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蘇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西安 710119)
“芙蓉園”又名“南苑”“宜春下苑”,位于長安東南隅,唐時乃帝王貴胄的禁外游苑,其御苑性質(zhì)決定了其唐代詩歌中籠罩的富麗宮廷氣氛。如李嶠《春日侍宴幸芙蓉園應(yīng)制》曰:“煙氣籠青閣,流文蕩畫橋”[1]692,再到杜牧《長安雜題六首》其三曰:“南苑草芳眠錦雉,夾城云暖下霓旄”[1]5951。但歷經(jīng)不同時期、見證王朝興廢者的它,傳達(dá)及象征的意義也愈豐富。并且,隨著創(chuàng)作者角色的變化,當(dāng)歷史相同或相似性境遇出現(xiàn)時,“芙蓉園”的意義亦被不斷地再書寫。在頌圣升平和悲哀憤慨兩種歷史感受中,“芙蓉園”逐漸成為一個特殊宮殿主題的符號在唐詩文中轉(zhuǎn)變定型。而這種符號意義究竟呈現(xiàn)出怎樣的時空變化?其中又隱含著統(tǒng)治者和士人群體何種心態(tài)?其思想意蘊的真實價值又在何處?這些都是本文擬解決的問題。
“芙蓉園”位于秦漢“宜春宮”舊址中,詩文材料中均有記載。《唐兩京城坊考》引李肇《國史補》曰:
昔漢武帝幸芙蓉園,即秦之宜春苑也。[2]
又有計有功《唐詩紀(jì)事》載:
上常于芙蓉園中獲白鹿,惟山人上昊識之,曰:“此晉時鹿也?!鄙袭愔?,令左右周視之,乃于角際毛雪中得銅牌子刻之,曰:“宜春苑中白鹿”。[3]
儲光義《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曰:
蒼蕪宜春苑,片碧昆明池。[1]1398
唐彥謙《曲江春望》曰:
漢朝冠蓋皆陵墓,十里宜春漢苑花。[1]7683
從上述材料中我們可以注意到兩點:一是“芙蓉園”與秦漢“宜春宮”的特殊地理因緣;二是“芙蓉園”在漢唐文學(xué)空間的交疊中,往往負(fù)載著詠史懷古的思想意蘊。在歷史記載中,“宜春宮”本為秦離宮,二世胡亥在此被閻樂所殺,《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中載:“以黔首禮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4]。自此,“宜春宮”便成為帝王耽于游樂而誤國的象征符號。班固《漢書》還曾曰:“(漢武帝)還過宜春宮,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彼抉R相如在描繪曲江盛景風(fēng)光的同時,突出秦二世“持身不謹(jǐn)兮,亡國失勢。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的沉痛[5],以勸諷漢武帝。唐人以周漢正統(tǒng)承續(xù)者自居,同類歷史諷諫在唐詩文中更是常見,王涯《宮詞三十首》其八:“宜春院里駐仙輿,夜宴笙歌總不如”[1]3877,張祜《邠王小管》:“虢國潛行韓國隨,宜春深院映花枝”[1]5838,吳融《贈李長史歌》:“不是東城射雉處,即應(yīng)南苑斗雞時”[1]7899等等,但隨著歷史的演進(jìn),“芙蓉園”在繼承秦漢歷史回憶的諷諫意義的同時,又與其特殊歷史形態(tài)相呼應(yīng),在有唐一代形成了新的思想文化價值。
禁內(nèi)苑囿是帝王游樂的重要地點,許多宮廷唱和詩也于此產(chǎn)生。從寫作風(fēng)格上的共同特征來說,這些詩歌善于寫景狀物、講究藻飾、文辭流艷,但內(nèi)容上卻又有獨特的階段性特點。有學(xué)者就曾將初唐宮廷詩的發(fā)展總結(jié)為三個階段:從箴規(guī)型到頌美型,再到娛樂型。箴規(guī)型詩歌盛行于唐太宗貞觀初期和中期,其基本形態(tài)產(chǎn)生于“諷諫”詩賦中,而頌美型詩歌幾乎與之同時出現(xiàn),由許敬宗、上官儀等學(xué)士引領(lǐng),貞觀末年始風(fēng)行,而在中宗景龍年間,又完成了頌美型向娛樂型的轉(zhuǎn)變。[6]從宮廷詩的發(fā)展歷史來看,這種劃分是比較合理的。但三者的轉(zhuǎn)向時間也并非絕對,尤其是箴規(guī)、頌美到娛樂的轉(zhuǎn)變,就轉(zhuǎn)向本身的政治意義來說,它體現(xiàn)了新王朝的合理性和帝王個人權(quán)威象征性的確立,促進(jìn)了唐代宮廷詩的成熟。另一方面,三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更為中唐以后宮廷詩歌主題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先秦以來,調(diào)和帝王苑囿之樂與百姓民生的矛盾就是儒家學(xué)派所討論的重要命題之一,《詩經(jīng)·大雅·靈臺》曰:“經(jīng)史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孟子對此解釋頗為中肯:“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皆樂,故能樂也”。[7]可見在儒家傳統(tǒng)中,帝王之樂乃“與民同樂”。
貞觀十八年(644)八月,唐太宗《帝京篇》序中就以“與民同樂”的姿態(tài),公開譴責(zé)“秦皇周穆、漢武魏明,峻宇雕墻,窮侈極麗”,進(jìn)而要求帝王之樂應(yīng)“皆節(jié)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1]1。體現(xiàn)在具體的游苑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如《登三臺言志》就為“芙蓉園”定調(diào):
未央初壯漢,阿房昔侈秦。
在危猶騁麗,居奢遂役人。
豈如家四海,日宇罄朝倫。
扇天裁戶舊,砌地翦基新。
引月擎宵桂,飄云逼曙鱗。
露除光炫玉,霜闕映雕銀。
舞接花梁燕,歌迎鳥路塵。
鏡池波太液,壯苑麗宜春。
作異甘泉日,停非路寢辰。
念勞慚逸己,居曠返勞神。[1]6
“登高能賦”乃古代士大夫“九能”之一*九能包括“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jì)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者,可以為大夫”,參見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316頁。,主要內(nèi)容包括言志與感物。三臺之上的唐太宗抒發(fā)了來自帝王的登臨之慨,從詩歌風(fēng)格來說,并不離六朝雕琢藻繪之習(xí),但胸襟氣象卻是為之一變。在古今對比中,太宗羅列未央、阿房、太液、宜春等意象空間,并以細(xì)膩之筆觸展現(xiàn)了這些建筑之壯闊,進(jìn)一步使他的歷史反思顯得更為深刻:秦漢君主大興土木,以驕奢為樂,然其所樂的宮殿卻見證了它們的衰敗,哪里比得上以天下為家呢?詩人不僅引以為鑒,而且在體察百姓辛苦,“居曠”而“念勞”的同時,又對自己坐食民力感到愧疚。
在唐中宗朝,“芙蓉園”君臣唱和進(jìn)一步結(jié)合箴規(guī)、頌美、娛樂的特點,體現(xiàn)了太宗“中和之樂”的完善,宋之問《春日芙蓉園侍宴應(yīng)制》中曰:
芙蓉秦地沼,盧橘漢家園。
谷轉(zhuǎn)斜盤徑,川回曲抱原。
風(fēng)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
侍宴瑤池夕,歸途笳吹繁。[1]631
此詩作于唐中宗景龍三年(709),同作還有李嶠、蘇颋、李乂等人。宋詩從地理位置、四面風(fēng)光及侍宴之趣全方位抒寫了游園之樂,雖仍以懷古的基調(diào)來回顧“芙蓉園”的歷史,但是,其漢唐文學(xué)空間的時空疊合已不再強調(diào)今昔對比反思,一轉(zhuǎn)唐太宗戒奢戒淫的懷古基調(diào)為當(dāng)下宮廷生活之和諧歡愉的注腳。川谷、花鳥本為無識無知之物,而在詩人的心情感染下,花可“自舞”,鳥亦“能言”,不僅染上了積極的主體色彩,且反襯了外在于“花鳥”亦“川谷”的詩人欣賞個中之趣的雍容嫻雅。以今日之樂比昆侖西王母的瑤池飲宴,看似將快樂指向天界,事實上對盡享人間君臣和樂的詩人來說,天界之趣又何足論呢?還是早日歸于人間吧,類似表達(dá)還有蘇颋《春日侍宴芙蓉園應(yīng)制》曰:“寧知穆天子,空賦白云秋”[1]799,李嶠《春日侍宴幸芙蓉園應(yīng)制》曰:“今日陪歡豫,還疑陟紫霄”[1]692。歷史、現(xiàn)實、想象同時在這一文學(xué)空間中展開,宋之問詩中對求仙與人世追求的矛盾調(diào)和,不僅響應(yīng)了唐太宗所提倡的“中和之樂”,且暗示秦皇漢武汲汲于長生不老的不足為道,潛在地歌頌了唐中宗不慕虛幻、“垂衣而治”之品質(zhì)。
事實上,這種公開標(biāo)榜的“中和之樂”恰與實際相反,帝王游樂心態(tài)在尊位的鞏固中逐漸萌生滋長。對唐太宗來說,在即位之初,他的確矢志化成風(fēng)俗,創(chuàng)鴻業(yè)以貽子孫。在房玄齡、杜如晦、李靖等文臣武將的輔佐下,他勵精圖治,使河清海定、天下太平。貞觀二年(628)八月,公卿以宮中卑濕,請?zhí)诹肀僖皇揖又跀嗳痪芙^,曰:“昔漢文帝將起露臺,而惜十家之產(chǎn)。朕德不逮于漢帝,而所費過之,豈謂為民父母之道也!”[8]35但是,貞觀五年(631),太宗就執(zhí)意修建洛陽宮,盡管不久他又因其過分奢侈而怒令拆坼。此后,他不斷在這種公開旨趣與內(nèi)心本能的斗爭中尋求平衡。太宗的幾度游芙蓉園,對這種心理矛盾就有明顯暗示。貞觀七年(633)十二月,太宗曾駕幸芙蓉園,在這之前,他與臣下議興亡之本,溫彥伯就指出太宗近來已不如貞觀初年從諫如流,魏徵曰:“貞觀之初,陛下志在節(jié)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忤旨,此其所以異耳”[9],盡管太宗似有反省,但其后巡幸宮殿、苑囿游獵依然不斷。貞觀十五年(641),太宗幸芙蓉園,薛萬鈞因“清宮不謹(jǐn)”下獄,后憂憤而死,僅是清理苑中閑雜人員不力遭此牢獄之災(zāi),與太宗自稱民之父母的形象顯然不相匹配,而帝王的尊崇也見一斑。
可見,帶有自我標(biāo)榜意味的“中和之樂”總是統(tǒng)一于帝王心理人格之中。但既然節(jié)制和放縱皆屬于帝王的多面性格特點,“中和之樂”就也常以調(diào)適形式表現(xiàn)出來。《大唐新語》和《通鑒》皆有載太宗曾幸芙蓉園,經(jīng)過房玄齡宅邸,攜房同返宮中,以示太宗重賢愛才?!缎抡Z》中更有太宗“時天旱,太宗將幸芙蓉園以觀風(fēng)俗”語[10],這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但顯而易見的是,偽裝性質(zhì)的帝王自我調(diào)適實是“強返性情”之舉,這也為其后宮廷游宴張目。而從唐中宗的為政之舉來看,應(yīng)制文人詩中的“中和之樂”表現(xiàn)更是矯飾。繼位初期,他曾銳意進(jìn)取,換旗易朔,一切依貞觀舊事,但帝王心態(tài)的另一面不久即顯現(xiàn)出來,廣結(jié)高僧,大興佛寺,甚至得“佞佛”之名,由此也可見宋之問等人詩歌中對其不慕虛幻的頌美實乃阿諛之詞。這類人仙共樂的情境在景龍文人應(yīng)制詩中處處可見,如李迥秀《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應(yīng)制》“沙界人王塔,金繩梵帝游”[1]1093,楊廉《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應(yīng)制》“萬乘臨真境,重陽眺遠(yuǎn)空”[1]1094,沈佺期《興慶池侍宴應(yīng)制》“漢家城闕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1]1042等等。中宗君臣游苑覽勝更是唐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位不過三四年,“春幸梨園”“夏宴蒲萄園”“秋登慈恩浮圖”“冬幸新豐”[11],再反觀所標(biāo)榜的“中和之樂”,實是帝王與侍臣互相吹捧而已。既然士大夫們以娛樂為主要目標(biāo)作詩,目的僅是“取悅皇室貴族及他們本身”[12],也因此其娛情本質(zhì)必然在歷史時空中被重新揭曉。
唐玄宗對“游苑之樂”愈發(fā)不假掩飾,開元中后期多次下令建設(shè)“芙蓉園”,首先是疏鑿水道以擴大游賞區(qū)域,宋人張禮《游城南記》云:“唐開元中疏鑿為勝境。江故有泉,俗謂之漢武泉。又引皇泉水以漲”[13];其次,為方便皇家出游,又修備夾城復(fù)道?!杜f唐書》載:“遣范安及于長安廣花萼樓,筑夾城至芙蓉園”[8]198,《兩京新記》曰:“開元二十年,筑夾城入芙蓉園,自大明宮夾亙羅城復(fù)道,經(jīng)通化門觀,以達(dá)興慶宮,次經(jīng)春門、延喜門,至曲江芙蓉園”[14]。
在這個“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15]“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14]960的開元天寶盛世,宮廷文人眼中的帝王,仍是以體物之心來賞景。王維《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愛物華”[1]1295,趙良器《三月三日曲江侍宴》:“睿藻天中降,恩波海外流”[1]2117。但另一方面,帶有政治敏銳性的詩人們也對時局的變化有所警惕,有“詩史”之稱的杜甫詩歌就極具代表性。天寶十載(751),杜甫《樂游園歌》中曰:“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昳蕩蕩,曲江翠幕排銀牓”[14]89,值中元、上巳節(jié)日,帝王貴戚自夾道魚貫而出來“芙蓉園”游勝,聲勢浩蕩猶如云霄雷霆,宮門大開,貴族帳幔璀璨得甚至壓倒金碧輝煌匾額的光澤,極寫出行之豪奢?!尔惾诵小分小爸耸挚蔁釀萁^倫,慎莫近前丞相嗔”[14]136,帝王貴胄的苑游不僅違背了“與民同樂”的儒家追求,更一反唐太宗《帝京篇》序中所說“釋實求華,以人縱欲亂于大道,君子恥之”[1]1的雅道,奸相把持朝政、帝王耽于逸樂,絕望的杜甫代表了一眾才高而位下的文士,奮力呼喊著“牢落乾坤大,周流道術(shù)空”[14]59,“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14]62。
如果說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叛亂爆發(fā)前,杜詩尚通過頌諫的方式來敷衍帝王的“中和之樂”,“圣朝已知賤士丑,一物自荷皇天辭”[14]89,慚愧以賤士之身居于盛世,所以不得重用,“當(dāng)今廊廟具,構(gòu)廈豈云缺”[14]226,為玄宗的游樂致使賢人失位、奸相臨朝掩飾。至德二載(757)春,杜甫陷賊之后的“芙蓉園”詩,則以更深刻、直接的指向性揭示了帝王游樂的驕奢淫逸及誤國后果,《哀江頭》詩曰: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浦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14]279
昭陽殿乃漢代宮殿,漢成帝寵妃趙合德居此,“同輦隨君”則原是班婕妤以禮拒漢成帝同輦之邀,“昭陽第一,寵特專也。同輦侍君,愛之篤也”,借此以古諷今。仇兆鰲解曰:“妃子游魂,明皇幸劍,死別生離極矣”,關(guān)于這首詩的主題意圖,歷代注家多暗指杜甫對盛朝的懷念以及對李楊故事的悲諷,如黃生語,“半露半含,若悲若諷”[14]282,王嗣奭《杜臆》中則進(jìn)一步解道:“曲江頭,乃帝與貴妃平日游幸之所,故有宮殿。公追根溯源,自貴妃始,故此詩直述其寵幸宴游,而終之以血污游魂,深刺以為后諫也”[14]282,頗為懇切。
這種諷諫和懷念在杜甫其后幾首“芙蓉園”詩中有更進(jìn)一步的表現(xiàn),《曲江對酒》“苑外江頭坐不歸,水晶宮殿轉(zhuǎn)扉微”[14]377,《曲江對雨》“城上春云覆苑墻,江亭晚色靜年芳”[14]378,《曲江二首》其一“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14]375。至德二載(758)十月,唐軍在回紇兵幫助下已收復(fù)西京,杜甫以左拾遺身份隨同歸朝,但朝中新舊黨爭激烈,與房琯、鄭虔等人為伍的杜甫并不受帝王重視,依舊失意的杜甫每日爛醉曲江,在芙蓉苑外回憶開元天寶盛世,《曲江對雨》“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謾焚香。何時召此金錢會,暫醉佳人擁瑟旁”[14]378。這組曲江詩皆作于乾元二年(760)春,肅宗與玄宗的權(quán)位交接已落下帷幕,玄宗退居興慶宮,親信離散,自后不復(fù)出。詩中龍武軍和芙蓉殿,象征著的是杜甫的盛世記憶,而“深”“漫”的情感力度又力透紙背、橫跨時空,直指衰敗當(dāng)下。朱翰解曰:“上皇用萬騎軍平韋氏,改為龍武軍,親近宿衛(wèi)。今日深駐輦,則不自臨閱矣。又常從夾城達(dá)芙蓉園,登興慶南樓,智久眺望。今日漫焚香,則無復(fù)游幸也。于掉尾拈一詔字,露出思君本意,含無限低回傷感?!盵14]380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這組“芙蓉園”詩雖是寫悲哀憤慨之意,但又不失宮廷詩風(fēng)的秾麗雅致,即“以樂景寫哀情”,意象上如“水晶宮殿”“翡翠”“麒麟”等富麗精致,虛實結(jié)合的七律體式也使這組詩“化板實而為虛靈”,一如方管在《談秋興八首》中評:“如《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對雨》《題省中院壁》之類,富麗堂皇的宮廷氣氛與深沉的悲哀憤慨,乃有著微妙的結(jié)合。甚至表面上全是濃麗字樣,而哀傷之意,凄寂之境,即寓于中”。[16]在寫作風(fēng)格上,杜甫詩對宮廷詩麗詞雅句有意保留,但在內(nèi)容上卻顛覆了以往宮廷詩箴規(guī)、頌美、娛樂的形態(tài),將譴責(zé)“峻宇雕墻”傳統(tǒng)歷史主題轉(zhuǎn)向探索以現(xiàn)實為背景的王朝興衰緣由,從而譜寫了一曲對國家命運深刻關(guān)懷的挽歌。這種寫法為“哀古詠史”開一新境,以李商隱為例,他寫作“芙蓉園”的手法便與杜甫以“濃麗之筆”寫“哀思之意”一脈相承,所以又顯得“濃郁時帶沉郁”(施補華語),如其《曲江》《蜂》《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一,《垂柳》《即日·一歲林花即日休》等等。
可以說,站在歷史見證人的位置,杜甫完成了對“芙蓉園”的主題重構(gòu),并為后來唐人宮廷詩以“芙蓉園”意象空間為依托的詠史懷古在藝術(shù)和思想的深刻性上制定了新的范式,這一點在大歷元年(776)杜甫漂泊夔州所作《秋興八首》其六中體現(xiàn)得尤為強烈,“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ㄝ鄪A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厥卓蓱z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14]1231,仇兆鰲解曰:“上四,敘致亂之由。下四,傷盛時難再。瞿峽曲江,地懸萬里,而風(fēng)煙遙接,同一蕭森矣。長安之亂,起自明皇,故追敘昔年游幸始末”[14]1231。隨著回憶和時事的時間距離的拉長,詩人從當(dāng)下的情感激愴出發(fā),在“可憐”與“自古”的回顧中體會“芙蓉園”的歷史意義,使國家興衰主題從當(dāng)下過渡到了一般,并作為新的歷史記憶沉淀。
杜甫詩以“悲諷”揭示了帝王所自標(biāo)榜的“中和之樂”的虛假,但后來帝王卻并不能理解其深意,《舊唐書·穆宗紀(jì)》曰:“先有詔廣芙蓉苑南面,居人廬舍墳?zāi)共⒁浦呵轳敂_。癸丑降詔罷之”[8]499?!杜f唐書·文宗本紀(jì)》載:“(太和九年冬月癸酉朔乙亥)內(nèi)出曲江新造紫云樓彩霞亭額,左軍中尉仇士良以百戲于銀臺門迎之。時鄭注言:秦中有言,宜興土功厭之,乃浚昆明、曲江二池。上好為詩,每誦杜甫《曲江行》云:‘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蒲為誰綠?’乃知天寶已前,曲江四岸皆有行宮臺殿、百司廨署,思復(fù)升平故事,故為樓殿以壯之?!盵8]561正如孔武仲《書子美哀江頭后》所評:“自甫之歿,其詩愈重,故能感悟文宗,而使之有所更新。然其施為改易,不見于政事,惟嬉游是廣,臺謝是增,是豈子美之意哉?”“觀詩如文宗者,不知子美也”。[17]
中唐以后,時局一分為四: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外族入侵、朋黨林立,盡管帝王仍系念于開元天寶盛世,部分士大夫們卻對盛世君王的昏聵有了清醒認(rèn)知,這也得益于杜甫之詩,同是“芙蓉園”,他們以李楊故事諷刺玄宗,張祜《邠王小管》“虢國潛行韓國隨,宜春深院映花枝”[1]5839、杜牧《長安雜題長句六首》其五“六飛南幸芙蓉苑,十里飄香入夾城”[1]5950,規(guī)箴、頌美乃至娛樂型的宮廷詩至此又回歸于諷喻形態(tài),而又帶有深刻的歷史價值。早年太宗詩歌中確立的“中和之樂”苑游主題被國家衰亡的文學(xué)空間所覆蓋,而具體到以李楊故事與“芙蓉園”為國家興衰的寄托,又形成了中晚唐兩大典型的“苑游”主題群:一是以“華清宮”為題,如張繼的《華清宮》、盧綸的《華清宮》、王建的《溫泉宮行》《華清宮感舊》、溫庭筠的《過華清宮二十二韻》、李約的《過華清宮》、李商隱的《華清宮》、杜牧的《經(jīng)古行宮》等等;二則是以“驪山”為題,如竇鞏的《過驪山》、許渾的《驪山》、李商隱的《驪山有感》、趙嘏的《冷日過驪山》、薛能的《過驪山》、羅鄴的《驪山》、唐彥謙的《驪山道中》等等,它們顛覆了唐宮廷詩的初始形態(tài),對帝王苑游之樂的諷刺,從感覺空間上來說更回歸了秦漢歷史中的“宜春苑”象征符號,也成為文學(xué)史上一類具有特殊文化意義的詩歌題材。
總的來說,唐人以歷史承續(xù)者、見證者、總結(jié)者三重身份,實現(xiàn)了對“芙蓉園”意象的重構(gòu)。帝王的“中和之樂”在士大夫的情感體認(rèn)中逐漸顯現(xiàn)出其真實價值,而兼規(guī)箴、頌美、娛樂三體的宮廷詩也在歷史記憶中沉淀本色、回歸諷喻形態(tài)。對“芙蓉園”主題認(rèn)識的深化,更能體現(xiàn)出其在唐代文學(xué)中的政治文化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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