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郎》
——隱與釋的藝術(shù)

陳俊彥

柳泉居士筆下不乏奇聞軼事，《聊齋》雖以寫花妖狐媚見長，敘靈異奇幻之事，但其中也有不少名篇抒發(fā)摯友忠勇深情，更是在大量散文中寫盡人間百味、世態(tài)炎涼。在眾多的美文之中，《田七郎》無疑是二者相結(jié)合的典范之作。

《田七郎》開篇切入點極小。從民間一人講起——此人便是武承休。這倒很有蒲留仙的特色：寫人記事時常不以文題中所點明的主人公處落筆，而著手于另一看似與其毫不相干的一人，再娓娓道來，引出主人公。武承休其人，“喜交游”，這短短三字，道出其交友之廣泛，后文與田七郎結(jié)交就在情理之中了。接下來，他所結(jié)交的都是何人呢？“皆知名士”。然而，他卻被告知“皆濫交”，確實讓人匪夷所思。更離奇的是，此語竟是他一日“夜夢”所得，并且，夢中人讓他去結(jié)交田七郎。雖僅僅幾十字，卻給田七郎的登場渲染上濃厚的傳奇色彩，無疑讓武承休驚奇了。讀者自然亦如是。然后，問明住所，武承休便前去“敬謁”，其恭敬態(tài)度可見一斑。

本文的主人公——田七郎在這里便正式亮相了?！澳甓?，貙目蜂腰，著膩帢，衣皂犢鼻，多白補綴?！笨纯?，此人果然不同凡響，雖衣著簡樸，卻生得健壯威武，血氣方剛，活生生一條好漢。不僅如此，七郎也并非一介莽夫，他“拱手于額而問所自”，足以見其修養(yǎng)。暫且僅憑上述幾句，田七郎的形象便躍然紙上，隨后走進破屋又見到什么？“虎皮狼蛻，懸布楹間”，顯然，他是獵戶出身，且及其勇猛，但仍是貧困戶，“就地設(shè)皋比”為座。二人相談甚歡，七郎的性格也就顯露出來了。他“言辭樸質(zhì)”，武贈予錢財，他“不受”，盛情難卻才“受以白母”，最終還是“固辭不受”?？梢姡^非平庸之輩，既忠義不受無功之財，又孝順聽從老母之言。老母對七郎說了些什么呢？其中有兩個關(guān)鍵點：首先，她給武相面，發(fā)現(xiàn)其“有晦紋，必罹奇禍”，實際上為后文變故做了暗示，埋下伏筆；其次，她還說“恐將取死報于子矣”，寥寥數(shù)語便道破七郎為人重情義，凡受滴水之恩也必當涌泉相報。同樣地，這也正是之后七郎命運走向的必然因素。田母何其知子乎！難怪武“深嘆母賢”，當然也讓他“益傾慕七郎”。也正是因此，“翼日，設(shè)筵招之，辭不至?！?/p>

難道武、田二人的緣分就此斷了嗎？轉(zhuǎn)機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了。這正是作者掀起的第一波——武購虎皮而蓄不足償，田妻病逝而無金安葬。七郎雖勇猛而無所獵獲，也正是家貧原因之一，又遭逢喪事，讓他陷入無盡困窘；而武此時把握機會“親臨唁送，禮儀優(yōu)渥”，實乃心機縝密的明智之舉。然而，這也就必將導(dǎo)致“七郎終以負債為憾”，使二人在心理上形成巨大落差，武便因七郎之慚愧而占盡優(yōu)勢，先不管有心抑或是無意，這一著讓二人之間繼續(xù)維系著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不過，依下文來看，武的一系列舉動定是費盡心機想要留住七郎并與之結(jié)交了，因為他又放了一把火，燒起了二人情誼的高潮：在七郎仍未能報償之際，再次贈予他新衣，加深了他心中的愧疚和感激，自己一如既往地站在了心理的制高點。可憐的七郎只好每日回兔鹿以示報答?？墒怯袀€疑問出現(xiàn)了：七郎若賣出這些獵物所得錢財與武給予的援助相比，這種回報真的值得嗎？如若不值，那武之所為反而是對七郎殘忍的傷害，不是嗎？這樣讓七郎的內(nèi)心受折磨，生活卻也不見好轉(zhuǎn)，武是真心對他好嗎？又恐怕是好心辦壞事了吧？我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但這時，偉大的田母又出現(xiàn)了，他叱咄武，使他“慚而退”。

這又是一個低谷，可天才作者再度掀起波瀾——七郎爭豹傷人被捕，武斥重金賄賂邑宰和仇主以相救。這樣一來，救命之恩便讓武從此在心理上占了絕對的上風(fēng)。田母也沒辦法了，只能讓七郎盡心忠誠相待。

當然，如果就此了結(jié)，文章算是完整了，但也算不上一篇佳作，更不可能被收入《聊齋》。這時候，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武、田二人共寢，三仆臥床下，七郎祖?zhèn)鲗毜毒锅Q躍出匣，說明床下三仆中必有惡人。想不到吧，意外就這樣出現(xiàn)在一個看似平常的夜晚。

“一日，武他出，留林兒居守”。正是由于這一安排，悲劇才得以發(fā)生?！傲謨和怀龉磻颉蔽溟L子新婦王氏，王氏被其夫武紳及時救下。林兒躲進某御史家中，索之而不發(fā)。七郎知道了，“顏色慘變，終無疑語，即徑去”，不知所蹤。武家報官告林兒，可是御史家包庇，縣令受指使放了林兒。林兒還得寸進尺、仗勢欺人。 “意益肆”“倡言”“誣”幾詞描繪透徹其丑陋面目。正如田母所言，武家“罹奇禍”：林兒殘死，御史家反咬一口，串通縣令打死武叔。其實，稍微一想，林兒之所以“被人臠割”，正是因為田七郎要除奸佞以報武之恩德而為。官府的無理行徑自然加劇了七郎的憤怒，便刺殺御史之弟。縣令僥幸逃脫一時。七郎最終因寡不敵眾，自剄而死。若是這樣，武家必定逃不掉干系，但奇跡再度發(fā)生，縣令驗尸時被七郎尸體躍起砍殺。

武、田二人的緣分至此也就走向了盡頭，武痛哭厚葬七郎。八十余歲又為七郎之子指明墓冢之所在。又一個細節(jié)應(yīng)當注意，作者寫七郎被棄于原野之尸時，特別點出“禽犬環(huán)守之”——忠勇之士啊，受到大自然的景仰，莫非七郎是神？

通篇觀之，蒲松齡先生在行文間不時留下暗示、設(shè)下懸念、埋下伏筆，在后文中又巧妙精細地揭示其發(fā)展，一隱一釋，在充滿傳奇筆墨中穿插進許多亮點，令人讀來拍案驚奇，又回味悠長。

這不僅是傳奇神秘的文學(xué)，更是隱與釋的至高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