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比煞
露絲四歲的那一年,母親離家出走了。起因當(dāng)然是父母感情的破裂,這場破裂看似是由于父親風(fēng)流成性引起的,實際上它有更深的成因,就是七年前的一場車禍。
坐在后排的父母親身經(jīng)歷了可怕的一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在面前慘死。從此,這個家庭就被徹底撕裂了。父親變成了一個酒鬼,一個四處勾引女人的浪子,而母親則喪失了所有愛的能力,她對父親的作為視而不見,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變得像一個冷漠的石頭人。
母親也曾試圖自救,所以她生下了露絲,想在這個小生命身上重新找回愛的感覺,但是她太過恐懼以至于根本不敢去愛她,因為她領(lǐng)教過無常的威力,無法承受再一次的失去,最終選擇了主動離她而去。
在這個遭受巨變的家庭中,這巨大的悲傷被深深隱藏了,沒有人有勇氣真正去討論它,去直面它,而只是把它深埋在心底,但它仍然變形成為各種不同的樣子,在生活的縫隙中頑強地透出來。
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小說中的性。約翰·歐文寫了如此之多的性,很多人甚至可能會沖著其中的性描寫去買這本書。然而,性終歸只是一種手段,它呈現(xiàn)在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意義。
在父親身上,性主要有三個作用。首先,他是借由性去遺忘,就像他酗酒一樣。其次,他需要用性去確認(rèn)這個世界與自己尚有連接。第三,性也是一場復(fù)仇,他借此告訴這個世界:我并不是脆弱的螻蟻,我可以狠狠地反擊你。
而瑪麗恩的性,更像是一種最后的嘗試,她試過許多方法挽留這段感情,挽救自己如死灰的心,想要重新去愛。于是她和丈夫的助理,16歲的埃迪成為情人。但是這嘗試仍然是失敗的,最后她果斷選擇了結(jié)束,遠(yuǎn)離這噩夢般的過往,徹底消失。
而唯有埃迪的性,是帶著積極意義的。他情竇初開,遇到美麗的瑪麗恩,而他的溫柔最終也無力拯救她。但那個夏天讓他真正長大了。他一生都沒有忘記她。在瑪麗恩離開他的那個下午,他忽然有了強烈的傾訴欲,好像打通任督二脈一般,忽然懂得了如何去寫作。在此后許多年里,他寫了很多小說,每一本都關(guān)于她。在他47歲的那一年,有人問他,如果你現(xiàn)在遇到71歲的瑪麗恩,你會和她結(jié)婚嗎?他回答:當(dāng)然。毫無疑問。
露絲也成為了一名作家。與埃迪不同,她的寫作更像是一種追問,她的小說很有阿莫多瓦的氣質(zhì),是通過把人物置于各種極端環(huán)境之下,來推演他們,拷問出他們內(nèi)在最潔白與最黑暗的東西。她的小說里,從來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但是卻常出現(xiàn)類似孤兒、試管嬰兒等主題,這些異常的孩子,就像她自己的出生,是一個實驗性的,不受祝福的產(chǎn)物。
格雷厄姆·格林在《一種人生》中寫道:“作家的心中有一塊碎冰?!彼砸灿腥苏f,心理健康的是不會寫作的,他們沒有困惑,無話可說,幸福的人都是沉默的。溝通本身,也許就意味著某種匱乏,以及對匱乏的填補。
所以,寫作到底是一種榮耀,還是一種恥辱呢?作家是如此矛盾的一個存在,他們通過坦誠自己心中的糾結(jié)和困惑,甚至是隱私和痛苦,來獲得共鳴,甚至獲得榮譽。他們令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覺親近,同時也不由自主地想要遠(yuǎn)離。面對越偉大、越真誠的作家,似乎越是如此。
無論是露絲,還是埃迪,他們心中都有其碎冰的存在,碎冰這個詞用得太好了,一定是碎的而不是整的,所以才可以被提取,被描述出來。寫作就像是在冰底頑強地敲擊,把厚實的冰面敲出裂痕,直至破碎,然后才會有訴說,有把頭伸出水面呼吸的機會。而更多的人,他們從未表達(dá),不代表心中沒有冰,而是說,他們找不到擊碎它的方式,只得眼看著冰層越來越厚,再也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正如穆旦的詩中所寫: “多少人的痛苦,隨身而沒,從未開花,結(jié)果,變?yōu)樵姼??!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