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石之痛

蘇·烏日娜 哈斯格日樂

諳悉前世源流的蒙古群山

每隔三年牽動一次迷失的子石

清風呼喚著同族中走失的九石

不久向你惘然的心間撒去

摘自巴·拉哈巴蘇榮《九石》一詩

一

早春時節(jié)，天氣就像多變的嬰兒臉，破土而出的嫩草經(jīng)歷了幾場惱人的雨雪的洗劫，終于迎來了一季夏天。

又是一個星期日。

他穿著一件褪去原色的風衣。一雙看破世間喜怒哀樂愁的眼睛透過花鏡瞄著周圍的某件東西，身邊放著三腳拐杖和隨手拎著的小包，抽著煙，像是有什么心事，垂足坐到位于小區(qū)院落中間輪型花畦邊上。不適于年齡的高大魁梧的身板，筆直的腰身，不難看出年輕時候的他曾是同伴們中間的佼佼者。被人世無情的風雨吹打過如霜降般的頭發(fā)隨著清風飛舞著。

我下車走到他身邊，說道：“巴老師，您怎么不在家等著呢？”

“總待在家里悶得慌。圖努日，你不是說這個禮拜要去看你媽媽的嘛，怎么沒去呢？”說完，他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

“正要去的時候趕上我們家那口子出差了。沒辦法，只能推遲到下個禮拜去了?！?/p>

“老人總愛念叨著孩子們。下次，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再給準信兒。這個時候，你媽媽煮了奶茶，不時地走出屋子，看著小山頂看得都快塌陷了吧?？蓱z的！”

這句話就像個針，刺痛了我心靈深處的那份純真。

“哎，糟糕！我這一句回家看看，說得我媽媽都坐立不安了呢?！蔽揖拖駛€惹了事的孩子，低頭看著腳尖。

“是不是你嫌麻煩了呢？”他問我。

“不是，不是。今天我想和兒子出去兜兜風，曬曬太陽?！蔽抑钡鼗卮稹?/p>

“哦，那我們就來個郊游，看看天高云淡，讓石頭回歸到大自然，順便散散心吧！”說著，他拄著拐杖起了身。

二

人世間的緣分可真是個微妙的存在。

五年前，我們與這位巴達拉夫老人一同搬遷到現(xiàn)在所居住的小區(qū)。碰巧，還住到了上下層。巴達拉夫老人雖年近八旬，但是他性格開明，更為叫絕的是他還有驚人的記憶力和眼力。我一直認為，人們尊稱他為老寶或?qū)毴绽先?，肯定有其中的緣由?/p>

都說老人是小孩子心中的一座大山這句話還真是說到點子上了。我們這棟樓的幾個小屁孩是他們家的常客，尤其我的兒子活像是被寄養(yǎng)到他們家了。要是家里有什么同樣的東西，兒子便跟我說：“把多出來的一個給高個子爺爺吧，行嗎？媽媽！”他就在我身邊嘟囔著，直到我點頭答應(yīng)為止。

高個子爺爺對我兒子也是疼愛有加。從北京、呼和浩特寄出的珍貴的禮物中數(shù)上等的東西最終歸我兒子所有。我就好奇，這一老一少總有說不完的話。

“你的兒子比他們幾個聰明而且懂事?！备邆€子爺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聽得我心里暖暖的。我們家做了可口的飯菜，必須有老人的一份。如果我和愛人出差，回來的時候必須帶一份特殊的禮物，也是我們家這五年以來的習(xí)慣。

我們?nèi)齻€人熱熱鬧鬧地談?wù)撝灰粫旱竭_目的地，把車停到了裝點著寶麗干山腰的蘇門湖邊上一處高地。

“爺爺，我來幫你?！币幌萝?，兒子就從后備箱里搬出凳子，還給爺爺拿著拐杖。

“我的大眼睛孫子，可算是會照顧人了。這樣一來，高個子爺爺不想老都難喲?！闭f著，爺爺輕輕吻著兒子的額頭。

兒子超級可愛，在湖邊戲水玩耍著。

巴老師：“享受大自然的樂趣，人和動物得到的恩賜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上帝的寵兒。每每走到原野上，我的全身都會變得輕松有勁兒?！崩先司拖駛€孩子，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在心中想道：今天，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就算暫時地離開了繁華城市的喧囂，開開心心地過個周末呢。

“喳，喳！我們給寶麗干山磕頭祈禱，讓碎掉一塊兒的紫石回歸故里吧！”聞言，我和兒子兩個人也跟著老人跪了下來給山神土地爺磕了頭。巴老師雙手合十緊閉著雙眼，嘴里不停地祈福著。

“喳，孩子們！把帶過來的食物祭獻給山神吧！”過了些許，老人說道。

“媽媽，讓我來吧！奶奶已經(jīng)教過我了?！闭f著，兒子趕忙從包里掏出準備祭獻的食物。

巴老師小心翼翼地從自己隨身帶著的包里拿出裹在哈達里的那一顆缺角的紫石：“孩子，你手輕腳快，去把這塊兒石頭放到裝點著寶麗干山的那棵樹旁邊吧?！彼麑鹤诱f道。

我的兒子抱著包裹，朝著山上跑去。

看著不時地回頭望的兒子，我在心中想著很多往事，繞著湖走了一圈。等回到原點的時候，看見巴老師拄著拐杖已經(jīng)走出很遠，出神地望著前方。

兒子出色地完成高個子爺爺交予的任務(wù)，揮舞著雙手從山上跑了下來：“高個子爺爺，我把紫石放回家里了。媽媽，我已經(jīng)長大了?！眱鹤勇冻鲆慌艥嵃椎难例X，天真地笑著。

“我的孩子，你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了?！卑屠蠋熛任乙徊接诉^去，親吻著兒子滿是大汗的額頭。

“巴老師是不是很累呢？”我問道。

“喳，我也有些日子沒有靠著家鄉(xiāng)的石頭了。”說著，他指了指小山丘腳下的一塊兒大磐石。

“哦，那我們就過去吧?！币勒账囊庠?，我和兒子兩個人把帶過來的野餐擺在大磐石旁邊。依靠大磐石而坐的巴老師就像盤腿坐在炕首般安詳。

巴老師看著遠方的氤氳，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圖努日，最近老師總覺得有不祥的事情要發(fā)生似的。自從那天這兩個小家伙摔碎紫石開始，心里就老想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我這個人一輩子就沒過上幾天安逸的日子！離開自己的至愛親朋，臨老的時候還……”說著，巴老師用力吸了一口煙，雙眼浸滿了淚水。原先，他可不是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啊……

三

匆匆歲月，訴說著無情的人間煙火。

很明顯，望著遠方山頭的巴老師心中已經(jīng)泛起許久以前的歷史烙印。

……從動蕩的歲月開始說吧。那個時候，我的父親背上“國際間諜”的罪名，含冤死去。追究其根源，源于放在家里的一把進口手槍。早些時候，父親在張家口做買賣，碰上一位遭遇劫匪打劫所幸逃出來的喀拉喀好漢，用自己的馬換他的手槍，給了他一條生路。卻沒有想到這件事日后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那個時候，我正被流放到牧場攤上了放羊的活兒。作為長子，我沒能為父親送終。兩個彪形大漢整天形影不離地守著我……那一天，我自出生以來頭一回放聲大哭了一場。自父親去世之后，我懂得了活著就是人生最好的回報這個道理。一個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什么樣的想法都產(chǎn)生。那個時候，我可以出逃到異鄉(xiāng)。那些人已經(jīng)看出我是條硬漢，皮鞭不可能使我屈服于他們，便用心靈戰(zhàn)術(shù)對付了我。就算是我走了，但這些沒有人性的東西會對我可憐的母親和幾個弟妹下死手。一想到這一點，我便沒有離開。

俗話說：禍不單行，福不雙降。父親去世沒過多久，我們家又遭遇了一場沉痛的打擊。

事情發(fā)生在晚秋凄涼的雨天。

我的妹妹發(fā)燒了整整一個晚上，母親使了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派上用場。我去了七次住在十里之外的大夫家也沒能請得動他。那個年代，誰都不會醫(yī)治一個“魔鬼”的孩子。就這樣，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身患重病的妹妹與我們陰陽相隔。一想到一個含苞待放的小生命被無情的死神帶去，我的內(nèi)心猶如刀絞般疼痛，腦子里變得一片空白。那一天黎明拂曉的時候，我用勒勒車推著妹妹的尸體，將她安葬在山上。那一刻，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但是，我的心卻在滴著血。從那一刻開始，我無法自拔地愛上了黎明時分。心中緬懷那一刻，猶如報曉的小鳥，早早起身的時候，我的妹妹就好像站在那里向我微笑著?，F(xiàn)在想來，我妹妹得的是結(jié)腸炎。

四

滄桑歷史的風暴往往是鞭打得某些人遍體鱗傷才會使其變得越鋒利。

有的時候，過來找巴老師的人們摁錯了門鈴，反而問道：“寶老的家住幾層哪一戶？”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了。凡是過來找他的人，嘴上都說著“寶老”，連一次都沒碰上過稱呼中攜帶不滿之意的人。對于這件事，我深感好奇。

自失去妹妹之后，巴老師心里暗下決心，成為家鄉(xiāng)德高望重的名醫(yī)的入門弟子，后來還救過自己這一傳說已經(jīng)成為人們家喻戶曉的事情。

家鄉(xiāng)的人們都說巴老師從小心靈手巧，學(xué)東西也快。所以，找他幫忙的人也多。更為神奇的一個傳說是，給人家看完病，拉起馬頭琴或者吹著笛子唱起歌的時候，起初還臥病不起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起身下炕了。還說，他自制的用紫石碎片熬制的湯藥有奇妙的療效，所以老醫(yī)生給他起名為“寶日”（紫色蒙古語意為寶日）。

有一次，鄰村的一位大哥生病進京治療也沒有見效，在旗醫(yī)院輸液度日子的時候哀求家里人說：“讓我見一見寶日吧，只要見了他，我死而無憾。”沒有辦法，家里人領(lǐng)著他來到了巴老師家中。巴老師結(jié)合老師的藥方和自制的藥物使這位虔誠的病人遠離了死亡。

“托寶日的福，我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今天?！敝钡浆F(xiàn)在，每逢年過節(jié)，他們一家子都會過來看望巴老師。

就連巴老師自己身患重病，去各大醫(yī)院就診都沒有見好，后來服用了自制的藥物反而將重病根除掉了。之后他還去呼和浩特復(fù)查，大夫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說：“你這個人真是奇怪，詛咒自己得病嗎？”

從那以后，他健健康康，沒病沒災(zāi)地熬過了二十年時光……

五

我眼含著淚水聽完了巴老師講的故事。

“我總覺得，家鄉(xiāng)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塊兒石頭都向我傳遞著過早離開人世的父親的呼吸聲。為了慰藉思念父親的心靈，我從血氣方剛的二十歲就開始收集家鄉(xiāng)的石頭，愛護著家鄉(xiāng)的每一塊兒哪怕是碎成一片的石頭。物欲橫流的今天，石頭變得比人還嬌貴了。家鄉(xiāng)的那些山巒就像只被挖出雙眼的老鷹，在嘆著氣，在呼喊著什么?！蟮氐膫床蝗菀子?，就算挖出小到釘子眼般的窟窿，也會聽到它的呻吟聲。切記，一定要將它恢復(fù)原狀。這是一句祖先的箴言。假如，地球遭遇一次大浩劫，那些傷痕累累的山巒才會有可能復(fù)蘇。要不然，我們將再也感受不到它尊貴的神態(tài)?！?/p>

“我收藏在家里的每一塊兒石頭似乎都有靈氣，總覺得在和我訴說著什么。它們都有名字呢?！?/p>

“姑爺也眼饞我那幾塊兒石頭，有好幾次說要請專家鑒定的。我就回敬了他一句‘等我死后再做打算吧。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敢在我面前提及這件事情。”

“那天，這兩個孩子摔碎的是以我發(fā)小丹巴的名字命名的石頭。它跟了我四十幾年。丹巴我們兩個人是依著寶麗干山威武的雄姿，喝著蘇門湖清澈的泉水長大的好朋友。他身材矮小，人們都說我們倆‘駱駝配山羊，賽過神仙伴侶。但我們兩個人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我父親出殯的時候，丹巴去了。他在埋葬我父親的地方做了標記并且告訴了我。你想想，都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所埋葬的地方，對于一個人來說是何等的可悲和不孝啊。那樣的話，我會內(nèi)疚一輩子的。僅僅從這一點來講，他是我的大恩人。只可惜，他酗酒，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闭f著，巴老師深深嘆了口氣。

直到今天，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過來那天這兩個淘氣鬼不小心摔碎巴老師的這塊兒石頭，害得巴老師幾天都沒給我們好臉色看的真正原因。

“不就是一塊兒破石頭嘛！看看這老頭氣成這個樣子，至于嗎？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想起另外一個淘氣孩子的媽媽說的話。

“唉，孩子們不懂事，惹您傷心了?！蔽一钕駛€惹事的孩子，低聲說道。

“這塊兒石頭也隨著主人的性子，想家了吧！”像是在隱藏心中的哀愁，巴老師勉強笑了笑。

“我也是聽了您的話，再不收集石頭了?！蔽艺f。

聽罷，巴老師說道：“受到教訓(xùn)了?！?/p>

這個說法起源于一個小故事。前些年，我出差到馬來西亞，帶了塊兒葫蘆大的石頭回來，并且如獲至寶似的拿給巴老師看，他卻說道：“異地他鄉(xiāng)的石頭不服我們的水土，尤其為人父母的人少碰為好?！蔽易裾账脑?，在這塊兒從境外帶回的自認為昂貴的石頭外層涂抹了黃油，將它放到了額爾德尼敖包上。

六

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人生伴侶和他的子女就是他的世界。

“我的老伴可謂是我坎坷人生的依靠。她將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又作為我生命中的左膀右臂，真是苦了一輩子。可憐的！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在老去的時候，有一個又懂又疼你的伴侶在身邊，可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為幸運的事情呢。孩子，一定要懂得珍惜當下的幸福。最近我總是夢見我那可憐的老伴，可能是要過去陪伴她了么？”說著，巴老師又一陣嘆息。

“巴老師想得太多了，可能是您最近休息不好的原因吧！”我試著去安慰他。

“比起你們，我給予孩子們的愛是遠遠不夠的。我努力著要去撫平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將兩個孩子好好地拉扯大。我的兩個孩子也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個個都學(xué)到了真本領(lǐng)?？梢氖牵R老的時候親人們都不在我身邊。北京和呼和浩特這兩個地方，我是住不慣。反倒有句話叫做‘親不親故鄉(xiāng)人，美不美家鄉(xiāng)水呢。沒辦法，孩子們只能在鄉(xiāng)下給我蓋了帶有地熱的房子。過不了多長時間，我就要回鄉(xiāng)下了?！边@時，一直聽著我和巴老師對話的兒子把臉貼到巴老師胸脯上，哭著說道：“高個子爺爺不要走，以后就住在我們家吧！晚上，您要是覺得害怕，就讓我陪您睡吧，我現(xiàn)在都成大人了呢?！?/p>

“媽媽，不要讓高個子爺爺走，好嗎？”看著淚眼模糊的兒子，我也禁不住流下了感傷的眼淚。

“有空，你們兩個可一定要去看看我呀。從這里出發(fā)，不一會兒就到了我在鄉(xiāng)下的家了。”巴老師撫著兒子的頭發(fā)說道。我看見他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喳，喳，三代人就這樣在荒郊野外哭哭啼啼的，可別嚇壞別人了。我們回去吧。自古以來，人類就享受著大自然的和諧，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得過這種厚待。今天，我就像回到了童年，看著寶麗干山的雄姿，和你們兩個人過了無比快樂的一天?！卑屠蠋煋Q了話題。

我們?nèi)齻€人收拾完東西，踏上了歸程。

路上。開始的時候，一老一少兩個人還有說有笑的，不久，兒子累得便睡了過去。

須彌山威武地聳立著

艾呼我心愛的杜麗瑪

雄鷹在山間飛旋鳴叫

陽春三月溫和的季節(jié)

艾呼我心愛的杜麗瑪

愛你的心總向往著你……

巴老師輕聲哼唱著這首歌。他就是那些用一生演唱著這首歌的人中間的一位?？蓱z的！

……

幾年后，寶老默不作聲地去了自己終將要去的地方。我可憐的家鄉(xiāng)長者！

家鄉(xiāng)的長者就是這樣，即使愛著，也不愿去表達，將自己的這份愛深藏在心中的值得尊重的偉大的人們！遇到困難，他們雖像家鄉(xiāng)的紫石般堅強，但在脆弱的時候像一朵花兒，也會經(jīng)受不住任何的打擊。

家鄉(xiāng)的紫石！

（譯自《花的原野》2016年第10期）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