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吳玉生撿到一匹馬。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幾乎是奔走相告。在下村,撿貓撿狗的人有,撿馬還是第一回。
人們瞧了半晌對吳玉生說,是一匹好
馬不假,稍微嫌瘦,怎么來的?他拍拍馬背說,自己來的。鄰居王寧從第一天知道吳玉生撿了
馬,就天天跑來看。起初只是重復并帶著羨慕的語氣問馬的來頭,后面說話的味道就變了。似乎這馬既然沒有主人,來路不明,那就不能是吳玉生一個人占有。
“我們下村的第一匹馬呀!”王寧這樣感慨。他已經七十歲了,聲音很啞,語氣像是在對自己的馬說話。
每當吳玉生聽到這句感慨心下就很不舒服,什么話不多說,立即走上去摟住馬的脖子宣示主人的身份。王寧比他大了三十歲,論輩分得喊叔。
這匹馬只認吳玉生。王寧還沒有勇氣做出哪怕摸一摸馬臉的動作。他能感受到來自野馬生猛的犟性。聽說外村人摸了一下它的鬃毛,就被一蹄子甩去老遠。不過它似乎沒有真正傷人的意思,不想為主人添麻煩,那個外村人只是在地上滾了一身泥灰,并不是人們看到的時候驚呼“腸子肯定出來了”。
之后再無人去逗弄它。
除了王寧,所有人都默認吳玉生是馬主人身份。
王寧有他的想法。尤其是這幾天,他覺得非要到上村去看一看。日子不能再等,已經等得太久了。上村與下村隔著不短的距離,年輕時候尚能走幾趟,如今腳力減退,精神又不如從前。如果這匹馬是他的,明日即可動身。
可惜馬是吳玉生撿到。
已經是秋天最后一個月,眼看就要入冬,很快嚴寒就會到來,雪一旦落到這兒,下山的路全部封住,那時想走一步都難了。王寧想早點要回那匹馬,不是借,而是要。他想來想去,覺得馬不該是吳玉生的,它肯定是走錯了路或者暫時在吳玉生那兒躲雨。整個下村除了他需要馬,而恰好來了一匹馬,這不是明擺著的天意嗎?
秋天的最后一個月過去了。
風把王寧的屋頂掀開一個洞,又是吳玉生幫他修補。每次家中出了任何麻煩,都是吳玉生幫忙解決。處于這份情,王寧一直苦想辦法卻拿不出主意。如果馬自己來選他當主人就好了。
而吳玉生,他已經感覺到了某種危機。擔心這匹馬會突然消失。為了免除憂患,他在馬廄旁邊的耳房搭一架新床,夜里就睡在那兒守著,這樣一來,任何響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他要萬分密切地注意王寧的舉動。這個老頭最近越來越奇怪,好幾次望著馬哭,好幾次提起他那唯一的兒子。他肯定是想借用這匹馬。不,他是想直接牽走。說來也奇怪,王寧的兒子根本沒有住在上村,怎么就一口咬定是住在上村呢?一定是老糊涂了。吳玉生仔細回想過,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很早以前,那個小伙子就消失在下村的山林中了。他并沒有去上村,而是扛著一把斧頭從下村的小路進山砍柴,之后再無人見他出來。相信別的村民會有更清晰的印象。反正王寧的兒子絕不可能住在上村。對于上村那個地方,沒人愿意提起。那是一片荒涼還帶著某種令人恐懼的地方。有人曾經去過那里,帶來的消息都是不好的。
這天午后,王寧又來找吳玉生。
“我想借你的馬?!彼苯亓水敚K于說出這句話。
吳玉生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這匹馬的蹄子還有傷,走不了路。”
它確實蹄子有傷。這是吳玉生剛發(fā)現的。
馬在原地走幾步,其中一只腳沒有沾地??礃幼右粫r半會兒好不了。
“下月初一,最遲下月初一,我必須動身了。到時候應該好了吧?”王寧自言
自語。他捧著馬臉。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如果現在他立刻從上村回來就好了。
會做出這個冒失的動作,好在馬竟然沒有像對付其他人那樣,將他一頭甩開。它很溫順,從它的眼眶里,王寧看見自己的臉。
吳玉生不知道怎么勸說。通往上村那條獨路的入口已經封閉多年。何況王寧這個年紀,一個人騎馬上路太危險。這老頭性子不算太壞,擺了擺手,暫時離開。
天氣越來越冷,王寧早就忘記要去上村的事情。初一已經過了。已經十五了。再過一個月初雪就會降下來。他成天躲在房里,免得外面一刮風,就打不完的噴嚏和夜里躺在床上骨頭冷痛。如果不是吳玉生隔三差五送一點柴放在門口,他已經凍死了。
他又想起那匹馬。這已經是一個月以后的事情了。它的蹄子應該好了吧。
如果這時候出發(fā),落雪之前一定會到達上村。只是那個地方他已經快四十年沒有去過。想起來有點茫然。村民們全都在傳說,那兒早就無人居住。甚至后來的年輕人壓根兒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地方。那個村子從上一輩的閉口不言到如今,完全被人忘記。起先他也不確定兒子是否住在那兒,直到最近的幾年,五年前吧,他夢到兒子用手指著通往上村的那個路口。
兒子在夢里穿著那身砍柴的衣服,肩上扛著的還是那把嶄新的斧頭。他與離開時的樣子沒有多大變化。不過略微有點走樣。醒來仔細回想,似乎那相貌與吳玉生差不多。本來兒子與吳玉生年紀相當,平時他見吳玉生的面也多些,夢里將他看成現實中眼熟的人也正常。
他從夢里哭醒。那是兒子第一次出現在夢里。太短暫。
也許他正在回來的路上?
那個夢他從未對人講。沒有人會相信。即使有人信,也是那些對上村有所了解也抱著憤恨的老者,他們只會勸說,既然去了上村,就別指望他回來。
那樣說也不無道理,事情也確實如他們所擔心,在從前,他們下村的人一旦到了那兒,就不會回來了。住在那兒的人像是著了魔,對原來的出生地沒有一絲感情,甚至連他們的親人也不牽掛。他們勸說去那兒尋親的人趕緊搬到上村去,那才是適合居住的地方,下村太擠了,土地也不肥沃,又在險峻而夾縫的山窩里,隨時受著山頂滾石的危險,上村差不多是個山頂盆地,周邊的野草能養(yǎng)活一千匹馬。而在下村,一匹馬也養(yǎng)不活,不是摔死就是水草欠缺,人們一代一代實驗過來,證明下村確實不宜養(yǎng)馬,所以人們生活艱難,去任何地方都需要步行,任何東西都需要自己扛回來。上村是不同的。住在上村的人已經從原來的生活中跳脫出來。就像馬一樣,誰跳脫了韁繩誰就自由,誰會再去鉆一回繩套呢?這才是上村的真相。但這對念舊的下村人來說,那兒是個可怕的地方,所有抵住了游說沒有留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回來都是一臉無奈?!疤膳铝??!苯y(tǒng)一是這種說法。統(tǒng)一是不敢相信的臉。統(tǒng)一是對上村的唾棄和恐怖的描述。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從上村回來的人越發(fā)不能避免地想起上村可怕的一面,像是什么人故意拿走了那個地區(qū)美好的一面,專門留下荒涼的印象,那兒確實開闊,但在那開闊的荒野中到處是野馬的尸體,還有少數幾個人的白骨。他們全都躺在草叢中一塊干凈的石頭上,早有準備地在烈日或者雨水或者明朗的星辰下死去。到那兒尋親的人之后再也不能對下村的人繼續(xù)描述他們的所見。不能像住在上村的人那樣,將裸露的曝尸荒野看成靈魂與自然的融合??闯墒巧M頭的一場盛事。去那兒回來的人腦海充滿恐懼的畫面,不愿回憶。endprint
既然如此,王寧已經幾次想過,他的夢只能自己消化,不會有人為他拿主意。也別想有人陪著去上村。這兒的青年就更加不能指望,他們對上村毫無興趣,“要去就去城里!”他們會這樣頂嘴。
可上村一定要去。
以往他也相信人們說的,兒子死在山中,為此他挖了一個墳,里面埋著兒子的幾件舊衣服。現在他已經把那座墳消掉了。五年前消掉的。兒子沒有死。住在上村。他堅信。
這一個月,他躲在屋里反復思考,關于那個夢,為什么那么真。他后來恍然大悟地想清楚這件事,那不是夢,那是真實發(fā)生的:兒子五年前回來過。
想通這件事之后,王寧再次踏進了吳玉生的門。
“它已經好了。我看得出來?!彼麃淼絽怯裆鸟R廄,摸著馬鬃毛說。
自從上次那個冒失的舉動沒有被馬兒甩出去,他的膽子就大了。這一點連吳玉生也沒有想到。馬那么乖巧,像是遇到它的舊相識。
空氣中浮著新割回來的青草味,馬剛剛吃過,腳下還放著沒有吃完的鮮草,從它的嘴里吹出一股溫突突的草香的熱氣。這幾個月吳玉生照顧得很好,毛色光亮,看著健壯,蹄子有力,去上村一個來回都沒有問題。
“我一定要去一趟。今天晚上就動身。”王寧很高興地說。
吳玉生沒有回答。
馬在原地踏步。
“你不反對吧?上次是因為它的傷?!?/p>
王寧用五根手指梳著馬鬃毛,就在這時,馬肩上一塊印記被他翻開毛發(fā)看見。那是一塊褐色的胎記,像人的胎記那樣,奇怪的半月形,有小指尖那么大,上次原本很好發(fā)現的,只是注意力全在別處,沒有察覺。
“像顆痣吧?馬老太提醒后,我才看到的?!眳怯裆f。
“馬老太?”
“對。她向來心細,你知道的。”
王寧點頭?!斑@顆痣好眼熟?!彼南搿!暗@不是緊要的?!彼窒?。
之后他對吳玉生說,我晚上來牽馬。
吳玉生張嘴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十萬個不同意。然而馬的蹄子已經好了,沒有別的借口阻擋。
傍晚,王寧靠在躺椅上,思考怎么破開那條去上村的入口。堵得太嚴實,用一個老人的力氣肯定是破不開的。加上吳玉生就好辦了。
但吳玉生肯定不愿意。即使這個晚輩一向照顧他的生活,但他敏銳地察覺到,好心人內心總像是隱瞞著什么不好的東西。尤其是那匹馬來了之后,他們之間出現了一些變化。比如吳玉生幫忙修屋頂,從前輕手輕腳,如今上去不但一直修不好床頂上方的漏洞,還踩壞了原先完好的地方,只要他的腳一踏上去,茅草屋皮面那些干草就會傳來擦擦的脆響,王寧感到心疼卻不敢說話,“是故意的!”他能這么
想卻不能說。這種時候通常人們都站在他家周圍觀看吳玉生的善舉,都在夸贊“他才是王寧的兒子。”人們不會相信王寧的觀察,會覺得他的“不識好歹”和感嘆“好人不好做”,會慶幸他們當中還好沒誰“多管閑事”。反正只要他出口,人們就會失望并且憤怒,以往不會幫忙今后更加不會。一旦戳穿只能讓自己陷入徹底的孤家寡人狀態(tài)。忍下這口氣的情景將是:吳玉生是他另一個兒子。他們之間的情義將繼續(xù)感動人。一旦下次需要修補房屋——通常修補房屋都在農忙后的傍晚——他們又會聚到這里,嘴里吞著茶水或叼半根煙。
在這細致的觀察中,王寧敢斷定,吳玉生百分之百不愿意幫忙。他躺在椅子上想著想著倦意就來了,但他強撐著。必須捱到天色黑下來才可出行。最好等到人們都睡下,一個人也不發(fā)覺。
眼睛看到的東西已經昏昏,無法抑制的困意覆蓋下來。就在這時,他強打了精神從椅子上站起,至少他心里是覺得自己站得很穩(wěn),并且步伐也不像原先想的那樣艱難。從前走路吃力。他感覺自己沒有費多大力氣就走到外面,破開了通向上村的入口,妨礙走路的石頭全都挪到一邊。從未有過這樣大的力氣。這一切是他親眼所見,入口重新開啟了。他并沒有直接到吳玉生的馬廄去牽馬,而是先破開這條路。一切都很順利。去找吳玉生的時候,老遠就望見高大的院門,吳玉生這個人就是仗著自己有點木匠的手藝,將院子大門修得又高又厚實,像村中別的人家那樣一只雞都可以推開的門,他是絕對不會用,也羞于那樣的手藝。他自豪的正是這道門。沒有一點力氣和巧勁的人別想推開。下村人不能不服氣。以往都是吳玉生自己跑來開門讓人進去,從里面開比外面容易?,F在吳玉生的大門緊閉。
王寧覺得自己的力氣肯定打不開這道門。但是門開了。門后面站著馬。吳玉生不在門后也不在院子里,他早早睡下,房間里傳出鼾聲。
馬自己走了出來。這是王寧想不到的。難道在做夢?它已經走出老遠,朝著上村入口那個方向。
王寧一路跟著,到入口的時候,馬停下來,在低處半蹲,王寧看出它的意思,很高興地爬上馬背。
“我就說你是我的馬?!彼芗?。
這時候他才發(fā)現馬背上早就綁好了鞍子??隙ㄊ菂怯裆鷾蕚涞摹?/p>
他們經過一片陡峭的懸崖。月亮照在懸崖上,照在馬背上。他們穿過一片草林。月亮照在草林上,也照在馬背上。他們穿過黑沉沉的沙漠。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片沙漠。年輕時候從未見過。月亮照在沙漠上,又照在馬背上。
王寧看見了這一切。他心中很傷心又很期盼。兒子就在上村。上村很快就到了。
可是路上所見的景物與從前兩樣。他是否走錯了路呢?
人們善于說謊和編造,善于聲東擊西,善于將每一條路分支成無數條,讓你在這些麻煩的分支中迷失方向。如果一個人在路的入口做了手腳,就會葬送無數人的前途,如果無數人在入口各做一點手腳,那獨自上路的人就會陷落在茫茫的危險的迷途。
眼下證明那條入口是假的,也不起作用了。難怪那么輕松就破開。一切都像處于噩夢之中。他后悔為什么要連累這匹馬。才短短的幾個時辰,它的蹄子已經受傷了,舊傷復發(fā),在沙漠上深一腳淺一腳。他幾次從馬背上滾下來,幾次又重新爬上馬背。月亮照在身后的腳印上,而前方是無盡的沙漠。endprint
“我們回去。”他說。
馬繼續(xù)向前。它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
“我們回去?!彼麕缀踉诎?。
沙漠里熱風呼呼,完全是另一種氣候。接著,溫度降低,冷風來了。這一夜特別漫長——不,也許是好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王寧趴在馬背上已經昏昏沉沉,不知天日——天空和沙漠連在一起,夜空中的月亮像牙齒一樣咬住他和他的馬,將他們一路提拉著,拖拽著,飄蕩著,在茫茫無際中。
上村到了。
黑夜總算過去,王寧從早晨的冷風中醒來??匆娛煜さ纳洗寰拔铮阂豢脴?。這棵樹年輕時候見過,現在沒有多少變樣。
看來路是對的,只是路上的景物有所不同??磥砟阒灰露藳Q心,即使從無數的岔道上依然能接近目標。
可是馬不見了。
唯有他自己站在上村的曠野中。
僅僅是走了兩步,才兩步,在腳前青草里凸出來的那塊圓石頭上,他看見了自己的兒子。由于他是抬著頭走路,草長得齊腰深,差點絆倒。
兒子躺在石頭上,斧頭放在旁邊,已經生銹。
“你還不回家嗎?”王寧傷心地搖頭,他發(fā)覺兒子的兩條腿斷掉了,裹住膝蓋的褲管被兩根骨頭戳開,他望見的是已
經長定型的膝蓋處的傷疤,膝蓋以下的部分沒有了,空空的褲管拖在石板上。
兒子枕著雙手睡覺。像是無所謂父親的到來。這態(tài)度就和以往那些尋親者所說一樣,到這兒的人會變得十分無情。
他的兩個眼睛盯著父親,一言不發(fā),似乎在說,你全都看見了,還有什么好問的呢?
王寧覺得嗓子冒煙,渾身發(fā)抖?!霸趺醋兂蛇@樣了?來,我?guī)慊丶?。”他忍了半天說。
“帶我回家?”兒子橫著眼,口氣很壞。
“是?!?/p>
“不用,要走我自己會走?!眱鹤优ゎ^望著別處。
“你怎么……”王寧脫口而出,快說到后面的“走”字時立刻剎住了?!澳闶鞘裁囱凵瘢磕愫孟裨诼裨刮??”
“埋怨你什么?”
“你才曉得?!?/p>
兒子冷笑一聲,晃了晃他的殘腿不搭腔了。
以往他愛翹個二郎腿,現在只是動了動兩個殘破的膝蓋。
“難道你不想回去嗎?”王寧伸著腦袋四周瞧瞧,除了荒草和裸露的石頭還有什么。除了太陽比下村挨地面近還有什么。除了早年的印象中月亮更圓一點,雨水來去毫無征兆,三伏天也刮冷風也打炸雷也落雪,還有什么。
“鬼地方?!彼?。
“根本不要你操心啊。如果我想回去一會兒就跑到了?!眱鹤诱f。
“一會兒?”
“是?!?/p>
王寧覺得兒子變了。這種口氣和胡話,從前沒有。
一只鳥在草叢中喳喳叫兩聲。
“天要黑了。”兒子說。
王寧看看遠處,暮色正在變濃,很快要鋪到這兒來了。
霧氣從腳下冒出來,王寧打了個噴嚏。他的兒子也打了個像馬的響鼻那樣的噴嚏。他們共同看著夜色在地面上一點一點長出來,和青草一樣高,逐漸高過了青草,逐漸將他二人籠罩,將天光減弱,將事物模糊。他們差不多彼此看不見對方,僅聽到對方的呼吸。
白天只是轉眼一瞬。王寧想不通上村怎么會變化成這樣。
那只鳥又在草叢中叫喚兩聲。
“你還在嗎?”王寧伸手在面前晃晃,兒子可能已經坐起來了,他的手觸著了馬鬃毛一樣的頭發(fā)。他縮了縮手,心里有些疑惑卻說不清,又將手放到兒子的頭上。
“我背你回去?!彼f。
兒子少了膝蓋以下的腳,身體瘦成一包骨架,能有多重。他扯住兒子的胳膊,他想這么做,但對方已經站在草叢另一邊,鬼知道他是怎么過去的。那黑洞洞的一個小影子就站在對面,仿佛要和他生氣了。
月亮薄薄地從云彩中透出一角,像是專門為了讓王寧看清他的兒子。
他看清了,兒子的臉上全是皺紋,與那把生銹的斧頭一樣不耐看。這兒的風色變化無常,一定是這個原因把他催老。由于腳短了一截,勉強從深草中探出腦袋。
“現在我不需要這雙鞋子了,你拿走吧。”
兒子丟來的鞋落在眼前。隨后,這個丟掉鞋子的中年人臉色一變,露出笑容,皺紋卻少了許多,一身輕松地走遠了。王寧追出幾步,大喊兩聲,兒子總算回頭對他說,你脫掉鞋子呀,如果你要來的話,脫掉鞋子就能過來了。
王寧趕緊去脫鞋子,彎腰太急,一頭栽了下去。
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不斷地喊他。費了很大功夫才從地上坐起,睜開眼睛,看見吳玉生。
“快,快背我過去,我兒子在那兒?!彼艔埖卣f,抬手指向前方。
“你睡著了,摔下來了。”吳玉生也急忙開口。
王寧重新坐到椅子上,環(huán)顧四周,沒有錯,這是他的家。外間呼呼吹風,也可能正在下雪,他打了個差點把自己扯散架的噴嚏。
“怪事?!彼搿2豢舷嘈拍鞘菈?。
“我順路過來看看你?!眳怯裆曛鴥墒?。
王寧在想事情,對吳玉生的話沒有回應。
天氣越來越冷,最多再等兩日,雪就會落下來。
雪來的這天晚上,王寧縮腿蹲在火塘邊,閉上眼睛。他始終在回想那個受了傷的兒子。借馬的事情又忘了,蕩在腦海的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全是關于上村那次所見。雖然吳玉生一直勸,說那只是一個夢罷了。
“進來吧。”王寧說。他頭也沒抬,但已經發(fā)覺門口有人。
那個人站在門的一邊,不動。
“我坐這里就行?!笔邱R老太說話。
這是他的老朋友了。如今下村年紀大的,也只剩他和這個老婦。
王寧聽見她呼呼喘氣,就像先前聽見的那種呼呼聲,以為是下雪呢。她先前肯定又跑進樹林找她的兒子去了。
王寧見她不進屋,想送一根凳子過去,馬老太不要。endprint
他早就勸說,她的兒子不會回來了。當初所有進林子尋找的人都親眼看見,那個不爭氣的少年用麻繩將自己套在一棵高樹上,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馬老太不信。她說那不是她的兒子,那其實是王寧的兒子——這兩個人是一起失蹤的——她的兒子沒有那么老并且也不會上吊。做母親的怎么會認不出兒子呢。況且兒子即便鬧著要去上村,也的確曾經放出狠話,如果不讓去就死給她看,可做母親的心中有數,他怎么也不會真的將自己吊死。
王寧和那幾個見證者當然無法勸說。他們私下里一致肯定不會看錯,一致認為是這婦人不肯面對事實。如今事情已經過了二十年,她還不愿相信。
“我早就說嘛,你兒子已……”
“過來嘛,見一見你王叔叔?!?/p>
王寧的話被打斷。
門的另一邊,像是早就等在那兒似的,一個人轉出來,堵在門口。馬老太伸手拉一下,那個人就坐在她的旁邊了。
“王叔叔?!蹦侨饲由睾?,聲音很小。
“大點聲,怕什么呢?”
那人又稍微加大聲音喊了一句。
的確是馬老太兒子的聲音。
“你真有本事,還真的回來了?”王寧說。
“如果我想回來一會兒就跑到了。王叔叔的眼力還和以前一樣好?!彼f。
王寧聽著這口氣和他兒子一樣,心里一陣吃驚,一陣難過。
“在想你的兒子,是不是?”馬老太的兒子蠻有把握的語氣,又說:“我就說嘛,那畢竟是你的兒子,即使你把他轟走,經過這么多年也早就忘記仇怨。哪有什么真正的仇怨呢?只不過你們父子的想法不對路而已。”
“你在說什么鬼話?!蓖鯇幉桓吲d。
“我知道他在哪兒。我們一直住在上村。你們以為我們進林子砍柴,實際上我們只是從那里找到了另一條通往上村的路。反正只要想去,從任何方向都可以走到。如果他想回來也不費什么功夫——假如他想回來的話。說起來他的腳力比我還好呢?!?/p>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這些人眼睛都瞎了嗎?你明明已經……”
馬老太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她是坐在地上使勁跺腳的,這個舉動將王寧要說的話堵了回去。
“怎么可能!我沒有轟他走?!蓖鯇幏畔孪惹暗脑?,改了話題卻不免激動的語氣。但同時他心里也很高興,證明先前所見不虛,兒子確實在上村。吳玉生此刻在的話,能親耳聽見馬老太兒子的話。所有人能聽見最好。
讓他不高興的是,他沒有與兒子鬧矛盾的記憶,腦海里無時無刻想起的都是兒子殘疾的腳。他們父子感情很好。那年如果不是他生病走不動路,就會和兒子一同進山。
不過他心中也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一個失去雙腳的人走路還很利索,他是親眼看到的,在他的面前,兒子從石頭上一閃身就跑到草叢那邊,似乎他突然長出來一雙隱形的腳,或者是,在那兒走路根本不需要腳,如果他想走,想到哪兒去,就有辦法到哪兒。他還記得那雙丟給他的鞋子,完全是嶄新的和之前穿著進林子時一樣??上]有將那雙鞋子帶來,要不然也可以直接告訴人們,他與兒子在上村見了面。不過這種話說出來也沒人相信。要是那匹馬會說話就好了??蓞怯裆鷧s肯定,馬還關在圈里,它哪兒都沒去。他也正是因為王寧沒有去牽馬,才順道過來看看。
天知道吳玉生為何要這樣說。那匹馬明明早有準備,連馬鞍子都裝好了。除了吳玉生做這些,馬會自己給自己裝備嗎?他和那匹馬的確到過上村——他堅信是去了上村的?!笆悄愕幕耆チ税??!本退銋怯裆@樣說,也沒關系,魂去了也是去。吳玉生承不承認都沒關系。
“你們到這邊來坐吧?!彼@樣說著,心里卻在期望兒子也突然出現。
馬老太母子不過來也不說話。他們一會兒換到門這邊坐一會兒換到另一邊。有個時候王寧看眼花了以為那兒沒人,只是門邊掛著兩件衣裳,被風吹過來吹過去。
當他準備走到門邊要求他們進屋坐,卻在門邊找不到人影了。他沒點燈。門口的雪地上有兩雙腳印。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村里有狗叫聲。估計是母子二人驚動的。正要轉身進屋,卻被吳玉生跑來喊住了。他跑得有些急促,在門口就開始說話。
“馬老太要死了,喝藥了?!?/p>
這話立刻就剎住了王寧的腳步。
“咋可能,她剛從我這里出去。”
“不會有錯,我們守她小半天時間
呢!”“她剛從我這兒出去?!蓖鯇幱盅a充
一句。二人對望,都不相信對方的話。人們全都堵在馬老太的門口。王寧趕
過去看的時候,只見到馬老太身上裹著一
床棉被。她的腳邊放著一只空藥瓶子。“他們喊我吃的。”她說。王寧氣憤地扭頭望著人們。人們也同
樣氣憤地望著他。搖搖頭?!安皇俏覀?。”他們說。不等王寧說話,馬老太突然掀開被子
走到王寧身邊,對著他耳朵悄聲說,不要
相信這些人的話?!澳愕膬鹤幽兀肯惹斑€……”“別擔心,他在路上等著我呢。你終
于相信他沒有死了?!?/p>
“這不重要的。”王寧搖搖頭,說不清相不相信,看見她兒子死是真的,看見她兒子回來也是真的,現在他對馬老太充滿了羨慕,其他的事情變得淡化。
“我要走了。”馬老太對王寧說,她提高聲氣,也是故意讓所有人聽到。之后她又湊近王寧的耳朵,細聲說道:“我敢肯定,接下來就會輪到你。他們也會把你攆走。這兒的人是不允許有人成天想著去上村。有這種心思的人與他們根本不通氣。你很快就會遇到我這樣的事情了。不過沒有關系,我現在要去找我的兒子,他還在路上等著呢?!?/p>
人們立刻讓出一條路??焖贀炱鸬厣系乃幤孔?,銷毀證據般的將它扔到外面草叢里去。
“走吧,路上小心點?!比藗凖R聲說。像在履行最后一絲老鄰居的情分。當中沒有人挽留。王寧看他們的時候他們才低聲說,既然要走了還留她做什么,這樣違背一個老人的意思不是他們這些年輕人做得出來。endprint
王寧這才注意到,在這個村子里,差不多全是年輕人。上了年歲的除了他就只有馬老太。另外一些年齡稍大的已經陸陸續(xù)續(xù)在這幾年死完了。自從兒子走了以后,他向來不參與任何人的葬禮。人們也不告訴他什么時間死了什么人。
讓人想不到的是吳玉生,他以往對馬老太的尊敬完全沒有了,像對付有仇恨的人,將她平時的穿戴裝進麻袋,等馬老太走到上村路口的時候,將麻袋使勁扔過去,砸在她腳前,然后粗聲大氣還略微嫌棄的眼神說,都拿走吧!
馬老太站在路那邊,倒也說不上難過,僅是目光落到王寧身上帶著幾分悲凄和可憐的神情。王寧想走過去替她撿起地上的麻袋,卻被吳玉生和別的青年人攔住。
“你不要管閑事了。”吳玉生說。
他以往對王寧從不用這種口氣,眼神也溫和,像兒子對父親那樣的溫和。今天因為馬老太要去上村的事情卻對王寧露出兇相——不,這才是他的本相。不過人們的注意力不在吳玉生這邊,根本沒人看見他和從前有什么不一樣。他們只關注馬老太接下來會有啥舉動。
“你們真的給她喝藥了!”王寧說。
“瞎說哦!她騙你的。我們全都被她冤枉了。幾年來為了去上村,她演了很多戲,這一場算是成功的。只要把所有人當成敵人,那她肯定成功,只要我們一生氣,自然不會有人攔著她的去路。那些到上村的人不都是用這種方法嗎?”當中的一個青年很生氣,過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
的,略微帶點嘲笑的意思說,“除了王叔叔的兒子,和她的兒子,是用獨特方式達到去上村的目的……”
“嗐,你也相信我的兒子沒有死吧!”王寧聽到這兒立刻打斷他的話。
“可能吧。反正都是猜測??此欠N堅信的樣子,大概你們的兒子確實繞路去了上村。聽說有的人為了實現心愿,是死不罷休的。真搞不懂那些人為什么對那個地方著迷?!?/p>
最后這句話倒是說到王寧心里去了。
那兒就是個無邊的長滿荒草的曠野??上鹤影涯莾寒敵蓪毩?。他還記得他叫他脫掉鞋子,要是動作快一些,不帶著猶豫,也許不會栽倒下去,也許他現在就和兒子生活在一起了。可是那兒滿地的荒草,干草的根莖像刺一樣,他害怕這種東西,說起來腳板心就想出血。兒子肯定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所以在倒下的時候,還隱約聽到他的責備,甚至,也許兒子還抱著一點希望,跑到他身邊晃著他的肩膀,在耳邊急促地、他聽起來是嗡嗡聲地說,起來起來,起來呀,這沒什么好怕的!不過這些嗡嗡聲不像是單單出自兒子,另外還有人說話,那人的意思是,不用再勸了,即便是父子,想法也不一樣,住慣了老地方的人住不慣新地方,何況這些尖刺也確實夠嚇人的。然后他們就走了。他聽見兒子走之前嘆氣,含糊不清地又說了些什么。
王寧越想越后悔,要是他動作快一些,不考慮那么多,現在就和兒子住在一起了。
現在準備去和兒子一起居住的人是馬老太。她沒有馬,臉上卻充滿自信。他突然注意到,她匆忙跳下床的時候忘記穿鞋,正光腳踩在石子上。要用這雙光腳走到上村,怎么行??神R老太根本顧不得,為了安慰王寧的擔心,她說:放心吧,我不需要鞋子。
“我走了。”她最后跟王寧說完這句話就扛著麻袋轉身走。
自從馬老太離開之后,村里所有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不再來王寧門口打探。就連吳玉生都很少來。
但是王寧的院子里時常有腳步聲。馬的腳步聲。
這天晚上,雪落得很大,王寧又聽見院門被什么東西撞開。接著就有腳步聲從外面?zhèn)鬟M來。他披上外套,縮手縮腳拉開一條門縫,卻被一雙馬眼嚇得退回來,想明白之后再開門,見著了吳玉生的馬。它貼門站著。
王寧伸手在馬臉上拍拍。它也低頭在他的胳膊上蹭了一下。
“我的馬?!蓖鯇幱稚焓置淖酌?,這次他意識到,這匹馬是要換主人了,而他,就是馬的新主人。連續(xù)幾日院子里的響聲一定是馬弄出來的。想到這兒很高興,老早就覺得,它是走錯了路才跑到吳玉生那兒。
這時,吳玉生突然出現在門口,打斷了王寧的回憶。
“看來這匹馬準備換主人了。畜生就是畜生?!眳怯裆Z氣平靜,卻是早有預料忍耐后的平靜。
“它自己來的?!蓖鯇幵噲D解釋得好聽一點。
他們在雪地上站了一會兒,走進屋。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椅子被王寧坐了,吳玉生只好倚著桌子,后來干脆直接坐到桌子上去。馬走到王寧跟前,用嘴在他的手掌上就像吃草那樣吹氣。緊接著,受了什么高興的事情吧,它翹起前腳然后又甩開后腿,在王寧的院子里跑了兩圈。
“馬老太說得不錯,你才是它的主人。這個老太婆可能也只有這句話說準了?!?/p>
“這么說來,你是打算將它留給我了嗎?”
“還有什么辦法?!眳怯裆苡魫?。
“馬老太還說了什么嗎?”王寧隨口問。
沒有料到吳玉生會蹦出一長串話做回答。
“倒也沒多說。盡是些胡話。不過眼下細想,覺得也不是胡話。當時我不懂。她一會兒說你門口的柴是我找的,一會兒又說不是,是這匹馬找的。馬怎么會找呢?我是這樣問她。她說馬有馬的辦法。又說這匹馬原本就是來找你??伤鼇砦疫@兒也沒有錯,因為我平時對你很照顧,就像是你的另一個兒子,它去我那兒也不算走錯。誰知道是什么意思。聽她那口氣,似乎是說,這匹馬來下村有目的,似乎是來報恩?這話說出去肯定被人笑死。然而她那種堅定的口氣由不得我想別的,雖然我之后也不相信,還每天故意打開院門,看這匹馬什么時候跑到你這邊,如果真像她所說,那就干脆讓這件事早點了結,可很長時間過去,馬一直站在圈里,除了晚間不停地傳出踏步的響動,格外沒有別的要跑出大門的意思,我也就稍微放了心。
“直到今天晚上,它拱開大門徑直走到你這邊,我才意識到馬老太的話并非瞎說。她是有某種我們想不通的能力。她說這匹馬遲早會到你這邊來,果然就靈驗了?!?/p>
“她是這樣說的嗎?”
“對?!眅ndprint
王寧低頭想事情。
吳玉生又說:“她是憑著馬脖子上那顆痣斷定這匹馬是你的。又說馬遲早會離開這兒,最終有它自己的去向,所以,事實上我們都不是它的主人。一匹野馬它有它的性子,有來處也就有去處。”
王寧聽到這兒點點頭,以他對馬老太的了解,這種話倒像是她說的。
“馬老太一向神神秘秘,她說如果這匹馬想去哪里,一轉眼就會跑到那兒去。并且她已經發(fā)覺了,這兒的氣候并不適宜它生存。也許說得不錯,就我細致的照顧和觀察,馬來的這么久時間,怎么喂也是一副瘦骨架。而且它仿佛確有離開這兒的心思,每日都在圈里來回走動,像是訓練腳勁。”
王寧看了看,馬確實沒胖。先前他還以為毛色光亮就是上了膘,眼下仔細瞧瞧,與剛來這里沒有區(qū)別。
“可能是瞎說了?!蓖鯇幱质请S口說。他心想:我的馬。又想:太好了。
王寧希望吳玉生趕緊走。
吳玉生果然就走了。
馬在王寧的家里變得十分溫順,夜間從未聽見像吳玉生所說的那種踏步的聲響。當然前幾日在院子里的響動不算,那是它為了引起新主人的注意。日子也過得很快,下了幾場雪,冬天跟著就過去,初春的山坡上看得見新發(fā)的草芽。
人們已經徹底不與王寧來往了。甚至孩子們也不來他的門口游戲。有些時候,他實在感到寂寞,就故意跑去找?guī)讉€半大的孩子,想與他們說話,可惜他們頭也不抬。即使有人抬起臉蛋,也只用令人生氣的口氣問旁邊的小伙伴:聽到誰在說話嗎?同伴茫然地搖頭說:根本沒人說話。
連小孩也忽視他的存在。
不過,他隱約感覺到,人們并沒有放棄對他的關注,表面的疏遠是為了更密切的監(jiān)視。馬老太提醒得對,他的每個舉動都落在背后誰的眼睛里。就連那些孩子,他們坐在隱蔽的地方游戲,卻始終斜著眼角觀察。他只要走出門,牽馬到哪個山坡上閑逛,立刻就發(fā)覺后面跟著幾個孩子,一旦回頭,他們就假裝跑到樹林中游戲。
想起馬老太的話:接下來就輪到你了。
好在暫時沒有沖突。相安無事。如果要徹底擺脫,唯一的出路是離開。
王寧開始在夜間進行出走的準備,將屋子里能用的東西打包,去莊稼地看一眼,即使那些土地早已承包給別人,要走之前還是去看看才好。他在跟所有的東西道別。除了人。
草已經深了,完全不必操心馬的口糧。
選在一個星光明亮的晚上,王寧牽馬出門。他不打算驚醒任何人。本來去上村入口從吳玉生的門口經過會更近,他卻走了繞路,從另一邊陡峭的地段爬上去,穿過那幾棵雷打樹,再跳過一條流水很急的小溪,上村入口才在眼前。
不錯,他要去上村了。
差幾十米距離,上村入口就到,可是一個孩子攔在眼前。
他瘦得像只小猴子,睜著一雙凹下去的圓眼睛。
“王老爺?!彼?。
王寧實際上并不認識他。已經很少與村民來往,即使來往,他也沒有用心去記住那些面貌,即使短暫的記住一些面貌很快又忘記了,連他們的名姓都忘記。他與他們的關系是:那些人聚在一起看吳玉生修房子的時候,他才知道這些人是他的鄰居,就住在他的周圍。一旦散開,或者單獨細想哪一個人的面貌,他就想不起來。如果路上與人相遇,那人不與他招呼,他會認定是另外村子的人,會默不做聲地走過去。何況這些年誰家死了人或新添人口,他都不清楚。眼下這個孩子的來頭,對他說來是個難解的謎。當然,他在努力搜索記憶。
“你是哪個鬼娃兒?”他故意做出生氣的模樣。
“這個你不要管嘛。我是來替人傳話的。”
“哪個?”
“你兒子?!?/p>
王寧仔細瞧他,衣裳干干凈凈,沒有一點走過遠路的樣子。
“他讓你從這個方向走。不要走老路,會惹麻煩?!?/p>
能有什么麻煩,王寧心想。這個礙事的小孩指著另一處山坡,那兒明顯是去老松林的方向,是一片迷宮,山中的霧氣擦著地面,人的腳就踩在這些霧氣上面,如果不抬起雙腳,會以為自己是飄在樹林里。進到那兒的人別想尋到出路。他曾經——還是少年時期,在林子的一個邊緣徘徊過,始終沒有勇氣踏入,如今老眼昏花,方向感迷失,就算去林子邊緣查看的興趣也不會有了。那樣的地方怎么會通向上村?通向地獄還差不多!他是不會冒這個險的。兒子這些年不在家,對周邊的路徑哪會比住在這兒的人清楚。
他拿定主意要走老路,牽馬向前走兩步,以為孩子會伸手攔他,不想他只是搖搖那顆小腦袋,往旁邊一退,不做聲。
他再走幾步回頭看看,那孩子已不在原地,看見旁邊樹林——那片迷宮樹林——草木搖晃,并從中傳來幾聲踩斷樹枝的響。那小孩肯定是往那兒走去了,真是不知死活,以他那個高度,會被霧氣完全吞掉的。
王寧來不及思考閑事,加快腳步到了上村入口。
那兒站著吳玉生。像是等了半夜的緣故,眼眶通紅。他的衣裳臟兮兮的,其中一只袖子破了幾個小洞。腳邊放著小布袋,里面可能裝著什么吃的。王寧聞到一股食物的香氣。
這落魄的打扮王寧還是第一次見。不知道為什么他感到心虛。偷眼看看這匹馬,它若無其事地在啃著地面的青草。
“我和你一起去?!眳怯裆钙鸩即?。見王寧反應不過來,又補充道:“我給你馬,就是要和你一起去上村。這兒住不得了。”
王寧看見他一副沮喪的樣子。
“你不是和那些人相處得很好嗎?”
“你以為是那樣嗎?”吳玉生問。
王寧愣住。
“不用奇怪啊,你想說什么我都清楚。他們不是說了嘛,我像是你的另一個兒子。這句話他們沒有瞎說。既然你要離開下村,作為你的兒子,我應該陪著去?!?/p>
王寧還是沒有找到什么話說。
吳玉生朝前走兩步,這兩步路讓王寧看到:他的腳似乎受了傷。
“你走不走呀?”
王寧被他一問,回過神來。endprint
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他同行,假如是很早以前,他會一口答應?,F在不行了。現在的吳玉生已經變了。即使目前是這種落魄的慘樣,依舊藏不住那令人不安的氣息。
正在考慮的時候,吳玉生已經自作主張去牽馬。
“你不能去?!蓖鯇幾柚沟?。
“那不行,我必須去?!?/p>
話說到這兒兩人都很急,口氣也不好,特別是吳玉生,就像后面有人追趕,一會兒張望一會兒又張望,跟著便滿頭大汗。接下來他在地上抱著雙腳痛哭——這是王寧沒有料到的——先前走路一拖一拖的那只腳,被故意——肯定是故意——掀開褲管,露出很大一塊掉了皮的傷,在這些傷口周圍是棍子打出來的青紫的痕跡。
“你看你看,”他說,他抬高那只受傷的腳說:
“他們一開始對我很好,剛剛失去野馬,見我空手從你院子里出來,當我走到自家門口,這幫人早有預料似的等在那兒,臉上全是關心的神色,像對待親兄弟那樣說很多安慰的話?!臀覀円粯恿?,他們說?!覀兌紱]有馬,在一個平線上。他們說。當然啦,我也說了一點你的壞話,畢竟那匹馬剛剛從我手中脫離。后面談的話卻變了,盡是對你的羨慕。這一點你肯定沒有想到,你幾乎不出門,對我們的羨慕肯定一無所知。但是所有人都很羨慕你。說完你的壞話之后我們就進入了另一種心情。
王寧瞟了一眼吳玉生,等著他往下說。
“像你這種年歲的人還想著去上村那傳說中又恐怖又自由之地,在你身上我們看到——你不照鏡子當然不知道自己有多老——某種不可能的東西,某種在我們身上或者在我們父輩那里已經消失的東西。比如說,一個人懷著他的最后一口氣,爬山涉水去找他的兒子,在我們之中一貫可憐而孤獨的人,突然間站起來了,站起來握著他的最后一把老骨頭去遠行。你想不到這種事情對我們的沖擊。你只堅持自己的意見:永遠相信你的兒子活著,這幾乎成為你后半生要實現的理想。可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相信那人還活著。談論這些的時候有人哭了。有人抱著腦袋。有人干脆承認在這個世上,越年輕越無助,反正不知為什么,那已經不是你去找兒子那么簡單,而是你依然抱著十足的勇氣要到上村去,是這件事給了我們很大觸動。那個雨后的晚上,我們越說越悲傷。”
“年輕人偶爾感到悲傷是正常的。”
“可能吧。反正那段時間我們覺得集體患了憂郁癥。有人非常悲觀,看到往后那么長的歲月,而最得勁的那段黃金時期卻消耗完了?!?/p>
“你們還很年輕呢!”
吳玉生瞧了王寧一眼,神色中有感謝的意思。他接著說道:
“也許你說得對,年輕人偶爾悲傷是正常的,我們還不算老,跟你相比,簡直太年輕。而事實上,越是到了我們這段年齡越迷茫,越恐慌,越想超越什么卻越發(fā)沒有心勁兒。在這種挫敗的情緒下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在下村活得比任何人強。在遇到什么大的事情上,我們會從各種角度解讀‘存在即是合理、‘我們的不正常也是正常、‘我們生活的現狀就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現狀。在類似解讀中獲得的安寧給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理由。但在夜深人靜時,我們感到痛苦。
王寧搖搖頭,臉上有點無辜的神色,表示這個事情與他無關。
“可事實上,我們安于小圈子,安于被束縛,卻每每為此痛苦?!闭f到這兒吳玉生感到難過,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又說:“總之,講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吳玉生,也想換個地方過日子了?!?/p>
這些話讓王寧吃驚,也突然將他的心情說得愁悶起來。他不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嗎?這種日子他一直過了很久很久才熬到現在。熬到忍無可忍。然而,他有什么值得讓人羨慕,一件很早以前能辦到的事情拖到今天,拖到門牙都掉光了。有什么值得他們羨慕。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吳玉生,覺得他很可憐,也很固執(zhí),就這份固執(zhí),倒是和自己的兒子有些相同。
王寧發(fā)出一聲長嘆。
吳玉生很希望得到王寧的回應,聽完這聲長嘆他緊繃的臉放下來。
“說吧,還有什么要說的全部說完。你的,和他們的?!?/p>
“好。”吳玉生說,“那我就把話說完?!?/p>
王寧點點頭。這回他準備認真聽聽。
“那我就直說了。你尋找兒子的決心一天比一天大,在這件事上,你和野心家一樣,每天都在籌劃怎樣弄到我的馬。是不是這樣呢?好,你不用解釋,聽我說完。為此你翻了很多書,比如‘怎樣馴養(yǎng)一匹野馬,或者‘良駒飼養(yǎng)技術等,你把它們細致地翻了又翻,到現在那些玩意兒還和你的老花鏡一起擺在床腳板凳
上呢?!?/p>
“你翻我家東西?”
“別緊張,碰巧看到而已。”吳玉生抬起雙手,做出讓對方平定情緒的手勢。
王寧這才收住火氣。
“他們也和野心家一樣,企圖讓我失去這匹馬。這樣我就可以和他們永遠待在一起,永遠是下村的一員。一個健壯的青年——雖然我并非年輕——留在下村總比讓一個老年人留下來好。當然這不是實情。實情是,你越早離開越好。因為后面他們又開始為你的舉動害怕,對你的羨慕完全沒有了,只有恐懼。一個人在世間不剩多少——對不起,我得說實話——時辰,還在為他的過去掙扎,你見過只剩一條腿的螞蚱嗎?它翻倒在地上挪來挪去,腦袋也快從脖子上滾下來了,它肯定從未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所以一貫用來歌唱的嗓子最后是難堪的慘叫,當我們看不下去了,摘掉它剩下的那一條腿,它就不動了,躺在那兒等死。而現在是,我們看到,一個人將他身上最堅硬的牙齒都活沒了還在動用最后一絲力氣,雙眼幾近失明才企圖尋找光亮,這是多讓人絕望的事呀。這樣的人越早離開越好。而我們以往卻只看到一面,只羨慕你的頑強。反正,如果下村一定要有人離開,就只能是一個上了歲數的人,一個無時無刻不在計劃去上村、非去不可的人??晌乙惨x開,真是出他們預料,當我這么跟他們說的時候,那些人就‘蹭地跳到一條線上,滿臉憤怒,罵我叛徒,罵我是下村最不守本分的人,然后狠狠揍了我一頓?!?/p>
王寧心里很難過,被人戳痛了骨頭的感覺。但是他卻咬著牙,岔開話題說:endprint
“你想多了,我只是借馬。這馬以后還是你的。反正我不能帶你一起走?!?/p>
“我不信你去了還回來?!?/p>
“當然了,只要我想回來一會兒就跑到了?!边@話說出口王寧自己也吃了一驚。別個說過的話竟然跑到自己嘴邊。他下意識摸摸嘴巴,晃一晃腦袋。
“我不信。”吳玉生直言。
“我只是要找我的兒子?!?/p>
“不。不對。你只是要逃走。你只是在完成年輕時候不敢完成的事。凡是見過你們父子的人都清楚,你和兒子的感情并不如你所說的那么好。以你的脾氣根本無法與他相處。即使住在一起也不會有話說,要不了多久會再鬧矛盾而分開。你必須帶上我,說不定我能化解矛盾?!?/p>
“瞎說!”這句話吼出來,王寧幾乎扯痛了嗓門。
“你不要著急,我們來說先前那個話題。先前說了什么?嗯,想起來了,后來我們當中有人很希望你留下來,其實很早以前就有這種想法了,所以派了很多眼線觀察你的動向。但一時不知道怎么勸說。畢竟你要出走不是一天兩天的意思。但那一部分人依然希望在生活了無數代人的下村看到又一個人,與他們的先祖那樣將最后一口氣留在這片土地上。說實話,我非常贊成這部分人的話?!?/p>
王寧瞟他一眼,他也看了過來。
“既然這樣,你這些傷哪兒來的?你的那一小部分人沒有出手相救嗎?”
“后來就不行了,后來矛盾多得很,我們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久鬧得越兇。一開始我們一起干活,原本我們想牽馬犁地,可是當中有人說,不能軟了骨氣。又有人說,有馬的看不上沒有馬的。你曉得我的脾氣,我不能接受那種做法,既然能用馬犁地,那就完全可以跟你說一聲。何況我還是馬的舊主人??墒撬麄冇纱藨岩桑疫@種人是典型的墻頭草,最自私,什么人都不會放在眼中,要不然怎么談了多少次對象依然光棍至今,說我‘低頭主義者,他們幾乎用口水噴在我的臉上。我算是看透了。就連那一小部分人也站到他們那邊去了。最后把我撇出來,孤立無援,身在各種監(jiān)視中?!?/p>
吳玉生說到這兒停下。王寧偷看一眼,見吳玉生使勁用手捂住傷疤,像在捂一個令人羞慚的記號。“我打不過他們。人太多?!薄八阅悴排艿竭@兒來了?!薄笆??!瘪R在吳玉生的手背上蹭蹭?!拔覀円黄鹱?,就當我是你的小兒
子?!?/p>
王寧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想讓吳玉生跟著,但他卻鬼使神差地問:“你牽馬還是我牽?”
吳玉生立即站在馬頭旁邊,意思讓王寧坐到馬背上。王寧爬上馬背。心底嘆氣?!澳悴灰獓@氣,嘆氣會使運氣變
壞?!眳怯裆f?!拔覈@氣了嗎?”“都寫在臉上了。”王寧趕緊扭開腦袋,輕拍馬背。陰涼的天氣催他們腳步,二人僅用小
半夜時間走出老遠,在最后那道山梁上,王寧對吳玉生說,要看就多看幾眼,以后再沒有這種機會。
只不過是讓吳玉生朝著下村的方向用他的感情回味一下罷了。事實上什么也看不清。星辰開始暗淡。
“不看?!眳怯裆f。
天亮的時候,人和馬匹已經累趴。望著天邊的一道霞光,吳玉生只想停下來休息。王寧卻堅持要走。他眼見這兒的景物與上一次又是不同,擔心是夜間走岔了道。著急的臉上汗珠密布,皺紋擠作一團。又見吳玉生并不擔心,整個人只顧著減輕自己的疲倦,雙手摟緊馬脖子,幾乎是將身子吊在馬脖子下,看得人心里一陣悶痛。王寧回想,在這件事上吳玉生要擔很大的責任,本來夜間星光微弱,看路完全憑感覺,他又是這么大的歲數,時不時忍不住打個盹,眼神也不太好使,吳玉生卻在夜里走路不安分,一會兒讓停下休息,一會兒又無話找話,一會兒走路前前后后,手里還抓著一根葉子繁多的新樹枝,像掃把那樣掃來掃去,更可恨的是,王寧瞌睡的時候他并不提醒,反而在一旁吹那種最容易讓人入睡的輕口哨。王寧越想越氣,一定是這個緣故使他在哪個岔口走錯了。
“該死的。禍害啊?!蓖鯇幦滩蛔×R道。
吳玉生懶洋洋地抬了抬頭,繼續(xù)掛在馬脖子下。
景物越來越陌生,王寧一臉怒色。
“你還有沒有氣!”
王寧一吼,吳玉生清醒了一半。盡量打直腰桿。他弄清楚老者的怒氣,半笑不笑地開解說,上村的路他聽去過的人回憶,就是這個樣子的。完全不必擔心。
當然他不能跟王寧說,這只是其中一人的說法。其余人所說的路況又是另外。雖然他也抱著疑慮但不能將這種忐忑放在面子上。何況這個說法他最為信服,此時所見完全就是那人所描述。那就管他呢。說不定隨便哪個岔道都是通往上村,只不過有的人幸運走了捷徑,一轉眼就到了,有的人不幸,要很長時間,甚至……一生都到不了。這也是有‘勸解者身份到過上村的人回來說的。他們之所以說,有的人一生都到不了,是因為在那兒始終沒有找到另外幾個下村人。有人還在路上,并且根據他們后來獲得的對那些岔道的了解,有人雖然付出大量辛苦但依然可以到達上村,但有的人可能窮盡心力依然在趕路。甚至有人或許正在掉頭,如果他不是生病或者已經死掉,那么他肯定正在回頭路上加緊腳步,總之上村只有一個,路卻是千萬條,誰知道誰走在哪條道上呢。這種完全看天意的事情,就只有老天爺知道他們的行蹤了?;厝サ故呛唵?,永遠只有一條路,一條走下坡的路,順著那叫什么名字的河,直到那條河與他們走的路分叉然后徹底消失之后,就到達下村了,就回到原來的生活當中了?,F在想來,或許馬老太還在路上呢。想到馬老太可能還在路上,吳玉生左右看看。
“你笑什么?”
“我沒笑呀?!?/p>
吳玉生對王寧的問話感到莫名其妙。難道他在笑嗎?他只是看看那些岔道罷了。畢竟與馬老太鬧過矛盾,要是提早發(fā)現她在哪個路口也好避一避。他現在沒有心情吵架??赏鯇幷f他笑得很奸詐,像謀劃了什么害人的事情。
王寧沒有心思爭論。他肯定自己走在錯誤的道路上,幾次調轉馬頭。
吳玉生幾次阻攔。
“萬一你重新選的岔路才是錯的呢?那豈不是還得重新走回來?”endprint
這個話王寧聽進去了。上次所走的路也并非他最初記憶中的路,與上次一樣,經過考慮之后,干脆任憑馬的腳步將他帶動。
于是,任憑馬蹄踩在隨便哪條路上,他也不將繩子拖扯,隨它去了。
這次雖然沒有看見沙漠,卻比沙漠更難熬。沒有寒風也沒有雨,草卻長得很高,這些站著死掉的草,被烈日燒得不剩一片葉子,桿子隨時要燃起來。吳玉生徹底不說話了,嘴唇開裂,兩只腳像鍋鏟一樣翻炒著地上焦干的草葉,一只眼睛的眼皮粘在一起,王寧讓他抬起頭來,他才使勁地睜開眼睛,將那只原本粘在一起的眼皮費力撕開一條縫,很快又痛得閉上。他們在深深的枯草中穿行,感覺到身上被火焰包圍,尖草戳在手臂上的時候仿佛一朵火花爆裂著跳了一下,皮膚火辣辣的。
“我怕是要死了?!眳怯裆鷮ν鯇幷f。
王寧搖了搖兩只久掛在馬背上的腿,企圖下來換吳玉生上去??伤皇腔位瓮?。他心里不愿意下來。
“你換我一會兒吧?我的兩只腳走死了?!眳怯裆蟆?/p>
王寧又搖晃兩只腳,以為自己已經從馬背上下來了。這種事情在從前他根本不需要別人哀求,會第一時間給予幫助?!澳闵先グ伞!彼f。
吳玉生用軟綿綿但對他此刻來說是很大的力氣抓住了王寧的腳,說道:“你沒有下來我怎么上得去?”
王寧低頭看看,發(fā)覺自己還好好的坐在馬背上呢。不僅這樣,雙手緊緊抓住馬鬃毛,腳也貼緊馬肚子。吳玉生在下邊拽得有多狠,他就有多大的力氣對抗。
馬的狀況倒不差,它似乎在這條路上不是第二次行走,這像是它經常走的路。它知道怎樣保存體力,怎樣低頭才能避免陽光直射眼睛,怎樣在那些彎道上找捷徑。對于新舊主人的爭執(zhí)它像人一樣裝聾作啞。誰愿意讓出馬背它就馱著誰前行。不過,瞧它這一路上的意思,更愿意讓王寧騎在背上,王寧抓住鬃毛的時候它盡量抬高腦袋,免得將老人家摔下來。至于吳玉生,他明明背著一罐水,為何要藏著呢。馬的嗅覺一向靈敏。
王寧很久之后才發(fā)覺吳玉生藏水的事。那時候他們正行走在更深的草林中。這個地方多了一些草葉,被烈日蒸得熱烘烘的,葉片是煮熟的模樣,吳玉生走在里面頭也冒不出來,表面上看去只有馬和王寧,連馬也只露出一小半馬背。吳玉生就是抓著這個機會喝了一口水。他認為自己只喝了一口,并且用了很輕的吞咽動作,又很快將水罐藏起來。誰知道王寧看見的是,他急促地往嘴里灌水,吞水的聲音比平常大兩倍。當中還傳來幾聲嗆住的咳嗽,這咳嗽也沒有阻擋他繼續(xù)喝水。
王寧抬起腳,這會兒連他的腳也注意到水了,狠狠朝吳玉生背上踢去。
這個動作并沒有阻擋什么。吳玉生依然捧著水罐不放。這讓王寧急了,從馬背上迅速滑下來。搶過水罐——事實上吳玉生已經喝完了放下水罐——湊近眼睛,看到里面空空蕩蕩,揚起來往嘴里只倒出一滴。王寧氣得眼睛血紅,瞪著吳玉生,并狠狠推了他一把。
吳玉生不但沒有往后退,反而進兩步靠向馬背。他的企圖過于明顯。王寧這會兒腦子轉得極快,連吳玉生都沒有想到,他會拿出比年輕人迅速的動作再次爬上馬背。
“姜還是老的辣呀!”吳玉生說。
“既然你喝了水,就繼續(xù)走吧?!?/p>
二人此刻心里全是怨恨,但在眼前的狀況下,誰也不敢提出來分開行走。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總算走出那片深草林,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深溝。底下的懸崖使人頭暈。不過那樹上結滿了從未見過的野果。王寧顧不了能不能吃,打馬上前,一把拽下一個塞進嘴巴。水分充足,只可惜野果內部盡是小小的硬邦邦的籽,不那么好下咽。吃完果子后,王寧覺得喉嚨滋潤,不渴了。
吳玉生卻堅持不嘗這種來路不明的野果?!斑@種路上,怎么會有好果子吃!”
“你就不懂了呀,既然是這種路上,有什么果子不能吃一吃呢?你看我都要渴死了,要死也要死得舒服一點?,F在我覺得渾身都是力量?!?/p>
就在王寧說他渾身都是力量的時候,吳玉生覺得自己就要虛脫了。他使勁拽著王寧的腳,希望能將自己拖到溝那邊去。
王寧被人扯住后腿,渾身不自在,但不管用多大力氣就是甩不開?!胺攀盅?,你這個拖后腿的!”他吼叫。這會兒嗓子不再干啞,想用多大聲音都行。
吳玉生什么也不管,始終拽著王寧的雙腳不放。
“滾開!”王寧蹬他。
“你快走呀!”王寧催馬。他發(fā)覺馬像是故意放慢腳步,讓吳玉生能穩(wěn)穩(wěn)地捉住自己。
拖拖拽拽中,總算過了這條大溝。
這是一片黑土地,馬蹄子上沾著黑泥巴,說也奇怪,到了這里,二人心情都好起來。王寧從馬背上下來和吳玉生一起并肩走,“你感覺怎么樣?”他問吳玉生。
“你喘口氣吧?!彼麑︸R說。馬走在他們前面。它對這里的環(huán)境很熟悉似的。
在前方不遠,吳玉生和王寧一同看見了馬老太。她在一間草房子門口做針線活呢。
“你們總算來了?我等了好久好久了呀!哎,一年半啦!”她說。王寧仔細打量她,聽她說完這通胡話。天黑到天亮,不過是短短一夜,怎么會一年半?以為他們是傻子么。
吳玉生也感到好笑,轉頭望著王寧。先前他還很害怕見到馬老太,這會兒突然出現在眼前,又是這么迷糊的樣子,就放下心來。
“后面那個是誰?”馬老太瞇縫著眼睛。
“啊,你說他呀?我們村的吳玉生,你不認得么?”王寧還想說,就是先前砸你行李那個,又怕挑起不必要的麻煩。
“瘦得像個鬼樣?!?/p>
“哪瘦了?”王寧說著,視線落到吳玉生這邊。仔細瞧了瞧,瘦是瘦,也不至于她說的那樣。
吳玉生也低頭看看自己。馬老太在想事情,想不明白似的,眼珠子轉了轉,就不說話了?!皩α?!”她突然說,“你是不是要
去上村?”王寧點頭?!拔覄衲悴灰チ??!蓖鯇幉唤?,還沒開口就被她打斷?!拔也艔哪莾夯貋砟?。根本無法跟他
們住在一起。你不信我的話?那兒不適合我們這種年歲的人居住。你現在要么回頭走,要么留在這兒和我搭個伴,旁邊還有間空房子?!薄半y道要住在這個夾縫里?”王寧看看四周,全是峭壁。endprint
“哼,夾縫怎么啦,別瞧不起夾縫,就是要住在夾縫里。你聽我的沒有錯?!庇终f,“遠香近臭,別自找氣受。”停了一會兒慢慢吞吞地抱怨,“那些都是瘋子呢。全都瘋了。我兒子以前不是那樣的。現在每天都伙著他們,在那些岔道上來來回回地走。”
“為什么?”因為他們懷疑那兒不是真正的上村?!薄笆裁??”“我說,他們懷疑那兒不是真正的上村!”馬老太又重復一遍,然后嘆氣道:“你要是堅持去那兒,你會發(fā)覺的。他們每天晚上都偷偷跑出去,順著從前走的那條路回來,然后重新在岔道上走一遍,直到天快亮,確認自己徒勞無功又順著老路去那兒暫時住下。那里現在不叫‘上村,叫‘暫住地。他們整天干的事情就是找真正的上村?!?/p>
“什么!”王寧皺緊眉頭。“你不要總是‘什么什么的,你不會說別的話了嗎?”王寧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拔叶耍?,精神困境嘛?!眳怯裆遄斓馈K故瞧炔患按タ纯茨切┤说臓顟B(tài)似的,恨不能讓王寧趕緊上馬,立刻出發(fā)。
王寧忍不住罵:“又啃書袋!”馬老太撇嘴,對這個晚輩沒好氣地說,“你會是下一個瘋子?!眳怯裆X袋,很自信的模樣。他
無所謂是不是上村。只要不是和下村那群人一樣就行。
“他們把那兒搞得還不如下村呢。一開始自信得很。尤其是你的兒子。他要打造一個和下村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他說上村雖然好也還不是理想中的好,要打造和想象中一模一樣的滿意的地方,反正上村盡是曠野,有足夠寬廣的天地施展拳腳,那群年輕人一聽就拍手叫好,他們也早就發(fā)覺那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天地,既然總算有個人出來挑明,正好大家都這么想,事情就順理成章了。于是,每一天,每個人都興致勃勃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建設心目中的上村。直到工程完畢,哈哈,他們失望了。這是必然的。他們當初就是不聽我這個老人家的勸。我早就跟他們說過,只要一改造,上村就不是上村了?!?/p>
“所以他們懷疑那不是真正的上村?!眳怯裆f。
“對?!瘪R老太點頭。這回他正眼看了看吳玉生。
王寧站在一邊想事情,對馬老太的話一半聽了一半沒聽。他只想見到自己的兒子。至于上村是不是上村不要緊。
“精神困境?!眳怯裆匝宰哉Z。
馬老太瞅瞅王寧,見他不停地梳著馬鬃毛。
“我看這馬倒像是你的兒子,看那胎記都和你兒子一樣?!?/p>
王寧的手立即停住。他也正好摸著了馬脖子上那顆痣?,F在倒越看越像顆痣了。他也想起兒子脖頸上那顆痣。也是這么個顏色,也是這樣大小。
他急忙縮回手,不敢相信似的。
“你不要緊張啊,我只是打個比喻。它馱你走了這么遠,比兒子可靠多了。不過呢,你兒子要說自己是一匹馬也不會有人懷疑,現在跑岔道最起勁的就是他。要是他變成一匹馬,對這些所有的岔道一定不會陌生。你看它不偏不倚將你們帶到我這兒來了,一定是知道我在這兒等你們。好歹我也是個長輩,即使他變成一匹馬,也免不掉要顧及我的感受。好歹他的同伴中有一個是我的兒子?!?/p>
“老馬呀老馬,我看你是一個人住得太久糊涂了。”王寧責備她。希望就此打住這些胡話。
“看來你鐵了心要去那兒。那就去吧?!瘪R老太說完準備起身。
“你先別走啊?!蓖鯇幒白∷?。
馬老太頭也不回,進屋直接關了門,連窗戶也閉上了。
二人站在門口等了一會,馬老太只隔著門對王寧說,你去吧,你等著瞧吧。
這話讓王寧聽著窩火,一轉身牽了馬大步離開,還隨口罵她瘋子。吳玉生很高興王寧這么做,他早就不想呆下去。
接下來的路越來越好走,岔道也多,在某些路段似乎見著什么影子,只可惜陽光晃眼看不清楚。下午的太陽雖大卻不和上午相同,上午如火爐,下午是秋天的高陽,遠處漂浮而來的氣味有玉米和豆角的香。難道他們正在接近一個村莊嗎?誰知道。看樣子不像。不過道路兩邊逐漸平坦,深草也一段比一段淺,后來見到的就完全是被馬匹啃吃過的草地,地面上留著馬的腳印和糞便,遺憾這時辰不恰當,也或許來這兒的都是野馬,一匹也沒有見著。在高一點的土包上偶爾長著一片野花,香氣濃烈,神清氣爽。二人恨不得就此停下腳步,在這兒搭一處房子久居。
后面的壞境似乎與這兒連著分不開,走到天黑時,野花還在漂浮,淺草始終沒
有竄高。
“這是什么季節(jié)呀?”王寧感嘆。
“初夏吧,看樣子是。”吳玉生隨口回答。
他們出發(fā)時還在冬天?或者春天吧。王寧腦子昏昏。但他也順著吳玉生的話隨口說,十里不同天。
太陽偏西,不用多少時間它就徹底從草原的一邊、在其中一棵草扛著它支撐了一小會兒后,利索地滾落下去。那些原本是岔道的地方看起來像陰沉沉的山洞,好在他倆心里通氣,既然不確定怎么走,那就隨便怎么走。一切看馬的意思。如今他倆越來越有默契,越來越像一對父子。
這會兒夜間,只有馬的眼睛能看清道路。它的腳力在夜間更快。吳玉生也感到驚喜,不但馬的腳力好,連自己作為人類的雙腳此刻也像是獲得什么神奇力量,馬走多快他都跟得上。到后面馬揚起尾巴,他才知道馬在跑,他才知道自己可能也在跑。這讓他心里又害怕又驚喜又疑惑。
王寧也高興了,一點也不像個七十歲的人,坐在馬背上又是笑又是喊叫:
“走對了走對了!就是這么走的!”
吳玉生一開始覺得王寧瘋了,卻沒想到,自己也在跟著發(fā)狂,馬尾巴從臉邊晃過去,他張開雙手像飛一樣地邊跑邊喊。被風吹出的淚水滾下來,在嘴里嘗出咸味。心中有股憋屈的味道催他干脆大聲哭起來。往事洪水般沖擊他,記憶像微塵漂浮。一直以來,一個人居住在下村,日子荒草一樣雜亂無章,曾經他一定愛過一個姑娘,但那姑娘肯定不在現實中,他可能愛上的是一個姑娘的影子或者僅僅是自己內心的一個美好靈魂??窟@種美麗而永恒的幻想,他認為,即便是下村那樣許多人覺得無望之地,他依然可以獨自靠著這份幻想過下去??墒侵钡接幸惶欤黄ヱR踏破寧靜,它的四肢蹄子使他想到四通八達的別處,想到漫無邊際的荒野——就是眼前黑暗中的荒野——他開始動搖,盤算著是否需要出一趟遠門,直到這匹馬選擇到王寧身邊,那些想法才暫時淡下去。說起來馬的離開肯定與他的猶豫不決有關。所以現在,王寧能騎在馬上,他卻只能跟著跑。王寧是最有決心離開下村的人,而他吳玉生,很久以來只在幻想中度過,甚至在一段時間,他故意做出在下村死心塌地過下去的樣子,對王寧的出走進行干擾,進行阻止,希望他也就此度過一生,因此馬離開之后,他與那些人稱兄道弟,和他們一伙,和他們捆綁起來像一群可憐的螞蚱終日叫叫嚷嚷,要堅持在那片土地上同生共死。直到后來突然明白,他迫切地需要離開,需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比如眼前的曠野,跟在一匹脫韁的野馬身后,跟在一個野馬般倔強的老家伙身后。endprint
去上村。去那個人人向往又可怖的地方。吳玉生想到這個地方心里亮了一下,就像誰捅開了心底原本封閉而黑暗的角落。
雖然馬老太才告訴他們,上村已經不是以前的上村。那些人遭受到精神困境(只有他理解這個詞),在出走之后又是各種懷疑,在懷疑中破壞,又在破壞中企圖重生。這才是生活呀。吳玉生更加高興。這才是他要的生活。永遠是激流,永遠是懸崖峭壁,永遠的不平坦。人就要與更大的東西相斗。在跑過這片曠野之后,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危險,每一天都提心吊膽,到了最后那天,希望又如同現在這般身在曠野,有野花和馬匹,有耐寒的蝴蝶(肯定有),要像現在一樣在曠野的風中飛跑。
眼下他再也不用傷心人們之前對他的
嘲笑:啃書袋的,你咋不飛天呢!——他正在飛。馬尾巴又掃在頭頂,它一定是加快速
度了。
王寧在上邊喊,他感覺到——不,是看到——馬蹄子勾起來的稀泥撒在吳玉生頭發(fā)上、臉上,聲色非常激動:“跑得好!跑得好!”
吳玉生抬頭看看王寧,見一股風扯著他的白發(fā),像下雪一樣下到身后去。往前面看他的額頭,皺紋也被吹走了吧,似乎是他青年時期的樣子,聽他喊“跑得好”的時候,那聲色也相當有力,不帶一絲老年人特有的低沉和沙啞。
“我好像把你的頭發(fā)都看清楚了,這不是晚上嗎?難道我們把眼睛都跑亮了嗎?”吳玉生說得音色抖顫,不敢相信這個經歷。
“是晚上。我們就是把眼睛跑亮了。我現在什么都看得見呀!”王寧幾乎是大笑著說的。
“是月亮太好了吧!”“可能是呀!”“我們早就該來了。”“是啊是啊。”王寧高興地回答。這
會兒什么都聽得清楚,連飛蟲從耳邊晃過他都看得清翅膀?!皡怯裆?,你的鞋子掉啦?!蓖鯇幪?/p>
醒道?!安还芩耍 蓖鯇幰宦?,心中過電一般,迅速在馬
肚子上蹭掉自己的鞋。騎馬的要鞋子做什么。他想。他感到心里一陣高過一陣的狂喜。
馬停下腳步的時候吳玉生也及時剎住。天邊扯出一片淡白,要不了多長時間地面就會逐漸明朗,想不到自己有這種神力,莫非也是一匹馬?他搖搖頭,笑笑。
最先聞到有飯香味飄來的是王寧?!斑€是老鼻子靈光。”他笑說。
吳玉生跟著也聞到了什么瓜果的氣味。
此時二人都沒有鞋子穿,馬也搖搖晃晃,樣子十分狼狽。天亮開一線的時候王寧就從馬背上下來了。經過一夜奔波,馬在趁著慢走的機會調整狀態(tài),它一會兒抖抖腳,一會兒抖抖背,就像昨夜跑丟了幾根骨頭或者是哪兒的骨頭散架了,需要這么個速度和一些動作來完成組裝。它走得很慢很慢,越來越慢,要人命的慢,最后干脆一直賴在王寧和吳玉生后邊,二人心急火燎要去看看前方什么情況,它卻慢慢吞吞。
馬落在后面很遠了,是故意拉開的距離。王寧覺得,它會跟上次那樣突然走掉。
“我們先不要管它吧,讓它在那兒吃草休息。這附近肯定有村子。難道是上村到了?”
吳玉生的話提醒了王寧。眼見馬確實不愿跟來,又想起馬老太曾經說,這匹馬有自己的主意,誰都不是它的主人,誰也別妄想成為一匹野馬的主人。想到這兒他決定聽從吳玉生的意見,暫時去看看前方狀況。
二人加緊腳步。期間王寧回頭,那匹馬果然又和上次那樣突然走掉,看不見了。他心里涌起一陣傷感。
前方,一個路口,那兒豎著石頭雕刻
的牌子,上面寫著三個字:暫住地。“上村!”他們同時發(fā)聲。這就是馬老太說的那個地方無疑??蛇@兒和王寧先前見到的不一樣了。
原先只有茫茫的荒草和石頭,現在眼見之處全是一人高的莊稼,玉米就快熟了,嫩綠的南瓜藤纏在地埂,已經成熟的豆角掛在玉米桿上,豆角的藤蔓將玉米纏住,使它在王寧看來是可喜的豐碩的樣貌。他喜歡這個情景。這不再是空蕩蕩的曠野,而是踏實的新天地,四處飄來的蔬果氣味讓人立即想到一間茅草房,在它的一側,水井邊的盆子已經裝滿洗好的蔬菜。這是多少年前下村的樣子呀!那時候他很年輕,房子也年輕。他的眼睛被這些景物填充,飽滿,有精神,回憶一幕一幕,眼眶里盛不下,快從眼角溢出來了。他已經無法細想關于季節(jié)變化,似乎是在奔跑的途中,季節(jié)也在飛速轉換,總之,秋天的景象確確實實在眼前鋪開?!疤昧搜?!”他心里說。臉上盡是笑容。
吳玉生卻覺得失望。這跟下村有什么兩樣?這不過是翻新后的下村。吳玉生跳上一塊石頭,在一片竹林跟
前,他看見一個小孩子正無聊地捕捉知了。“這是什么鬼季節(jié),還有知了?!彼f。那孩子玩得起勁,被吳玉生說話擾了興趣?!澳闶悄膫€?”孩子很怯生但也完全表現了此刻的不悅。吳玉生想自我介紹,但又覺得跟一個孩子沒什么好說。
王寧很開心,他走到小孩身邊。到了身旁才看出之前見過這個孩子?!澳憔褪悄莻€帶口信的?”他驚訝。
孩子抬起腦袋,對他笑笑。
“我兒子呢?”王寧又問。
“在那兒曬肚子!”孩子沒好臉色。他的網兜破了,知了也飛走了。
原先的曠野被樹木覆蓋,新開墾的土地將幾處房屋包裹。地上扎腳的草刺一根也不剩,在這樣的地方走路即使不穿鞋也不要緊。但剛才那個孩子堅持說這兒有這兒的規(guī)矩,硬是不知道從哪兒找出兩雙鞋給他們,說也奇怪,似乎早有準備和預先知道他們鞋碼,穿起來完全合適。這鞋子踩在地上就仿佛踩在綿軟的布匹上,跟那孩子描述的一樣,穿起來跟沒穿一樣,吳玉生還特意翻鞋底看,想知道有什么玄機。
跳過幾條石頭壘起來的埂子,王寧和吳玉生來到一所小草房的門口。長條石板上仰面躺著一個年輕漢子,衣服掀起來蓋在腦袋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曬在太陽下。這時辰太陽高起來了。
王寧試探著喊一聲兒子的小名。
那人抖掉衣服,也輕巧地從嘴里吐出一個字:“爹。”
王寧仔細一瞧,是他兒子無疑。讓人想不通的是,這個做白日夢的兒子,上次見他不是沒有雙腳嗎?而此刻,那膝蓋以下失去的部分,又像壁虎尾巴那樣長出來了。王寧盯著那雙小腿看了又看,實在想不通。endprint
“吃什么!”
這三個字灌進耳朵讓王寧和吳玉生都嚇了一跳。說話的人就站在他們身后。二人也同時轉身看。
后面站著的是馬老太。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和之前他們認識的馬老太的聲音完全不一樣??赡苁菐е瓪獾木壒拾伞?/p>
“老馬?你怎么在這兒?我們又見面啦!”王寧又疑惑又高興。
“站開點別擋我的路。不在這兒在哪兒?!瘪R老太伸手推推。
“在……”王寧想了想說,“半路啊?!?/p>
馬老太冷笑,然后徑直走到小草房,在一個角落燒火做飯。她手腳太重,情緒也壞,隨時傳來摔響碗筷和盆子的聲音。
王寧扭頭望著兒子,見他面無表情,對房子里傳來的聲響毫不關注。像是早就聽慣了這一切響動。等到馬老太從小草房出來,他才揚起腦袋大喊一聲“吃飯”,于是從四面八方陸陸續(xù)續(xù)走來一共十個人。都是中年模樣,都是健壯的骨骼,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和王寧兒子臉上的表情一致。他們肯定也是剛剛曬完肚子,衣服還搭在肩膀上。那其中一個見到馬老太時低頭喊了一聲“媽”。他的頭發(fā)其中一邊是花白的,其余那幾個就喊他陰陽頭。
馬老太將碗筷摔在桌子上,走了。她是朝著竹林那條路去的。也沒有和王寧打聲招呼就走了。
這期間,吳玉生和王寧都看傻了,搞不清狀況的二人蹲在院壩一邊,直到馬老太離去,兩人才想到肚子餓。早已準備的兩只碗和筷子就在桌子上,屬于他們的那一份菜也分配好了放在一邊。
“大鍋飯。以后你們就習慣了?!蓖鯇幍膬鹤诱f。他可能想了想,覺得這么說過于生硬,便重新解釋:“我們人手不夠?!?/p>
他始終不笑,過于嚴肅。其實不叫嚴肅,是麻木,對任何東西都麻木的表情,包括吃飯,對食物的咀嚼都顯得敷衍,毫無興致。兩只眼睛鼓鼓的。
他們確實人手不夠。一共十一個人。馬老太一人煮飯完全忙得過來?!熬湍銈兪粋€人吃飯嗎?她不吃飯
嗎?”這句話是吳玉生問的。王寧聽到此處,忽然想起還有那個孩
子,他也沒來吃飯,便順著吳玉生的話又添了一句:“還有那個孩子呢?”十一個人全都停住筷子,齊刷刷地望向他們。二人被這么多雙眼睛注視,覺得頭皮都麻了,只好放下碗筷,飯也不想再吃。下午,馬老太又來煮晚飯。情緒和先前一樣。晚飯后,鉆進莊稼地干活去了。
王寧坐在兒子跟前,有意無意地打量那雙小腿。后來忍不住,繞著彎子說:“我以為你以后都沒辦法走路了呢?!?/p>
兒子像是早就等著他問?!澳阋幌蚨家詾槲沂亲咄稛o路的嘛。我有腳你也會看成沒有。不奇怪。”王寧覺得兒子口氣很怪,做出生氣的樣子說:“我從前這么說你了嗎?”
“從前就不提了吧。你現在看到我有腳就行。”兒子走進屋,指著旁邊更小的一間屋子說,“你們住這兒?!?/p>
晚上,房外傳來孩子的哭聲。王寧起身去敲兒子的門,卻聽不到任何回應,扒著窗子看看,里邊空空的。
“別看啦!這會兒都在岔道上跑著呢!”馬老太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房前,站在王寧身后的一棵矮樹下。
“是你啊?!蓖鯇幨帐?,朝她走去。
“以為你不和我說話了呢。你不是應該在半路上嗎?我和吳玉生一共四只眼睛,可別說我們看錯了?!?/p>
“那有什么關系。我住在這兒可以,住在那兒也可以呀?!?/p>
王寧一臉糊涂。
“你說這兒全是瘋子?!?/p>
“難道你不是嗎?”
王寧神情一變,有點生氣。
她轉身去玉米地干活,王寧也跟著去。
原先在地中間哭的那個孩子已經走到地邊,等著馬老太過去哄他。
“手扎了?!焙⒆涌拗f。
“又是你啊,捎口信的。原來是你在哭?!?/p>
“別一口一個‘捎口信的,他有名字,叫小石榴?!瘪R老太提醒。
小石榴往地上一蹲,捂著他說的那只受傷的手。馬老太為他包扎一下,他立刻就不哭了。兩人繼續(xù)在地里摘豆角。再不摘就要攔在地里了。王寧很不理解,有這么多人,為何要靠著馬老太和這個孩子連夜采摘呢,十一個人全部出動,要不了半天就可以收工。可是馬老太說,別費勁了,他們是不會出動的?,F在她承認自己曾經——她竟然用“曾經”來形容——搬出去住過,并且也確實見過他和吳玉生,可最后太牽掛兒子,不得不重新搬回來?,F在她主要帶著上村唯一的小娃娃——他還沒有能力在岔道上跑——打理被那群年輕人開墾后又放棄的土地。他們現在的精力全都放在怎樣尋找真正通往上村的路。每個晚上,就是晚飯之后,十一個人全部出動,沒有誰愿意留下來踏踏實實摘什么豆角。
這種活只有馬老太和小孩子有耐心干。雖然白天她看著他們就生氣,晚上來到地里,她的氣就消了。這兒不是他們理想中的上村,卻是她喜愛的地方,在很久以前,她就盼望在這種瓜果清香中度過晚年。眼下的狀況是,一群人在她的理想之地暫住,白天好吃懶做,夜間忙些沒頭緒的事,但她依然不能不管他們,畢竟這個地方是他們改造的。不過,有好幾次她想離開這兒,為了自己的兒子她可以到別的不太理想的地方居住。可是當她跟兒子說,“我們搬出去住,我們有房子。”兒子就會發(fā)呆,瞪著一雙大眼珠子,然后說一些胡話:
“我們沒有后路。”
“我們沒有房子?!?/p>
“那條路可能不存在,但我們必須要找?!?/p>
……
“他瘋了。是徹底瘋啦?!彼龑ν鯇庍@樣感嘆,抹一抹眼睛。
王寧聽她講述,也覺得心里難過。但他心里想的是:這是個好地方。
“你小心點,不要被刺扎了?!?/p>
馬老太這樣提醒時,王寧才發(fā)覺自己正在和他們一起干活。這回她是帶著笑容說話。好歹多了一個幫手,往后可以多點清閑。
王寧想進屋去喊吳玉生一起來幫忙,馬老太阻止他說,不用浪費精神,如果她猜得不錯,吳玉生已經和那幾個人一起在岔道上跑路呢。不到天亮見不到人。他不信。進屋搜找半天,果然沒有人影。endprint
第二天早上,吳玉生垂頭喪氣回來了。和王寧的兒子一樣,撩起半件衣服蓋在臉上,仰躺于另一邊的石板上曬太陽。
“我到東面的山坡上看月亮去了?!彼麑ν鯇幷f。
他沒有看月亮。他是尾隨馬老太的兒子出去了??傆X得這個人很神秘。所有人的房子都蓋草,只有他蓋土,并且他的房子修成一個圓形的土包,門開重了都會垮塌,尤其是,那房子根本不能容下其他人,就連他的母親馬老太,也只能住在土包外面。這都不是重點,之所以第二天垂頭喪氣,是夜里明明藏身隱蔽依然被抓個現行。并且,他被帶到所有的房子門口,仔細看完才發(fā)覺,全是土包房。就連王寧的兒子那間小草房也僅僅是表面搭了薄薄一層茅草,底下全是土灰,只不過他們打的洞口大,也做得精細,是用泥土壘起來夯實、站在地上的一個個洞子。吳玉生看完這一切,覺得自己的心也是一個一個的洞眼,捂哪兒都透風。他的表情瞬間與陰陽頭等人的表情一樣,立刻就融入了他們那些人的情緒當中,夜間,順勢加入跑岔道的隊伍,十二人,在錯綜復雜的路道上喊起了號子,奔跑的速度說不出的快,可能是喊著號子,也可能人數不多不少,恰好管理,齊心協(xié)力。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另外十一個人的腳步聲,合起來噠噠噠、群馬狂奔的響。某個瞬間他似乎覺得有一條馬尾巴就在后面甩來甩去,正是借著這股甩動的力量他的兩只腳根本停不下來。夜風掃蕩在臉上,吹得腦袋都端不直,好在他旁邊的同伴會時不時給他鼓勵:只要找到上村,我們就鏟掉那些土包房!這樣一來他果然就多了力氣,心里那四處漏風的洞眼仿佛被堵上了,那些土包房的塊壘仿佛正在眼前掉落,正在消失,眼前出現明亮的另外一片天地??上煳?/p>
亮,十二個人全部聚到一起,彼此搖頭,示意今晚又是白跑一趟。吳玉生覺得剛堵上的洞眼被撕開了。王寧看到的就是那絕望的眼睛。
然而,王寧僅是向著石板上的吳玉生和他的兒子茫然地看一眼,并不說話。吳玉生夜間出去他是知道的。想不到他這么快就和這些人混在一起了,舉手投足的氣味都和他們一模一樣。不過也不奇怪,吳玉生這種人在哪兒都能混,自來熟,或者說,最容易隨大流。
在此平靜地住了半個月,莊稼全熟了,王寧和馬老太以及那個孩子,三人白天夜里的忙活,總算收了秋。
說起那個小孩,王寧時??吹剿l(fā)呆,以為生病卻不是,干活勤快有力氣。倒是馬老太眼力好,一眼就看穿并且告訴王寧,這個孩子很快也會離開他們,加入到那十二個人的隊伍中。往后這塊土地上勞作的就只有兩個老人。她讓王寧想清楚,事情就擺在眼前,吃苦的人永遠吃苦,不安的人永遠不安。王寧搖頭,他說不怕,吃點兒苦不算什么。
自從到了上村,他看到的一切都很熟悉,兒子們建造的失敗的上村,其實就是他記憶中的下村。生活在這兒的每一天都舒坦,從未覺得像現在這么充實快樂?,F在他照著鏡子,看到的永遠是一張喜氣的臉,皺紋都散了,不可思議七十歲的面孔這么年輕。某個時刻,他和那個孩子相處的時候,覺得那不是個陌生的來路不明的小孩,而是年幼時期的兒子,孩子的脖頸上也長著一顆痣,好幾回,他差點失口讓對方喊自己一聲爹。一切都太巧了,比說書人的嘴還巧。他和孩子相處的每天都很融洽,甚至到最近的幾日,已經完全像父子那樣住到一起,連吃大鍋飯都擠在一根凳子上。眼下唯一令他害怕的是,這個孩子如果繼續(xù)在這兒待下去,他就會像馬老太所說,早晚參與到那支隊伍當中。他想改變這個孩子的命運,給他弄一匹馬,讓他騎著離開??上洗宄擞幸榜R的傳說,除了偶爾在地下翻出幾根野馬的骨頭,連影子也見不著。想找到原先那匹送他來上村的野馬,卻怎么也找不見。由此,晚上他偶爾也失眠,腦海里回響著白天倒在石板上曬太陽的兒子沒好氣的聲音:“你只是生活在記憶中。”他讓他清醒清醒,這里不是上村也不是下村,如果還有一點閑力氣,可以加入他們,找到真正的上村。
王寧才不愿意和他們一起發(fā)瘋呢。
吳玉生現在也住進又一間新起的土包房,與王寧隔著一條小水溝。王寧養(yǎng)了一條狗,是馬老太從什么地方給他弄到的,白天狗多叫兩聲,吳玉生就從溝那邊的石板上抄起一塊石頭丟過來,正好砸在狗頭上。他厭煩被打擾?,F在他心里偶爾會冒出一些句子,自己也說不清原因,反正躺在石頭上,閉上眼睛一切都暗下來,于是他默默地念:給我眼睛,讓我看到光亮。有時他捏緊鼻子,于是嘴里又念:給我呼吸,讓我聞到香氣。如果他捂著耳朵,嘴里就說:給我一條河,給我聲音,給我萬物。
王寧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有時感到好笑,就沖著吳玉生說,書呆子啊,趁著年輕,多做點正事,少發(fā)點瘋吧!
有時他也覺得他們可憐。明明就是一群好吃懶做的家伙,非要弄得一身負擔的樣子。晚間吃飽了出去跑步非說是找出路。到了冬天,他們幾乎不怎么出來吃飯,每個人臉上越來越憂愁,夜間聽到的腳步聲雜亂,號子也不喊了。
原本想拯救的那個孩子已經加入到隊伍中。馬老太對此看得很寬,“必然的?!彼f。王寧有時跟出去,差不多扯住那孩子的后腿,讓他不要加入??伤瘸赡耆烁信d趣。王寧對他說,你知道上村是什么地方嗎?見都沒有見過的地方找它有啥用。那孩子聽完眼皮往下一耷,學了那些人的腔調說:“你不懂。”
他們徹底不出來吃飯了,大雪封住土包房的門,如果不是夜間依然要去岔道上找出路,門會完全封住。而那小孩子——王寧始終記不住他的名——由于土包房量身修建,人小房子也小,門更小,每次一到晚間,從那兒擠出來要費好大力氣,馬老太和王寧時不時聽見他又罵又哭。有時吵得心煩,馬老太就撿起一塊石頭,就像當初吳玉生丟石頭砸狗那樣,也丟一顆過去,那哭罵聲才會小下去。
王寧本身很愛這個地方,眼下卻不那么順心了。兒子一直來糾纏,說他生活在回憶里,說他不關心目前面臨的困境,說他這種老人每天都像蠶繭一樣被回憶包圍,可這兒不是上村,是暫住地,只有老少一條心,才能尋得出路。
吳玉生也來糾纏。不過他的話讓人聽得更糊涂。他認為上村不在地上,可能在……他是指著天說的:在那兒!
吳玉生還說他早晚要脫離隊伍,單干。
王寧被他們攪得心煩意亂。
馬老太的兒子也說要脫離隊伍。但他暫時拿不好主意,不過他在做一些梯子,一些很長的繩索,一些像馬車輪子一樣的東西,總之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為此兩邊的頭發(fā)更加明顯,一邊徹底白了。這是馬老太跟王寧說的。
為了躲避這些麻煩,王寧在一棵很粗很粗的大樹上挖一個洞,這幾乎用了畢生所有的氣力。這個洞恰好夠他蹲進去。白天躲進樹洞,夜間村子空蕩蕩的時候出來活動筋骨。于是,這兒的情況成了,白天沒有老人,晚上沒有年輕人。那些人在岔道上跑的時候,王寧在村子里面跑。有時也喊幾聲音色響亮的號子。從前他只用眼睛看到的地方如今全都用雙腳丈量過了。這兒確實跟下村沒有兩樣,是新的下村,連他自己都像是新的。
小石榴偶爾傳來幾聲哭聲,聽起來像小馬的嘶鳴。白天,馬老太偶爾來樹下和他說幾句話,他不下來,她也不喊他下來,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沒有見著她的影子。但是在另一棵樹上,時不時傳來像是馬老太的咳嗽。也許她也在樹上挖了個洞。
如果夜間不從樹上下來,王寧就會爬到樹頂,不過他很少爬到樹頂,因為那個小孩子——不,現在他已經長成大人了——每次看到都會朝樹上他坐的位置丟石頭,嘴里罵罵咧咧:下來下來,晦氣的!
兒子有時會在白天來樹下哭,搖著樹干,仿佛有說不完的懺悔。有時不哭,哈哈大笑,抱著樹干。有時十三個人全部放棄曬太陽,跑到樹下唱歌。他們唱:
我們的路啊路啊,黑暗中的路。
我們的路啊路啊,黑暗中的光。
這些人當中,數吳玉生唱得最動情,他肯定把自己當成一匹馬了,伸長脖子,抬高眼睛,望著天空。
責任編輯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