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清晨,還沒醒透,跟著電視臺記者去采訪。沒來及吃早餐,車上喝了兩杯酸奶壓饑。天空灰蒙蒙的,雨絲欲落未落。
到了草原,明顯感到寒意,才發(fā)現(xiàn)衣服穿得太單了。海拔近三千米的地方,寒氣彌散,細雨摻雜著霧氣,又潮又冷。采訪的那戶人家在半山坡,沒有院墻,幾間房子猴裊裊地蹲在青草叢里,腳跟不穩(wěn)的樣子。門前一坡青草,半人高,踩出一條路。屋后亦是綠草萋萋,差不多要淹沒屋子。
進門,屋子里跟外面一樣冷。一個鐵皮焊接的烤箱是取暖的,牛糞沒有燒熱,摸上去一絲細若游絲的溫度。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主人總是被采訪,煩了,對我們的到來并不熱心,不過是隨便應(yīng)付罷了。電視臺的記者們也是來了無數(shù)次,毫無新鮮題材可挖掘,也是應(yīng)付交差即可。
取鏡頭的時候,我退到走廊里。走廊里更加冷,冷風從門縫里直灌。我只穿了一件單衣,披了披肩。早晨太匆忙,來不及帶件厚衣裳。有一個女孩推門而入,她的羽絨服肩頭被雨打濕,紅顏色深了一重。她推開走廊盡頭一間房子,屋子里好像有火爐,有人圍爐而坐。但是沒有主人的邀請,我可不能厚著臉皮去蹭火烤。
采訪過程非常緩慢。不過就那些事情,就那些話,翻來覆去說了無數(shù)遍,實在不好找新的話題。于是,編導決定到主人的學生那兒去,挖點新話題。
那戶人家,在山腳下,浸在濃霧里,門前一群牦牛。繞過木頭柵欄,一條肥壯的牧羊犬跳起來狂吠。雖然鐵鏈子拴著,但大家都怕,猶豫著,躲閃著,慢吞吞靠近莊門。雨卻突然下大了,雨點撲在身上,衣服都濕透了。
這戶人家是個四合院,走廊里養(yǎng)著花草,西屋有人在做飯,鍋鏟碰撞著鐵鍋,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東屋采訪,沒有生火爐,還是冷。取鏡頭的時候,我仍舊退到走廊里,不能驚動出聲音來,悄聲沒息地等著。
采訪總算結(jié)束了,熬了大半天??墒?,還不能返回。編導說,要取一個夜色里的鏡頭,等天黑。主人端來一鍋湯面片,話不多,留下碗筷我們自己舀飯。他黑長的臉,木木的,努力把不耐煩按住。不過,半天又拎來兩瓶酒,盡著清淡的禮數(shù)。
取了夜色里的鏡頭,我以為要走了,誰知推杯換盞的半天,幾個人卻都興奮起來,不肯走,撲在酒杯上吆五喝六。我和他們都不熟,萍水相逢的采訪而已,只好等著。有人敬酒,我可不喝。
回縣城要幾十里的路程,草原上可沒有什么便車。夜深了,更加冷。忍不住催了幾遍,有人不高興,卻終于肯回了。其中一個好像是學區(qū)的主任,已經(jīng)喝高了,大著舌頭說,女人,很麻煩的,出門最好不帶。
嘁,什么話呀。好像我很樂意跟著他們似的。
雨還在下,夜色里的草尖泛著水珠,打濕鞋子。這家人門前立著好多木頭,一個干草垛,黑漆漆的,有點駭人。似乎有羊羔子在咩咩叫,聲音亦是淡漠清冷。
第二天清晨,覺得嗓子疼,一定是昨天被雨澆透感冒了。寫稿子,交差。下午開始頭昏腦漲,發(fā)燒,暈,病倒了。
門診上輸液。暈得天旋地轉(zhuǎn)。我感到了絲絲縷縷逼近的寒氣,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神智,迷迷瞪瞪,暈暈乎乎,像在夢里。已經(jīng)整整十年沒有輸液了,這次病得不輕。有時候真的很脆弱,只不過是一場感冒,就把自己的生活秩序完全打亂。
輸液到三天的時候,完全抗不住了,手抖,腿軟,目眩。第四天,果斷住院。住院的手續(xù)非常繁雜,還要到社保局蓋章。勉強撐著,一個人,捏著一張表格,走在寒風里,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住院部在六樓,電梯總是等不來,扶著樓梯欄桿,慢慢爬上爬下地辦妥了手續(xù),跑了三趟。
神經(jīng)科,病房里三張床??块T15床,一個有點年紀的大媽。中間16床,短頭發(fā)的一個嫂子。我靠窗,17床。大家都是頭暈,頭疼。
各種檢查,仍然輸液。主治醫(yī)生始終沒見到,只有一個實習生給我看病。病情天天那樣,一點也不見好轉(zhuǎn)。實習生一著急,一下子開了5瓶液體。輸?shù)阶詈笠黄浚液皝碜o士拔了針,臉都輸液輸腫了,手也腫了。人的血管是有限的,哪里能裝得下5瓶液體。我找到實習生,伸給他看腫成包子的手。
實習生有點臉紅,沒說話。第二天,液體銳減到一瓶。不過,還是暈,半點效果都沒有。
這天,先是15床的大媽,打電話,打著打著哭成一堆。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里,大致知道她的病因,是被兒媳婦攆出來氣暈的。一會兒,她弟弟,一個黑瘦的老頭兒來了。老頭兒坐在床前,掏出兩百塊錢,遞給老姐姐,要她買點補品吃。大媽推讓了半天,收下了。又一會兒,她妹妹拎著一包饅頭來了。說了一會兒話,塞給大媽兩百塊錢走了。
又一會兒,他兒子來了。坐了半天,說媽媽借點錢給我,有個急用。大媽沉默不語,半天摸出兩百塊錢,遞給兒子。兒子起身走了,說我有錢就還給你。大媽躲在被子里,哭得肩頭顫抖。
16床的嫂子也哭,不知道為什么。中午的時候,來了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彼此相持了一陣子,開始激烈地吵架。
來的那個女人挺厲害,梗著脖子說,你的姑娘也是放手讓打工的,我的兒子也是個打工。年輕人自由戀愛,有什么拐騙不拐騙的。現(xiàn)在他們?nèi)嗽谀睦铮覀円膊磺宄?/p>
16床的嫂子氣得渾身亂抖,嘴唇簌簌抖著,反復只說幾個字,我的丫頭還是個學生,才19歲。將心比心,你們想想。
一會兒,嫂子的妹妹來了。這個妹妹倒是很厲害,一陣厲喝,喝退了一男一女。姊妹倆開始給私奔的女孩打電話。打了一下午,電話終于通了。這是我看過最凄慘的一幕了:16床的嫂子跪在床上,聲淚俱下,苦苦乞求女兒回來,她哭得抽搐成一團,額頭的青筋暴起來,臉色黑青,幾乎要暈厥過去。
電話那頭,女孩并不相信自己的媽媽病了,一聲不吭。做姨娘的,就拍了視頻,發(fā)給外甥女看。隔天,這個女孩回來了。高個子,短頭發(fā),憨憨的,臉上掛著眼淚,挺漂亮的女孩兒。娘倆都沒有說話,都在哭。那個男孩在門口晃了幾晃,被16床嫂子一聲大喝,罵走了。走廊里,男孩的父母還在徘徊,就是頭天來吵架的一男一女,他們準備帶走女孩子。病房里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女人壓抑的哭泣聲。風吹動外面窗臺上的灰塵,天空里好像卷起薄薄的雪花。endprint
我喝完一杯酸奶,護士拔掉我手背上的針。沒有人給我送餐,自己慢慢扶著墻,出去吃飯。一瓶液體,輸了這么久。
餐館的收銀臺上,臥著一只貓。奇怪,餐館也能養(yǎng)貓兒。它一縱身跳下來,從我腳下走過去,輕輕的,沒有聲音。貓相當肥,也相當健康。羨慕地看著它柔軟的筋骨,一點也不眩暈地穿行于鬧市里。
寒風里,我掖緊了棉衣,努力把自己從迷糊狀態(tài)里掐醒。
古人說,病至,然后知無病之快。多么痛的領(lǐng)悟。
轉(zhuǎn)院,到省醫(yī)院。這期間,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病情時好時壞,琢磨不定。主治醫(yī)是位素面的女大夫,很和藹。床位還沒騰開,那位病人正在辦理出院手續(xù)。我坐在走廊等,空氣里是消毒水的味道。
神經(jīng)科的病人,多是老人。腿子不能好好走路的,坐著輪椅的,癡呆掉的,說話口齒不清的。每個人都看上去滿身塵土,夢游一般。我這么年輕,摻在一群老人里,像一塘枯荷里混進來一株向日葵,很挺拔硬朗,自己也覺得愧然。
病房里還是三張床。39床,一位大媽,脊髓炎,走路直撅撅的,挪不開步子,必須要人攙扶著。41床,八十多歲的老奶奶,眼睛出了問題,看人是重影。但她不屬于眼科,歸神經(jīng)科。我是40床。
床頭柜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我拿濕巾細細擦了一遍。柜子里有之前的病人留下的片子,幾只蔫了的水果。水果皺了皮,透著衰弱與無奈的樣子。鋪了一張報紙,擱上去我的東西。零食,包包,一盒酸奶。
同屋的人,睡在各自的床上,相互問起病情,來自哪里。夜深,都睡了,一盞小燈沒有關(guān),白晃晃亮著。39床的家屬舍不得租一張床,就和病人擠在一起睡,兩口子都發(fā)出沉沉的鼾聲,偶爾夾雜一聲呻吟。41床的老奶奶側(cè)身睡著,她的女兒睡在自家?guī)淼暮喴状采?,娘倆呼吸的頻率都是一樣的。
我睡不著,翻來覆去想我這些年的光景。拿汗水換取一日三餐,不畏一切的拼命勞累。粗布衣衫,白菜土豆,小心翼翼維護著單薄的自尊,時不時被人呵斥……眼淚忍不住,水一般淌著。我沒有能力憐憫別人,只憐憫我自己。外面似乎起風了,忽而大,忽而小,有什么聲音嗚嗚的,有點害怕。
還是睡不著,默默安慰自己: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勞我形,吾逸吾心以補之;天阨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清晨。護士在門口喊著,40床,叫家屬來取檢查的單子。一屋子人都搶著回答:她并沒有帶家屬。護士進來,看看我,笑道,竟然不帶家屬就住院,真是一條漢子。
可是,就算是一條鐵打的漢子,也生病了啊。古人說,人不得道,生死老病四字關(guān),誰能透過?獨美人名將,老病之狀,尤為可憐。還好,算不到美人里去,少了幾分憐。笨人生病,自然沒人憐惜,自己努力治病就是了。
我跟著老奶奶去做檢查。她住了幾次院,熟門熟路。核磁共振,彩超……一連幾天,都要做各種檢查。主治大夫需要確定病因,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我的眩暈。
午間,陽光甚好。躺在陽臺上曬曬太陽,和老奶奶聊天。護士又在門口喊著:40床!我趕緊招招手,在這兒!護士走過來,看我躺得那么愜意,笑道,你是度假來了還是看病來了,這么舒服的。
可是,我是眩暈癥,不能和別的病人一樣需要活動。一動不如一靜啊。
周一,所有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主治醫(yī)生告訴我,沒有病,都好著。我驚喜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那么,眩暈是怎么回事呢?是因為重感冒,引起腦血管供血不足。然后,醫(yī)生又加一條:有焦慮癥。
離開病房的時候,老奶奶和大媽都睡著了。她們沉沉睡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立在蘭州的馬路上,陽光是暖的。有人在路邊支起火爐,賣烤紅薯。一把舊椅子,一桿老舊的秤,安靜守候生意。他從火爐里掏出炙手的紅薯,掂掂分量,滿意地一笑。整個冬天的意境,就在他身后,茫茫地,落下來。
回家,推門,一屋子花草姹紫嫣紅——剎那間,覺得家竟是如此美好。給遠在新疆的兒子報了平安,泡了一壺茶,躺在沙發(fā)上,頓然覺得幸福。還是古人有體會:日月如驚丸,可謂浮生矣,惟靜臥是小延年。人事如飛塵,可謂勞攘矣,惟靜臥是小自在。
最自在的,莫過于這樣了——小病痊愈,喝喝茶,讀讀書,猶如野草在大野里逍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