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黑子
母親年輕時以綽號“忽閃”聞名十里八村,極言其干活速度之快,也足見其體力是“漢子”級別。若有誰家姑娘或媳婦不服氣,那就挑稻捆子上垛,比試比試。有一個駐隊的四姑,仗著比我母親年輕幾歲,又高我母親半頭,趁我母親不備,從背后抱住了我母親的腰,想給她摜倒,結(jié)果被母親用一只手撂倒在稻田里,四仰八叉。從此,四姑尊我母親為“大哥”。當(dāng)年以體力爭雄的四姑和母親,如今都是年近七十的人了,對歲月有諸多不服,但是,一個叫做“疾病”的隱形敵人徹底打敗了她們,各種疼痛和不適征服了她們的倔強。
連日頭暈的母親,聽了大哥的勸,在潢川人民醫(yī)院做了核磁共振檢查。阮成鈞醫(yī)生一看檢查結(jié)果——腦梗死,立即建議母親住院。正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前一個老牌“22號”剛出院,我母親這 “22號”新秀就到了,鄰床的“23號”新秀隨后入住。
剛開始入院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進行全面的儀器檢查,醫(yī)生們還沒有來得及會診,母親坐在病床上輸著液吸著氧,心懷各種恐慌:對疾病的恐慌、對設(shè)想的肉體即將承受的疼痛恐慌、對未可知的花費恐慌、對給兒女們帶來的麻煩恐慌、對病房的安全恐慌、對“家”的無人瞧守恐慌……
伴著恐慌的,還有各種好奇和感嘆:暖氣真暖!床單被罩真白!真干凈!一點兒藥味兒沒有!奇怪,那氧氣咋從墻孔里就出來了?從未住過院的母親對按小時付費的氧氣狠狠研究了一番:她趁醫(yī)生和護士都不在身邊的時候,把本該放在兩個鼻孔的氧氣插口擦了幾擦之后,對著張開的嘴巴,由慢而快地調(diào)節(jié)氧氣閥。那個無形無狀無色無味無影無蹤的氣體便在母親的口腔里肆意狂奔,發(fā)出“咝咝”的響尾蛇一樣的聲音,沖撞著母親的上顎和喉嚨,讓母親哽了幾哽,灌了幾口西北風(fēng)的感覺。母親自以為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暗自竊笑。
三個病號不約而同地對呼叫鈴好奇,明明陪護走出病房就可以見到護士,可他們偏偏想反復(fù)地試驗呼叫鈴的神奇和靈驗,于是輪番地按呼叫鈴。輪番地有戴著護士帽、戴著口罩、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小護士前來核實、換藥水、拔針頭、耐心地叮囑注意事項。看不清她們的臉,分不出她們誰是護士長李發(fā)勤,誰是責(zé)任護士桂麗聰,誰是其他的小護士,只看清她們清澈的眼睛——寧靜祥和,充滿友善。
所有的病號腳步都緩慢,所有的探視腳步都匆匆,唯有護士們的腳步不疾不徐,胸有成竹地穿梭在不同的病房之間,停留在不同的病號面前。
年輕的小護士推來超聲腦血管治療儀,有條不紊地給母親的額頭上、手腕上、小腿上一一用松緊布綁好,在儀器上設(shè)置好時間、調(diào)好超聲功率和電強度,然后給儀器插上電源。于是,母親的手指便開啟了震動模式,拇指和食指交錯著以均勻的頻率震顫,像極了數(shù)鈔的動作,根本停不下來。
入院的第一個夜晚,病房里的三個病友彼此心懷防范,裝有手機和身份證的錢包不知該藏掖在哪里。目光踅摸了好幾圈,只好把錢包塞在枕頭下面。半夜醒來,首先把手悄悄地伸到枕頭底下摸一摸,錢包還在。放心地睜開眼,坐起來,抓著病床的護欄,探身看看自己鞋子的位置,然后取下氧氣管,放下護欄,一手扶著床頭邊的小柜子,一手扶著床沿,慢慢下床,趿拉著鞋,走到門邊,順著門上的一豎條玻璃往外看。她看見工作臺前的一個值班小護士戴著潔白的護士帽、穿著潔白的醫(yī)護服正低頭投入地記錄著什么,時而又抬頭看看面前的電腦,之后又低頭記錄著什么。母親站在門邊從睡眼矇眬到睡意全無,很有幾分鐘,但是那個小護士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母親的偷窺。待母親睡下,另兩個病號也先后起床,先后偷窺,先后小解,先后悄悄地睡下。
第二天,三個病友便因有了“一夜情緣”變成了患難之交,開始敞開心扉切切察察,嘰嘰咕咕,開始了對生活瑣事的詢問挖掘、對疾病的交流、對醫(yī)生護士的好評、感嘆醫(yī)生護士的辛苦。他們漸漸放下恐慌和戒備,開始進入“病號”角色,死心塌地地安頓下來,不再吵著要回家,同意兒女們送衣物拖鞋等用品,放下對亂七八糟雞毛蒜皮的日?,嵤碌牡肽?,乖乖地聽阮成均醫(yī)生的話,配合儀器治療,堅持吸氧,按時吃藥。
“23”號是個細(xì)瘦的老頭兒,除了有腦梗塞之外,還有嚴(yán)重的腰間盤突出,上腰和下臀完全左右錯位,呈“S”形,與女性的“S”形呈90度旋轉(zhuǎn)。疼痛就張揚在這個“S”形腰線上。只要下床,這個細(xì)瘦的老頭兒就掐著自己的“S”型腰線,后面跟著豐乳肥臀的老伴兒。老伴兒豐碩的乳松垮地俯首貼在腹前,像極了兩個軟體哈密,低調(diào)而又招搖地得瑟著走每一步。
“21”號的阿姨,聽說來前大小便失禁,是救護車送來的,經(jīng)過幾天的治療,已經(jīng)像好人一樣能走能行能吃能喝。她的丈夫,左手戴了兩個雕花金戒指,腕上戴了一塊名牌手表和一串名貴串珠;右手戴了兩個刻著“?!弊值膶捊渲?。心里給了他一個偷笑表情包,又暗暗佩服其兒子媳婦的孝順。
命運對他們這茬人好像非常不公:能吃的時候沒有吃的;不缺吃的時候,又不能吃了。疾病,不論城鄉(xiāng)不論男女不論身份不論胖瘦地找上門來。也實在讓人想不明白,這些女人們經(jīng)歷了艱難而漫長的饑餓年代,可她們偏偏有豐碩的乳和肥碩的臀?!?1”號的阿姨一直對乳罩比較排斥,對自己的兩只碩乳也是羞澀有加,所以她穿著兒媳婦買的刺繡旗袍時總是不戴乳罩,故意讓緊身的旗袍把胸部壓得扁扁的,以至于讓鼓凸的腹部搶了鏡頭。
廊間,有兩位老人正在學(xué)習(xí)走路。是的,學(xué)習(xí)走路。他們一只手半握在懷間,相同一側(cè)的那條腿好像非常沉重,膝蓋緩緩抬起,但腳尖依然賴在地上,以不同的弧度拖曳,顫顫巍巍。有著生了八個孩子的輝煌戰(zhàn)績的灰白頭發(fā)的老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打盹,同樣灰白頭發(fā)的大兒子提著鋼制的飯桶往病房里趕,沒想到在廊上碰見父親,急停住,與父親保持著并不合適的距離——太近,但是他并沒有往后移動,沒有叫醒父親,也沒有坐下來,而是微微地探身仔細(xì)端詳起這個自己叫“父親”的男人:歲月的風(fēng)塵和生活的艱辛在他的臉上撒上了一張叫做滄桑的網(wǎng),干皺而沒有彈性。滿臉的白色胡茬,臉上因為沒有太多肉而顯得骨骼分明。消瘦,但仍然有倔強的痕跡,不知曾經(jīng)的過往中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吹雨打,而父親,都緊咬著后槽牙挺了過來;自母親在十幾年前走后,父親就與孤獨成為伴侶,艱辛地度過這漫長的寂寂流年。他們生了最多的子女,照看過最多的孫子輩,可是他們卻成為頭一批空巢老人。只有自己跳出了“農(nóng)”門,另外七個弟弟妹妹都到或遠(yuǎn)或近的城市里覓食。大兒子的目光突然變得悲愴,整個身子僵在那里。老人仿佛收到了什么感應(yīng),悠悠地睜開眼。大兒子趕緊晃了晃手中的飯桶。老人從身邊拿過自己的多功能拐杖,抽拉成座椅的形狀。大兒子就把飯桶放在比巴掌大的座椅上,開始給父親分盛食物,看父親咀嚼,勸父親多吃,和父親慢悠悠地講話,輕輕地淺笑。多年父子成兄弟啊,這個只比父親小十六歲的大兒子,待父親吃過少量的飯食之后,接過父親的筷子把剩下的飯菜湯水吃個精光。
生命如風(fēng)鈴,脆響之余也會出現(xiàn)喑啞。疼痛和疾病是生命的一部分,哭著也得笑納。經(jīng)過醫(yī)護人員的精心醫(yī)治,生命的風(fēng)鈴才能重新?lián)u曳出叮當(dāng)?shù)臉芬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