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梅村高級中學(xué)高二12班 江蘇 無錫 214000)
你要去哪里?去遠方。
夢里,蒼老的聲音像讖語,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和緩而又熟悉。我想,那是太外婆的聲音,她終于到達了她的遠方。
太外婆是幾年前去世的,在九十幾歲的高齡離世已屬不易,何況她到彼時還神志清楚、口齒清晰。她對我說,總算能回家看看了。太外婆所說的家,是指她的娘家。它在祖國的南邊,臨海,春天會開火紅的木棉花。我沒有到過那里,但我對那兒很熟悉。太外婆曾無數(shù)次地念叨,開滿紅花的木棉樹多么的奪目,長滿青苔的青石路多么的濕滑,穿布鞋的女學(xué)生一不小心就會摔破自己的膝蓋。
太外婆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嫁人了,從此扎根于另一個城市。幼時的我問她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回答我說:“傻囡仔,我這么大年紀(jì)了,怎么去呢?”她說話還是帶點那邊的方言。我沒有問她年輕的時候為什么不去,因為想想也明白,一千多公里,對于當(dāng)時的太外婆來說簡直就是隔了千山萬水的距離,況且家里有這么多孩子,哪里脫得開身呢。于是,原本的家鄉(xiāng),在被生活絆住了腳的太外婆心里,漸漸地成了遠方。
太外婆似乎特別樂于提及遠方的一切。我童年與她相處的時光幾乎都是在她絮絮的描繪中度過的。我搬了小板凳,聽她講,也問她問題?!拔覀円粠团?都坐在那個大石頭上,海浪一陣一陣的,就這樣一會兒浮上來一點,一會兒又落下去……我們膽子大的,就脫掉鞋子,去夠那個水……”太外婆是天足,走起路來穩(wěn)當(dāng)、自然?!澳呛J撬{的嗎?”我扒著太外婆的躺椅扶手,一臉向往?!八{的,是藍的,乖囡仔?!碧馄培?她慢慢地躺回躺椅里,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了剛才的生動。許多年以后回想起來,躺椅里的太外婆似乎突然被濃濃的落寞困住了四肢,一時變得有氣無力。她那句“是藍的”究竟是答復(fù)我,還是為了肯定自己的記憶呢?幾十年的跨度,是不是已經(jīng)模糊了事物原本的樣子,也使那個有海且溫暖的城市成了太外婆的某種意義上的遠方呢?
太外婆經(jīng)常提到的名字,我至今還記得清楚。名字里帶著那一代人特有的社會氣息,我甚至隱約嗅到沿海城市的海水氣味。盡管隨著太外婆的老去,她提起這些名字的頻率越來越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這些名字的去向?!鞍?阿湄嫁到廣東去了;阿英,阿英也在這一帶……她們認(rèn)字都不及我呢(太外婆管讀書叫“認(rèn)字”)。”
背井離鄉(xiāng)的從不會是一個人,遠方是屬于一代人的。
有一年暑假,我去到了已被太外婆描摹過無數(shù)次的城市,那時太外婆尚在人世。在機艙中俯瞰下面模糊的城市,我興奮得像是見一位多年未曾謀面的老朋友。
那里果真種了許多木棉樹,只是早已過了開花的時節(jié),只是長了滿樹的葉子,太外婆曾說,木棉樹開花時不長葉子,花落盡了才開始抽芽。“那花和葉子豈不是永遠碰不到一塊兒?真可惜?!蔽覈@息道。太外婆愣了愣,說是啊,一輩子都碰不到。
青石路也沒瞧見,當(dāng)?shù)厝苏f早拆了。只有那片海,和太外婆說的一樣,潮起潮落,靜靜地等了很多年。
三四天的行程,我拍了近一百張照片,都是給太外婆看的?;?、鳥、樹、海;集市、商廈,我將它們變成照片,一張張地翻給她看。太外婆陷在躺椅里,眼神茫然,不停地問我這是哪里,那又是哪里。后來,她便不問了,只是靜靜地看照片。再后來,她說:“囡仔,我累了,下次再看吧?!蔽铱粗呀?jīng)闔上雙眼的太外婆,默默地收起了照片。故鄉(xiāng),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遠方。
我背過身準(zhǔn)備離開,太外婆蒼老的喃喃聲從身后傳來:“阿媽……阿姊……”無力又壓抑的聲音使我感到心酸。太外婆曾經(jīng)也是小姑娘,遠離了長大的土地,在歲月中一步步遠離了過去,直到連記憶都不再鮮活。從前所親的人,所做的事都漸漸淡化,消散。歲月,連同生活,一起隔開了太外婆和她的家,將他們變成了各自的遠方。
所謂的牽掛,不光是對人,對物,其中的無奈,大概也只能用“遠方”來綜括了。
聲潮漸漸平息,遠方的聲音陷入了長久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