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母親：世事皆可原諒

青青

我天性敏感，又獨立自持。這與你從小把我過繼給你二弟有關(guān)。你多次給我講述舅舅與舅媽把我從谷社寨抱走的場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我明白你的本意，你是通過細(xì)節(jié)告訴我，你并不是主動把我送人，而是娘家弟弟強要抱走，你也是無奈。你每次開始敘述前都用手絹擦擦眼睛：那是秋天，你穿著紅肚兜，他們騎著自行車，來了也不吃飯，抱起你就走，我趕到院子外的水井邊，說真要抱走，讓我再喂她吃一口奶。你走了，我一夜沒有睡覺，第二天一大早就趟著露水回娘家，東院的二奶一見我，眼淚就淌下來：你真狠心，平都七個月了，你也舍得？一句話說得我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個時候，老二從鎮(zhèn)上買奶粉回來，看到我很是驚詫，咋了，姐，你是不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抱回去。我不敢看他，也不敢眨眼睛，怕眼淚出來讓他瞧見。進屋看到你坐在席上，頭發(fā)黑黑的，正在吃自己的手指。你也該是人家王家的人，你奶說你吃了煉乳，一覺睡到天亮，沒有哭鬧。

洛陽你養(yǎng)父母離了婚，三把你抱回了谷社寨，但在洛陽嬌生慣養(yǎng)了兩年，你完全不喜歡家里，黃昏，你要瞌睡，我把你抱在腿上，你突然像針扎了一樣，放聲大哭，硬撐著胳膊要滾下去。我一生氣，把你頓在地上。你奶奶說，把平抱回槐樹營吧，我沒有孫子，讓她陪我。這樣你又一次回到外婆（后來就叫奶奶）身邊。

說到最后，媽媽，你低著頭，滿心都是愧疚：“給了槐樹營，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會離婚，真是作孽呵，你前半生太可憐了。”我悄悄站起來，不愿意聽到這樣憐憫的話。

媽媽，青春期我是那樣古怪與敏感，我把命運的錯誤一古腦地怪罪到你身上。我故意不給你電話，不給你寫信，放暑假也不回谷社寨看你。我永遠與你保持著距離，甚至你的親近都讓我反感。還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去景區(qū)，住在一個房間里，我等待你脫衣睡下，我才在黑暗里換上自己的睡衣，我不習(xí)慣在你面前裸露身體，好像你是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露出自己的隱秘之處讓我羞恥。你很快入睡了，一個晚上我都無法入睡，你的氣息是那樣陌生，這陌生刺激著我的鼻孔，我簡直想蹲到走廊里。早晨起床，你說，昨夜醒了，不敢起夜，怕驚醒我，小肚子都漲疼了。此后，我一直避免與你同居一室，更沒有與你睡在一個床上。我在蘭州時，你去看我，其實，完全可以住在我家里，但我自作主張把你安排到賓館，這樣我可以與你保持著距離。我的辦公室距離你的賓館并不遠，有時，我坐在辦公室發(fā)呆，也不想去找你聊天。你后來看到我對你的冷淡，你一定是心如刀扎。你想辦法來償還對我的愛。

我生完孩子，你主動提出要給我?guī)Ш⒆樱@讓我與你有了親密的接觸，這是我們母女從我7個月襁褓期分離后，第一次住在一個屋檐下，我拋棄偏見，發(fā)現(xiàn)你與我竟然有那么多相似，一樣黑而濃密的頭發(fā)，一樣偏瘦的身材，一樣敏感仁厚，一樣熱心善良。我好像在臨水照花，照見了自己的影子。有一天，下班回來，聽到你正在打電話：我這個閨女，從小過繼給我弟弟，按咱老家的風(fēng)俗，我是不給女兒帶孩子的，但我就是要給她帶，欠她的，要還呵。

我聽著，呆在了門外，第一次，我的心痛了一下，你欠我的，不，你并不欠我什么，你給了我生命，給了一個女性還算漂亮的外表，還有不用燙染天然卷曲黑得如黑夜一樣的頭發(fā)，還有豁達的心胸，生活的熱情，我應(yīng)該感謝你，此后，我們的關(guān)系有了變化。

我親生的媽媽，瑛子，就是在我家，我見過你年輕時的照片，黑而粗的大辮子垂在胸前，長圓臉，大而明亮的眼睛，懷中抱著大我12歲的大哥。那時大哥約一歲，頭上被你扎了一個沖天的小辮子，看上去就是一個小姑娘。你告訴我，你30多歲時，父親患上了抑郁性的精神病，有時候也狂燥，狂燥起來就打人，只好把他綁起來，看著自己的丈夫就這樣被一大群人七手八腳地綁起來，你早已嚇得雙腿打顫，渾身發(fā)涼。如此折磨不斷，你的容顏就這樣被磨蝕完了。

那個年輕白凈美麗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復(fù)活過來的女人，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軟弱的女人了。你因為恐懼，因為過度勞累，因為貧窮，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一生，其實是不斷地死亡著的，我們現(xiàn)在的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我們的精神，甚至我們的肉體，都在背叛著我們。這個時候，我們的容顏也在悄然改變，有時候甚至變得連自己也不認(rèn)識了，在鏡子里見到自己時，我們心中吃了一驚。

你從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漂亮，但那愛美愛漂亮的心其實從來沒有泯滅。有一件事打破了我你從不愛美的偏見。一天我同學(xué)見了你，一直說你是個美人。這句話，讓已經(jīng)快60歲的你特別高興，一連幾天，你總對我夸獎我的那個同學(xué)：小晴真是嘴甜，我都是個老太婆了，還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但我發(fā)現(xiàn)，你開始不停地照鏡子，還用定型水朝自己的頭發(fā)上噴噴。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舉動。我趁機給你買了一件有點時尚的襯衣，是玫紅底撒黑花的，看上去挺艷麗的。從來沒有穿過花衣服的你，在我的逼迫下穿上這件衣服時，臉上還有了小姑娘的扭怩，但鏡子里自己年輕時尚的形象讓你很是興奮。穿著花衣服的你走出家門受到了許多人的贊美。

我從過繼給舅舅家之后，隨了舅舅的王姓，我的親生姊妹都姓孫。我長到很大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我是隨的母姓，其他弟兄姐妹是隨的父姓。這就是說，我其實與你更近。近幾年，我發(fā)現(xiàn)，我與你有了一個秘密通道，那就是你的娘家，我生活了18年的槐樹營，你的浪子弟弟三，還有三的兒子小權(quán)，他們的命運最牽動的是你與我。我回到老家，你總會把我拉在一角，說說三的病，小權(quán)的工作或者婚事，你這唯一的姑姑，對沒有母親的小權(quán)，格外憐愛。你知道，從小在槐樹營長大的我，會全力幫助支持王家唯一的男孩。

那時三已經(jīng)得了癌癥，瘦弱地躺在大梨樹下，你們王家的四姊妹，已經(jīng)凋零，三如果一消逝，你就成了一個孤獨的人。沒有人再與你分享記憶，他們帶走了你的一部分。你總是提醒我給三的賬戶里打錢，提醒我給王家宅院翻修蓋房子，小權(quán)每一個女朋友失敗后，你暗暗著急，讓許多人給小權(quán)介紹對象?！霸蹅z都是王家的姑娘，不能看著王家絕了后?！蹦銏远ǖ乜粗?，尋求同行者。一個70多歲，一個40多歲，因為了對槐樹營王家的愛，結(jié)成了別人無法進入的同盟。你把握方向，策劃統(tǒng)籌，我出金錢與具體的思路。我們一起把三送進大地深處，一起讓小權(quán)結(jié)了婚，又一起迎接那個更小的王家的后代出生。那個小嬰兒，其實與別的嬰兒一樣，額頭上有著深深的皺紋與毛發(fā)，小手緊緊地抓成一團，粉色的舌頭不停地伸出來舔著嘴唇。眼睛睜開的時候，可以看到黑亮而大，鼻子也是高挺的。我看了一眼就退在一邊，媽媽，你特別興奮，彎著腰看了許久，臉上都是幸福開心的光芒。

我這一生，一直走在與你唱反調(diào)的道路上。但面對花草時，我們都柔軟了下來。我看花的眼神與你是一致的，專注、欣喜、安靜、滿足，世界驟然縮小，只剩下手中這朵花或者腳下這片草地。我與你，飄浮在塵世與命運中兩個女人，通過花朵與野菜握手言和，通過吃花吃草越來越親近，這也是吃花的另一個我沒有想到的功能。

媽媽，這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也許你不喜歡這樣的方式，但我倆之間，無法用語言表述，也許只有文字能解釋我復(fù)雜與隱秘的愛，最后我想說，世事皆可原諒，我愛你，這三個字也許遲到了許多年，但在你80歲生日這一天，我一定要讓你聽到。你聽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