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綻鑿口下

褚福海

一

小雪后的清晨，寒意彌漫。地處浙江西南的東陽街頭行人寥寥，顯得寧謐而祥和。頂著時斷時續(xù)的枯瘦雨絲，踩著凹凸有致的古舊石路，我們魚貫折入了那條通往盧宅的墻面斑駁、石縫生蘚的幽靜小巷。

此時，巷子宛若一位睡意迷蒙的少女，慵懶卻優(yōu)雅地打著哈欠。錯落兩旁的老式店鋪，大多打著烊，僅有幾家早起的業(yè)主正在忙著卸門板，做好迎客開市的準備。

左前方一爿并不起眼的小鋪子，門已洞開，店堂里躬身站著個身材瘦小、年約四十歲上下的男子，正一手擎著斧頭，一手執(zhí)住蝴蝶鑿，神情專注地在一截褐色的粗壯木頭上雕琢花紋圖案。瞥見我欲入店內(nèi)，他倏地收住舉在半空中的斧頭，另一只手則利索地拿著半圓形鑿子剔下的一塊木屑，爾后緩緩抬起頭，臉上堆聚著熱忱與期待，謙和地寒暄道：“進來隨便看看吧?！?/p>

狹小的空間里氤氳著濃郁的樟木香氣，給人一種溫馨的舒適感。

那一刻，我的注意力已被吸引到橫臥在支架上、長約一米三、直徑足有四十多厘米、看上去頗有些年輪履痕的木段上，不禁訝異地脫口而出：“老板，如此芳香的應該是樟木吧？能取到這么大體型的非常不易啊。”“怎不是呢。這是老宅上拆下來的房梁，已歷經(jīng)百余年日月的炙烤，不伸縮，不變形，萬金難求，十分罕見，因而我們尤為珍惜！”“噢，那經(jīng)由你妙手精雕細琢出來的藝術品更價值不菲啰?！薄昂呛牵缃裼绣X的人越來越多了，鑒賞能力也日臻提升，對美的追求已漸成趨勢，助推木雕藝術品的風行走俏。”老板一臉欣悅，溫婉地回復我后，操起他的吃飯家當，重又雕琢起來。我呆呆地佇立在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蝴蝶鑿，但見他靈巧地轉(zhuǎn)動著鑿子，在斧頭的敲擊下，傾斜著吃進棗紅色的木頭里，連鑿了五六下，一朵活脫脫、富有立體感的牡丹花便突兀在那兒。接著，他換了把斜面尖角的雕刀，技法嫻熟地對鏤刻出來的花紋圖案進行細削精扦。霎時，葉蕊清晰、生動鮮活、假可亂真的花兒婷婷綻放于我眼前。我欽佩地朝他點了點頭，翹起大拇指，他羞赧地淺笑笑，繼續(xù)埋頭忙他的活計了。

這是生平我第一次零距離觀賞制作木雕。也是一次足以持續(xù)給我今后人生帶來激勵、鞭策與鼓舞的觀摩。

支架上的木段旁邊，擺滿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形狀紛呈的雕刻工具，至少有二三十把。令自己欣慰的是，我尚能分辨出一些來。當然，絕大多數(shù)屬我首開眼界。

踱出鋪子未走幾步，是一家規(guī)模與之相差無幾的竹雕店，千姿百態(tài)、琳瑯滿目的工藝品陳設于玻璃櫥窗里、柜子上。驀地，一件小巧精致的竹根雕“滴水”激起了我的濃厚興趣，于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觀賞品味。雞蛋般大小的“滴水”，被匠人打磨得渾圓潤澤，頂部一側鏤刻著精纖入微的如意，線條細膩，造型逼真，栩栩如生，堪稱珍品。抑或是我的眼神出賣了自己，擅長觀顏察色的老板不失時機地搭訕道：“你喜歡就帶回去玩玩唄，你是今天的第一個客人，幫我開開市，最惠價200元給你?！薄昂呛?，我再看看。”“我們賣的是出色的創(chuàng)意、稀有的資源與昂貴的人工，絕對物超所值！”老板見我無動于衷，坐在工作臺前，拿著一小節(jié)竹筒，在用銼刀精心打磨著坯件，頗感失落地凝望著我遠去的背影。

古樸幽巷里竟散發(fā)出如此神奇的魅力，讓我匪夷所思，嘆為觀止！

二

大巴沿著寬敞、平坦的柏油馬路，蜿蜒穿梭過幾條街巷，便來到了氣度恢宏的“東陽國際木雕博物館”。舉目眺望那氣宇軒昂的四角形“國際木雕之都”牌樓時，我的心重重地震顫了幾下。

在久負建筑之鄉(xiāng)盛名的東陽，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無足為奇。而令我震驚的是，木雕博物館的選址之妙、規(guī)模之巨、品位之高、布局之巧，從一個側面映襯出地方政府對木雕這個品牌產(chǎn)業(yè)的重視程度與保護力度。

虔誠跨入寶藍幕墻博物館展廳的剎那，方剛稍微平靜的心，瞬間被正前方那幅巨型《歌山畫水》木雕震撼起了波瀾。原本空曠、沉寂的展廳，突然絡繹不絕涌進成群結隊前來觀瞻的人，一下子變得鬧猛了起來。懷著敬畏之心，默默仰視那幅懸掛在高聳墻邊的作品，欽佩的情愫油然自心底滋生出來。那是我見過的最高、大、上的木雕之作。經(jīng)咨詢，此件作品高達六米，寬逾三米，實屬罕見，言其巨型實不為過。上前仔細端詳，畫面山水縱橫，樓宇林立，人物眾多，靈動秀逸，布局疏密有致，情韻豐盈飽滿，色澤清亮圓潤，給人以唯美的視覺沖擊與高雅的藝術享受。

另一件大型木雕作品《百工東陽》，牽住了觀賞者的眼球。上面云集了當年主要行業(yè)的近百人，有舉錘打鐵的、拿筷在油鍋里氽油條的、坐凳上磨刀的，也有喝茶聊天的、老奶奶包團子的、在大缸里釀酒的、閑嘮納鞋的，洋洋大觀，不一而足。畫面宏浩，氣勢非凡，妙趣橫生，可謂是作者的心血之作。

透過這些真實而傳神的人物，舊時與當代東陽生動逼真的社會風貌逐漸展示到我的眼前，致敬、并感恩木雕藝人，是他們用一雙勤勞而充滿智慧的手，將富庶、繁華的東陽永遠定格在上面，使后人有幸一睹昔日之盛景。

詩人靠睿智寫詩，木雕藝人則用鑿子刻畫。木雕匠人之眼十分犀利，具穿透物件的洞察力，什么部位安置哪樣景物，用哪種工具，他們都成竹在胸，爛熟于心；下每一刀、刻每一雕的深度、弧度、傾斜度及用力程度，捏拿得當，精準微妙，他們的游刃有余與恰到好處，常令人唏噓嘆服。當然，這既是一個藝人的看家本領，亦是最起碼的基本技能，因為倘若稍有閃失或留下瑕疵，就會使整件作品降格，乃至前功盡棄，功虧一簣。“雕花司務本領高，人物花卉多會雕。嵌空玲瓏好手段，活龍活現(xiàn)真蹊蹺。雕花只怕遇朽木，任爾良工手具縮。奈何近世朽木多，無以下手雕花哭?！边@首清代《竹枝詞》，從側面反映，一個雕花匠若要成為名家，必須經(jīng)歷艱苦的學習與砥礪。

善觀察，勤思考，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脫俗想象力，抑或是木雕匠人的共有特征。扎根生活沃土的他們，深得大自然的啟迪，所創(chuàng)作的每一件作品，素材、靈感無不來源于現(xiàn)實，取材于身邊，但同時又高于生活，使之更具美學價值與藝術感染力。

展廳里的木雕作品題材廣泛，格調(diào)迥異，既有人物、動物，也有景觀、風貌，既有國內(nèi)素材的，也有境外元素的。那一件件不同風格、內(nèi)涵的木雕，讓我能明晰感受到一位位敬業(yè)的東陽木雕藝人過人的智慧與膽識，追求與審美，眼前時常浮現(xiàn)出目光專注、神情嚴謹?shù)乃麄儊?。正是他們勇于挑?zhàn)自我，不斷開掘題材，求新尚美，永不滿足，一絲不茍，精益求精，務求完美的工匠精神，才成就了聞名遐邇的木雕藝術品，才使東陽木雕擁有了今天的高度與輝煌。

轉(zhuǎn)身之際，我倏忽默想，制作這幅鴻篇巨制需耗費多少神思，我雖無緣見識感知。但穿越那上面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分明能窺見木雕藝人那孜孜以求的質(zhì)樸品格與無愧時代的高尚情懷。在嘈雜喧囂的塵世里，人們忙于爭名奪利，疲于燈紅酒綠，有多少人甘愿淡泊名利，鐘愛藝術？又有多少人會想到那些默默無聞又忠誠敬業(yè)的木雕藝人？有多少人能體恤到他們的疾苦與付出的艱辛？世俗的眼光早已習慣于仰望皇冠上的珍珠，而罕見去俯視憐惜辛酸的汗滴。但我始終堅信，無論社會發(fā)展到哪個階段，沒有比審美的扭曲、倫理的蛻化、道德的滑坡與價值觀的顛覆更讓人悲哀的了。

國際木雕博物館分亞洲廳、歐美廳、大師廳等好多個展區(qū)，里面陳列的展品兼收并蓄，風格迥異，東西合璧，巨細皆備。駐足賞之，怡情悅心，流連忘返，冠以國際木雕之都盛名，名不虛傳。

三

有文獻記載，殷商時，“天子之六工......典制六材”，已有木工為職；周代有“八材”之設，木是最重要的加工材料之一?？梢姡讨軙r，“木工”行業(yè)已正式成型，并由國家統(tǒng)一管理。

春秋戰(zhàn)國，第一部詳細記載官營手工業(yè)各工種規(guī)范和制造工藝的文獻《周禮.冬官考工記》中，記述了攻木之工（木工）、攻金之工（金工）、攻皮之工（皮革工）、刮摩之工（玉工）等六大類30個工種。其中“攻木之工”中的“梓人”，明確記載承擔有禮樂器的雕飾職能，可認為是最早的木雕匠師的稱謂。彼時，木雕已逐漸形成為一個獨立、有序、穩(wěn)定的成熟行業(yè)，在我國木雕藝術發(fā)展史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我國傳統(tǒng)木雕藝術發(fā)展至明清時已登上巔峰，形成品類繁多，流派紛呈的局面。但到了清末，因局勢動蕩，民生困頓，木雕行業(yè)遭受重創(chuàng)，從業(yè)人員銳減，急劇衰微。民國以來，木雕藝術再度中興，并盛行于民間。

自東漢獻帝興平二年（公元195年）建縣制后，東陽浸潤歷史長河里的風雨，汲取天地之精氣，涵育出了北伐名將金佛莊、抗日名將朱福星、新聞先驅(qū)邵飄萍、科學泰斗嚴濟慈、植物學家蔡希陶等歷代英才。時光匆忽，日子輪回，不覺間，“三山夾兩盆，兩盆涵兩江”的小小東陽，竟已有千余載的木雕史，鼎盛時，從業(yè)人員有近十萬之眾。木雕作品更是“桃李遍天下”，北京故宮，以及江蘇、浙江、安徽等地的博物館，都有精美的東陽木雕藏品存世。而今，木雕作為東陽的三大著名支柱產(chǎn)業(yè)之一，驚艷于世人的視野，不容小覷。

東陽木雕，是以平面浮雕為主的雕刻藝術。散點式構圖、多層次浮雕、平面化修飾，立體感強，透視效果佳，形成了自己鮮明的藝術特色。且因色調(diào)淡雅，保留原木天然紋理色澤，格調(diào)雅致，故又有“白木雕”之稱（示以木材的天然色澤，不同于彩繪），自唐至今，已跨越了逾千年的求索之路，是華夏藝苑中最璀璨靚麗的民間工藝奇葩，被譽為“國之瑰寶”。2006年5月20日，東陽木雕經(jīng)國務院批準，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對東陽木雕進行保護與搶救，并大力挖掘和培養(yǎng)木雕藝人，他們被組織起來，集中生產(chǎn)，統(tǒng)一管理，從而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蓬勃契機，也造就了諸如陸潤壽、厲守銘、馬鳳棠為代表的一大批木雕“名藝人”。他們除了雕刻一些花鳥蟲魚等傳統(tǒng)題材外，還與時俱進，順勢而為，雕刻出了如《醫(yī)療隊》《西雙版納的春天》《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高原練武》《人民公社》《慶豐收》等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傳世作品。這些精品力作，選材豐富，主題明快，意蘊深邃，惟妙惟肖，具有超強的感染力與極高的藝術價值，飽經(jīng)歲月的洗禮與時間的檢驗，已然成為珍貴的歷史文物與重要的文化符號，為打造中國木雕之鄉(xiāng)夯實了基礎。

四

木雕，顧名思義，即在木頭上雕刻。這就不免讓人會聯(lián)想到木雕工具，因為任何一件精巧完美藝術品的誕生，除了華卓奇妙的構思，吻合主題意蘊的的材質(zhì)，制作工具至關重要，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巧莫如家什妙”“三分手藝，七分家什”。事實正如斯，得心應手的工具，在木雕鏤刻過程中擔當著非他莫屬的獨特作用，一鑿一挖中含學問，一撬一削里蘊藝術，呈現(xiàn)出來的美感就會非比尋常。

深諳此理的東陽木雕藝人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遵循實用、輕巧的初衷，不斷探索與研發(fā)出了許多木雕工具，大致上分木工工具與雕刻工具兩大類。木工工具包括框鋸、斧、鑿、刮刨、角尺、墨斗、錘、長刨、短刨等。雕刻工具也稱鑿，按照刀口形狀分類，主要有平鑿、圓鑿、翹頭鑿、蝴蝶鑿、雕刀、三角鑿等。平鑿主要用于切削塊面和打邊線、固定橫直線、剔地等；圓鑿的功能是錕、轉(zhuǎn)、挑，用于圓弧切面的制作；翹頭鑿用于直鑿不宜作業(yè)的深浮雕作品的鏤空挖地；蝴蝶鑿具有平、圓兩用的靈活性，用來雕刻稍圓的線條塊面和平整小切面；雕刀，刀口為斜面尖角形平刀，用于各種花紋圖案的細雕；三角鑿，刀口呈V形，專門用來雕刻毛發(fā)、葉莖、水紋等精細陰線。

對寄情琢木，雕以載道的木雕藝人來說，這些雕刻工具的相繼問世，無疑讓他們找到了施展聰慧才智的載體，操作起來輕松自在，如虎添翼，并可達成理想的境界。同時，對提高雕刻效率，增強藝術美感，發(fā)揮了其他工具無可替代的功用。

東陽之行倉促，短暫，但東陽木雕給我留下的思索是深遠的，啟迪是寶貴的。

絢麗多姿的東陽木雕，不僅僅是東陽的、浙江的，它更應該屬于中國、屬于世界。祈愿東陽木雕在藝苑里開出更多更新的嬌艷之花，走向更高更遠的廣闊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