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簡介:她原本該是富裕家庭平安長大的千金,后來卻淪落到獨自謀生的地步。處在低谷時,命運把他帶到她面前,先教會她人間的溫暖,又無情地把她拋下……
01
60毫升伏特加、30毫升金酒、30毫升龍舌蘭、15毫升薄荷甜酒,勾兌成一杯苦澀而性烈的長島冰茶。海歌獨自坐在吧臺前面,鬈發(fā)散至腰間,眼線細細長長,在末尾處輕佻地上揚。
半個酒吧的眼睛都被她抓牢,有個金色頭發(fā)的男孩過來搭訕,折下桌上的紅玫瑰,小心翼翼地別到她耳邊。海歌和他對視了一眼,黑色的眸子里盛著說不清的情緒。她順手捏過男孩的手腕,引導著把他的手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男孩不明就里:“什么?”
海歌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胎動。”她故意停頓了幾秒,欣賞著男孩臉上的無措,“你愿意幫我養(yǎng)他嗎?”
男孩落荒而逃。海歌在高腳凳上轉(zhuǎn)了一圈,心里嗤笑道:膽小鬼,三個月而已,胚胎才剛剛成型,哪里來的胎動?
她摁開手機看了眼時間,十一點三十六分,季和禎差不多該找過來了。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海歌察覺出身后小小的騷動,熟悉的古龍香從背后壓過來,季和禎攥著她的手腕,粗暴地拉她出了酒吧。果然,和她預計的時間相差無幾。
季和禎脫下西服披在她身上,強壓著心里的怒火:“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地方對胎兒不好。海歌,你現(xiàn)在是個媽媽了,你得負起自己的責任?!?/p>
“我又不是自愿做媽媽的,你非要用這個來壓我,那我去打掉好了。”
季和禎最怕她講這樣賭氣的話,硬的不行,只好來軟的。他握著海歌的手腕,溫言道:“你這樣我會心疼的?!?/p>
“心疼?”海歌的情緒突然失控,纖手指著季和禎的胸膛,“季和禎,你這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你有資格心疼嗎?你知道什么叫疼嗎?”
季和禎徹底被激怒了,他抱起海歌塞進車里,粗暴地扣上安全帶。海歌掙扎著要下車,季和禎一把脫下她的高跟鞋,想也沒想就扔到了路邊。
車子在夜色中飛馳出去,海歌在副駕座上緩緩開口:“季和禎,你剛才扔的那雙鞋,是你剛進投行時買給我的。”
季和禎皺起眉毛,心臟急促地麻了一下。他耐心地等那股勁兒過去,方才開口:“醫(yī)生說,我最多只有五個月了?!?/p>
霓虹燈透過車窗照進來,映得季和禎面龐紅紅的。要死的人明明是他,海歌卻先哭了起來。
做完心臟移植手術后,即便是近乎完美地控制好排異反應及其它術后癥狀,十年也是一個大限。從十八歲算起,季和禎生生從死神手里奪來了十五年。她好像,確實沒辦法再要求他陪著自己了。
02
海歌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季和禎的那個下午。那會兒正是加州最熱的時節(jié),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烘得古董店熱乎乎的。風扇“吱呀吱呀”地轉(zhuǎn),吹來一點兒聊勝于無的風。海歌在柜臺后撐著腦袋打瞌睡,忽然聽見一聲真誠的發(fā)問:“這只小鳥怎么賣?”
眼前是一張端端正正的東方面孔,黑眼睛,黑頭發(fā),開口時卻是地道的美式口音。海歌在唐人街混了幾年,一眼就識破了季和禎的身份。這種N代移民的錢最好賺,只要和古代中國扯上半點兒關系,他們就會心甘情愿地埋單。
她從柜臺后面繞出來,穿著美國女孩慣常穿的背心熱褲,裝得一副成熟模樣,卻難掩眉眼間的稚氣。
季和禎手里拿著一只銅朱雀,手心大小,雕得惟妙惟肖。羽毛纖毫畢現(xiàn),綴了顆紅寶石做眼睛,又故意添上銅銹,以此來哄騙外行。
海歌掂量了一下季和禎的衣著打扮,斷定他是個有錢公子,于是便不急著要價,閑閑地開口:“唐朝的東西,雖然是銅的,可勝在樣子精巧。朱雀大街,聽說過吧?長安最繁華的地方,相當于中國的第五大道?!彼室馔nD一下,留給季和禎一點兒向往的時間,又故作惋惜地開口,“原本是成雙成對的,可惜我只找到一只,孤品難賣,收你五百好了?!?/p>
季和禎數(shù)出五百美金放到海歌手里,小心地把朱雀包好,妥帖地收進包中:“謝謝你,我很喜歡它?!?/p>
海歌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移民加州三年,上流社會的做派多少聽說過些,卻從沒見過這樣堂而皇之地背著大量現(xiàn)金上街的人。小海老板做了一年多的生意,頭一回遇見這樣人傻錢多的買家。季和禎前腳出去,她后腳就鎖了店門,生怕他反應過來找自己退貨。
五百美金,海歌三個月的生活費,這傻子居然買了只破鳥,末了還對自己說謝謝?
03
兜里揣了五百元巨款,海歌走路都變得硬氣起來,路過賣冷飲的攤子,要了兩份芒果冰。老話說得果然不錯,古董這行當還真是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她雖是個渾水摸魚的,倒也跟著沾了些光。
吃完冰沙,海歌預備著回家補覺,剛拐出街口就看見季和禎在面人兒攤前流連。小陳對著他一頓胡侃,漂亮話張口即來:“兄弟,面人兒看起來簡單,實際上要花好多道工序呢。中國有句古話講‘架上一分鐘,架下十年功,說的就是這門手藝。哎,你帶幾個回去,絕對不虧?!?/p>
季和禎連連點頭,眼看就要掏錢,海歌沖上去眼明手快地摁住他,對著小陳笑道:“怎么著,又誆騙國際友人呢?”
見來人是她,小陳嘿嘿一笑,講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歌子姐,這是什么話?我不知道友人是你朋友啊,這樣,我免費送你們兩個糖人兒,好不好?”
季和禎不明就里,舉著兩個孫悟空跟在海歌身后:“這樣珍貴的東西我們白白拿走,不太好吧?”
海歌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真傻還是裝的?小陳是騙你的,這種東西在中國大街上很常見,十塊錢一個?!闭f完又指指他側(cè)兜里被小心包裹著的銅雀,“我也是騙你的,小鳥是我在市場上批發(fā)的,價格比糖人還便宜?!?/p>
季和禎一時無言,海歌下意識護住自己的口袋,虛張聲勢道:“你看我干嗎!是你自己笨,我可沒有強賣,五百美金我是不會還的。”
季和禎搖了搖頭:“我不要你還,我喜歡這只銅雀,在我心里,它值這些錢?!?/p>
海歌遲疑道:“就算我騙了你?”
“你會這樣做,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既然你需要這筆錢,那就拿著吧?!奔竞偷澋膭⒑很涇浀卮钤谀樕希v話時露出兩顆不大明顯的小虎牙。他的臉是亞洲人里少有的分明,高直的鼻梁清晰地勾出側(cè)面的輪廓。
海歌想不明白,該是怎樣優(yōu)渥的家庭,才能培養(yǎng)出這樣近乎迂腐的善良。
04
季和禎甘愿做冤大頭照顧海歌的生意,作為回報,海歌便免費當他的地陪,為他介紹唐人街的各色店鋪,還有加州的種種景觀。說來好笑,她一個新移民反倒做了季和禎這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的向?qū)А?/p>
季和禎的祖輩在抗戰(zhàn)時期移民美國,到他這里已是第三代,早就融入到當?shù)厝说纳钪腥?。傳統(tǒng)習慣保留得越來越少,連中文都講不利索。正因如此,他反而對中國文化格外感興趣,特地考到州立大學讀研究生,專攻中國歷史。
海歌知道后忍不住笑他:“我真擔心州立大學的生源質(zhì)量,連真品贗品都看不出的學生竟也能念中國史?”
季和禎沒心思同她拌嘴,一心邀請她去博物館看展:“聽說有故宮的藏品,一起看看嘛,機會難得?!?/p>
海歌不比季和禎這個學生清閑,她沒錢請服務生,關一天門便是失一天業(yè)。眼看著季和禎眼里的期待,又想起他那天闊綽的手筆,到底狠狠心鎖了店門。
州立博物館特別策劃了古中國展,從商周到清末,每個朝代都選了幾件代表物品,琳瑯地擺滿展廳,溫潤地浸在昏黃的光里。季和禎貼著展柜流連,怎么看都不夠。
海歌一路陪他看下去,在身旁小聲地講解,宋代青釉碗,清朝琺瑯瓷……她比簡介詳細,又比導游生動。看到一半的時候,季和禎忽然認真地說道:“你該去念書的,這樣聰明的學生,教授見了一定很喜歡?!?/p>
海歌默不作聲地抿了抿嘴,她父親是歷史學教授,母親是文物修復師,小時候她是泡在博物館里長大的。她不過十歲就自告奮勇地去做解說員,歷史學畢業(yè)的學生都比不得她伶俐,老館長一捋胡子,連連贊嘆后生可畏。
如果不是后來那場變故,她本該和季和禎一樣,在喜歡的大學念喜歡的專業(yè),世界紛繁,總歸要有她的一片天地??墒抢咸煜騺硎遣粯芬馑烊嗽傅模改竻⒓恿艘粋€考古項目,哥哥海歡恰好放假,跟著他們出去采風。只剩海歌被拘在學校補課,未能成行。
出發(fā)前海歡怕她鬧脾氣,特意拍拍她的腦袋,說:“哥哥給你帶禮物回來?!?/p>
后來禮物沒回來,海歡沒回來,父母也沒有回來。大巴車行至山腰時被落石砸中,實打?qū)嵉奶鞛模r滿車的人,回來只剩三條命。海歌沒趕上見他們最后一面,只收到了三份冰冷的死亡通知。
后來她跟著舅舅一家移民加州,開始還有學上,舅舅失業(yè)后便只能在唐人街上討生活。學校里教的東西通通沒了用處,她得從頭開始,學著怎么找便宜貨源,怎么和老板周旋,怎么避開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計。她整日為了一間小鋪子奔波,而舅媽每天念叨的則是讓她盡快找個有錢人嫁了,好讓自己也跟著沾些光。
05
季和禎察覺到海歌的低落,自悔失言,忙著講笑話逗她開心,海歌到底意興闌珊,下半場展覽看得索然無味。
季和禎有意討好她,從博物館出來后自發(fā)地請她吃飯。他選了唐人街最大的中餐廳,紅燈籠高高地掛在門口,迎賓小姐清一色穿著旗袍。
服務生端上個大瓷盤,中間規(guī)規(guī)矩矩堆著一勺宮爆雞丁,煞有介事地雕了朵胡蘿卜花。海歌最瞧不上這些四不像的餐館,打著中餐的名頭,實際不過是改良了的西餐,專門迎合外國人的口味。
季和禎不太利索地拿起筷子,嘗了一口便大贊好吃。海歌卻不領情,她是南京人,母親一手蘇菜做得人胃口大開,她有意氣季和禎,扳著指頭細數(shù):“鹽水鴨、陽春面、江米扣肉、蟹黃包,這些才算真正好吃的中國菜呢?!?/p>
季和禎聽得羨慕,拿著筷子沉吟了一會兒:“中國不是有個成語叫店大欺客嗎?是不是我們選的這家店太大了?”
他本意是玩笑,海歌卻忽然難過起來。何止是這家店,整個唐人街都是個巨大的幻象,古玩字畫堆出來的虛假世界,自欺欺人罷了,真正的中國哪是這個樣子?
吃完飯后,季和禎很紳士地送海歌回家。他惦記著海歌講的那些中國菜,一路纏著她問問題。海歌被鬧得無法,隨口應付道:“改天做給你吃。”
季和禎竟認真起來,滿眼期待地看著她:“今天行不行?”
海歌同舅舅一家住在筒子樓里,長長的一條走廊隔成十來間屋子。逼仄的五十平方米的小屋,便是他們四口人的落腳處。她帶著季和禎穿過一片潮濕的空氣,來到一樓的公共廚房里。海歌猜他會覺得失落,心心念念的唐人街,竟是這樣一個混合著婦人爭吵與孩子哭聲的地方。她站在水龍頭前洗菜,扭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季和禎早已融入其中,拿著糖果逗隔壁流著鼻涕的小孩子。
海歌先前對季和禎夸下了海口,一串菜名報得酣暢淋漓,其實她也只會些簡單的家常菜,不至于難咽,卻也上不得臺面。為了唬人,她決定給季和禎做一碗餛飩。
海歌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忙活,密匝匝的睫毛垂下來,小扇子一般蓋在眼上。她專注于手上的工作,鼻尖蹭上了面粉也不自知,季和禎很自然地替她擦干凈。這動作親昵得過分,他自幼長在美國沒覺得不妥,海歌卻兀自紅了臉頰。
餛飩被挨個丟進鍋里,隨著沸水起伏翻滾,盛出來時騰騰地冒著熱氣。放些調(diào)味,抓一把香菜,泛著一線清香。季和禎嘗了一個,眼睛都亮起來,直沖著海歌比大拇指。
吃飯的間隙,他問海歌的中文名是什么意思,海歌逐字翻譯給他,季和禎若有所思:“大海的歌,好漂亮的名字?!?/p>
海歌心里隱隱地低落,若是配上海歡的名字,一生歡歌,那才是真正的漂亮。
06
有了那碗餛飩的交情,海歌與季和禎的關系日益密切起來。季和禎沒課時便會去古董店找她,自覺地幫她整理賬目、打掃衛(wèi)生。海歌樂得有這么個免費助手,悠閑地窩在躺椅上嚼爆米花。
相處得多了,海歌漸漸也對季和禎講些真心話。她揣著個香爐湊到他面前:“你猜,這東西是真是假?”
季和禎逗她,故意往錯處猜:“這么精美的造型,大約是真的吧?”
海歌臉上漾開一個得意的笑:“要不怎么說你們這些人笨呢,這一看就是假貨啊,呆子!”
季和禎忍著笑,裝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你這樣騙人,不怕被發(fā)現(xiàn)嗎?”
海歌老道地“嘖”了一聲:“你傻啊,你得騙能騙的人,知道嗎?”
她來了興致,頭頭是道地講述自己的“生意經(jīng)”:“首先,這個人得有錢。其次,面相不能差,不然太較真兒?!焙8桀D了一頓,指指季和禎,“比如你這樣的,就屬于懶得較真兒的那一類?!?/p>
季和禎忍不住笑了一下,海歌看人還挺準,他確實不愿和她計較。
兩個人頭碰著頭,正說得熱絡時,忽而聽見木門“哐”的一聲。海歌警覺地抬起腦袋,來人是個脖子上掛金鏈的大漢,指著她的鼻子罵道:“ 你給我出來!”
“老子好不容易出趟國,想著淘點兒寶貝回去,你倒好,給我使絆子呢!”
海歌料出那人的來意,暗叫一聲“不好”,做人果然不能自滿,剛得意一會兒,債主就找上門了。她下意識地堆出個笑臉:“這位大哥,你先別氣,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呢?”
“放屁,你這賣假貨的坑了老子三百塊錢,能有什么誤會!”
季和禎見狀把海歌護到身后,用生硬的中文講道:“先生,你不要這么蠻橫……”
海歌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閉嘴,對著大漢陪笑道:“他新來的,亂說話,您別當真……”
海歌邊說邊往柜臺外繞:“這樣,我去和老板聯(lián)系一下,看看怎么處理。”到門口時,她猛地拉起季和禎的胳膊往外跑,“說那么多干嗎,跑?。 ?/p>
海歌身子輕,燕子一般飛起來,七拐八拐,一連跑了十來分鐘,遠遠地把大漢甩在后面。拐過一處小彎后,她拍拍季和禎的肩膀:“這下算是安全了?!?/p>
季和禎喘著粗氣,臉漲成了醬紫色。海歌調(diào)侃道:“不至于吧,你身體素質(zhì)這么差?。俊?/p>
季和禎皺著眉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海歌慌了神:“你、你沒事吧?”
季和禎費力地抬起胳膊,沖她擺了擺手。歇了半個多小時,季和禎才算平復下來,他喝了口海歌買來的水:“不用擔心,我沒事?!?/p>
海歌這才放下心來,夸張地吸了口氣:“你剛才那個樣子,不知道的以為我在謀害你呢?!?/p>
季和禎一門心思全放在海歌身上:“你說,那人走了嗎?”
海歌抬手看了看表:“說不準,再等等吧。”
兩個人在墻根兒處坐下,海歌嘰嘰喳喳地講些笑話解悶兒,說得累了,便靠在季和禎肩上休息。日頭西沉的時候,季和禎碰碰女孩毛茸茸的腦袋:“該回家了。”
海歌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兩個人慢悠悠地走了回去。店里一片狼籍,貨架被推倒在地,東西碎的碎,破的破,七零八落。
季和禎本想說些安慰的話,海歌卻不太在意:“破財消災嘛?!?/p>
看她蹲在地上整理東西的樣子,季和禎心里酸酸地泛著心疼:“海歌,你以后,不要再開店了。”
停了好一會兒,海歌的聲音才從地上傳過來:“不開店的話,我靠什么吃飯呢?”
有了這次“共患難”的經(jīng)歷后,海歌同季和禎仿佛更親密了些。她偶爾偷懶不想看店,便跟著季和禎去學校蹭幾節(jié)課。從前海歌只覺得他好說話,仿佛永遠也不會惱的樣子。后來才看見他在課堂上與同學爭辯,遇上原則問題一步也不肯退。季和禎聰明,論據(jù)講得頭頭是道,邏輯清晰分明,對手敗下陣來,灰溜溜地噤了聲。
海歌坐在他身邊的位置,托著腮看他,臉上忍不住露出笑來。老教授敏銳,對著季和禎打趣:“這是你女朋友吧?”
季和禎急著否認,教授了然地笑笑:“姑娘的眼睛可不會騙人?!?/p>
窗外的麻雀啁啾不停,海歌臉頰發(fā)燙,卻不是被太陽曬的。下課后他們?nèi)ゲ賵錾⒉剑笾懽咏屑竞偷潱骸澳銢]什么話要對我說?”
海歌仰著腦袋,杏眼里露出狡黠的光。季和禎看了一會兒,低頭吻了吻她的發(fā)頂:“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海歌心愿得逞,笑容漾進眼睛里,甜蜜地應道:“好呀?!?/p>
07
季和禎畢業(yè)后沒有從事有關歷史的工作,被父親半逼迫半引誘地弄進了投行。他人聰明,雖不是專業(yè)領域,卻也肯耐心地學一學,上司看著他家里的面子也肯提攜,不過一年,就做出了相當漂亮的成績。
從前穿著板鞋跑遍全城的少年,如今也學會了打領帶、戴袖扣。海歌看他穿正裝,總被迷得七葷八素。每每季和禎去古董店接她,她都故作夸張地趕人:“別進來,別進來,神仙下凡當心驚著我這一屋子寶貝?!?/p>
拿到第一筆獎金的那天,季和禎給海歌買了人生中第一雙高跟鞋。她以前是一件牛仔外套便能過一季的人,冷不丁被季和禎帶到奢侈品店,一心只想著顯擺。逞強選了最細最高的跟,燈光一打,水鉆閃閃發(fā)亮。
海歌硬把自己塞進那雙華而不實的鞋子里,小心翼翼地邁開步子,沒走多遠就崴了腳,后來還是季和禎背著她去停車場。海歌十分得意地趴在他背上,忍不住唱了兩句小曲。以前她動不動便嫌鄰居聒噪,那日卻恨不得戴上喇叭,好讓全世界都知道她有多開心。
秋天結(jié)束之前,季和禎帶海歌去見了自己的父母。按照惡俗小說里的套路,她這樣的灰姑娘總會遇見個看重門第的婆婆,動不動便甩一筆巨款做分手費。海歌心里忐忑,站在門外頗為踟躕。
季和禎在一旁笑她:“你也有今天?!?/p>
最后還是季媽媽親自迎了出來,她保養(yǎng)得極好,一身剪裁合體的套裙,既有美國人的熱情,又有中國人的體貼。拉過海歌的手笑得一臉親切:“我就說嘛,找我們中國的媳婦兒才好?!?/p>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盤子熱熱鬧鬧地擺了一桌。季媽媽活潑,聊起季和禎幼時的趣事,語氣間滿是溺愛:“你不知道,安迪是個早產(chǎn)兒,剛生下來時皺巴巴的像個猴子,丑得我差點兒產(chǎn)后抑郁?!?/p>
海歌在一旁抿著嘴笑,季和禎臉上掛不住,拖長了聲音叫一聲“媽”。季媽媽眼里的愛滿得要溢出來,嗔怪道:“你害羞什么?海歌又不是外人。”
她自顧自地往下講:“安迪生下來就有心臟病,我和你叔叔都嚇壞了。找了最好的醫(yī)生來給他診斷。”回憶起往事,季媽媽不免感慨,講到動情處幾乎要落下淚來,“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活不長了,小心翼翼地照顧著,不許他隨便出門。他沒怎么上過學,功課都是我親自教的。后來因為人種的關系,覺得國內(nèi)的心源更匹配一些,便特意回國做了手術,還好恢復得成功,現(xiàn)在也是個完全健康的孩子了。”
海歌心里的疑團漸漸散開,難怪上次店里出事,季和禎才跑了十幾分鐘就難受起來,原來,他竟有一顆如此矜貴的心臟。
08
從季家出來后天已黑了,季和禎送海歌回家,兩人照例在樓下溫存。海歌忽然把耳朵貼在他胸膛上,季和禎不明就里,張著胳膊問她:“怎么了?”
“我想聽一聽你的心跳?!?/p>
季和禎深呼吸了幾下,心跳猛然快了起來,一聲一聲沉穩(wěn)有力。海歌貼在他懷里,仿佛世界都只剩下這原始的律動。她仰起頭問季和禎:“你的心源是從哪兒來的?”
“器官捐贈實行的是雙盲政策,我也不知道是誰提供的心臟。”他的表情不大自然,兩只手下意識地扣在一起。
月光下海歌的臉一邊亮一邊暗,她眨了眨眼,堅定地看著他:“季和禎,你撒謊?!?/p>
季和禎雙手扶著海歌的肩膀,急切地解釋:“海歌,我不是有意瞞你,我只是怕你擔心。做手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健康的人了。”
慌亂之間,季和禎的口袋里掉出個方方正正的盒子,被黑色絲絨包裹著,一看便知是戒指。他的語氣近乎哀求:“我們不提過去的事好不好?海歌,你知道我是打算和你結(jié)婚的?!?/p>
海歌仍然仰著頭,面無表情地叫他的全名:“季和禎,你的心源是從哪兒來的?”
最終還是季和禎敗下陣來,他垂下眼睛,低低地開口:“捐贈人是個中國男孩,名字叫海歡?!?/p>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海歌還是忍不住落下一行清淚。七年前,她慌慌張張地從教室趕到醫(yī)院,又快跑著穿過長長的走廊。海歡靜靜地躺在床上,旁邊的心電圖還顯示起伏。她貼在他的胸膛上,屏住呼吸捕捉心跳,微弱的律動一聲一聲鉆進耳朵,舅舅撕心裂肺地對著護士喊:“他還有心跳??!你怎么能說他死了?!”醫(yī)生低聲安慰他并耐心地同他解釋腦死亡,并出示了海歡上大學期間簽的《器官捐贈志愿書》。
海歌沒有落淚,魔怔了一樣在醫(yī)院里徘徊,始終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不然怎么一夜之間,三個最親的人都離她而去?經(jīng)過手術室門口的時,她聽見醫(yī)生對身旁的女人說:“那孩子已經(jīng)確認腦死亡了,他的心臟和您兒子匹配成功,我們盡快準備手術,心臟越新鮮,手術成功率就越高?!?/p>
女人連連點頭,兩只手緊握在一起:“拜托您了?!?/p>
女人姣好的面容仿佛刻在海歌心里一般,一日比一日清晰,直到今天與季和禎的媽媽重疊在一起。
隔了這么多的日夜,她還是沒辦法接受。海歡走得凜然,海歌卻不能像他這樣無私。
季和禎還在一旁急切地解釋:“海歌,你聽我說,我媽她只是覺得同人種間的移植更容易成功,她不知道那個人是你哥哥,我瞞著他們查了當年的檔案,才知道了海歡的名字……”
海歌沒理會他的解釋,轉(zhuǎn)身進了狹小的樓道。季和禎這樣呼風喚雨的富家公子怎么會明白她的感受?她失去至親的那一年,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心臟,她獨自承受著痛苦時,他正在最美的年華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09
在季和禎的記憶里,海歌的性情就是從那時開始改變的。她沒提分手,反而痛快地答應了他的求婚,接過戒指的時候,海歌對著他粲然一笑:“季和禎,往后的日子,換你來補償我?!?/p>
海歌關了古董店,不再與舅舅家來往,徹底切斷了和過去的聯(lián)系?;槎Y上她披著白紗,優(yōu)雅地挽住季和禎的手臂。有位華裔老太太贊他們是金童玉女,海歌半玩笑半認真地道:“花了那么多錢裝了一顆別人的心臟,可不就是‘金童嗎?”老人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知該如何收場。
海歌從前雖然愛鬧,到底還有個限度。結(jié)婚后她愈加無法無天,任性得不成樣子。半夜十二點吵著要吃小籠包,季和禎跑了三個街區(qū)買給她,她皺皺眉毛嫌油膩,隨手丟進了垃圾桶里。
聚會上合作商的女兒和季和禎站得近了些,她便端起香檳就潑在了對方的裙子上。那女孩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小公主,嚷著要海歌好看。后來還是季和禎出面安撫,對方到底沒把海歌怎么樣。
眾人在背后議論紛紛,都說海歌鬧得季家不得安寧。公婆對她頗為不滿,季和禎卻默默縱著她胡鬧,他知道海歌心里有恨,以為她發(fā)泄出來便好了。
知道海歌懷孕的那天,季和禎激動得快落下淚來,他握著海歌的手柔聲商量:“往后不去酒吧了,好不好?”
海歌同他相識十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命門在哪兒:“季和禎,你少拿孩子來壓我,我本來就不想要他。”
季和禎無言,轉(zhuǎn)身去廚房給她沖安神的牛奶。他也曾想過離婚,可到底還是舍不得記憶里那個張牙舞爪的小姑娘。于是便只好一日一日地挨著,總以為自己能守得云開見月明。人前說一不二的高管,偏偏在海歌面前放下了那身雷厲風行的做派,對著她的任性節(jié)節(jié)敗退。
年末的時候,季和禎照例去醫(yī)院體檢。醫(yī)生拿著他的報告單沉吟半晌,面色沉重地宣布了他的病情。知道自己只剩五個月的時間,季和禎不僅不怕,反倒苦笑了一下,若是海歌知道了這消息,不知該有多痛快。他預設了很多個場景,只是沒想到海歌會哭。她甕聲甕氣地嗔怪:“你要是死了,我可不會替你養(yǎng)孩子?!?/p>
這樣任性的話,只有她能說得出來。季和禎偏頭看了她一眼:“海歌,這件事我說了不算?!?/p>
季和禎忽然想起來,從前他陪海歌進貨,二十歲的海歌窩在他的副駕駛座上:“等這一車的貨全賣出去,我就是整個唐人街最有錢的富婆了?!?/p>
那時候他總喊她小姑娘,而今她也不是個小姑娘了。恨天高踩得腳下生風,眼線畫得鋒利而流暢。
10
季和禎的身體狀況一日比一日差,開始只是定期拿藥,后來干脆住進了病房。晚期心力衰竭是沒辦法痊愈的病。季和禎倒是不怕,這十幾年本就是從死神手里奪出來的,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法親眼看著孩子出生。
海歌站在病床前跟他賭氣:“你要是死了,我就把小孩送給福利院。”
季和禎勉強扯出一個笑:“不要講這樣孩子氣的話?!?/p>
他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到最后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海歌躲在家里不肯出去,無論誰勸都不邁進醫(yī)院的門。季和禎去世的那天,她訂了回國的機票,急匆匆地離開,連葬禮都沒參加。
人人都說海歌冷血無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法繼續(xù)待在加州了。處處都是關于季和禎的回憶,紅杉木是他,金罌粟是他,州立博物館前的雕塑是他,唐人街擁擠的人潮也是他。
回國后海歌又撿起了老本行,在夫子廟開了一家紀念品店,賣些仿金、仿銀的小器具。她坐在柜臺后看店,十月的涼風迎門灌進來,有人過來問花瓶怎么賣,一看便知是不會買的主顧。
海歌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季和禎經(jīng)過她的店門,走進來問她銅雀怎么賣。
海歌后來才知道,季和禎不是不識貨,而是故意要幫她一把。他一直惦記著把心臟捐給自己的男孩,特意找了私家偵探尋到海歌的下落。知道她缺錢,又怕直接給錢會傷了她的自尊,便故意裝成不識貨的樣子在她店里亂轉(zhuǎn)。
海歌被生活壓得悶悶不樂,季和禎就變著花樣逗她開心。看展覽、包餛飩,看起來是他的私心,其實是為了給海歌找點兒事做,免得她獨處難過。
孩子奶聲奶氣的詢問拉回了海歌的思緒:“別人家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沒有。媽媽,我的爸爸是什么樣子的?”
海歌托著腮思索了一下:“你的爸爸啊,是個又笨又壞的人。明明不愛吃辣,卻說自己特別喜歡水煮魚;明明不會發(fā)火,卻要在下屬面前裝成兇巴巴的樣子;明明可以當面告訴我的話,非要寫在日記里等我發(fā)現(xiàn)……”海歌強忍著眼淚,用力吸吸鼻子,“你的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
海歌看著兒子圓乎乎的臉蛋,眼睛像他,鼻子像他,嘴巴像他,活脫脫是一個小季和禎的模樣。也許,她才是那個又笨又壞的人。明明很喜歡他,卻非要裝成討厭的樣子,日日跟他賭氣,等他永遠離開后,才開始在心里反復地后悔。
海歌那晚做了一個甜蜜的美夢,夢里她又回到了二十歲的時候,與季和禎一起坐在租來的小貨車上。季和禎做司機,她縮在副駕座上嚼口香糖。鉚足了勁兒吹出一個巨大的泡泡,然后等它在臉上破開。加州的陽光從來都那么好,照在人身上,仿佛永遠也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