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紅霞
愣怔,是一個人。
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就像魯迅先生當年寫《阿Q正傳》那樣,我是根據(jù)舅媽和鄉(xiāng)親們所說“這孩子命苦,從小爹就死了,跟著個瘋傻的娘,三歲半了還不會說話,歪著個腦袋傻坐著看,一坐就是一天……”來斷定,他的名字也就應(yīng)該是“愣怔”這兩個字吧。
我是去年在老家認識他的。認識他僅僅用了一天,但是,到今天提筆來寫出他的故事,我卻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
姥姥生于1923年9月初四,2014年11月20日因病去世,享年91歲。
姥姥出殯那天凌晨,我正在姥姥的靈堂前更換香燭,大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而巨大的敲門聲:“咣、咣、咣……”還有一個男人含混不清的吆喝,一聲比一聲大,近乎嘶喊。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堂屋那塊表:凌晨五點。
我嚇了一跳,手里的蠟燭差點兒掉在地上。剛剛睡去的小表弟、表妹和姨媽他們也都被這聲響驚動,紛紛披衣走到姥姥的靈堂前。只見姨媽她們哭著跪下,朝著姥姥的遺像和棺木一邊磕頭一邊念叨:“娘,您別怕,我們來了,您別怕?!彪S即就是一陣哀嚎,大概意思是做晚輩的照顧不周,叫母親大人受驚嚇之類的自責(zé)語。我正犯懵,身邊的表妹拽了我一把,示意我也跪下。我這才想起家鄉(xiāng)有個規(guī)矩,去世的人躺在棺木里,最怕怪聲打攪和意外驚動,如遇到必須挪動棺木或者家里家外有異常聲響,晚輩們應(yīng)該即刻前來,呼叫著逝者的名字或者稱呼,給逝者一個告知,請求諒解。
大門是舅媽去打開的。少傾,只見舅媽也走過來跪下,朝著姥姥的棺木磕了一個頭說:“娘啊,您別怕,是愣怔來了?!?/p>
我迅速在腦海里翻過所有親戚和族人的名字,并沒有一個叫做愣怔的人。
“愣怔來了,倒泔水去……”
“愣怔來了,劈柴、燒火去……”
“愣怔來了,搭棚子去……”
院子里的大燈還來不及打開,昏黃的燈影里,那個叫做愣怔的身影幽靈般在那些家什物件中晃動,時蹲時站,時走時停。同時,還夾雜著一些劈柴聲、鐵鍬蹭著地面發(fā)出滋啦聲、泔水桶倒在臺階上叮當作響的聲音和一個男人腿腳不利索,走路時候鞋底子蹭著路面而發(fā)出拖拖踏踏的聲音。
所有這些嘈雜聲,與那靈堂前的肅靜及其相悖,我皺著眉頭恨恨地甩了一句村話:“慫人,干活就干吧,吆喝個×呀!”
“你可跟那一個‘跑事兒的恓惶人計較啥呢?誰家媽媽不心疼自家孩子,沒奈何的,冬天里摸黑跑十幾里路到咱家……”舅媽正在忙著給大家準備早飯,從灶間里探出半個腦袋來這樣說,顯然是在責(zé)怪我不懂人情世故。
不多時,只見三姨一手端著一碗燴菜,一手拿了兩個饅頭,一雙筷子,朝著窗外招呼著:“愣怔,停下手里的活,進屋暖和一下,吃飯啦!”
愣怔死活不肯進屋。
門簾被掀開了一條縫,我只看見一雙烏黑的手和一個男人半個身子,這身影背對著我,只看到那件黃綠色的棉襖,腰里一根破布做的腰帶,高低不一地纏了好幾圈,腦袋上的頭發(fā)雖不干凈,但也沒像那個茅斗兒那樣亂蓬著,像鳥巢。他接過去三姨手里的饅頭和燴菜,含混了一句“不進去,叔叔打”,就很快閃了出去。
他肯定是順勢蹲在門口,就吃起飯菜來,“呼嚕、呼?!币膊恢浪丘I極了,還是天生就不會用鼻子喘氣兒,那一連串把菜劃拉到嘴里,一邊吸一邊嚼的呼嚕聲叫人聽著都非常緊張。更加可恨的是,他在吃飯的中間還夾雜著吸溜鼻涕的奇怪聲,使人不得不想到院子外面的豬圈和里面的豬崽們。
我干脆放下手里的飯碗,繼續(xù)疊那些紙錢,皺著眉頭,厭惡不減。
“愣怔,進屋來,院子里冷?!比淘俅蜗破痖T簾禮讓著。對方滿嘴是飯菜,還是那句“不、不,叔要打咧”,聲音含混不清。
“可憐的孩子??!”三姨見愣怔還是不肯進屋,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抹了一把眼淚,自言自語了這么一句。
“愣怔這娃可憐,從小兒跟著個瘋娘,自己也不識字,三歲了才學(xué)著說話,一個人總愣愣地坐著,腦子遲點,可沒有歪心眼。不管誰家給了好吃食,他都要回家,送到他娘面前,就說一句‘娘,吃肉咧……娃勤快咧,不管到誰家干活都不遲到,十里八村的只管走……”她說。
靈棚下。隨著他這一聲叫喊,一大捆麥秸草就從我們這些女眷的身后鋪撒開來,瞬間塵土飛揚,冷不丁嚇一跳不說,塵土迷了眼,生疼的。我又在心底恨恨罵了一句:“該死的愣怔!”
“愣怔這娃做活永遠都這樣毛糙,可憐心里沒成算。但是娃心好,看著這地下潮氣重,又給咱們送稻草來了?!比滩粣啦慌?,一邊給我們揀拾著頭上的草葉,一邊嗔怪,語氣中充滿了愛憐。
我一邊撥弄一些稻草在自己膝下,一邊也想:這個看上去傻乎乎的愣怔還這有心眼兒呢。
祭奠儀式一直延續(xù)到了下午四點,隨著司儀那悲切的一聲:“孝子們出來列排隊等候,起靈啦!”我們的心就要碎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
“嗚嗚……筷子丟了,奶奶一會到了地下吃飯沒有用的了,嗚嗚嗚……”這一聲嚎啕聲音特別大,可我們那時候只顧低頭哭泣,并不知道這是誰。
“愣怔起來,好娃,不怕的。叔叔不打你,筷子掉了再家去拿一只用銀箔纏了就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只見亂糟糟的麥秸堆里,愣怔半跪在地上,低著頭,一只手不停地在那些麥秸里前后左右的撥弄著,一邊哭一邊念叨著那句“奶奶晚上吃飯沒有筷子用”的話,另一只手里則死死地抓著那只用金箔紙糊過的碗,手指縫里夾著一根銀箔紙糊過的筷子。他越著急越找不見,于是就大聲哭了起來。這眼看著下葬時間到了,卻丟了一根筷子,別說是愣怔,我們這些做小輩的都看著著急。
直到小舅從家里重新拿了一個筷子,一條銀箔紙遞給愣怔,囑咐他到了地頭交給舅媽去重新糊上,他才止住了哭聲,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淚。
當我們忙完地里的下葬儀式回到小舅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愣怔,過來。嬸子給你帶一個大豬肘子,幾個大白饃,一會回家拿給你娘吃。”舅媽朝著院子里這么吆喝著。
“嫂子,再多給愣怔20元錢吧,可憐娃兩頭不見太陽的忙了一天,還有個瘋子娘要吃藥、看病?!比陶f著從口袋里掏出了20元錢,和那個包著肘子、饅頭的塑料袋放在一起。舅媽應(yīng)允了。
門簾被掀起,愣怔進來了。
他只站在門口,并不再往里走。我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下眼前這個叫做愣怔的人,他并不年輕,四十多歲,穿一身黃綠色的舊式軍服,寬寬大大,腰里的布條腰帶不見了,半截褲腿和腳上棉鞋的鞋面早已經(jīng)濕透,油膩、骯臟,左腳面上還沾著一小片白菜葉子、粉條之類的污物,鞋帶也松了,定是忙著手里的活計顧不上去系。
他站在那里,憨厚地笑著,臉上竟然掛著細微的汗珠,幾道黑乎乎的手印子格外刺眼,兩只粗糙的大手一正一翻,不停地在衣服的前襟上擦來擦去,眼睛看著舅媽還是他那句:“叔叔打咧?!?/p>
“憨娃,活兒干完了,這是嬸子專門給你的,你叔不會打你。拿著,一會不準拐路去貪玩,趕快回家?!?/p>
“嗯,嗯。拿肉回家給娘吃。”
愣怔從舅媽手里接過那個裝滿食物的塑料袋子,依舊喊了一聲“愣怔來了”,一轉(zhuǎn)身出門去。不多時,他們乘著一輛農(nóng)用車,消失在濃濃的夜色里。
這最后一聲“愣怔來了”的吆喝,帶著一種純純的質(zhì)樸,不再刺耳,不再厭惡,甚至有一點好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