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雷
(安順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安順 561000)
1993年尹灣漢墓的考古發(fā)掘已經在學術界得到了廣泛關注,尤其是2號墓和6號墓出土的24枚木牘與133支竹簡,這些反映西漢末年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等方面內容的簡牘彌足珍貴。其中《神烏賦》的出土與釋讀,更是具有重要意義。《神烏賦》全文約660字,是一篇基本完整的創(chuàng)作于西漢時代的佚賦。它用擬人手法講述了雌雄二烏為筑巢而辛勤勞作,但盜鳥卻趁機偷盜它們的筑巢材料,返巢的雌烏發(fā)現(xiàn)后與盜鳥發(fā)生爭執(zhí)與搏斗,而雄烏遇到不幸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雌烏傷心欲絕而欲與之俱亡,但雌烏加以勸阻的故事。
自《神烏賦》簡影與釋文公布以來,有不少專家學者對此賦的文字、時代、作者、主旨、風格與意義等進行考釋與論述。如裘錫圭《〈神烏賦〉初探》[1]、蹤凡《〈神烏賦〉語詞考釋的總結與思考》[2]等對賦文進行了考釋;殷漱玉《〈神烏賦〉主旨爭議述》一文對關涉該賦主旨的贊揚說、諷刺社會黑暗說、勸誡說等不同觀點進行了論述[3];《尹灣漢墓簡牘》一書認為該賦風格與傳世的大量屬文人雅士的漢賦有異,而接近于民間文學,將俗賦的歷史提早了二百多年,在古代文學史上的意義不言而喻。[4]148-150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合而觀之,學界雖然對《神烏賦》展開了全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果,但是對該賦所蘊含的夫妻關系的探討卻有待深入,故筆者不揣谫陋,以夫妻之道為視角對《神烏賦》展開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烏在后世雖有不祥之說,但在古代卻絕非凡品,而是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如后羿射日神話中即將烏作為太陽的表征。在《神烏賦》中,烏具有“神”的屬性,還因“其姓好仁,反餔于親。行義淑茂,頗得人道”而于“蠉蜚之類,烏冣可貴”,[5]146可見在西漢的風俗里,烏具有君子般的高尚品行。正如有些研究者指出的,人類社會所闡述的鳥文化其實關注的是人類的生命,如生命的誕生(玄鳥生商),生命的磨難(后稷出生),生命的維持(有鳥來為之耘),生命的美滿(鳳皇),并發(fā)展為對社會的直接反映。[6]在該賦中,雌雄二烏是以五倫中最為重要的夫妻的身份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有關雌雄二烏彼此關系的描述其實就是漢代夫妻關系在文學作品中的折射。這主要包含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古代男陽女陰,男尊女卑,判然已明。《禮記·昏義》強調夫尊而妻卑,重視“婦順”問題,至東漢末班昭《女誡》更是將夫尊妻卑的思想發(fā)揮至極致,使妻子成為丈夫的附屬品。但是在西漢,夫妻關系在理論和輿論上雖呈現(xiàn)著尊卑有別的關系,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對于夫妻關系的另一種主張卻是夫妻一體、夫妻和睦。眾所周知,男女結為夫妻的重要意義在于“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但這些目的的實現(xiàn)離不開夫與妻任何一個角色,更離不開夫妻關系的和睦相處、齊心協(xié)力。夫妻和睦相處雖然不代表夫妻平等,但至少可以緩和男尊女卑思維下的內在矛盾與沖突?!抖Y記》雖說“婦順者,順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當于夫”,但這里的“順”“和”“當”不能片面理解為單向度的,它所折射的應是雙向的,還遠沒有達到“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地步。夫妻和睦相處的思想在《神烏賦》中也有著深刻體現(xiàn),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地方:第一,在春氣始陽、眾烏皆昌的三月時節(jié),雄烏和雌烏為了家庭,不辭辛苦地尋覓安家之所。它們欲巢南山,卻畏懼猿猴;它們筑巢府官,又畏懼貍狌;因而“圍樹以棘”。在尋覓的過程中,雌雄二烏相伴而飛,共同協(xié)商決定,這體現(xiàn)了其夫妻關系是相當和睦的。第二,當雄烏看到奄奄一息的雌烏時,雄烏的表現(xiàn)是“惕而驚,扶翼申頸”,感嘆上蒼的不仁,并對雌烏表態(tài)“愿與汝俱”,也就是雄烏要準備殉情。雄烏的這一表態(tài)深刻地反眏出它對雌烏的深摯感情以及雌雄二烏關系之親密和諧。否則,雄烏當不至于有此態(tài)度。這些均折射出,在作者的觀念里,夫妻關系應當是和睦相處、關系融洽的。而這正是中國“和合”文化意識的體現(xiàn)。王子今在《漢代社會意識中的“和合”觀》一文中提到,在比較真切地體現(xiàn)漢代民間意識的文獻遺存《焦氏易林》中,百姓認為“和合”乃“言和好如婚姻”。這里婚姻是最基本的社會組織形式,由婚姻而有家庭、家族、宗族,進而國家。在最基本的社會細胞中,“和合”即成為維護其凝聚力和穩(wěn)定性的原理。[7]137而“和合”也正是最重要的夫妻相處之道,也就是《禮記·昏義》所強調的“婦順備而后內和理,內和理而后家可長久”。
秦漢時期,個體小農家庭已經成為基本的生產單位和生活單位,雖然政府極力保護與扶持個體小農,但是個體小農家庭又是極其脆弱的,容易因自然災害、戰(zhàn)爭等影響而產生分化。[8]10-31弱小的小農家庭只能緊緊依靠夫妻的辛勤勞作維持運轉,“男耕女織”成為小農經濟的經典描述。但是作為妻子的女性的工作并不局限于“絲麻布帛之事”與家務勞動。在《神烏賦》中,筑巢的具體勞動并不是僅僅由雄烏承擔,而是雌雄二烏共同承擔的。雌烏說自己“自取材,于頗深萊。止行胱臘,毛羽隨落”,[5]149-150為了筑巢,雌烏付出了辛勤勞作,以至于腳趾和小腿都磨破了,羽毛也紛紛掉落。當雌烏指責盜鳥“豈不殆哉”[5]150時,其實反襯的是自己勞作的辛苦。還需注意一點,那就是雌烏的勞動場所不是在“家里”,而是外出勞動,如史傳所載呂后曾與兩子田中耕作、卓文君當壚賣酒等一般。這說明婦女是當時重要的社會力量,婦女在社會生產活動中的重要作用是其獲得較高社會地位的基礎。[8]146-147
漢代政府與民間社會普遍宣揚和提倡孝道,將“以孝治天下”作為統(tǒng)治國家的一項基本國策?!缎⒔洝と拧吩疲骸靶?,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是則之?!毙t天法地,意義重大。對于普通百姓而言,所謂的孝道就是要“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簡言之,孝養(yǎng)雙親就是百姓應盡的孝道。在《神烏賦》中雖沒有對烏彰顯孝道的直接描述,但是間接的鋪墊則是存在的。賦文開頭即強調神烏“其姓好仁,反餔于親”,此處“餔”的含義為“吃”,“反餔于親”的意思就是烏鴉長大后給雙親喂食?!盀酢钡倪@一品行,后文中的雌雄二烏同樣具備,由此來看,雌雄二烏必然也有或也會有通過喂食回報雙親的行為。此外,前文已經提到,婚姻的締結“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這里的“繼后世”說的就是生育、撫育子嗣以承繼香火。古代有“七出”之條,其一即為“無子”。可見,對后代的用心撫育同樣是孝道的內在含義,也成為影響夫妻關系的重要因素。在《神烏賦》中,當雄烏發(fā)誓以死殉情時,雌烏卻要雄烏“疾行去矣,更索賢婦。毋聽后母,愁苦孤子”,[5]159極力反對雄烏以死殉情。在雌烏的觀念里,雄烏要活下去的重要理由是要好好撫育孩子。而要撫育孩子,雄鳥就要再娶,而且不要肆意聽信后母的讒言,以免使可憐的“孤子”日子愁苦。孩子,是垂將故去的雌烏念茲在茲的。這里需要高度關注的有三點:第一,雄烏應該再娶妻,以便盡孝。第二,再娶妻的標準是“賢婦”,這里的“賢”凝聚著“妻”所應具有的品行——賢惠、賢能、賢良。當然這是理想狀態(tài)的。由此也可以反映出在作者的思想里,婚嫁的標準應以“道德”為最高標準,而非門第、財富等因素。但是在漢代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因為門第、財富等締結婚約的也是司空見慣。如根據(jù)張仁璽的統(tǒng)計,《漢書·外戚傳》所載西漢一代11位皇帝的22家外戚,其中半數(shù)出身微賤,而東漢時期封建的等級婚日趨嚴格,漢桓帝想立出身低微的田貴人為后,卻因遭到了大臣們的反對而未果。[8]208同時,對于“婦德”的要求,無論是態(tài)度公允還是意見偏激,對“德”的強調和宣傳卻是統(tǒng)一的。班昭《女誡》說“婦行有四”,置于首位的就是“婦德”。第三,雄烏之所以要再娶妻,是因為要上養(yǎng)父母、下育子女,由此可見作者秉持著夫妻共盡孝道的思想。如前所述,再娶妻應當擇“賢婦”,但事實往往并非如此,后母大多虐待前妻之子女。因此,雌烏希望丈夫能夠妥善處理好自己與繼室、后母與孤子之間的關系,努力為孤子營造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
雖然前文分析了《神烏賦》文本反映的夫妻間和諧相處、共同勞作、共盡孝道的思想,也強調了身為女性的妻子在漢代社會生產生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但不可否認的是,夫妻尊卑有別的思想其實是貫穿始終的。一般來說,丈夫的地位要高于妻子,這在《神烏賦》中也有著較為隱晦的表達。雌烏勸阻雄烏切莫以死殉情時說“疾行去矣,更索賢婦”,也就是說,在雌烏死后,雄烏即可也應該盡快娶后妻。但問題的反面是,假如雄烏不幸亡故,那么雌烏是否也擁有立即改嫁的權利?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根據(jù)彭衛(wèi)的研究,服喪期間不得完婚是漢代婚姻關系中的重要禁忌,但這一禁忌對夫與妻的要求確實不平等。丈夫只是在其父母以及祖父母等長輩直葬期間才不能娶妻,在妻子死后,丈夫可不必履行這些規(guī)定,可立即娶妻。而妻子的義務卻是雙重的,既要為公婆服喪,也要為丈夫服喪。如果妻子不遵從規(guī)定而選擇立即改嫁,那么便會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和法律的懲罰。[9]129由此可見,按照漢代的法律規(guī)定與風俗習慣,雌烏是不具有立即改嫁的權利的,它要改嫁也應該是在為亡夫服喪結束之后。妻子地位的提高與影響力的擴大是受到一系列因素制約的,凸顯著漢代夫妻關系的不平等。
總的來說,《神烏賦》以烏喻人,以生動的文字描述作者對夫妻關系的理解,即在夫妻尊卑有別的大前提下,夫妻之間共同勞動、共盡孝道、和睦相處,以“和合”的理念貫穿夫妻關系的全過程。
[1]裘錫圭《.神烏賦》初探[J].文物,1997(1):52-58.
[2]蹤凡《.神烏賦》語詞考釋的總結與思考[J].陰山學刊,2009(5):36-40.
[3]殷漱玉《.神烏賦》主旨爭議述[J].文教資料,2015(34):47-48.
[4]連云港市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東??h博物館,等.尹灣漢墓簡牘[M].北京:中華書局,1997.
[5]張顯成,周群麗.尹灣漢墓簡牘校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
[6]楊海瀕,汪小洋《.神烏賦》評析[J].江蘇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3):115-119.
[7]王子今.漢代社會意識中的“和合”觀[M]//秦漢社會意識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8]張仁璽.秦漢家庭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2.
[9]彭衛(wèi).漢代婚姻形態(tài)[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