn)4次,反復強調(diào)要“文非易帀”(修養(yǎng)文德不改易)、“弼敢荒德”(為政不敢廢文德);《芮良夫毖》中“德”字共出現(xiàn) 8次,芮良夫?qū)ⅰ暗隆迸c“刑”并舉,警告說“不秉純德,其度用失營”?!蛾纫埂酚涊d周公所作《英英》詩云:“毖精謀猷,裕德乃救”,將戰(zhàn)爭的勝利歸因于“德”。
三是“以《詩》達情”。抒發(fā)感情是詩的一項基本功能。從《楚辭》可以看出楚地《詩》學具有悠久的抒情傳統(tǒng),上博簡《孔子詩論》記載孔子說“詩亡隱志,樂亡隱情,文亡隱意”,強調(diào)詩樂的抒情功能?!耙郧榻狻对姟贰币彩恰犊鬃釉娬摗返奶卣?。上博簡是戰(zhàn)國晚期楚簡,說明楚地《詩》學的抒情傳統(tǒng)接受了儒家《詩》學的影響。清華簡《耆夜》5篇詩歌主題都是抒發(fā)戰(zhàn)爭勝利的喜悅之情,《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以儆戒為主旨,同時也表達了深刻的憂患之情?!督鹂g》中周公遺成王以《鴟鸮》之詩,實際上是在表達對王室的憂患之情和自身的孤憤之情。
總體來看,“以《詩》儆戒”“以《詩》明德”“以《詩》達情”從三個不同層面強調(diào)了《詩》的德育功能和政教主旨,并將“德政”作為政治教育的核心加以凸顯?!吨芄傥琛泛汀蛾纫埂分械脑姼柽€帶有顯著的樂詩特征,通過語音和語義的雙重層面實現(xiàn)其教育功能,以“詩樂”陶冶情操和以“詩義”培養(yǎng)德行都屬于楚地《詩》教之宗旨。
關(guān)于清華簡墓主的身份,李學勤先生認為:“清華簡的墓主人,可能是史官一類的人?!盵14](P105)從清華簡的內(nèi)容來看,不排除墓主人是接受過系統(tǒng)教育的楚國貴族或?qū)B殢氖沦F族教育的師傅之官的可能性,清華簡應該是楚國用于貴族教育的教材文本,雖然抄錄年代約在戰(zhàn)國中晚期,但從文本內(nèi)容多為商、周史事來看,其編訂成書年代應當遠早于此,在楚國經(jīng)過了漫長的抄寫和流傳過程,烙下了楚文化的印跡。學界一般認為楚文化起源于長江流域,在發(fā)展過程中也接受了中原文化和三苗文化、吳越文化、巴蜀文化、東夷文化等其他民族文化的影響①俞偉超先生認為:“楚文化應是長江流域新石器時代文化中的某一支所發(fā)展起來的……楚文化在其發(fā)展過程中,曾不斷地受到周圍其他民族文化的影響?!币娪崾稀蛾P(guān)于楚文化發(fā)展的新探索》及《先楚與三苗文化的考古學推測》等相關(guān)論述。[15][16],清華簡《楚居》也證實了先秦時期楚族早期活動范圍主要在江漢流域。從文學形式上來看,以屈原《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在文體上受到了夏商古歌謠和商周所傳《詩》的影響,作為楚地《詩》學的產(chǎn)物,清華簡《詩》類文獻中也保留了一些楚文化元素的特征。有學者關(guān)注到《周公之琴舞》與《楚辭》之間存在的關(guān)聯(lián),如李穎認為,《周公之琴舞》的“琴舞九絉”與《楚辭·九歌》等篇在采用的文體形式上同屬“九體”,并通過考證指出“九體”源自夏代用于祭神禮儀的古歌《九歌》[17](P19-29)。湯漳平認為,屈原《九歌》是楚國王室祀典[18](P19-27);李炳海則認為,《九歌》蘊含有東夷文化的基因[19](P101-112),與《九歌》所用“九體”相類似,在傳播過程中經(jīng)過楚人編訂的《周公之琴舞》組詩在文體形式上同樣反映出楚地詩歌的文體特征要素。清華簡《詩》類文獻中還收錄了具有典型楚地巫術(shù)特征的《祝辭》,當是楚地用于祝禱儀式上的歌辭。《漢書·地理志》說:“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薄拔屐搿敝6\儀式自春秋至漢代廣泛流行于楚地[20](P95-101),上博簡《鬼神之明》等出土文獻也反映出戰(zhàn)國時期楚地仍頗為盛行祝禱之術(shù),《周公之琴舞》與《祝辭》同在清華簡中出現(xiàn),說明戰(zhàn)國時期楚地《詩》教具有一定的巫祀性質(zhì),《詩》與巫祝歌謠同屬于貴族教育的學習內(nèi)容。
《國語·楚語》中申叔時提到的《詩》等典籍是春秋時期楚國貴族教材,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從內(nèi)容來看,很可能都屬于楚國貴族教材選本,可知楚地《詩》教淵源久遠,而且選用教材的文本范圍也在不斷變化。這種變化與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歷史環(huán)境和政治導向變化密切相關(guān)。從出土文獻結(jié)合傳世文獻來看,楚地《詩》發(fā)軔于西周時期的禮樂之教,成型于春秋時期的六經(jīng)之教,在戰(zhàn)國時期接受儒學影響轉(zhuǎn)型為德政之教。
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季連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清華簡《楚居》也記載了楚族先祖世系和居處遷徙。
在楚國建立之前,夏商之際的楚族被稱為“荊楚”“蠻荊”或“楚蠻”?!渡添灐ひ笪洹罚骸熬S汝荊楚,居國南鄉(xiāng)?!币笊虝r楚為南方方國。但胡厚宣先生認為楚族本來居于東夷,后來才遷往南方:“金文中伐楚伯在奄,而奄在魯曲阜之地,知楚之必在東方也,……惟其后,東方民族多相率南遷,而楚民族勢力甚強,及漸擴土于南方之江漢流域?!盵21](P54)
楚族經(jīng)過與江漢流域各部落不斷融合,在商末周初正式建立楚國。相傳楚族先祖鬻熊曾擔任周文王之師,《史記·楚世家》:“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鬻熊在擔任周文王之師的過程中必然接觸到文王所藏典籍,西周時期楚國開始接受周王室的禮樂之道和詩書之教?!妒酚洝酚涊d“鬻熊子事文王”,當是指鬻熊受封子爵于文王,楚國正式作為諸侯國受封于周是在成王之時,鬻熊的曾孫熊繹是楚國的始封君?!妒酚洝こ兰摇酚涊d:“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楚王說:“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笨芍芾[曾歷事成王、康王兩朝。鄭玄《詩譜序》云:“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敝芄爸贫Y作樂”是在成王之時。據(jù)史書記載,成王在位期間,周公曾經(jīng)因為流言而奔楚避禍?!妒酚洝斨芄兰摇吩疲骸凹俺赏跤檬?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史記》雖未記載周公奔楚的細節(jié),但熟知詩書禮樂的周公必然為楚國接受禮樂文化和《詩》的傳播提供了契機。
春秋時期,楚國國勢逐漸強盛,對中原漸生覬覦之心?!妒酚洝ぶ鼙炯o》載:“定王元年,楚莊王伐陸渾之戎,次洛,使人問九鼎。王使王孫滿應設以辭,楚兵乃去?!背f王自公元前613年至公元前591年在位,在位期間選賢與能,勵精圖治,富國強兵,最終名列“春秋五霸”之一。春秋時期楚國不但在政治、軍事方面取得發(fā)展,在文化教育方面也開始有意識地主動接受和學習周王室的《詩》《書》等“六經(jīng)”之教,春秋時期流行賦《詩》之風,《詩》教已經(jīng)轉(zhuǎn)入“以《詩》為聘問歌詠之手段的時期”[13](P249),教育和培養(yǎng)政治外交人才成為楚地《詩》教的現(xiàn)實功用,也推動了楚地《詩》教的繁榮?!蹲髠鳌ざü哪辍酚涊d楚國以“上國”自居,這種文化自信顯然源自對禮樂文化的接受和掌握。
春秋時期楚國《詩》教不但有了經(jīng)過初步編訂整理的《詩》文本教材,根據(jù)楚國官制,還設置有大師、師、少師、傅、太傅、少傅等專門從事王室貴族教育的職官。春秋之際的時代風氣和列國之間軍事、文化的碰撞交流,也促進了楚國《詩》教的發(fā)展。一方面,“賦《詩》言志”成為春秋之際流行的外交辭令,據(jù)《左傳》記載,楚國在外交聘問等場合引《詩》、賦《詩》的頻次在列國之間居于前列,并且有其獨特的用《詩》方法和體系①關(guān)于《左傳》中記載楚人用《詩》情況的詳細統(tǒng)計和相關(guān)討論,可參看王清珍《〈左傳〉中的楚人引〈詩〉》及毛振華《〈左傳〉賦詩研究》等相關(guān)論述。[22][23],楚國貴族對《詩》的嫻熟是楚國貴族長期接受《詩》教的必然結(jié)果,這也說明楚地《詩》教之盛。另一方面,楚國與諸侯之間的頻繁戰(zhàn)爭,促進了《詩》《書》等典籍的傳播和文化交流。王室史官以及諸侯國貴族逃難至楚國,更帶來了周王室和列國典籍文化。《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宮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又《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載:“桓公之子七人,為七大夫于楚?!贝送?,孔子曾經(jīng)游歷楚地傳播儒學,《莊子·達生》記載“仲尼適楚”,《孔子家語·致思》也記載“孔子之楚”,孔子及其弟子促進了《詩》和《詩》教在楚地的傳播。據(jù)《孔子家語·好生》記載,孔子曾對楚莊王表示贊賞:“賢哉楚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之信,匪申叔之信,不能達其義,匪莊王之賢,不能受其訓。”孔子對楚王的欣賞可能源自楚地對儒家學說和詩書之教的接受,儒學南漸和儒家對《詩》教的推崇,客觀上促進了楚地《詩》教的發(fā)展繁榮。
戰(zhàn)國時期,受時代環(huán)境影響,楚地《詩》教進一步轉(zhuǎn)向以“德政”為核心的政教功能。德育原是周代貴族教育的核心內(nèi)容,《詩》是承載德育功能的核心文本。《禮記·王制》:“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薄吨芏Y·地官司徒·師氏》:“以三德教國子:一曰至德,以為道本;二曰敏德,以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儒家通過對《詩》的整理編訂進一步凸顯其德育功能,受儒學影響,清華簡《詩》類文獻反映出楚地《詩》教具有明顯的德育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國時期列國之間的戰(zhàn)爭更加頻繁,強國武力兼并弱國的形勢加劇,政治形勢的變化必然在《詩》教等文化層面產(chǎn)生影響,春秋時期盛于一時的《詩》教至戰(zhàn)國后期開始在列國呈現(xiàn)頹勢。劉毓慶、郭萬金寫有《戰(zhàn)國反〈詩〉學思潮與〈詩〉學危急》一文,略云:戰(zhàn)國乃《詩》學危急時代,危急來自兩方面,一為時代對詩禮的排擠,二為諸子的反詩學思潮。戰(zhàn)國時代使得傳統(tǒng)的《詩》學被徹底的邊緣化。馬銀琴指出:“戰(zhàn)國時代《詩》的傳授在官府與民間遭遇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一方面,當《詩》的教習失去了帶來現(xiàn)實政治利益的功效時,《詩》必然受到統(tǒng)治階層的冷遇。與此同時,由于儒墨等私家學派的傳習,《詩》在民間獲得了較為廣闊的空間?!盵24](P4)將清華簡《詩》《書》類文獻之間的數(shù)量略作對比,也能略窺戰(zhàn)國時期楚地《詩》《書》之教地位的升降趨勢。清華簡中《詩》類文獻共4篇,合計約64支竹簡;清華簡《書》類文獻共15篇,合計約221支竹簡,無論是篇數(shù)還是簡數(shù),《書》類文獻都遠多于《詩》類文獻。盡管清華簡目前尚未全部整理完畢,據(jù)整理者介紹《詩》《書》類文獻已公布殆盡,已公布的清華簡《書》類文獻規(guī)模整體上遠勝于《詩》類文獻,而且《詩》類文獻還雜入了諸如《祝辭》這類巫祝歌謠,戰(zhàn)國后期《詩》教在楚地教育體系中的地位呈現(xiàn)下降趨勢。春秋時期盛行的“賦《詩》言志”之風,至戰(zhàn)國時期已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失去外交辭令功能的《詩》在楚地貴族教育體系中逐漸被邊緣化,戰(zhàn)國時期列國注重武力和事功的政治導向不可避免地對《詩》教產(chǎn)生消極影響,《詩》教開始淡出官方視野轉(zhuǎn)為主要通過民間諸子私學傳播。與《詩》類文獻相比,《書》類文獻更具政治功用和指導現(xiàn)實的價值,清華簡《書》類文獻就保留了大量商、周時期的王室政治文書和重要歷史檔案,《書》中記載的歷史成敗經(jīng)驗能夠為爭霸天下的列國君主提供更多政治借鑒,在選用人才和治國牧民等方面也能夠從中獲得政治智慧,這就使得《書》教在楚地教育體系中相對《詩》教更受重視。從清華簡可以看出戰(zhàn)國后期楚地《詩》教之下降和《書》教的相對上升,這也映射出整個戰(zhàn)國時代《詩》《書》之教的歷史走向和傳播態(tài)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