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乍起

歸墟

作者有話說：寫過那么多故事里，“杯具”的結(jié)局多半來源于主人公們的執(zhí)念，所以，這次寫了一個放下的故事。筆下的人物們選擇了相互成全，因為這世界除了愛以外，還有許多重要的東西，比如，道義與責(zé)任。

那嘆息太過輕微，很快消散在風(fēng)里。

楔子

我再見到她，是在元寧二年，她身披銀甲策馬而來，率領(lǐng)寧州的十萬兵馬勤王。

淮陰侯已率叛軍攻到承明殿前，她卻不懼，攜十?dāng)?shù)名親衛(wèi)闖入叛軍陣中，一記銀槍將淮陰侯挑下馬。

小陛下原本容色沉靜，聽聞她趕來，禁不住起身，詢問左右：“長公主在何處？”

話音甫落，承明殿的殿門轟然打開，她捧著尚在滴血的木匣步入殿中，跪于丹墀之下：“逆賊身死，臣等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雪霽天晴，一束光照入殿內(nèi)，她靜靜地跪在那處，直到小陛下親自攙扶，方起身。她瑩潤如玉的面龐上沾著血污，眼底含淚：“陛下可還安好？”

她出身將門，長于深宮，蒙先帝恩惠，鮮少在旁人跟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而我唯一一次見她流淚，還是當(dāng)年在寧州時。

1.

熙和三年，北胡九萬騎兵南下攻打?qū)幹?，援軍尚未趕至，主將郁青守城半月，將北胡大單于斬于馬下，卻因傷重不治而亡。

郁將軍戰(zhàn)死的消息傳回京中，陛下屏退宮人，獨自坐在案桌前反復(fù)看那封軍報。中宮聞訊趕來，亦被拒之殿外。直到掌燈時分，陛下才出宣政殿，對跪于階下的中宮說：“皇后，朕去一趟寧州?！?/p>

陛下尚是皇子時，奉命前往寧州歷練，與郁將軍共事，二人曾有袍澤之誼。郁將軍戰(zhàn)死后，他唯一的骨肉被潛入城中的胡人擄走，下落不明。陛下迫切要去寧州，是想尋回那個孩子。

中宮遂指派一名女官隨陛下同去，以便照料郁將軍的遺孤，而那位女官，便是我。

入了寧州地界，目之所及皆是焦土，戰(zhàn)況甚是慘烈，寧州刺史主動請罪，并告知陛下，郁家小姐已于昨夜找到，如今被安置在別院養(yǎng)傷。

正值暮春，北地的垂絲海棠悉數(shù)盛開，侍女在院子里支了一張竹榻，那小姑娘眠在海棠花下，鬢發(fā)上落了一只粉蝶。

她梳著雙環(huán)髻，模樣不過八九歲，右頰卻敷著厚厚的藥紗。胡人細(xì)作被擒之前，用馬刀劃花了她的臉。

陛下站在連廊的盡頭，負(fù)手靜立，眼底似有溫潤柔和的光，他吩咐我：“郁小姐醒來后，你將她領(lǐng)來朕的住處?！?/p>

許是驚懼過度，她見到陛下后只安靜地行跪拜之禮，不肯輕易開口。陛下倒未介懷，合上兵書：“懷柔，朕與你的父親是舊識，你不必害怕?！?/p>

她乖順地頷首垂眉，依舊是一言不發(fā)。

陛下問她：“你可愿隨朕回去？今后由宮里的姑姑照顧你的起居，皇后若能見到你，必定歡喜得很。”

她思量許久，到底輕輕點了頭。陛下終于舒展眉頭，指著我道：“方才送你過來的這位姑姑如何？若是不中意，等到了宮中，朕讓皇后另擇人選。”

她走至我的身旁，牽住我的衣袖，再度點了頭。

后世史書對熙和三年這場戰(zhàn)役的記載不過寥寥數(shù)行，可她一生的命數(shù)，卻因此徹底改變。

陛下下旨追封郁青將軍為靖安侯，親自扶靈以示哀悼。那日她穿戴重孝，抱著父親的靈位跟在棺槨后面，一直埋著頭。棺槨下葬，她為父親的墳塋添上最后一抔新土，抬起紅腫的眼睛，臉頰兩側(cè)淚痕猶未干，我這才發(fā)覺她原是流了許多淚的。

興許是心有不忍，陛下上前輕拍她的肩，將聲線放柔，試圖安撫她：“懷柔，我會照顧你。”

他沒有用“朕”，卻用了“我”這個字，甚至連他都未覺察到這樣的稱呼很是不妥。

陛下遞去一塊素凈的錦帕讓她拭淚，她雙手覆面，終究嗚嗚地哭出了聲。

那是她唯一一次失態(tài)，自那之后，她又恢復(fù)成之前的模樣，再無多余的喜怒。

隨行的太醫(yī)說她受驚過度，興許要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聽完這番解釋，陛下轉(zhuǎn)首望向窗外，她正與侍女比踢毽子，即便是連贏數(shù)局，她依舊神情淡然，面上無半分喜色。自打陛下與她初見，她始終沉默不語，如一潭靜水，不似同齡的小姑娘那般朝氣活潑。

待整頓好寧州的諸多事務(wù)，陛下下令啟程，她只收拾出一個紫檀木匣，親手捧著上了馬車。陛下心生好奇，遂問她：“懷柔為何不多帶些行李？”

她搖頭不語，陛下向另一駕馬車行去，她忽然打起竹簾：“陛下。”

陛下應(yīng)聲回首，眸中有詫異，亦有驚喜。她啟開木匣，取出其中的木雕駿馬和刀劍：“這是爹爹做的，他說等我長大了，就能和他一起上陣殺敵。陛下，臣女還會有機會再回到這里的，對嗎？”

大梁有過女子為將的先例，可陛下親來寧州接她，正是因為害怕北胡人將仇恨傾瀉在她的身上，況且已出過意外，陛下斷斷不會再讓她回到這里。

看了看她右頰未愈的疤痕，遲疑片刻，他選擇先安撫她：“待懷柔的身體康復(fù)了，隨時都可以回寧州看看。”

2.

回京途中，天氣漸漸燥熱，她右頰的傷口不知何故紅腫潰爛起來，太醫(yī)亦是束手無策。

陛下每日過來探視，有時她瑟縮在被窩里，露出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眸，略顯幾分稚氣。與陛下熟稔之后，她才慢慢放下戒備，不再是從前那般冷清性子。偶爾陛下提及當(dāng)年與郁將軍同袍時的趣事，她被逗樂，微彎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可仔細(xì)一看，那黑亮的雙眸中分明籠著一層霧氣。

到底是剛滿九歲的小姑娘，聽說自己的臉以后會落下疤，她心中不免憂慮，卻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將這份擔(dān)憂掩藏起來，宛如一頭受傷的小獸，在陌生茫然的處境里只能黯然舔舐著傷口。

圣駕抵京的前夜，她推開小窗，兀自坐在床頭，仰頭望著銀盤似的明月。我夜里起身為她換藥，撞見這樣的場景不免驚訝。她輕聲道：“姑姑，你愿意與我說一說宮里頭那位娘娘嗎？”

陛下不好女色，除了先帝臨終前為他定下的皇后，再無其他妃嬪。她口中的“娘娘”，是指中宮。

我不常在鳳儀宮走動，于是把從相識的宮人那兒得來的傳聞悉數(shù)說與她聽，中宮賢淑寬仁，出身高門望族，始終心懷善意，待人溫和。

而這些，在之后的兩年里一一得到印證。

宮中尚沒有皇嗣，陛下與中宮待她視如己出，而她也終于從往日的陰霾里掙脫出來，眼角眉梢逐漸多了笑意。她的書法筆墨承襲中宮，每每耐不住性子端坐練字，中宮就用一枝嫩柳條輕抽她的掌心，佯裝嗔怒：“懷柔不肯好好念書，將來若是被世家公子們知道，恐怕沒有哪位敢娶你了?！?/p>

她悄悄縮回手，脆聲答道：“娘娘，臣女才不要從他們之中挑選夫婿，臣女日后若嫁，必定是嫁給一個蓋世英豪?！?/p>

中宮掩唇輕笑，抬手撫了撫她的發(fā)髻。

與京中的貴女不同，她不喜詩書字畫，對騎射武藝倒是頗感興趣。

熙和五年，南燕使團入京，進貢十?dāng)?shù)匹良駒。她一心想見識南楚的戰(zhàn)馬，陛下耐不住她的央求，準(zhǔn)許她挑選一匹小馬駒養(yǎng)來玩兒。

她相中的是一頭駿馬，通體雪白，無一根皮毛是雜色。南楚隨行而來的馴馬師面露難色，稟明陛下，說此馬尚未完全馴服，不適宜贈給郁姑娘做坐騎。

聽完馴馬師此言，她交還韁繩，眼眸微微垂了下去。

陛下瞧出她的失落，于是同她說道：“若你能騎上馬背，堅持一盞茶的時間，朕便把它賜給你?！?/p>

她命宮人尋來一把小匕首，揣在袖中，向駿馬走去。

中宮正要勸阻，卻被陛下制止：“由著她去吧，禁衛(wèi)軍在場，不會出什么意外?！?/p>

她順利地騎了上去，讓侍從撤去踏腳的矮凳。駿馬不甘束縛，奮力地想把她甩下去，她緊緊地抓著韁繩和馬鬃。就在駿馬抬起雙蹄的剎那，她取出藏在袖中的小匕首，刺入馬背。

一聲嘶鳴穿破長空，駿馬繞著圍場狂奔，中宮從未見過這般場景，慌亂地請示陛下，讓禁衛(wèi)軍上前把郁姑娘救出。

陛下沉默不語，握住中宮的素手：“她是郁青的女兒，膽量謀略自然勝過別的小姑娘。”他雖是這樣說，可我還是窺見了他攙扶皇后時雙手微微用了些力，似乎想以此來掩飾他內(nèi)心的緊張。

背上的傷口止住血后，駿馬終究力竭，跪伏在槽邊飲水。她躍下馬背，穿過紛揚的塵土向陛下和中宮走來。

彼時，她的鬢發(fā)被汗水濡濕，素色裙擺不知何時沾上了血跡，點點殷紅如梅，原本應(yīng)是狼狽的模樣，而她眼波中隱約有光芒流轉(zhuǎn)，竟平添幾分奪目的容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陛下亦看著她，有幾分出神，直到她行了一禮，請求陛下準(zhǔn)許她將此良駒獻與中宮。

陛下微怔，沉聲道：“懷柔不想要了？”

她點頭，望向中宮，視線駐留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臣女想把這匹馬駒獻給即將出世的太子殿下?！?/p>

熙和五年中秋夜，中宮順利誕下皇子，陛下大悅，取名璟。

次日清晨，她前去鳳儀宮探視，換了身緋色的衣裳，坐在梳妝鏡前發(fā)怔。我告訴她步輦已經(jīng)抬來，在殿外候著。

“姑姑，在這宮中，我素來信任你，如今有一件事，我想請你為我解惑。”她轉(zhuǎn)過首看著我，低低地嘆了口氣，“他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會像以前那般喜歡我嗎？”

“娘娘一向疼惜姑娘，視若己出，姑娘是個明事理的孩子?！蔽覊旱吐曇舻溃凹幢隳锬锂?dāng)真更憐愛自己的孩兒，姑娘需知道，那亦是人之常情。”

她若有所思，卻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起身走向殿外，娉婷裊裊，似一枝待放的芍藥。

那時她十一歲，入京兩載有余，太子謝璟出生，自此她不再是宮中唯一的孩子。

可直至許多年后，我才明白，她話中所問，并非中宮，而是陛下。

3.

中宮并未因小殿下的出世冷落她，待她一如往昔。因遭受過難產(chǎn)，中宮的身子自那以后就不如以往康健，小病不斷，她常在鳳儀宮侍疾，幫著照看小殿下。

小殿下與她十分親近，牙牙學(xué)語時，就會喚她阿姐。

陛下偶有抱怨，說郁姑娘在場，小殿下便不肯讓他抱。

“陛下近來操勞國事，眉頭緊鎖的，莫說阿璟，就是臣妾見了，也難免會有些害怕。”中宮打趣道。

陛下?lián)P眉一笑：“皇后何時學(xué)的這樣壞。”

年后，寧州頻頻傳來軍報，北胡滋事。陛下正因為北境的軍務(wù)調(diào)動煩憂，郁姑娘又帶著請求主動尋到了他，她想請陛下挑選一位武師，教她騎射。

“原本很早之前就想為此事求見陛下，但娘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阿璟年歲尚小，故耽擱了兩年。”她解釋說，“臣女今年十三歲，學(xué)武是有些晚了，但是，較常人多付出數(shù)倍努力，興許還是可以趕上的……”

宮燭即將燃盡，忽地爆出一簇火焰，轉(zhuǎn)瞬而逝，殿中的光線暗淡下去，越發(fā)襯得陛下的神色晦暗不明。

“想學(xué)武藝，要吃很多苦頭，你父親必定也曾同你說過一些，懷柔，你可有考慮好？”他試圖溫言勸阻她，“朕知道你心系故土寧州，可私心里，朕并不希望你回去。朕想在京中為你擇一位夫婿，想見到你往后一生平安順?biāo)欤绱?，才能對得起你父親為國捐軀的一腔赤誠與熱血?！?/p>

她再度叩首，哀聲央求：“這是臣女的心愿，還望陛下成全?！?/p>

“此事朕不會應(yīng)允，你回去吧。”他語氣生硬，顯然染上了不快。

據(jù)悉，郁姑娘離開承明殿不久，陛下失手打翻一個青玉筆筒，卻勒令宮人不得送去修補?；屎蟮弥?，一半憂心，一半勸說：“雖說大梁民風(fēng)開放，女子亦能習(xí)武入兵營，可此事未免太過冒險，萬一傷著哪兒怎么辦呢？莫說陛下不允，便是本宮，也絕不會讓你去的。”

“臣女知曉，可我無法做到像娘娘這般端莊賢淑，也不甘愿就此一生被困在京中。”她抬起眸，淺笑著，“不知娘娘可曾見過北地連綿千里的雪原，家父在世時，曾帶我策馬深入雪原獵狐。其實我真正向往的，是這樣無拘無束的生活呀?！?/p>

中宮從未去過北地，嫁給陛下后更是鮮少離開帝京，她沒有親眼見到過雪原獵狐的場景，可她到底為郁姑娘去求了陛下。或許是被郁姑娘的一番話觸動，又或許，是遺憾自己再無機會感受那般愜意。

陛下終是應(yīng)允，挑選出一位品行武藝皆出眾的將官，命其入宮傳授騎射。

畢竟她深受陛下與中宮喜愛，身份更為尊貴，那位大人不敢太過嚴(yán)苛，唯恐傷到她。即便如此，她依然吃了許多苦頭，每次到鳳儀宮請安，中宮見到她又消瘦一些，總要心疼好一會。

“娘娘，這是習(xí)武之人必經(jīng)的，您去問問陛下，陛下當(dāng)年由先帝親授，恐怕比我要辛苦得多呢?！彼粍勇暽赜靡滦湔谏w住手臂上的瘀痕。

中宮容色微微有變，旋即恢復(fù)如常，溫婉地笑著：“本宮從小長在深閨，家中兄弟皆是文臣，哪里懂得這些。懷柔喜歡，盡管去學(xué)?！?/p>

她含笑點頭，這時小殿下?lián)涞剿母?，央求著她陪自己一塊玩耍。也許她很快就忘記了她與中宮的這番談話，也未曾意識到，她提到陛下的次數(shù)，越發(fā)地多。

陛下喜愛她，這是全宮上下都知曉的事，她被帶回來時不過九歲，這些年來陛下悉心教導(dǎo)她，將她視為己出，甚至提出要親自教授她騎射。

起因是一個午后，陛下經(jīng)過后苑，見她在練劍，索性在旁觀摩了一陣。她舞了個劍花，以一記凌厲的招式收尾，陛下蹙眉，挑了一把木劍上前：“與朕比試?！?/p>

她起初心有猶豫，擔(dān)心不慎傷到陛下，十招之后，她敗下陣來，拄著劍單膝跪地。

“你學(xué)的東西太過花哨，觀賞可以，如果到了戰(zhàn)場，只會讓你送命更快?！北菹驴戳怂谎?，朝她伸出手，“你若真心想學(xué)好，待朕空暇時，可略微指點你一二?！?/p>

此事竟遭到中宮的勸阻，原因無他，陛下即位后勤于國事，身子骨不再像少年時那般強健。

可陛下思量一番，還是決定親自教授郁姑娘，在他看來中宮太過多慮，況且當(dāng)年他在寧州與北胡人交手?jǐn)?shù)次，他清楚真正的戰(zhàn)場是什么樣的環(huán)境。

他待她終究是與旁人不同，許是對她父親的死心存愧疚，又或者因為他欣賞她骨子里那份堅韌，以及對廣袤天地的向往。

我曾見到過他教郁姑娘開弓射箭，耐心地為她講解每一步驟。她試了數(shù)次，仍拉不滿弓，于是他搭上她的手，將她如何一點一點施力。她的雙頰頓時染了煙霞，比宮苑內(nèi)的灼灼海棠更為明艷動人。

中宮攜小殿下前來，她只站在遠處靜靜地觀摩，唇邊有淺淺的笑意。

4.

最早窺破郁姑娘對陛下生出情愫的，并非她自己，而是中宮。她將這個秘密隱藏得很好，直到熙和六年，她身染重疾。

誕下小太子后，中宮的身子便垮了下去，早先兩年里用名貴藥材養(yǎng)著，倒沒教陛下覺察出異常。春末，她去長清寺祈福，給流浪至京中的一群小乞丐分發(fā)了些吃食，回宮以后便無故發(fā)熱起來。

不久之后，京中爆發(fā)小規(guī)模時疫，太醫(yī)診斷后告知陛下，中宮染上的正是疫疾。

她自知此病傳染迅疾，于是遣走了鳳儀宮的宮人，除兩個老嬤嬤外，不愿再見其他人，就連陛下，亦被婉拒殿外。

小殿下尋不到母親，整日啼哭，郁姑娘徹夜抱著他，在含涼殿來回踱步，直到把他哄睡。那時寧州來報，胡人南下已成定勢，陛下亦需要為北地即將觸發(fā)的戰(zhàn)事煩憂。

不過短短半月，陛下的鬢邊就白了數(shù)縷頭發(fā)，格外醒目。

處理完政務(wù)，陛下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鳳儀宮，中宮雖不愿見他，但到底阻攔不住。他衣不解帶地照料她，為她讀書解悶，可他斷然拒絕了她提出的廣納后宮的請求。

為此，陛下甚至與中宮置氣了數(shù)日。

郁姑娘聽說了此事，她抱著小殿下站在含涼殿外，眺望天際萬里云霞。夜風(fēng)拂來，我聽見她輕嘆：“姑姑，一定是我太貪心了，所以上天才會懲罰我，才會想著把娘娘從阿璟和我的身邊帶走?！?/p>

那嘆息太過輕微，很快消散在風(fēng)里。

仲夏時節(jié)，京中的時疫已控制住，中宮的病仍無起色。大抵知曉時日無多，她召見郁姑娘和小殿下，遠遠地隔著一道簾子，交代了諸多事。

小殿下很乖，沒有再哭鬧，軟軟糯糯地央求母親抱他。過了良久，中宮終于出聲，交代乳母：“把太子殿下帶出去吧?！彼層艄媚锪粝?，是有一些話要單獨說與她聽。

她說起昔年在宮宴上初見尚是先帝九皇子的陛下，她與郁姑娘年歲正相仿，說起她養(yǎng)在閨中，就已聽聞她未來夫君在寧州大敗北胡鐵騎的赫赫威名……

最后她提到陛下：“懷柔，這樣的請求必定令你難堪，若你愿意，往后可否請你好生照顧他……”

“娘娘?！彼驍嘀袑m，拂開簾子向中宮走去，跪在床邊，“北地的風(fēng)俗，女子及笄時，其母親會親手折下一朵花，插在她的鬢邊。臣女路過后苑時瞧中一枝木蘭，想請娘娘為我插上。”

中宮怔了片刻，方拾起那朵含苞帶露的木蘭，替她插在鬢邊，輕聲說：“既然如此，也好。”

我十分清楚，她放棄的，是唯一，也是最后可以去到他身邊的機會。

之后，陛下正式收郁姑娘為義女，下旨冊封為懷安公主。她的及笄禮定在次年開春，由中宮親自主持，禮部代為操辦，這亦是陛下的意思。

中宮薨逝于熙和六年的一個冬日，縱然陛下想盡一切辦法，依舊無法挽留住她日漸凋零的生命。

那日落了一場雪，后苑的梅花凌寒盛開，陛下提出帶她去賞梅，她笑著應(yīng)允，說病了數(shù)月，得好生梳妝打扮，才能去梅園。

陛下便一直在外殿等候，過了許久，中宮仍未出來，他進去尋她，卻見她和衣躺在榻上，安詳?shù)厮?/p>

5.

中宮逝世后，陛下大病了一場，宮中沒有其他妃嬪，小殿下尚年幼，郁姑娘便常在御前侍疾。

陛下病得糊涂時，低聲喚中宮的小字，她俯下身，用素凈的帕子為他揩去額頭上的涔涔冷汗。她的動作是那樣輕柔，似是害怕驚醒他，迫使他再度面對他不愿提及的現(xiàn)實。

承明殿的冬夜清冷漫長，因她的到來，似乎又多了一絲生氣?？伤龔膩碇辉谒鴷r陪在殿內(nèi)，陛下醒后，見到的便只有留守殿中的小黃門。

次年開春，陛下的病才漸漸好轉(zhuǎn)起來。

她的及笄禮是在一個飛花如雪的春日舉辦，由先帝的周太妃為她加笄，朝中命婦皆入宮觀禮。她已初長成，眉目婉約，烏發(fā)如瀑，面上化著淡淡的妝容，如一朵綻開于清水之中的芙蕖，別致淡雅。

周太妃將木蘭發(fā)簪斜斜地插入她綰好的發(fā)髻，她微微頷首，不經(jīng)意間抬眸，與陛下的視線相觸。他依舊是那樣溫和地望著她，如當(dāng)年寧州初見，站在遠處端詳那睡在海棠花下的小姑娘。

這一切到底是不同了，他給予她庇佑，令她度過了六年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可也只能到這里為止。

郁姑娘及笄之后，陛下著手為她挑選夫婿。

明明京中有那樣多品貌俱佳的世家公子，陛下閱過名冊，卻無一滿意的人選。

她鮮少再去承明殿，與陛下之間早已生出男女之防。大多時候，陛下過來探視小殿下，她才會見到他。

中宮離世后，小殿下只愿和郁姑娘親近，便隨她一同住在含涼殿。她取出封存已久的幼時玩具，教他如何排兵布陣，與他說起陛下當(dāng)年深入胡人腹地重創(chuàng)北胡騎兵的舊事。

小殿下擺弄著木雕駿馬：“阿姐，父皇真的這么厲害嗎？”

她撫了撫他覆在額前的細(xì)發(fā)，柔聲說：“陛下一直都很厲害，等阿璟長大，要像陛下一樣做一個明君，為大梁開創(chuàng)新的盛世?！?/p>

她不知道她說這番話時，陛下就在殿外，瞧見她正與小殿下玩耍，故沒有讓宮人傳報。她兩頰微醺的緋色，眼底的溫柔水光，悉數(shù)被他窺見。

“懷柔很喜歡阿璟?！北菹碌吐曢_口，這話是說與我聽的。

我向他行了一禮：“懷安公主與殿下一塊長大，定是感情深厚。”

“懷安公主。”他喃喃道，似是過了片刻，才想起這是他賜給她的封號。

過了數(shù)月，他終于為她擬定駙馬人選，是沈相的長子，名喚沈清和，生得儒雅清俊，去年高中狀元郎，現(xiàn)如今在禮部領(lǐng)著文職。

說來也巧，郁姑娘的及笄禮由他經(jīng)手操辦下來，那一個木蘭發(fā)簪，亦是他督促匠人打造。

在此之前，他曾入宮覲見陛下，途經(jīng)太液池，郁姑娘正在教小殿下作畫，微風(fēng)將一張畫紙吹落水中，他恰巧站在岸邊，于是瞧見了畫中的木蘭。

興許世間所有邂逅都帶著些許傳奇，她與沈清和的相遇便是如此。

陛下問及她的想法，她垂下眼眸，聲音里辨不清喜怒：“臣女相信陛下識人的眼光，故，沒有異議?！?/p>

在陛下的安排下，她與沈清和見了一面，如所有人猜想的那般，他們甚是般配，宛若一對璧人。

但我知道，她并不歡喜，她對沈公子展露笑顏時，那笑意虛虛浮著，未曾落在眸底。

她的心底已經(jīng)有了另一道影子，縱然沈清和的才情冠絕京中，亦再難容下。

6.

她尚在為中宮服孝，依照禮法不得在此期間成婚，故婚期定在兩年以后，她嫁給沈家之前都將長居宮中。

自那以后，她迷上抄寫經(jīng)文，除了教導(dǎo)小殿下的功課，余下時光都陪伴在青燈前，為陛下和小太子祈福。

宮中歲月漫長，秋雨琳瑯時，她坐在窗下翻閱那一卷卷抄好的經(jīng)書。微風(fēng)和著冷雨飄了進來，秀麗的簪花小楷暈染成一團模糊的字跡，她伸手撫過，問我：“姑姑，我來這里多久了？”

“公主是熙和三年入的含涼殿，到如今已七年有余?！蔽业吐暩嬖V她。

“不過才七年，恍惚間還以為度過了大半生呢?！彼α诵?，“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豐收富足，寧州戰(zhàn)事頻頻告捷，望來年也能如此?！?/p>

熙和十一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要早許多，初立春，城外伽南寺的桃花灼灼盛開，京中相士卻說這是兇兆。

正是此時，陛下與她的流言悄然滋生，起初只是在市井間流傳，漸漸傳入宮中，說陛下鰥居的這兩年里皆是與她行茍且之事。

她聽了，倒也不惱，用朱筆圈點完小殿下臨摹的墨寶，喝了口清茶，方說道：“我有時倒真的希望自己能有他們說的那般不堪。”

愛一個人是可以自私的，她有太多顧慮，終不能遂愿。

中宮歿后，她在伽南寺中供奉了一盞長明燈，每月按時去寺中捐贈香油錢。這日她從青云峰下山，路過芳菲桃林，天色向晚，林中已無多少行人，她索性駐足觀賞了一陣。

遠處次第傳來跫跫足音，為避免與他們相遇，她攜我行入桃林深處。

來者是幾位在京任職的年輕公子，他們閑談了一番朝中之事，其中一人嗤笑：“話說那懷安公主姿容出眾，面上雖有舊傷，仍難掩清麗之色。只可惜早已被人染指，沈兄當(dāng)真敢娶這樣一房嬌妻？”

片刻后，我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他緩緩而答：“陛下賜婚，我沈家又能如何？只得好生供著，陛下想起時，一頂軟轎將其送入宮中即可。”

我尚未做出反應(yīng)，她徑直拂開花枝，向那些人走去，面上凝著霜色，揚起手掌狠狠地?fù)澰谏蚯搴团c那位公子的面頰上：“私下詆毀國君，這便是我大梁朝堂的后起之秀?！?/p>

應(yīng)是被她的驟然出現(xiàn)驚到，他們俱屏息伏跪在地。她靜靜地站在那處，沒有繼續(xù)斥責(zé)，身影纖瘦伶仃，過了許久，她才低聲喚我：“姑姑，我們回去吧?！?/p>

7.

她執(zhí)意要與沈家退婚，陛下問及她原因，她卻對伽南寺外的經(jīng)歷緘默不言。

陛下終于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親自審問當(dāng)日陪同的宮人，知曉了事情的始末。

沈清和被調(diào)往南地治理水患，明遷實貶，而那日在場的幾位年輕官員接連領(lǐng)了罪罰，被逐出京城。

言官上書直諫，不乏言辭激烈者，陛下將那些奏疏盡數(shù)投入炭爐，竟是連一封也沒有閱過。

從此她長居含涼殿，不再外出，小殿下尚不明白發(fā)生了何事，牽了牽她的衣袖：“春光甚好，阿姐為何不愿陪我去騎馬了？”

她望著小殿下，滿眼都是溫柔：“如果我離開這里，阿璟能照顧好自己和父皇嗎？”

小殿下仰頭，認(rèn)真地道：“阿姐為何要走呢？”

她無從回答，只抱了抱小殿下。

我清楚她真正的顧慮，陛下已經(jīng)為她承擔(dān)太多罵名，他是位勤政愛民、廣施仁政的皇帝，日后定能在史書上留下明君的美譽，她不愿讓他有任何的污點。

她請求前往寧州，陛下自是不允，避而不見，此事僵持許久，最終她還是迫使陛下妥協(xié)。

在承明殿，她當(dāng)著陛下的面用銀剪子剪下一頭如瀑的烏發(fā)，以此明志。

他十指緊緊地抓著扶手，骨節(jié)因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似是在極力壓抑怒火，冷聲問她：“你當(dāng)真想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藏起對他的愛慕，可還是致使他因此受到攻訐，她所能想到的，便只有離他遠一些，再遠一些。

“陛下與中宮撫育我多年，寧州正值用人之際，臣女愿為陛下分憂，便當(dāng)是報答陛下恩情?！彼钌钸凳?，為自己找了一個并不高明的借口，“我會成為陛下最鋒利的劍，讓狼煙烽火遠離大梁的國土?！?/p>

他到底還是讓她去了寧州，賜她一個軍中閑職。她離京那天，下了一場大雨，他沒有為她餞別，我從宮外回來，他依然獨坐在承明殿中。

涼風(fēng)入殿，吹滅了燭臺，他的面容沉入黑暗中，越發(fā)冷峻。

“她當(dāng)年到我的身邊時，也就這么大一點兒?！彼焓直犬嫞切揲L的手忽地停在半空中，慢慢垂了下去，“紫洛，去含涼殿把太子接過來吧。”

即將出殿那一瞬，我抬起眸，只見他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物什，依稀是木頭雕成的一匹駿馬。

尾聲

她去寧州以后，竟當(dāng)真立下軍功，慢慢升了官職。

第三年時，她隨寧州軍出征塞外，單槍匹馬生擒了北胡的左賢王。寧州大捷后，她寫信回京，未請嘉獎，只告知陛下，她受了一點小傷，需要休養(yǎng)半月。

陛下?lián)乃膫麆?，加之小殿下思念長姐，于是命我隨小殿下一同去寧州探視。她傷得厲害，后背數(shù)處砍傷，除了為她換藥的婢女，身邊只有一個名喚薛衡的文書在打點照顧。

哄走了小殿下，她小聲問我：“姑姑，陛下的病如何了？”

她走后不久，陛下患上咳疾，斷斷續(xù)續(xù)地吃著藥，未見好轉(zhuǎn)，我如實地把情況告訴了她。

“我從小就希望能嫁一個英雄，后來便遇見他?！彼弥父鼓﹃鍎Φ幕y，眼底依稀泛著水澤，“可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他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英雄，他還是大梁的皇帝，天下百姓的君王，更是娘娘臨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人?！?/p>

淚珠次第掉落在劍身，發(fā)出幾聲輕響，如長劍在無力地悲鳴。

她說：“姑姑，我從未后悔過，可我不能讓他遭受莫須有的非議。對他的愛慕，便只能到此為止?！?/p>

又過一年，陛下去世，她奉命駐守寧州，未見到他最后一面。

元寧二年秋，靖安侯謀反，她千里回京勤王，將逆賊斬于馬下。后來在含涼殿中，她與我談起數(shù)年過往，說寧州苦寒，幸而遇見薛衡，他對她多加照拂。

夜色漸深，她起身離去，我出聲將她喚住，她回眸淺笑：“姑姑還有何事？”

我撫了撫藏在袖中的那幅畫卷，向她行禮：“長公主日后定要珍重?！?/p>

直至最終，我還是沒有告訴她，陛下去世后，宮人曾尋出他生前所作一幅畫，畫中女子身披戎裝、眉眼盈盈，像極了她。

她興許早已放下，興許又還沒有，但她已覓得良人，無須再困囿于舊事前塵。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