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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桃(六)

    2018-02-26 13:39:28柏夏
    飛魔幻B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蒲桃裘德玉佩

    柏夏

    上期回顧:這著了魔的感覺,是喜歡吧?龍成謹(jǐn)把受傷的蒲桃接回府中,又是喂藥,又是陪伴,仿佛能這么一直歲月靜好下去,卻不料被管家戳破了他對蒲桃的喜歡。龍成謹(jǐn)羞到跳腳,細(xì)思之下,他忍痛決定送走她,不見不念。

    第四章??云中誰寄錦書來

    (一)

    蒲桃自被活埋以來第一次清醒,已是兩個月后。

    她醒來后很久,仍是覺得渾渾噩噩,久久回不過神。身上的傷口結(jié)了大大小小的痂,有些甚至已經(jīng)脫落了大半,但她全身的骨頭還跟散了架似的,提不起絲毫力氣。她只能躺在床上,用眼睛打量著四周。

    這是一間木屋,不算大,四周的陳設(shè)簡陋,床帳和桌椅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雖然破舊但很干凈,一絲灰塵也無。當(dāng)中的橫梁上懸掛著一排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玉米串,一旁的墻上掛著干癟的紅辣椒,角落里堆滿了柴火,導(dǎo)致空氣里充滿著煙火氣。另一側(cè)墻面上則掛著一件巨大的破爛蓑衣,邊上的矮桌上還放著一頂同樣破爛的斗笠。這間屋子的主人似乎遭受風(fēng)吹日曬,靠做體力活為生。

    這是哪兒?

    蒲桃思疑許久,仍不得解。她用盡力氣撐起身子,想要下床走一走,卻發(fā)現(xiàn)雙手剛一用力,就傳來鉆心的疼??粗约豪p滿紗布的雙手,蒲桃想起來了,當(dāng)日在牢房里,自己的雙手沒少受罪。

    “你終于醒了!”隨著推門聲響起,傳來一道中氣渾厚的女聲,她的語氣里充滿了驚喜,聽得出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

    蒲桃側(cè)頭,便見門邊站著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嬤嬤,她穿著粗衣麻布,腰間系著圍裙,手里左右各拎著兩條肉。蒲桃在記憶里搜尋一番,想不起來此人是誰,但又覺得她的聲音熟悉得緊。

    “你是……”蒲桃問她。

    “你就叫我卓媽吧!你昏迷了大半月,都是我和卓毅在照顧你?!?/p>

    “卓毅是?”

    “我兒子?!弊繈屝α诵?,趕忙將肉條放在角落的木盆里,雙手在滿是油污的圍裙上擦了擦,立即又走出門去。

    不一會兒,她就從屋外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藥,將藥碗往蒲桃床邊一放,緊接著又道:“剛熬好的補(bǔ)藥,等稍放涼些就趕緊喝了!你身子弱,得多補(bǔ)補(bǔ)!”

    蒲桃道謝,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力不從心。卓媽見狀,連忙上前將她扶起,又往她身后墊了兩個枕頭。

    “謝謝?!?/p>

    蒲桃的鼻息里充斥著卓媽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皂角和熏肉氣息混合的味道,不算好聞,但讓她感到安心。

    曾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為照顧重病的父親,她打過無數(shù)份工,為大戶人家浣衣也是常有之事。那時,她身上亦是同樣的味道。

    卓媽微笑地盯著蒲桃的臉,眼睛瞇成一條縫,似乎極為歡喜。蒲桃被她盯得有些無所適從,剛想問她這是哪里,卻見她左手端起碗,右手?jǐn)噭由鬃樱S后用盡力氣試圖將藥吹涼。她的動作溫柔而有力,讓蒲桃想起了兒時,母親仍在世時的模樣。

    蒲桃鼻頭一酸,突然說不出話來。

    對蒲桃泫然欲泣的模樣,卓媽渾然不覺。她自顧自地吹了一會兒,舀了一勺湯藥,自己先嘗了一口,發(fā)覺溫度適宜,才遞到蒲桃眼前:“來,快把藥喝了。”

    這一句話,蒲桃在夢里聽到過很多次。她下意識地張開嘴,苦澀的藥汁入喉,是熟悉的味道。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覺得卓媽熟悉了。

    這段日子,她雖然在昏睡,耳朵卻能依稀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鼻子里也能聞到她們身上的味道。卓媽雙眸明亮,散發(fā)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慈祥和藹。如今卓媽的身影與昏迷時腦海里的殘影相結(jié)合,讓蒲桃對她十分有好感。

    蒲桃由衷地感到感激,顧不得道謝,一口接一口地將藥喝完,才問她:“這是哪里?我……還在太平府嗎?”

    “當(dāng)然了!我們都是宋府的家仆,在城外莊子上做活兒?!弊繈屟壑虚W過一絲驚訝,隨即笑道,“不過這里是太平府外城,不在城內(nèi)。對城內(nèi)人來說,并不算京城。”卓媽說著,推開了窗戶。

    窗戶外,樹枝上的樹葉發(fā)黃,有些已經(jīng)落下在地上鋪了一層金黃,已是深秋時節(jié)。各家整齊的木質(zhì)房檐下,都垂著過冬用的食材,一股熏肉的味道在空氣里彌漫,給人一種凜冬將至的感覺。

    卓媽順手取下雞毛撣子,一邊裝模作樣地拍打桌子,一邊問她:“你是城內(nèi)人嗎?為什么會這樣問?”她的眼睛偷偷打量蒲桃,面色有些擔(dān)心,卻又似乎不想讓蒲桃察覺。

    蒲桃神色迷茫,根本搞不清狀況。許久后,她才搖了搖頭,說:“我是外鄉(xiāng)人?!?/p>

    卓媽松了一口氣,隔閡感瞬間消失,笑靨如花地道:“早說呀!我還以為你是城內(nèi)哪家的大家閨秀,生怕怠慢了你!”

    “怎么會?你們待我很好。”蒲桃睜大了眼睛,疑惑地說,“是您救了我嗎?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蒲桃最后的記憶停留在牢房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牢房出來的,也不知道卓媽對她的事情知道多少。她現(xiàn)在唯一的感覺就是后怕。

    當(dāng)日的自己魯莽沖動,無牽無掛,但現(xiàn)在,自己住在卓媽家里,受了她的情,承了她的恩惠。蒲桃就不能不替她們著想。她怕劉子昭殺人滅口,打擊報(bào)復(fù),傷害無辜。

    卓媽放下雞毛撣子,重新坐回蒲桃身邊,給她掖了掖被子,安慰道:“你不要多想,過去的事情現(xiàn)在不記得,興許以后就會想起來呢?你受了重傷,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養(yǎng)好身子!”

    “……嗯?!逼烟疫t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兒將你救回后,你便一直住在此處,已近兩個月。至于具體的事情經(jīng)過,你得問他才是?!弊繈屔斐鍪种福巴饽敲匆恢?,“喏,他剛下工回來了。”

    蒲桃順著她的手指方向望去,便見一個約莫三十歲的中年男子拎著一把梯子往這邊走來。男子五官硬朗,看上去憨厚老實(shí),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好似受了傷。

    “他受傷了?”蒲桃遲疑了一會兒,怯生生地問。

    卓媽的眼里流露出痛惜,黯然道:“早年落下的殘疾,不礙事?!?/p>

    “對不起!”蒲桃驚慌失措,仿佛做了一件錯事。

    卓媽連忙微笑著安慰她:“都過去十幾年了,他早已習(xí)慣?!?/p>

    說話間,卓毅已經(jīng)走進(jìn)屋來。他解下背上買的糕點(diǎn),將它往桌上一放,說:“娘,近日桂香園的桂花糖出貨了,我買了些桂花糖,你放些在她的藥湯里,這樣喝起來才沒那么苦。我這衣裳今兒上午做工的時候弄破了,您快幫我縫縫?!彼敛辉谝獾孛撘麓笕?,并沒有注意到蒲桃已經(jīng)醒了。

    “瞧你個沒眼力見兒的,要脫衣上外頭去!”

    卓媽忙將他往外趕,卓毅回頭,這才注意到蒲桃已經(jīng)醒來。

    蒲桃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沒有看他。從卓毅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她蒼白的面頰,長而密的睫毛,以及半咬住的嘴唇。

    “對、對不起!我馬上離開!”卓毅慌忙退出去,重新整理了衣衫才走進(jìn)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蒲桃床邊。蒲桃抬起頭,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一字一句鄭重地問道:“是您救了我?”

    蒲桃這些天來,臉上的傷好了個七七八八,雖然他們一早就看出她眉目姣好,但在她沒有睜眼前,卓毅和卓媽都不知道她竟如此好看!

    卓毅的臉?biāo)查g就紅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卓媽推了他一下,他才從怔忪里回過神。

    卓毅愣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句:“是、是我?!彼乱庾R地?fù)项^,不好意思地說,“那天你渾身是傷暈倒在……在路邊,我便把你帶了回來。你放心,這些日子都是母親在照顧你,我并沒有插手。我母親很喜歡你,你盡管住在這里。多、多久都可以?!?/p>

    “謝謝你……謝謝?!逼烟矣芍缘馗兄x,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大牢里出來的,但卓毅看上去憨厚老實(shí),她絲毫也不懷疑他說的話。

    卓毅說話的時候,卓媽一直帶著笑意,來回看著卓毅和蒲桃。只覺得男未婚,女……也應(yīng)該還未嫁吧?二人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蒲桃的藥里有安眠的成分,她喝了藥不一會兒又開始犯困了。

    卓媽看出她有些倦意,便推著卓毅離開:“好了,讓姑娘先休息,咱們來日方長,日后再說。”

    蒲桃松了一口氣,重新躺下,不一會兒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蒲桃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卓媽就睡在自己邊上。只不過自己睡在床上,卓媽睡在床下。她的身下墊了一床因睡太久而被壓得扁扁的被子,身上則胡亂蓋了幾件秋天的衣裳。

    卓媽這些日子就是這樣過來的?面對陌生人對自己的好,蒲桃內(nèi)疚不已,這也更讓她心里發(fā)苦——比原諒別人對自己的傷害更難的是,接受一個人為自己的犧牲。

    她想起自己千里尋夫,卻被夫君打入大牢,歷經(jīng)九死一生,這一切的一切,本來都足夠她陷入痛苦深淵,無法自拔。但不知為何,此時回憶起來,雖然歷歷在目,卻好似發(fā)生在旁人身上。

    細(xì)細(xì)想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心碎了,而是清醒了。

    她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回來,便看淡了過去。凡此種種,皆化作一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但不管現(xiàn)今的劉子昭變得如何了,就算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可以不要了,她不能忘記的是:三年前,確實(shí)是劉子昭將她帶出山洞,救了她一命。她記得那份恩情。如今劉子昭也到底還是沒有下狠手,留了自己一條性命?,F(xiàn)在對方不希望她記得了,那她也便忘了吧。

    從此以后,她還是蒲桃,孑然一身,也罷。

    耳邊是卓媽均勻的呼吸聲,時不時夾雜著幾聲鼾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十分突兀。但蒲桃絲毫也不覺得吵,甚至覺得很安心。這間屋子里流淌著的,就是普通人最普通的生活氣息。她努力地活著,為生計(jì)而奔波,身體雖然累著,心卻是安穩(wěn)的。蒲桃的心也隨著她的呼吸聲安穩(wěn)下來。

    如今她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以再失去了,她這一生,除了父親,不再有牽掛,也沒有后悔,更加沒有遺憾了。從某一方面來說,也算是完整的。

    第二天早上,蒲桃已經(jīng)可以自己坐起身子,無需卓媽喂飯。

    七天后,蒲桃已經(jīng)能下床走路。但卓媽和卓毅怕她受風(fēng),堅(jiān)決不同意她出門。

    好不容易又過了三日,蒲桃趁卓媽和卓毅不在家,忍不住偷偷溜到院子里走了一會兒。她看見墻角里有許多沒有劈過的柴火,順手就把那些柴火都劈了。

    卓媽晚上下工回來,看見屋子里堆放的柴火,拍著卓毅的肩膀大笑道:“劈柴的手藝大有長進(jìn)哪!”

    卓毅一臉蒙:“不是您收拾的嗎?”

    母子二人都是一愣,而后不約而同地看向蒲桃。

    “我、我無事可做,就順手給劈了……”蒲桃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眼睛里滿是歉意,但這在卓毅看來,成了嬌羞。她這一笑,仿佛連周圍的花兒都開了。

    “你身體還沒大好,需要多休息,以后這種粗活都不許干!”

    卓毅對蒲桃極為維護(hù),這讓卓媽很驚喜。

    卓毅二十有八,因前些年上工時摔斷了腿,與他有婚約的女子便退婚了,而后一直沒有娶媳婦。倒不是因他條件太差,沒有人愿意嫁。而是自未婚妻悔婚后,他從此落下了不與女子親近的毛病,在男女交往方面很是自卑。

    如今卓毅對蒲桃格外親近,讓卓媽打心眼里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對蒲桃不辭辛勞的照拂,真是不虧了。

    日子一日日過去,蒲桃已經(jīng)可以挑水砍柴,幫卓媽洗衣曬衣。她執(zhí)意不肯再睡床,便與卓媽換了睡鋪,自己睡在地上。

    卓媽躺在床上,自上而下地打量蒲桃,嬌俏的鼻梁、削尖的下巴、骨肉分明的鎖骨……明明美艷動人,卻拳腳有力,吃苦耐勞。卓媽看她是越看越覺得喜歡,怎么看怎么順眼。這樣的女子,放在誰家都舍不得她再離開。

    卓媽忍不住問她:“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你的家在哪里,家中可還有親人?”

    蒲桃被問住了。這幾天來,她并沒有想這個問題。

    她不是不想去想,而是選擇性地逃避。這些日子里,她過得無比輕松,吃得飽、穿得暖、睡得好。卓媽和卓毅對她很好,她不想回萬和城。她害怕回到萬和城見到父親,又要編出一連串的謊言來掩蓋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她要用什么心情和言辭去告訴爹爹劉子昭沒死,改名劉長昕,現(xiàn)在是尚書的乘龍快婿?

    不不不,她不能再刺激父親了。既然劉子昭都已經(jīng)改名了,那她也當(dāng)他真的死了就是。

    那宋昱呢?她來京城,與父親說的就是來尋宋昱??伤揪蜎]找過宋昱,也從沒真心想過要找。

    蒲桃沉默著,在卓媽的催促下,才緩緩說道:“我的家在江南,家中還有老父,原本是來京中投靠遠(yuǎn)親,但不想遠(yuǎn)親已故,打算遲些再回去?!?/p>

    卓媽心中一喜,打趣道:“咱們這兒是不是很好?可是有人讓你留戀了?”

    卓媽多希望蒲桃說一句“卓毅很好”之類的夸夸自己兒子,也讓她好繼續(xù)往下說,但蒲桃并沒有說話。卓媽只當(dāng)她是女孩家面子薄,便也不再問了。

    好事多磨,只要蒲桃還愿意留在這里,她總有辦法撮合他們!

    翌日下午,蒲桃正在院子里跟幾個老嬤嬤一起洗衣裳,免費(fèi)的勞動力,大家都喜歡。嬸子們都知道,這人是卓毅撿回來的,便總拿她打趣。

    “蒲丫頭,我瞧著四兒對你很好,你瞧他怎么樣呀?”

    卓毅在家排行老四,上頭三個哥哥都早夭,熟識的嬸子們都叫他“四兒”。

    蒲桃不說話,微微一笑,走到那嬸子身邊,將她的衣服都拿到了自己盆子里洗,然后就一直低著頭。不管那些嬸子說什么,她都只是微笑。

    她知道,自己若開口,不管說什么都會被她們念叨,索性什么都不說。不反對,不拒絕,不解釋,讓她們放飛想象,自我陶醉去好了!

    立冬這日,卓媽做了一桌子好菜,說要一家人好好慶祝慶祝。

    在說到“一家人”三個字的時候,蒲桃心大,并沒有反駁。這些天的相處讓她真心覺得卓媽拿自己當(dāng)女兒看待,卓毅也總是給自己糖吃,就像一個無微不至地寵愛自家小妹的大哥。

    卓媽高興得一直給卓毅使眼色,卓毅也似乎受到了鼓舞。飯還沒吃完,卓媽就識趣地離開了,院子里只剩下他和蒲桃。

    卓毅臉色通紅,半晌沒說話,只看著蒲桃笑。

    蒲桃正奇怪著,想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卻不想下一刻就聽他說:“你覺得我怎么樣?”

    蒲桃皺了皺眉,點(diǎn)頭:“你很好?!?/p>

    卓毅眉梢一喜,接著說:“你喜歡這里嗎?”

    蒲桃再次頷首,實(shí)話實(shí)說:“……喜歡。”

    “那你想永遠(yuǎn)留在這里嗎?”卓毅急切地說完,不等蒲桃回答,緊接著又道,“我很喜歡你,我希望你能永遠(yuǎn)留在這里,我可以照顧你,請你……請你給我一個機(jī)會?!?/p>

    他話音剛落,院子外傳來一陣哄笑,很明顯是卓媽和著幾個嬸子在聽墻角。

    蒲桃聽懂了他的意思,沉默。

    “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卓毅臉色通紅,說完便一轉(zhuǎn)身,飛快地跑走了。

    “成了!成了!”

    “恭喜恭喜,你家總算要辦喜事了!”

    “這都是我兒心善的福報(bào)??!”

    ……

    院外傳來接二連三地恭喜,蒲桃內(nèi)心很是糾結(jié)。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此處打攪太久,是時候該離開了。

    (二)

    第二天,蒲桃把卓媽家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挑水劈柴忙活了半日,把自己能為卓媽做的所有事都做了一遍。到了晚上,她打算正式向他們辭行。

    蒲桃坐在院子里,看著微笑的卓媽,正尋思著開口,卻見一旁的卓毅突然從懷里摸出了一個紅絲絹包和兩大包油紙包。

    卓毅打開兩個油紙包,攤開來放在桌上:“這是桂花糖,這是桂花餅,你昏迷的時候,在你的藥里放些糖,你總能比平時更快喝完!我托了好多人,才在冬日里弄到這些?!?/p>

    蒲桃謝過,剛想開口,卓毅又飛快地拆開了絹包上的紅絲線:“這是送給你的聘禮?!?/p>

    卓毅把絹包塞到蒲桃手里。蒲桃低頭,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只細(xì)細(xì)的金手鐲。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逼烟矣X得有些燙手,連忙遞了回去。

    卓毅卻當(dāng)作沒聽見,飛快地站起身告訴蒲桃:“我有能力養(yǎng)活你、照顧你,請你不要拒絕我。”說完,似乎不好意思聽她回答,便逃也似的跑走了。

    蒲桃怔住了,看著他的背影,內(nèi)心百感交集。

    這些日子的相處讓蒲桃很清楚地知道,卓家根本沒有多余的錢財(cái)。卓媽和卓毅都是宋家莊子上的家仆,莊內(nèi)管吃管住,但薪水極少。卓媽辛辛苦苦把卓毅養(yǎng)大,始終沒有讓他簽賣身契,就是希望他不是奴籍。雖然他只能偶爾在莊子里接些零碎活,賺不到什么錢,但至少是個自由身。

    這一只金手鐲,怕是用他的賣身契換來的。

    蒲桃說什么都不能要,她必須把它還回去!

    夜里,蒲桃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只錢袋,這錢袋子是在她嫁給劉子昭之后親手繡的。原本繡了一對,但那一只沒有送出手,自己這一只還看得過去。它代表的是自己荒唐無知的過去。但是,她不介意保留這種過去。畢竟那種天真,是再不會有了。

    蒲桃從錢袋子里掏出一枚玉佩,她不知道玉佩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在身上,她依稀記得,自己被打入大牢之后,官差便將身上的物件都搜羅了去。但她醒來后,發(fā)現(xiàn)錢袋子還在,雖然里面的錢沒有了,玉佩卻還在。

    這么好的玉佩,他們竟會留給自己?真是奇跡。

    但再好的玉佩,對蒲桃來說,只是一個好心的過路人所贈,她對它其實(shí)沒有任何感情。而卓媽和卓毅,是在絕境中給了她溫暖的人,卓毅更是她的救命恩人!

    蒲桃?guī)缀跏菦]有猶豫便下定決心,明天就將玉佩當(dāng)了解燃眉之急,把卓毅的賣身契贖回來。如果還有富余,她也會全部留給他們作為報(bào)答,償還他的恩情。

    三日后,景王府。

    龍成謹(jǐn)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跟蒲桃有交集,卻不想這一日大早,大管家裘德便見鬼了似地跑了進(jìn)來。他的手里捧著一個托盤,盤子里裝著一塊翠綠色的玉佩——與自己腰間所佩的一模一樣。

    只是自己這枚流蘇上沒有南珠,而托盤里的那塊有一顆指甲蓋大小的南珠。圓潤飽滿,正是那一年番南進(jìn)貢的幾十顆南珠中的一顆,由他母后吩咐內(nèi)務(wù)府督辦制成,以此昭示與皇帝所賜的那枚不同。

    “王、王爺!奴才聽下面的人說,這枚玉佩出現(xiàn)在耀祥典當(dāng)行。典當(dāng)行的人帶著玉佩來問,奴才一眼就認(rèn)出,這就是您的玉佩啊!怎、怎么會流落市井?可是被歹人偷盜?”

    裘德著急,龍成謹(jǐn)卻整個人很平靜,除了臉黑得快要滴出墨來,沒有太大反應(yīng)。

    這枚玉佩,在送走蒲桃那日,他親手放進(jìn)了她的腰間。不是因?yàn)榕缘那殂?,只是他送出去的東西,就不會想收回,再珍貴也一樣。也權(quán)當(dāng)是給她的補(bǔ)償??烧l料想,不出三月,玉佩竟然出現(xiàn)在城南的典當(dāng)行?就當(dāng)了三十兩銀子?!

    她還真是完全沒有把玉佩放在心上,也沒有把贈玉人放在心上。

    龍成謹(jǐn)氣得手發(fā)抖,久久說不出話來。

    “要不要……奴才派人把那典當(dāng)玉佩的人抓了來,嚴(yán)刑拷打?”裘德不明所以,試探性地問。

    “不必!”龍成謹(jǐn)惡狠狠地打斷,眼中的怒火是裘德久未見過的模樣。

    他上一次出現(xiàn)這種神情,還是治水之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太子皇兄防著他的時候。原本兄友弟恭的兩個人第一次出現(xiàn)了嫌隙,迫使龍成謹(jǐn)韜光養(yǎng)晦至今。

    房間里氣氛凝重,不明所以的裘德牙關(guān)打戰(zhàn),不敢再多話。

    半晌后,龍成謹(jǐn)稍顯平靜,才轉(zhuǎn)回頭,吩咐裘德:“你去調(diào)查一下,蒲桃現(xiàn)在何處?”

    蒲桃將玉佩換了錢,便去找了莊子的大管家,想要贖回卓毅的賣身契。只可惜管家恰好回了城中宋家老宅,要三日后才會回。

    蒲桃不得已,又在卓家多留了三日。

    三日之后,當(dāng)龍成謹(jǐn)看見玉佩問起蒲桃,裘德立即便差人調(diào)查。在得知蒲桃的訴求后,吩咐宋府的管家先壓下,等上面點(diǎn)頭再同意。

    裘德將此事匯報(bào)給龍成謹(jǐn),當(dāng)他得知自己的玉佩被變賣只是用來為一個瘸了腿的家仆贖身時,雖然覺得不悅,但憤怒較之早晨已經(jīng)減輕了很多。

    他對蒲桃的感覺始終是愧疚多過好奇,采取的措施也是盡量回避,不愿面對,更不要說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那不符合他的身份,也不符合他的心情。

    所以,當(dāng)他冷靜下來后,認(rèn)為自己能為蒲桃做的已經(jīng)做了,蒲桃不珍惜,那他也不必再浪費(fèi)精力。

    “給她賣身契,就當(dāng)是還了本王對她的虧欠。”

    龍成謹(jǐn)說了一句讓裘德全然摸不著頭腦的話。

    分明是王爺救了她的性命,怎么反倒是王爺虧欠了她?

    裘德雖然心有疑惑,但見王爺臉色難看,也明白不便多問。王爺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去做了。

    (三)

    蒲桃贖回卓毅的賣身契后,將賣身契、金手鐲和剩下的銀子一起放在了桌上,自己只余下少量的銀兩做回鄉(xiāng)的盤纏。

    告別的話說不出口,離別的傷痛無法直視,她想,悄然離去或許對所有人都好。

    夜里,蒲桃獨(dú)自一人離開了宋莊。

    冬日的月色下,田野清冷而孤寂,道旁的草叢結(jié)滿了冰霜。蒲桃一身素色單衣走在其中,裙角拂過,很快便濕了鞋襪,冰冷刺骨。

    她身上唯一可以御寒的就是一件灰色短褐,不過長到腰間。兩只手露在空氣里,十指凍得通紅。她就這樣身影單薄地在田間走了大半夜。

    到了子時,天空突然落下了今年的初雪,雪很快在地上結(jié)了一層冰,緊接著鵝毛大雪紛飛而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蒲桃不得不解下短褐蓋在頭上,才能勉強(qiáng)遮擋。

    落滿了雪的短褐、單薄的衣衫、濕透的鞋襪、凍得通紅的雙手和鼻尖……蒲桃在雪中行了半個時辰后,失去了方向,就以這副姿態(tài)闖進(jìn)了皇家馬場。

    馬場邊緣,幾頂用氈子蒙在木架上做成的圓頂帳篷吸引了蒲桃的注意。

    北風(fēng)呼嘯中,帳篷圍繞著中央巨大的篝火而建,奴仆們不停地往里加柴,篝火熊熊燃燒,柴火在風(fēng)雪中燒得噼啪作響,絲毫也不擔(dān)心會熄滅。因其主人絲毫也沒有疼惜柴火的意思,就連不遠(yuǎn)處的露天馬槽里都放有御寒用的炭盆。

    蒲桃欣喜若狂,幾乎像看到救命稻草般跑了過去。結(jié)局……當(dāng)然是被侍衛(wèi)攔下。

    “皇家禁地,禁止入內(nèi)。如有違者,就地處斬!”侍衛(wèi)的話就像是一把長劍,直接斬?cái)嗔似烟业纳贰?/p>

    冰天雪地里,蒲桃的衣物根本不足以避寒,但是皇家禁地意味著什么,她也很清楚。

    帳篷內(nèi),傳來歌舞樂聲,舞姬肆意歡笑,和著上位者們獨(dú)有的朗朗笑聲??救獾南銡庠诳諝庵袕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帳內(nèi)帳外是截然不同的風(fēng)景。

    想來那帳篷里的人必定是皇親國戚,否則不會有這樣大的陣仗??善烟也桓市?,仍舊哀求:“我去馬廄躲避一晚,絕不打擾你家主子,可以嗎?”

    答案也是否定的。

    侍衛(wèi)長看著蒲桃,雖然覺得眼前人只是一個弱女子,但絲毫也不敢放松警惕,呵斥道:“立刻離開!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

    前進(jìn)是死,后退也是死,蒲桃絕望之際,忽聽的帳內(nèi)有人高喊了一句:“外頭吵吵嚷嚷,出了何事?”

    那人的聲音高昂,聽起來心情極好。他話一出口,帳內(nèi)的歌聲也跟著停下,想來此人正是帳篷的主人。蒲桃是肯定不認(rèn)識這種階層的人的,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人聲音熟悉。

    很快,便見一個老者卑躬屈膝地走出來,帳簾掀起又放下,帳內(nèi)旖旎風(fēng)光乍泄。幾個西域舞娘身姿妖嬈,圍著正中的公子,笑得十分魅惑。

    蒲桃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公子身上,反倒對直奔自己而來的老者十分客氣。她苦苦哀求:“求您讓我在馬廄待一晚,不,等雪停了我立刻就走!”

    老者見了蒲桃,先是一愣,旋即恢復(fù)如常,對侍衛(wèi)點(diǎn)了點(diǎn)頭:“放她進(jìn)來,給她一點(diǎn)吃的?!?/p>

    侍衛(wèi)們收起武器,如令將蒲桃放了進(jìn)去。

    蒲桃以為是自己的哀求起了作用,更加小心翼翼,連聲道謝。她也深知自己是闖入者,對他人的善心不能當(dāng)作理所當(dāng)然,順手幫他們把散落的草料堆放整齊。

    等她做完這些,老者送來的食物也到了。

    看到井井有條的馬廄,老者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驚訝。蒲桃卻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并且他送來的食物,她也只是拿了一小塊羊肉和一碗水。然后,她躲在炭盆邊上,把自己的短褐從頭頂取下,蓋在周身。緊接著,她就保持著一動不動而又謹(jǐn)小慎微的模樣,似是不想有任何的存在感,生怕給主人帶來一丁點(diǎn)的麻煩。

    老者看了她一會兒,眼底帶著深深的疑惑,半晌才走回帳中。

    帳內(nèi)歌舞一夜未歇,帳外的篝火和炭盆便一夜未滅。有了暖意,蒲桃在夢中都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

    第二天清晨,歌姬散盡,舞樂盡消,篝火也只剩下一地殘?jiān)?。龍成?jǐn)走出帳篷,發(fā)現(xiàn)帳外的世界已經(jīng)銀妝素裹,雪白一片。

    冰天雪地里,一個小小的人影蹲在不遠(yuǎn)處的馬廄,因?yàn)樘炕鹣纾p手和臉頰都凍得通紅,嘴唇發(fā)紫,看上去奄奄一息。只有偶爾的呼出的霧氣證明,她還活著。

    雖然她看上去又瘦了不少,可龍成謹(jǐn)一眼就認(rèn)出,那個人,就是蒲桃。

    “她怎么會在此處?她是來找本王的?”龍成謹(jǐn)回身,問身后的老管家。

    裘德一副不甚明白的表情,遲疑地?fù)u頭,說:“她……似乎只是因?yàn)槊粤寺??!?/p>

    “……”龍成謹(jǐn)這才從一開始的震驚中回味過來。

    他說不出來自己是什么感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有驚訝,有疑惑,甚至還有那么一絲絲的小驚喜。但回顧以往見面,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第一次見面時,比武招親擂臺,她氣勢迫人,從頭至尾沒有看過自己一眼;

    第二次見面,蒲桃再嫁之際,也只當(dāng)自己是某個出手相助的過路人;

    第三次見面,確切來說,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陪她,而她身受重傷,根本不清楚照顧自己的人是誰。

    他們短暫相遇,雖然次次印象深刻??伤龔膩矶疾恢雷约旱纳矸?,又怎么會來此處找他呢?

    “爺,怎么處置?”裘德看出了龍成謹(jǐn)?shù)募m結(jié)和忐忑,小心翼翼地詢問。

    龍成謹(jǐn)抬眼看了周遭的雪景,望著遠(yuǎn)處被大雪掩埋的官道,說:“暗中派人保護(hù),將她妥帖地送走?!?/p>

    “就這樣?”裘德有些不敢相信。

    “就這樣?!饼埑芍?jǐn)語氣淡然,轉(zhuǎn)瞬之間已將所有的情緒藏好,不露一絲破綻,轉(zhuǎn)身離去。

    裘德跟在他身后,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了——王爺分明就是因?yàn)槠烟也判那椴缓茫瑏沓峭馑逘I放松,怎么這會兒明明見到她了,又裝作沒看見似的?就算他們緣分再深厚,也經(jīng)不起他這樣一次次地將她往外推呀!

    裘德轉(zhuǎn)身看了看蒲桃,又看了看龍成謹(jǐn),心中直感嘆:還好自己是個太監(jiān),從來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否則這樣?jì)扇醯拿廊藘阂淮未蔚厮偷矫媲坝植豢舷率郑媸潜╅逄煳铩?/p>

    暴殄天物。

    辰時,裘德給蒲桃送去了一件裘皮大氅。大氅華貴非常,不似凡物,見過不少好東西的蒲桃自然明白其價(jià)值,說什么都不肯要。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裘德大約也猜到蒲桃根本不知道這衣服是誰的,也不知道贈衣人的心情,只說這是他家主子的一點(diǎn)心意,不要求任何回報(bào)。他好說歹說許久,才讓蒲桃收下了。

    蒲桃感恩,謝過之后,便穿著玄色的斗篷,在冰雪之中行進(jìn),身影漸行漸遠(yuǎn)。

    龍成謹(jǐn)站在帳篷的臺階上,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轉(zhuǎn)身進(jìn)屋。

    他想,這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最后一次送別蒲桃了吧。有一有二,卻沒有再三再四了。

    龍成謹(jǐn)回到王府,不知是因?yàn)樵僖娖烟?,還是因?yàn)樵俅嗡妥吡似烟?,心中多少有些唏噓,在本該處理公務(wù)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讓裘德去把積壓的私人信件找來。

    裘德依約照辦,拿來一只錦匣。匣子里,都是一些零碎的無關(guān)緊要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便來自萬和城城主,池泱。

    萬和城的事務(wù)不歸龍成謹(jǐn)過問,他與池泱也沒有什么私人交情,二人唯一需要聯(lián)系的,就是當(dāng)初自己囑咐池泱要多多照看蒲家人,所以池泱經(jīng)常會寫一些蒲家人的消息給他。一開始他還會看一看,但后來覺得實(shí)在無聊,便再也沒打開過,只讓裘德按照舊例收好便罷。

    龍成謹(jǐn)拆開了池泱最近的一封信,已是兩個月前的。他只看了一眼,便“啪”的一聲將信拍在桌上,風(fēng)急火燎地告訴裘德:“快!把蒲桃給本王追回來,不管用什么法子,都不能讓她回去!絕,對,不,能!”

    裘德喜上眉梢,沒問半個字,立即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他早就想這樣做了,只可惜王爺一直將蒲姑娘往外推。雖然不知道是什么讓王爺改變了主意,但只要王爺開了口,他必然會將一切都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完美無缺!

    裘德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在府中,望著府中一成不變的磚瓦,喜氣洋洋地想:王府好久沒有辦喜事了,依照王爺對她的喜歡,怎么著也得是個側(cè)妃吧?

    該是要好好操辦一場,慶祝慶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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