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崗
趙主任是我們公社的副主任。但沒有人把他叫趙副主任,全公社男女老少都叫他趙主任。另外,社員們確實只知道他的尊姓而不知道他的大名,不但當(dāng)面而且背后罵娘時也只得稱他“趙主任”。
趙主任雖然是公社的副主任,他的外表卻實在不敢讓社員們恭維:個稍矮,體微胖,腫泡眼,大嘴巴,厚嘴唇。特別是那一雙腫泡眼,平時給人感覺總是不愿意睜開,偶爾眨兩下,便讓人感到它的凌厲和高深莫測。
趙主任似乎不講究穿著打扮,黑色中山服已有點兒發(fā)白,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系過扣子,他的褲腳總是嫌長似地挽在半空,露出一雙也有點發(fā)白的黃色軍用膠鞋。但不論春夏秋冬,還是嚴(yán)寒酷暑,趙主任卻喜歡戴一頂軍用帽子,這很讓社員們好奇,也總想探究一下帽子下的秘密,可直到趙主任離開了我們公社,也沒有人探究出個究竟。
我們認(rèn)識趙主任是在一個冬日的中午。那一天,社員們在生產(chǎn)隊長的帶領(lǐng)下“倒光子”?!暗构庾印逼鋵嵕褪歉戕r(nóng)田基建,也就是把一塊地里高處的土往低處倒,直到把一塊地倒平?,F(xiàn)在想來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但那時候人們卻不明白干活的目的和意義,也就是說誰也不知道究竟在給誰干活。這樣,全村男女老少似乎一個比一個聰明,卻一個比一個糊涂地在磨洋工中混“日子”。說來也怪,人們在混“日子”中似乎越來越聰明,可這“日子”卻在人們的聰明中越混越倒退,“日子”越倒退人們越想著怎么聰明著混。
這天,社員們隨便在地里推了幾車土后,便一個一個溜到了埝下,婦女們邊說閑話邊納鞋底,男人們有的吃旱煙,有的打撲克牌,有的甚至倦縮著睡著了,半大小子們則在一旁嘻嘻哈哈地打起了土仗。就在這時,有人看見大隊長富貴相跟著一個矮胖子急匆匆地趕來了,隊長剛想吆喝大伙繼續(xù)干活,富貴卻離遠(yuǎn)嚷道:“別急,別急,等一時再干活?!贝s到了,富貴說:
“社員同志們,這是公社專門派到我們大隊指導(dǎo)‘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的趙主任。趙主任一到我們大隊,便不避嚴(yán)寒,要求和社員同吃,同住,同學(xué)習(xí),同勞動,現(xiàn)在請趙主任講話,大伙歡迎!”
待幾個半大小子隨便拍了拍手后,趙主任擺了擺手,說:
“同志們,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抓革命,促生產(chǎn),可今天,我一到地頭,卻看見大伙在埝下避風(fēng),這怎么能體現(xiàn)貧下中農(nóng)在‘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中激發(fā)的干勁呢?”
不等趙主任把話說完,三嬸桂花邊納鞋底邊嘟囔道:“站著說話不腰疼?!?/p>
趙主任睜開腫泡眼,用凌厲的眼光盯了三嬸足有半分鐘,然后很果斷地脫掉中山服,順手拉了一輛架子車,裝滿土后,撅著屁股推著車由慢而快地往地邊跑去,眼看快到地邊,只見他很熟練地丟掉車把。但由于用力過猛,架子車突然越過了地邊,翻了幾個過后掉進(jìn)了緊挨地邊的溝里。三嬸一看,急乎乎跑過來一邊哭一邊嚷道:“我家的架子車!我家的架子車!”
隊長趕忙拉住三嬸,說:“喊什么喊?隊里賠你架子車不就完了!”
氣喘未定的趙主任搖了搖手,說:“不用隊里賠,架子車是我摔壞的,由我個人負(fù)責(zé)賠償?!?/p>
社員們都意外地看著趙主任。
就這樣,趙主任住在了我們村里,也確實和社員們同吃,同住,同學(xué)習(xí),同勞動。村里人歷來比較好客,生活再苦也會想辦法給客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何況趙主任留給大家的印象還不賴??哨w主任酒足飯飽后,卻不安寧,不是背著手在村里轉(zhuǎn)悠,就是在地里查看,總想發(fā)現(xiàn)一些新情況,總結(jié)一些新經(jīng)驗。終于有一天,隊里一個秘密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急匆匆趕到隊長家,劈頭蓋臉地問:“明年種棉花的地怎么沒留?”
隊長一聽,立即煞白了臉,囁嚅了半晌,說:“我們這里不適合種棉花,社員們都不愿意種,再說社員們整日吃不飽,所以就……”
趙主任聲色俱厲地說:“不準(zhǔn)狡辯!這是一個嚴(yán)重的新動向,我建議立即召開隊委會?!?/p>
隊委會整整開了一夜,委員們被迫一個一個做了檢討,最后由趙主任拍了板:翻掉麥田,整好后明年種棉花。
第二天,社員們被干部們吆喝著來到了麥田,但待明白了勞動任務(wù)后,人群中一下子炸開了鍋,尤其三爺、三嬸幾個人鬧得最兇,說:“作孽呀!誰翻麥田誰斷子絕孫!”說著掮著鐵锨氣沖沖往回走。
趙主任一看,很威嚴(yán)地說:“寧肯斷子絕孫,也絕不能姑息養(yǎng)奸。我命令民兵小分隊,立即把他們拉回來!”
于是幾個小伙子上前拉住了往回走的幾個人。但仍然沒有人去翻麥田。趙主任急了,一把奪過隊長手里的鐵锨,說:“共產(chǎn)黨員跟我上,否則,立即開除黨籍!”說著狠狠地把鐵锨插進(jìn)了麥田。
眼看長勢良好的小麥被翻掉了,三爺、三嬸幾個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趙主任看著這個場面,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無奈和懊悔,但最后還是狠著心繼續(xù)翻麥田。
這下社員們不再喜歡趙主任了,但卻拿趙主任沒辦法,只能在伙食上和他縮近關(guān)系。從此后,社員們吃“鋼絲饸饹”(苞谷面饸饹),趙主任只得吃“鋼絲饸饹”,社員們吃紅苕剁剁,趙主任也只得吃紅苕剁剁……讓趙主任實實在在和社員們“同吃”了。雖然有人曾經(jīng)看見趙主任吃飯時皺眉頭,但他并沒有提出過不同意見,仍然在飯后關(guān)注著村里的新動向,這很讓想看熱鬧的一些人有點怏怏。
過年前夕,趙主任忽然發(fā)現(xiàn)村里拉炭的人越來越多,拉炭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繁,而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人卻越來越少,而且大多有氣無力。這很讓趙主任納悶。經(jīng)過一番周密的調(diào)查后,趙主任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奧妙所在,原來村里人拉炭并不是自己燒,而是拉出去換糧、賣錢。趙主任很惱火,立即把村里所有參與拉炭的人集中在飼養(yǎng)室辦學(xué)習(xí)班,可無論趙主任怎樣苦口婆心,仍然有人可憐巴巴地說:“趙主任,你就讓社員拉幾回炭吧,社員下苦掙幾個錢能犯什么法?再說今年這年實實過不了了!”
趙主任斬釘截鐵地說:“年過不了是小事,資本主義泛濫成災(zāi)則要危及社會主義的墻腳,這炭不能再拉了,我不能眼看著你們滑向資本主義的深淵!”
第二天,幾個膽大的仍然拉著架子車賣炭去了,這無疑是給趙主任火上澆油。回來后,趙主任命令民兵小分隊立即把他們看管起來,然后自己背著手在前邊開路,兩個民兵背著沒有子彈的槍在后邊斷尾,讓那幾個賣炭的人拉著架子車美美游了一天街,這才煞住了這股“惡風(fēng)”。
趙主任雖然對社員們嚴(yán)格要求,可社員們后來并不記恨趙主任,因為據(jù)公社司機小李說,趙主任對自己要求得也非常嚴(yán)格,從來不搞特殊化。一次,小李相跟著趙主任回家,忽然看見路旁一個提菜籃子的農(nóng)村婦女向他們招手,邊招手嘴里邊嚷嚷著什么。小李看著面熟,便對坐在前邊的趙主任說:“剛才那個人好像是嫂子?”
趙主任淡淡地說:“不管她!”
小李說:“我們回去把嫂子拉上吧?順路的事。”
趙主任搖了搖手,說:“不能拉,這是公社的車,她一個社員不能沾國家的便宜?!?/p>
可一進(jìn)村,趙主任家的門卻緊鎖著,偏偏趙主任又沒有帶鑰匙,只得背著手在門前轉(zhuǎn)悠,讓小李看著心急沒辦法。
再說趙主任老婆明明看見車?yán)镒檬撬夷腥?,大聲喊了幾次,車卻沒有停下來。她臉有點擱不住,便扔掉菜籃子,一屁股坐在了路邊。村里有人看見了,提醒她說:“你老漢坐車回家了,你還不急趕回去?”
趙主任老婆惱怒地說:“他坐他的車,我坐我的路,兩不相干,看誰能犟過誰!”
無奈,趙主任只好悻悻地離開了村?;毓绲穆飞?,趙主任老婆仍然坐在路邊,趙主任隨便看了她一眼,仍然沒有讓小李停車。
這件事很讓全公社的人笑了一回。
后來,社員們越來越不喜歡趙主任了,趙主任的威望也隨著形勢的發(fā)展走上了下坡路。但趙主任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些,依然背著手在村里轉(zhuǎn)悠,千方百計尋找社員的新動向。
有一天,村里一個被趙主任定為“二流子”的小爐匠,竟然組裝了一臺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這很讓社員們興奮不已,于是扶老攜幼一晚一晚去看。趙主任看了一次,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因為電視上竟然有男女拉手的鏡頭!于是他焦急地說:“社員同志們,這純碎是封資修,再不要迷戀這種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了,回家睡覺吧,明天還要干活嘛!”卻沒有人理睬他,仍然津津有味地看電視。
一天晚上,人們正在看電視,電視畫面不停地晃動起來。小爐匠急忙跑到外面查看天線,卻見一個人正在搖天線桿。小爐匠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趙主任。他怒從心中起,膽從天邊來,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拉住趙主任的中山裝領(lǐng)口,左右開弓,“啪啪”地扇了兩耳光。
這下趙主任臉掛不住了,他急忙跑到村里發(fā)動民兵,卻沒有人愿意跟他來。他又跑回公社向書記反映情況,可書記只隨意地安慰了他兩句,卻沒有表任何態(tài)。這很讓趙主任傷心,據(jù)司機小李說,那一晚趙主任幾乎沒睡,竟然一個人在房子哭了起來。
從此后,趙主任離開了我們公社,再后來,公社也改成了鄉(xiāng)政府,沒有人再想起趙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