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從歷史上來看,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傳承從未斷代,每一件文物都歷經(jīng)了歲月的滄桑,任時光將歷史的變遷鐫刻在它身上,重又煥發(fā)出不滅的輝光。
歲月無情,人生有限。更迭的是時代,不變的則是情懷。從歷史上來看,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傳承從未斷代,每一件文物都歷經(jīng)了歲月的滄桑,任時光將歷史的變遷鐫刻在它身上,重又煥發(fā)出不滅的輝光,令人動容。
歲末年初,隨著央視大型文博探索節(jié)目《國家寶藏》的熱播,一段段塵封的往事,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一件件歷史的遺珍,漸漸在電視屏幕上再現(xiàn)光華,喚起民族文化深處的記憶,掀起了大眾新一輪歷史文脈與民族文化的研究探索浪潮。
節(jié)目的第七期迎來了聞名世界的上海博物館。商鞅方升、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和大克鼎,三件國寶分別請來三位護寶人——黃磊身著龍袍化身“千古一帝”秦始皇,講述秦國統(tǒng)一度量衡的秘密;那英飾演一身“男兒志”的宋代神秘畫匠;翩翩少年郎易烊千璽則穿越到幾千年前的西周,通過一位膳夫平定內(nèi)亂的故事,講述西周禮樂文明的悠久歷史。
上博之所以選擇這三件國寶走進《國家寶藏》節(jié)目,有著獨到的原因。上海博物館館長楊志剛表示,要考慮挑選代表中國古代藝術文明的、最有厚重力量的、有代表性的文物,還要考慮到和其他八個博物館之間整體上的平衡和搭配。選寶時不會過多考慮地方特色,“我們不是一個地方性的博物館,我們的定位是中國古代藝術博物館”。
黃磊扮演的秦始皇,手里拿著的正是上博的鎮(zhèn)館之寶之一——商鞅方升。這是目前為止商鞅變法唯一實物例證,也是當時商鞅親自督造的一批度量衡標準器中,唯一幸存于世的一件。
商鞅方升是一件戰(zhàn)國中期的青銅器,其制作工藝并不復雜,既沒有奇麗的紋飾,也沒有神秘的圖案,而是一個由幾何直線組成的斗狀物。其高達2.32厘米,通長18.7厘米,內(nèi)口長12.4厘米、寬6.9厘米、深2.3厘米,總?cè)莘e達到202.15毫升。器壁三面及底部均刻銘文,斗呈長方形,直壁,后有長方形柄。所謂“爰積十六尊(寸)五分尊(寸)壹為升”,即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積定為一升。說明早在公元前三百多年,我國古人已經(jīng)運用“以度審容”的科學方法。因此,方升雖小,卻反映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在數(shù)字運算和器械制造等方面所取得的高度成就。
根據(jù)《史記·秦本紀》記載:“孝公十年,衛(wèi)鞅為大良造?!币虼?,銘文中的“十八年”,即秦孝公十八年(公元前344 年)。此器是商鞅任“大良造”時所頒發(fā)的標準量器。作為量器,它200 毫升的容積是商鞅統(tǒng)一度量衡所規(guī)定的標準一升。商鞅方升作為戰(zhàn)國時秦國標準計量器,是中國歷史的偉大變革——商鞅變法僅有的遺物,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梢哉f,這是一件文史界無人不知的國家重量級文物,更是中國度量衡史不可不提的標志性器物,也是戰(zhàn)國至秦漢容量、長度單位量值賴以比較的標準。
既然是一件商鞅親自設定制造的容器,但為何在節(jié)目中,黃磊扮演的是秦始皇,而不是商鞅呢,秦始皇和商鞅方升有什么關系?原來,商鞅方升的器壁底部刻著秦始皇二十六年詔書:“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边@個詔書證明了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仍以商鞅所規(guī)定的制度和標準統(tǒng)一全國的度量衡。可以說,秦始皇統(tǒng)一度量衡,是商鞅在秦國變法的繼續(xù)和發(fā)展。
商鞅方升距今已經(jīng)2300多年了,它不是近代科學考古發(fā)掘的成果,它的出土時間和地點,過去一直是個謎團,至今也無人可解。但可以考證的,則是其在入藏上海博物館之前,為海上收藏世家龔心銘家族所珍藏。
在前清初年,安徽合肥出了一個名人龔鼎孳,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江左三大家”之一,歷任刑、兵、禮三部尚書。至清末,龔家又出了一位龔照瑗,1886年任上海道臺。1887年李鴻章委其重辦機器織布局,1890年建成。龔照瑗共有兩個兒子,長名心銘,次名心釗,均中進士,學養(yǎng)甚厚??梢哉f,龔家?guī)状鸀楣?,一門顯赫,家道殷實,資本雄厚,老合肥城的幾條街道都是龔家的店鋪。
進入民國后,龔氏兄弟寓居上海,起初采取“不仕新朝,不忘故里”的態(tài)度,漸漸做起了收藏文物的生意。天長日久,兄弟倆所藏之歷代玉璽、金餅、印章、字畫、青銅、瓷器等數(shù)量可觀,成為海上聞名的收藏大家。
正在此時,2300多年前的重器商鞅方升來到了龔家。對此,龔家有一份原先的收藏目錄,其中的一紙購進記錄:“秦量:癸卯七月以重金得于清暉閣”可加以佐證。根據(jù)這份“進貨單”可以知道:大約在1903年(癸卯)的8月下旬到9月中旬,龔心釗用重金從清暉閣買來“秦量”即商鞅方升。后藏于龔氏湯泉別墅。之后,兄弟倆又對這件寶物上的銘文進行了仔細的考察研究,取得了重大的歷史成果。特別是龔心銘先生,不僅收藏了這一珍貴國寶,而且是銘文最早的釋讀者,為后人鋪平了道路,其后引用者甚多,或作進一步深入研究,或加以擴展,這都說明龔老先生的研究對正確認識中國計量史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商鞅方升為龔氏兄弟所珍視,收藏于龔氏所筑湯泉別墅之中,因其還收藏有楚國金餅一塊,和方升同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重器,海內(nèi)獨步,因此兄弟倆又將別墅改名為“周爰秦量之室”??梢哉f,龔氏昆仲一生的心血最后幾乎全用于文物上,即使到了晚年,家中并不寬裕,對看中的器物還是決不肯罷手,就是借錢或者賣掉首飾也要買回來。其收藏講究精致優(yōu)雅的裝潢包裝,顯示出高雅不凡的收藏品位與風格。endprint
龔老先生在彌留之際曾向其子龔安東交代:秦量和印子金(即楚國金餅)是傳家之寶,誰要外賣,誰就是罪人。此遺囑一直被其后人遵循,寶物從不輕易示人,如有人追問得過緊,便說被先祖賣給外國人了。日偽時,日本人多次來尋,無論是施以權(quán)勢,或出重金,或以優(yōu)厚、誘人的條件換取,龔家人都從未動搖過。解放后,上海博物館為了征集商鞅量,曾由館長沈之瑜親自出面,在國際飯店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宴請龔安東、朱靜宜夫婦,商請出讓這傳世珍寶,并許以解決住房、照顧孩子上大學的額外優(yōu)惠,但他們還是以“早被父親賣給外國人了”為詞婉拒。
“文革”初期,造反派沖進龔心釗的女兒龔安英家,逼她交出國寶商鞅方升,對此,龔安英裝聾作啞,矢口否認家中有此一寶。聞訊趕來的上海博物館的專家們勸走了造反派,使龔安英幸免一難。但是造反派并不甘心,他們又找龔心銘的兒子龔安東,得到的答復也是不承認擁有方升。但是造反派并不相信,連續(xù)“奮戰(zhàn)”了4個星期,最后才從龔安東妻朱靜宜的內(nèi)侄處“起獲”商鞅方升。原來,龔家并未將商鞅方升藏于家中,而是存放在上海師范大學校園中。為此,造反派敲鑼打鼓“報喜”,又是由上海博物館出面,與造反派協(xié)商,將“方升”先由“上博代管”。令人唏噓的是,龔安東在方升被抄走后,過分悲痛,心臟病突發(fā),當即而亡,不久,其夫人也隨之而去。
“文革”結(jié)束后,按政策,商鞅方升及其他文物一并歸還龔家。龔安東的子女們經(jīng)過再三考慮,最后決定,還是將祖?zhèn)鞯囊淮笈滟F文物悉數(shù)交給了上海博物館。至此,龔家收藏保存的這批珍稀文物終于有了一個較圓滿的歸宿。其中,自然也包括商鞅方升和楚國金餅。幾經(jīng)輾轉(zhuǎn),悲歡離合,最終,這件流傳了2300多年的貴重文物,走進了文物保存的圣殿——上海博物館。
看過《國家寶藏》的觀眾都知道,由歌手那英演唱的《一眼千年》是該節(jié)目的主題曲。這次作為國寶守護人的那英,不但代言國寶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還在現(xiàn)場獻唱這首主題曲。長47米的巨型環(huán)幕舞臺,連接起地屏、投影紗盒、冰屏,形成兩邊延伸、中間高低錯落、前后對應分布的半包裹式舞臺。整體視覺創(chuàng)意則從緙絲畫出發(fā),彩色絲線流動纏繞整個舞臺,最后牽引出國寶畫作《蓮塘乳鴨圖》,視覺效果與燈光變幻呼應,現(xiàn)場視覺美不勝收,藝術化地呈四季之景變化,同時,象征《蓮塘乳鴨圖》點點滴滴緙絲畫作逐漸完整的過程。尤其是緙絲制的精細工藝轉(zhuǎn)化成影像視覺,全面鋪展在九塊冰屏組成的冰屏墻,用流動的視覺畫面表達文物內(nèi)里蘊含的情感與價值。
《蓮塘乳鴨圖》描繪的是自然清新的荷塘之景,翠鳥青石、紅荷白鷺、雌雄雙鴨引乳鴨游過,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節(jié)目所講述的前世故事中,從飄動的染布,到織布機、染缸、庭院及荷塘綠色,中間以紗盒投影成庭院景象,與九塊冰屏分上中左右分布呈拱門狀,構(gòu)成完整環(huán)境視覺。而那英化身古人,講述緙絲藝術的前世今生,更令人難忘。
“緙絲”,在文獻中寫作“克絲”“刻絲”,是我國傳統(tǒng)絲織品之一。其以本色絲線作經(jīng),彩色絲線作緯,用“通經(jīng)回緯”(即不同顏色的緯線按圖案所需不同的色彩區(qū)域分別局部織入)的方法織成,因此將成品懸空望去,可見織物色彩交界處有空路。這種工藝最初發(fā)現(xiàn)于漢代新疆地區(qū)的毛織物上,到唐代始見緙絲織物,且以日常實用品為主。至宋代緙絲工藝開始由實用品向藝術品過渡,并步入藝術高峰。
南宋時期,江南出現(xiàn)數(shù)位緙絲高手,由于當時宮廷畫院派“重寫生花鳥”的影響,他們的作品題材多為工筆花鳥,而且常以名人書畫作粉本,其成品不僅能夠表現(xiàn)出原畫之神韻,甚至將原作的題跋款記和圖章也緙織出來。南宋云間(今上海松江)人朱克柔、吳郡(今江蘇蘇州)人沈子蕃,延陵(今江蘇常州)人吳煦等皆有緙絲精品之作傳世,其中沈子蕃緙織的宋徽宗的《花卉圖》、崔白的《三秋圖》以及《青綠山水圖》被《石渠寶笈續(xù)編》列為緙絲“上等珍品”。吳煦《蟠桃圖》上有題詩曰:“萬縷千絲組織工,仙桃結(jié)子似丹紅,一絲一縷千萬壽,妙合天機造化中。”緙絲的織作用工之繁之精細可見一斑。
作為上博的一大珍寶,《蓮塘乳鴨圖》整幅圖案以彩色緯線緙織而成。畫面中點綴紅荷白鷺,翠鳥青石;荷花造型豐滿,白色瓣尖染紅,白鷺鳥神情精靈剔透,一雌一雄雙鴨悠哉游哉,身旁伴一雙兒女活潑純真,可愛稚拙,整個畫面生動溫馨,色彩變化豐富。青石上緙制隸書小款“江東朱剛制,蓮塘乳鴨圖”,畫面左下角有“克柔”朱紅印一方。此作品幅式巨大,組織細密,絲絲縷縷皆勻稱、分明,在現(xiàn)存的宋代緙絲傳世作品中屬上乘之作。
其作者朱剛,字克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上海女性,史載其為南宋高宗時緙絲名手、畫家。她家境貧寒,從小學習緙絲,以緙絲女紅聞名于世。朱克柔織的緙絲,表面緊密豐滿,絲縷勻稱顯耀,畫面配色變化多端,層次分明協(xié)調(diào),立體效果極佳,有的類似雕刻鑲嵌。其作品題材廣泛,風格清淡古雅,為一時之絕技。同時,她所織的人物、樹石、花鳥均極精,暈色和諧,清新秀麗。后世收藏家寶愛其作品,珍同名畫,甚至連宋朝皇帝也派宦官到江南找尋收藏。據(jù)傳,宋徽宗甚至還曾親筆在一幅“碧桃蝶雀圖”上題詩。可見其藝術之精湛,受眾面之高端。自宋代以來,就成為珍品,令人寶藏珍賞不已。
在朱克柔傳世并不多的藝術作品中,《蓮塘乳鴨圖》堪稱其頂級傳世之作。自南宋以來,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雖遇戰(zhàn)火兵亂,改朝換代,自然災害等劫難依舊保存完好,為歷史留下一鮮活佐證,令人感嘆再三。1952年的12月,上海老一代收藏大家龐萊臣的嗣子龐秉禮及兩個孫子龐增和、龐增祥將家藏的一批文物捐獻給了上海博物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這幅《蓮塘乳鴨圖》。至此,珍寶得歸國家所藏,成為了真正的“國家寶藏”。
在節(jié)目中,青年偶像易烊千璽講述的是一塊祭肉平內(nèi)亂的故事。祭肉是古代祭祀時用來祭祀上天的一種祭品。這個故事說的正是上博的鎮(zhèn)館之寶——大克鼎,它是青銅轉(zhuǎn)變期的典型代表,清朝末年就跟大盂鼎、毛公鼎并稱為“海內(nèi)三寶”。大克鼎有290 個字銘文,記錄了鼎的主人是一位西周的膳夫(宮廷廚師長),名叫“克”。endprint
大克鼎的銘文是研究西周歷史重要文獻,對于研究西周時期的職官、禮儀、土地制度等都有極為重大的意義。其銘文分為兩個部分:一為克對祖父功績的追述,二為周王對克賞賜的記載,包括賞賜的禮服及大量土地、人民。在銘文中可以知道,周王除了賞賜大克鼎以外,還有小克鼎七件,用來盛放肉食等祭祀品??俗鳛樯欧?,卻享有諸侯級別使用的七件列鼎,可以確認在當時他極受周王重用,是一位權(quán)重一時的重臣。
大克鼎于清代清光緒年間陜西扶風縣窖藏出土,高93.1厘米,重201.5千克 ,口徑75.6厘米。造型宏偉古樸,鼎口之上豎立雙耳,底部三足已開始向西周晚期的獸蹄形演化,顯得沉穩(wěn)堅實。紋飾是三組對稱的變體夔紋和寬闊的竊曲紋,線條雄渾流暢。鼎的紋飾器形采用大量變形紋飾,耳旁的龍紋也與西周早期不同,頸部的獸面紋臉部輪廓變線條,僅留眼睛可辨,后稱為“變形獸面紋”。其腹部波曲紋極具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又稱“環(huán)帶紋”。
而說起這件國寶,更離不開蘇州潘家藏鼎、護鼎、捐鼎的動人故事,真可謂蕩氣回腸,可歌可泣,國之鼎,家之藏,最終鑄就民族魂,令人聞之落淚。
潘家是蘇州彭、宋、潘、韓四大望族之一。潘氏祖籍在安徽歙縣,其中一支遷到蘇州定居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年僅24歲的潘家子弟潘世恩進京趕考,一舉奪魁中了狀元,以后在京師官運亨通達50余載。先后當過學政、尚書、左都御史、大學士和軍機大臣,一生受皇帝恩寵,賞賜甚多。潘世恩共有五個兒子,嫡系孫輩中有一支為潘祖蔭、潘祖年兩兄弟。
大盂鼎是清朝道光初年在陜西岐山禮村出土,最初被岐山富紳宋金鑒購得,后來輾轉(zhuǎn)到清大臣左宗棠的手里。咸豐九年(1859 年),左宗棠被讒言所傷,遭朝廷議罪。幸得時任侍讀學士的潘祖蔭援手,上奏咸豐皇帝力保宗棠,左才獲脫免。潘乃當時著名的金石收藏大家,左宗棠得大盂鼎后遂以相贈,以謝當年搭救之恩。而大克鼎出土于陜西扶風縣法門寺任村。出土后,首先被天津人柯劭忞買下,潘祖蔭又用重金從柯氏手里購得,成為大克鼎的主人。于是,二鼎團圓,兩件周朝時期最大的青銅器齊聚潘府,成為當時京城的一大新聞。潘祖蔭的攀古樓收藏了百余件青銅器珍品,但他對大克鼎情有獨鐘,專門請人刻了一枚“寶藏第一”紀念印章。當時朝中官員紛紛向潘大人索求大克鼎銘文拓本,但除了極少數(shù)至親好友外,能得到原拓本的人并不多,大多數(shù)人只能得到翻拓本聊以慰藉。
潘氏家族的輝煌在潘祖蔭手里達到了輝煌的頂峰。潘祖蔭自幼極富天賦,又勤奮刻苦,涉獵百家,精通經(jīng)史,咸豐二年(1852年)壬子科23歲殿試得第三名探花,歷任工部尚書、軍機大臣。精通金石書畫的潘祖蔭以“滂喜齋”的古籍善本和“攀古樓”的銅器收藏聞名于世。
然而,物極必反盛極則衰,頂峰之后就是衰弱的開始。潘祖蔭一直無后,他在北京去世后,遺留下了大批收藏文物,后由弟弟潘祖年秘密赴京押運回故鄉(xiāng),存放在蘇州南石子街的潘家舊宅中。這批文物數(shù)量之巨相當罕見,僅青銅器就堆放了滿滿一大房間,另有一大間專放古籍版本和字畫卷軸。隨后,潘祖年把兩個兒子過繼給潘祖蔭,但也相繼早夭,只剩下兩個女兒,家中還是無人繼承香火,于是,“老三房”的后代潘承鏡被過繼過來,成為潘祖蔭和潘祖年兩家的孫子。然而,仿佛是潘祖蔭的命中沒有后代,潘承鏡過繼給潘祖蔭后不久也亡故了,只留下了一個新婚僅三個月的妻子潘達于,沒有留下子嗣。因此,剛過門不久的潘達于就此挑起了掌管門戶的重任,守著大量文物財寶借住在蘇州城里南石子街“老二房”的舊宅里。
潘達于祖籍蘇州,住西花橋巷,原名丁達于,1906年3月出生在蘇州老宅內(nèi)。父親丁春之曾任山西定襄知縣,辛亥革命以后返回蘇州投身實業(yè),成為蘇州最早一批民族資本家的代表。
潘家有寶眾人皆知,那兩尊曠世寶鼎,更是海內(nèi)外很多收藏人士所夢寐以求的。潘家式微之后,覬覦寶物的人自然就多了起來。清末權(quán)臣端方就曾對潘家人百般糾纏,想要“借”走兩尊寶鼎。幸運的是,時值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政府在內(nèi)憂外患中垮臺,端方成了斷頭鬼,潘家寶鼎才得以存留。此后,有一位酷愛中國青銅器的美國人漂洋過海,一路打探到了潘家。他提出以巨資外加一幢洋樓來換取盂、克二鼎,但年輕的潘達于不為所動,一口回絕。1930年代中葉,國民黨當局在蘇州新建一幢大樓。黨國大員忽發(fā)奇想,要在大樓落成后以紀念為名辦一展覽會,邀潘家以大鼎參展,以圖無限期占有大鼎。然此拙劣伎倆為潘氏識破,婉言拒絕了參展。
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后,日本侵略軍的飛機不時抵臨蘇州騷擾轟炸。潘達于隨家人到太湖邊的光福避難??斓街星锕?jié)時,大家以為仗打得不那樣急了,找個機會回城里過中秋。不料八月十六、十七兩天,日本飛機又飛到蘇州上空大轟炸,大家匆忙收拾了東西又逃到光福;就在八月十八、十九兩天,情急之中的潘達于打定主意要密藏這批寶物。
于是,她叫來了家里的木匠做了一個結(jié)實的大木箱,底板用粗粗的圓木直接釘牢,然后在夜間,搬開住處的地面方磚掘個坑,先放入木箱,把大盂鼎、大克鼎成對角慢慢放進箱子,空當里塞進一些小件青銅器及金銀物件,隨后蓋好箱蓋平整泥土,按原樣鋪好方磚,再細心整理得外表不留挖掘過的痕跡。
書畫和部分古董則放進了“三間頭”,所謂“三間頭”,指的是江南民宅夾弄里的三間隔房,只有一扇小門與弄堂相通,如果小門被雜物堆沒,很不容易發(fā)現(xiàn)。
當時的藏書有十幾個大櫥,不好搬動,潘達于請來姐夫潘博山,把書畫按宋元明清朝代分類,放到書箱里,裝了三十來箱,以及卷軸、銅器等等,搬進“三間頭”,小門關嚴,外面用舊家具堆沒,收拾得隨隨便便。這樣一來,不知底細的人就是走過,也看不出里面還有隔房。
在潘達于的《自傳》中,她記得辦好這件大事的參與者,是家里的兩個木匠師傅、姐夫潘博山和他的八弟。“我始終在場監(jiān)督,再沒有旁人參加”。后來,為了保密,潘家承諾兩位木匠師傅——潘家養(yǎng)你們一世。endprint
日本人攻陷蘇州后,果然直奔潘家大宅,威逼潘家交出家藏文物,但潘達于和家人在侵略者的淫威面前絲毫都沒有動搖。日軍前后七次闖到潘家一遍又一遍地搜刮,雖然財物損失不少,但大土坑和“三間頭”一直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據(jù)說日軍司令松井曾親自查問過潘家的收藏,但最終也沒有搶到手。兩個寶鼎和眾多潘家珍貴收藏就這樣躲在地下安然躲過了那場災難。
1944年,埋在地下的木箱腐爛,泥土帶方磚都塌陷下去了。潘達于請人把藏品挖了出來,再用圓木做架,粗繩結(jié)牢大鼎,徐徐吊出土坑,然后兩只大鼎被安置在一間房間的角落里,鼎里放些破衣雜物,再用舊家具堆沒,房間鎖死,既不住人也不走人。就這樣一直保存到了解放之后。
1949年5月,蘇州、上海相繼解放,人民當家做了主人。同年8月,上海市成立文物管理委員會,頒布了保護文物的法令和政策。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坎坷,潘達于認識到,單憑她一家人的力量,根本無力保護好這兩只寶鼎,只有交給人民政府才能妥善保護好它們。當即將要成立上海博物館的消息傳到老人耳中。潘達于決定要把“失蹤”的寶鼎捐過去,給全國人民看看。1951年7月,移居上海的潘達于寄出一封信:“竊念盂克二大鼎為具有全國性之重要文物,亟宜貯藏得所,克保永久。誠愿將兩大鼎呈獻大部,并請撥交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籌備之博物館珍藏展覽,俾全國性之文物得于全國重要區(qū)域內(nèi),供廣大觀眾之觀瞻及研究……”
得信后,剛剛成立的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以隆重的授獎典禮表彰潘氏捐獻之舉。重新發(fā)掘二鼎的那天,潘家大院在靜寂中涌動著興奮,兩只寶鼎在文物專家們激動的目光中傳遞著時,潘達于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兩行熱淚。捐贈儀式由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部文物處處長唐弢主持,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部部長陳望道致辭,頒發(fā)的文化部褒獎狀上落著部長沈雁冰的大名:“潘達于先生家藏周代盂鼎、克鼎,為祖國歷史名器,六十年來迭經(jīng)兵火,保存無恙,今舉以捐獻政府,公諸人民,其愛護民族文化遺產(chǎn)及發(fā)揚新愛國主義之精神,至堪嘉尚,特予褒揚,此狀?!卑蠢碚f,當時兩尊寶鼎的市值已是天價,對一下就獻出兩寶的潘達于,政府自然也相當重視,決定給她發(fā)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獎金??僧敃r并不富裕的潘達于卻拒絕了這筆獎金,直接讓它捐到了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只將表彰的獎狀留在自己的臥室,繼續(xù)她普通的勞動者生活。畢其一生,這張?zhí)N含著潘家世代民族魂的獎狀,始終掛在潘老臥室里,盡管早已泛黃,卻依舊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
1952年,上海博物館開館,二鼎如愿入館,使國人第一次飽覽了這聞名半個多世紀的“國之重器”。1959年,中國歷史博物館開館,大盂鼎等125件珍貴文物應征北上。兩件巨鼎自此各鎮(zhèn)一方。大克鼎則當之無愧地成為上博的鎮(zhèn)館之寶。
繼獻鼎之后,在潘家后人的支持下,潘達于又陸續(xù)分批向國家獻了大量文物,現(xiàn)在還保存于上海博物館和南京博物院的就有:1956年獻字畫九十九件;1957年獻字畫一百五十件;1959年獻一百六十一件。另外還獻出了不少元明清字畫,諸如弘仁的《山水卷》、倪元璐的《山水花卉冊》、沈周的《西湖名勝圖冊》等。文脈與國脈響亮,可以說,近百年來,潘氏家族的文物典藏歷經(jīng)艱難保存下來確實殊為不易,潘達于在將近四十年的時間內(nèi),精心保護、收藏我國重要的歷史文物,將它們妥當?shù)鼐栀泧矣谰玫厥詹乇4妫婵芍^高風亮節(jié),令人欽佩。她以一介弱女子的身份,撐起百年收藏家族的命脈興衰,并以自己的行動,堅持守護住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底線??梢哉f,她留下來的不僅僅是流傳有緒的“國寶”,更留下了永恒的文化關懷。就像潘達于自己在晚年時所說的那樣:“我要為我的‘女兒找個好歸宿?!?/p>
新中國成立后,潘達于是沒有工作的,這也意味著她并沒有收入來源,捐贈家族藏品之后的日子里,她曾經(jīng)在里弄生產(chǎn)組里靠繡花為生。文革結(jié)束后,上海博物館鑒于一批文物捐獻者家屬的生活困難現(xiàn)狀,給潘家安裝了空調(diào),每年還發(fā)一筆補助,逢到新春佳節(jié),還會請潘達于一起來吃年夜飯……與捐贈文物的價值相比,這些關懷或許只是杯水車薪,可在潘達于看來,卻是細水長流,溫暖人心,對此,潘達于始終心懷感激,無論順境逆境,總是微笑著面對,從無怨言。
仁者長壽,智者長樂。轉(zhuǎn)眼之間,半個世紀過去了。2004年2月28日,恰逢潘達于女士的百歲壽誕,國家文物局、中國國家博物館和上海博物館在上博共同舉辦“百歲壽星潘達于捐贈大盂鼎、大克鼎回顧特展”,以再次表彰老人護寶愛國的事跡與精神,也使分離近半個世紀的大盂鼎、大克鼎重新相聚在上海博物館四樓第三展廳,其意義自非同一般。幾千年的巍巍中華文明的序幕是由青銅拉開的,它高貴、穩(wěn)重、和諧而深邃,是禮樂、秩序與法度的凝聚與統(tǒng)一。而鼎是中國古代青銅器的代表,沒有第二種器物像鼎一樣滲透到我們的文化、歷史與思維之中。盂、克二鼎更是鼎中之魁,是最輝煌的中國古代藝術品。國泰民安的盛世之年,人們才有能力關注文物,關注文化??梢哉f,舉辦回顧展覽不僅是上海博物館對如潘先生這樣的收藏家無私的支持與奉獻最好的報答,也是以此再次表彰先生護寶愛國的事跡與精神,傳承弘揚國鼎魂。
當天下午5時,身著棕色緞襖,腳穿新繡花鞋的潘達于在女兒的攙扶下,走上展臺,圍著欄繩走了大半圈,這是她50年來第一次看到大盂鼎和大克鼎擺放在一起。當時,老人家臉帶微笑,平靜的神態(tài)里,卻有著難以掩飾的激動??戳嗽S久之后,百歲高齡的老人和兒孫們說道:“我是來看‘女兒的,很高興,我為俚篤(它們)尋著好人家哉?!币环瑯闼氐脑捳Z,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感動不已。
上海博物館自新館落成之日起,并未開放過夜場,更不可能舉辦宴會,但為了百歲潘達于,上博第一次破了例,不僅舉辦了大型展覽,還為老人舉辦了熱鬧的壽筵,當上海京劇院的一群年輕演員扮演的孫悟空手捧蟠桃,向老壽星祝壽時,潘達于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爽朗。晚宴上,京劇、評彈、滑稽戲等老人愛看的節(jié)目輪番上演,也讓在場的每一位嘉賓都沉浸在歡樂祥和的氛圍之中。晚宴中,為老人表演獨腳戲《愛心》的表演藝術家王汝剛操一口蘇州話,問起老壽星:“倷身體阿好?”潘達于笑瞇瞇地回答了十二個字:“吃得落,睡得著,走得動,想得開。”一番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真是一個有趣、善良,熱愛生活的老太太!而當市委領導向老人家祝壽并表示感謝時,潘達于則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我沒做什么,我一輩子就是喜歡白相(玩),開心就好?!?/p>
百歲之后,上博與潘家的緣分還在繼續(xù)。為了便于子孫照顧百歲高齡的老人,上博出錢為潘老在家鄉(xiāng)蘇州購買了住房,落葉歸根,在老人蘇州新居的墻上,一面是二寶鼎的大幅照片,另一面,則是當年那張沉甸甸的獎狀。每天,在子孫們的照顧下,潘達于頤養(yǎng)天年,坐在藤椅上看戲曲,聽評彈,是她最大的愛好與樂趣。兩年之后的一個秋天,102歲的潘達于先生在吃了一碗粥后,沉沉地進入睡夢中,到了另一個世界,與久違的潘家故人們團圓了。她的一生,平凡中見偉大,善良中蘊力量,正如其名字一般,豁達大度,樸實平淡。這樣一個好心的老人,走得安詳,無疑是老天對她的格外恩賜。
事實上,在上海博物館的歷史上,不只有一個潘達于,還有謝稚柳、孫煜峰、李蔭軒等許許多多收藏大家的名號。正是他們的無私捐獻,才使得上海博物館在文物收藏上獲得了“半壁江山”之譽。如今走進上海博物館,大廳兩面的紀念墻上滿滿的人名,一面是文物捐贈者的名字,一面是后來博物館新館裝修時提供財力支持者的名單,甚至,一些展廳也被冠上了人名。這些名字,構(gòu)成了上海博物館一道最豐厚,最深沉,最美麗的風景。長長久久,綿延不絕。曾經(jīng)向上博捐贈了大量青銅器、古幣等文物的李蔭軒夫婦,晚年因為兒子在加拿大,無人照顧獨自在上海的李夫人。為此,上海博物館出面幫她借房子,照料她的生活,并在其百年后幫她辦了后事。當然,對于幾十位對博物館有著重要貢獻的藏家們,上博還延續(xù)著幾十年來的傳統(tǒng),每逢佳節(jié)總要慰問。難怪大藏家張宗憲曾說過:“我樂意把好的收藏品捐獻給上海博物館,因為他們做事漂亮,又有人情味,辦事也牢靠,多年來的老交情一代代延續(xù)著,值得信任?!?/p>
一座博物館記載的不僅僅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的歷史,其中還有一個個鮮活的人。文運與國運相連,國家盛則文化興,數(shù)十年來,一代代捐贈者們用私藏匯聚了一座博物館,但故事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因為,他們也成了博物館的一員。因為,這一筆筆國家寶藏,不僅僅是屬于某個個人的,而是全民族每一個人所難忘的珍貴記憶與深厚情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