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蓮
小時候,爸媽種了好幾畝地,外婆家就是我的樂園。每天吃過早飯,或是哥哥帶著我,或是我自己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里叔叔嬸嬸們一路的逗笑聲中來到外婆家。這時外婆會在院門外的菜園里忙,遠遠一聲:“哎呦,我的小乖孫來了。”我心花怒放。
美麗的菜園子
從我記事起,這個菜園子就存在,據(jù)說是外公退休返鄉(xiāng)后開墾的,卻沒見外公忙碌過幾回,多是外婆在打理。園里沒有大規(guī)模種蔬菜,一年四季,只有零星幾茬香芹、小蔥、辣椒、茄子、絲瓜、苦瓜之類的,還有一棵不大的香椿樹,靜靜立在一角。
那個年代,不可能頓頓吃白米飯,總要間歇著搭幾頓面條。在我們的印象里,媽媽做的面條總是沒有外婆做的好吃。后來才發(fā)現(xiàn),外婆做面條湯料的時候,有自己的獨門配方:一把青翠的小蔥,一勺雪白的豬油,把小蔥和豬油調(diào)入湯里。直吃得我小肚子滾圓,就這樣,菜園子里的小蔥總是一茬接一茬地長著。
每年大年初一,家里都有一頓“素餐”。在外工作的舅舅們都帶著家眷回來了,外公坐在院子里看爸爸和舅舅們下棋聊天。外婆帶著舅媽和媽媽在廚房里忙活,熱鬧的空氣中都充滿了喜睫。等哥哥帶著我和表弟從菜園子采來大把香芹和小蔥,廚房里的長案板上已是一溜裝好湯料的白瓷大碗。舅媽在灶膛后面加柴,熱氣歡快地從大鐵鍋里洶涌而出。
外婆有條不紊地凈手下面,接著放進早已泡好的紅薯粉條,粉面接近煮熟時,抓一大把青翠欲滴的豌豆灑進鍋里。一碗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湯面擺上桌,一家人開懷品嘗,期待新的一年順順暢暢。
過了初十,大家都在期待正月十五的元宵,我卻一點也不興奮。湯圓里甜膩的花生黃糖,曾經(jīng)讓我兩天吃不下飯。外婆似乎看不到我的愁緒,只在我嘟嘟囔囔抱怨時說了句小傻瓜。等到正月十五這天,一大家子人圍坐一起,我的一碗湯圓比大家的都小,還漂浮著幾粒蔥花,我輕咬一口:“哇,居然是肉餡的咸味湯圓?!蔽冶е⊥胂沧套痰卦谕馄艖牙锊淞瞬?。
正月漸遠,香椿樹不知哪日冒出了嫩芽,我和表弟的日常重心就成了對著菜園念叨“椿芽快點長大,快點長大”。等到我倆存了好幾個大鵝蛋的時候,外婆終就會提著外公編的迷你小菜籃招呼我倆摘香椿啦。香椿樹下,外婆踮起腳,伸長手臂掐下椿芽,細長的手指在油綠透紅的葉芽間愈加白皙,真好看。
盛夏來臨,菜園子里的絲瓜架上陸陸續(xù)續(xù)有瓜探出頭來。外公趕集打回二斤老酒的同時,不忘帶回幾把小麻花交給外婆,囑咐道:“給猴兒們做絲瓜湯吧。”于是,中午的飯桌子上就有了一大缽消暑解渴的麻花絲瓜湯。金黃的麻花鑲嵌在翠綠的絲瓜片中間浮浮沉沉,絲瓜甘甜,酥軟的麻花人口即化,一餐下來,缽底千干凈凈。外公的獨門妙點子被外婆的好手藝極致發(fā)揮,成全了我們的小嘴巴。
外婆指間的繁華
飯后收拾好家務(wù),外婆便開始做她周而復(fù)始的針線活:帶著我和表弟搬出外公為她編的小籮筐。第一個籮筐裝著針線、剪刀、錐子,頂針外加一坨蠟。第二個籮筐裝著還沒成型的鞋底、鞋面。第三個籮筐庫存著各式鞋樣和外公親手打磨的木質(zhì)楦頭,楦頭是輕易不搬出來的。
暑熱天,我和表弟在穿堂中,各自縮在藤椅里跟外婆呢喃閑扯,穿堂外時不時送來幾股涼風,眼皮漸漸打架。朦朧中,只見外婆又穿了一根新線,纖細的手指翹起一朵蘭花輕輕一捻,線尾便已打好了結(jié)。睡夢中耳畔傳來幾聲細語,不用睜眼,定是外婆的老姐妹曾三婆婆又來了,等一會兒還有院子里其他幾位嬸嬸會過來納涼拉家常,當然,有時候籮筐里的鞋樣子也是她們來的因由。
日子一天天過去,籮筐里的半成品逐漸成型。我和表弟最喜歡參與的事情就是搬出那一籮筐楦頭,按照鞋子的大小肥瘦選擇合適的楦頭塞進去??粗浑p雙鞋子被塞得脹鼓鼓,開始盼望秋涼,想著到時我就可以穿新鞋子了。
外婆的活兒并沒有因為秋天的來臨而停止,此時她要準備冬日里的棉鞋了。棉鞋底特厚,納鞋底不止是技術(shù)活兒,還特費勁。外婆纖細的手真有勁兒,用錐子戳穿鞋底,抽一根線在蠟塊上劃拉兩下,再用帶鉤的針拉線穿過,往往半天也納不好一只鞋底。外婆的活兒慢了下來,眼睛偶爾從老花鏡上方看幾眼正在折騰竹林邊的木槿花的我們,如果她再分點視線給路口的話,我就知道今晚二舅舅要回來了。
平凡的日子里,一大家人穿著外婆做的鞋子走過了一個個春秋,直到小舅舅結(jié)婚生子,我才又一次見識到外婆指間的繁華。
小表弟出生前,外婆買了好些棉布回來,用手比劃比劃,大剪刀咔咔數(shù)下,各式布片塞滿了幾個籮筐。接下來的日子里她飛針走線:圍裙、小帽、底衣、攘了薄棉花的抱被、披肩、小棉襖一件接一件完成。最后一件精致活是枕套,外婆翻出一塊保存良久的綢布,洗凈陰干后借我的鉛筆在上面三兩下勾出一副線條簡潔的荷花金魚圖,花了數(shù)倍于之前的針線時間來精心繡制。外婆的手真是神奇啊。
到深宅大院去拜年
跟著外婆的日子千好萬好,卻也有一點不開心。那就是大年初二全家出動去外婆的娘家拜年。
初二一早,換上干凈的新衣新鞋,外婆再拿著一把大毛刷,把衣服上看不見的灰塵反復(fù)刷刷,才會帶著我們出門。外婆的娘家有一個大院子,院外樹下一道長長的土磚墻將田地和大院隔離開來,兩扇大門外那高得不能再高的門檻就是我不開心的根源。我們到的時候,院門口早有好幾張面孔相似得讓我分不清的表舅們在迎接,一番寒暄后,在一陣爽朗的笑聲中我和表弟總是猝不及防地被某個表舅拎過高門檻,別扭極了。
進了院門,樹多,房屋多。左邊是外婆幾位堂兄弟的房屋,右邊是外婆幾位親兄弟的房子,房子上面磚瓦,下面木裙板,外圍是一排小花園。正中間的堂屋門口又是讓我煩惱的高門檻?;氐侥锛业耐馄抛匀辉谝宦暵曈H切的問候中應(yīng)接不暇,我們小娃娃被這個表舅媽抱抱,被那個表姑表姨抱抱,傳來傳去難受得要命。
在不熟悉的環(huán)境中和不熟稔的人面前不能放肆頑劣,我和表弟那一肚子裝乖的憋屈直到外婆用溫暖的雙手牽著我們落座小憩時才會稍稍平復(fù)。抬眼處,臘梅樹匕一朵朵金黃的小花相互擠攘著綻滿粗粗細細的枝頭,沁人心脾的幽香惹人陶醉,心中的不快便悄悄煙消云散。
到了如今,這梅、這院子不知在這幾十年間是否安好?我只知自從那雙給我安寧、給我美食、給我驚艷的暖手在我眼前變得僵硬之后,我這一生便少了一份誰也給不了的安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從回憶里掏出來咀嚼,以撫慰心靈。
(摘自《北海晚報》2017年11月6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