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相卿 李 榛 楊家佳
(貴州民族大學 世居民族研究中心,貴州·貴陽 550025)
本文將苗族習慣法概念界定為“存在于苗族社會中,通過多種途徑產生,但并非國家制定或認可的,有社會公認的公共外部強制力或其他強制力保證實施,與國家法多元并存的社會規(guī)范體系。”[1]掌握國家法的規(guī)范內容容易,只要看法律文件是否被廢止即可。民間習慣法規(guī)范調查過程中不可能找到完備的供調查者使用的文字材料。很多少數民族地區(qū)沒有自己的文字,少數民族習慣法規(guī)范主要都是不成文的,采用案例法進行調查非常重要。除了各種習慣法案例以外,各種關于習慣法問題的國家司法判例對研究習慣法變遷也有重要意義。為了全面了解雷山縣一個關于橋神崇拜問題司法判例的具體情況和影響案例中事件的各種文化因素,本文作者于2017年12月專門到事件發(fā)生的自然寨進行了調查,下面分析這一案例體現(xiàn)出的習慣法變遷問題。
案件的發(fā)生地點雷山縣西江鎮(zhèn)的這個村位于雷公山的腹地,是典型的生苗地方。從文獻資料記載的情況看,雷山縣周圍的各個縣在清朝雍正六年以前,境內的部分地區(qū)在歷史上都有過被清朝征服或者被土司控制過的歷史,在整個雷山縣境內,雍正六年以前都是處于原始社會階段的沒有經過土司統(tǒng)治或者為其他形式由國家控制的“飛地”。清代征服雷公山地區(qū)后也只是在這里設置屯軍防止當地的百姓造反,費用由國家承擔,乾隆元年至清朝滅亡都不在這里征稅。
新中國成立以前的雷山縣域內是貴州境內少數民族原生態(tài)文化保留最好的地區(qū)之一,由于雷公山地區(qū)核心地帶的雷山縣和臺江縣少數民族占到95%以上,而且基本都是苗族,新中國成立以后,當地由于自然條件的原因與外部的聯(lián)系受到限制,國家工作人員主要也是當地的少數民族同胞,1990年以前外部的文化對當地的苗族文化的影響比較小。這個案例體現(xiàn)國家法與當地苗族習慣法互動的過程中,導致部分習慣法規(guī)范內容失效。
原告李××是雷山縣西江鎮(zhèn)某村的村民,新中國成立前其祖上在西江鎮(zhèn)某村一個自然寨的寨腳小河溝上架設一座木制小橋,作為保家橋神,從其祖父時期到案發(fā)時每年全家都在特定時間去祭祀橋神,因長期未進行維修導致?lián)p壞多年。這座橋從該村的村民羅××家承包的責任田的田坎跨至被告家承包的責任田的田坎上。該橋損毀后,原告家在每年的農歷二月初二日都在羅××家承包的責任田的田坎邊橋墩上燒香燒紙祭祀橋神。在2015年農歷二月初二日(即3月21日)的祭橋節(jié)時,原告家使用三根杉原木重新恢復了這座橋。第二天,被告李××擅自將原告家已修建好的木橋損毀,并將架設橋的木料撬下河溝后劈爛燒毀。
原告認為被告的行為給自己造成了財物損失,并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擊。要求法院判決:(1)被告賠償杉木損失費、請人修橋勞務費、購買生豬祭祀橋神費,共計7020元;(2)被告賠償精神損失,在黔東南日報公開賠禮道歉;(3)罰被告120斤酒、120斤肉、120斤米,用于原告家族的人會餐。
被告對原告從七組跑到九組他家的田埂上來修建木橋不滿,辯稱被告在這里修建的木橋不是為了方便群眾通行,目的是為了進行封建迷信活動,大搞牛鬼蛇神。
原告和被告的糾紛在起訴到法院之前,經過村民委員會的調解。由于被告不執(zhí)行村民委員會的調解結果,最終原告起訴到雷山縣人民法院。
法院認為原告的架橋行為是當地少數民族的一種普遍信仰的習俗。原告從羅××承包的責任田田坎上架設的木橋跨過一條小河溝以后至被告家承包的責任田的田坎上供行人通行,對被告家承包的責任田和房屋均未有任何影響和損害,被告的損橋行為依法應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法院判決:(1)被告賠償原告的三棵杉木價值600元。根據該地少數民族習俗修建這類橋是由原告請其房族兄弟幫忙修建,由建橋人負責承擔來幫忙修建的人員的伙食,不存在支付報酬的習慣,對原告請求被告賠償其房族兄弟幫忙修建木橋的誤工費損失不予支持。(2)因原告未提供相應證據證明被告行為造成其精神損害,屬舉證不力,不支持精神賠償。(3)原告要求按照村規(guī)民約賠償酒、肉、米的三個“120”因為沒有國家法依據,法院不支持。
當地苗族習慣法處罰制度中流傳下來的一般處罰方式主要是財產方面的處罰。傳統(tǒng)上的財產處罰或賠償制度是罰有過錯的人出米、酒、肉,請全寨的人或某一個家族的人吃飯。對責任人而言,這是一種懲罰,但對于被請吃飯的人而言,則是一種補償。一般情況下,采用這種處罰制度是因為責任人的行為敗壞了村寨的風氣,也侵犯了公共利益。吃飯時有過錯的人還要自己承認錯誤。這樣既教育了當事人,又教育了他人。請吃飯的范圍有時是一個家族,有嚴重的過錯時是全寨。有過錯的人承擔這種責任的花費是非常大的。傳統(tǒng)上這種處罰是強制性的,被人們普遍認可,是當地習慣法存在的重要標志。
當代這種處罰制度在當地也被稱為罰三個“120”。是罰有過錯的人出120斤米、120斤肉、120斤酒,請一定范圍的人吃飯。當地的苗族民眾對12這個數字運用得比較多,比如說,1.2元、12元、120元等等,這是一種當地人對自己認可的吉利數字的使用,有一種說法是一年有12個月,使用12這個數字代表月月紅。罰3個120是傳統(tǒng)形式的變遷形態(tài),也就是處罰的數量固定了,現(xiàn)在很多情況下處罰的方式雖然有明確規(guī)定是罰3個120,但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根據情況的不同基本上是有所變化的,也就是按照傳統(tǒng)上的做法請?zhí)囟ǚ秶娜顺燥垥r吃夠肉、喝足酒、吃飽飯就可以了。一般情況下,當地的傳統(tǒng)文化能夠使社會秩序維持在人們認可的狀態(tài)下,很少采用這種嚴厲的處罰方法。
實地調查的資料證明法院認定的事實是準確的,還可以對于法院認定的內容進行補充說明。在我們實地調查的過程中了解到,事發(fā)地有一條小河自北向南流,現(xiàn)在西面是村級道路,東面是被告家現(xiàn)在的承包地,同時這塊地的東面山腳下是被告家的房子,從河邊到房子處有20多米的距離。村里的長輩寨老介紹說,河的東面原來有一個磨坊,過去的河水比較大,有動力帶動磨坊,人們到磨坊磨米需要過橋才行。后來山上的植被破壞比較嚴重,河水變得越來越小,水力帶動的磨坊也就不能用了。在土改以前,東面這塊地是原告這一家的,原告家的祖先架有一座通往磨坊的橋。土改以后,所有的土地都收歸集體了,1980年代開始土地承包以后,河東面這塊田變成了被告家的承包地。雖然原告家祖先架的橋已經年久失修毀掉了,但是幾十年來原告家每年都堅持在原橋墩處舉行祭祀活動。案發(fā)那一年,原告家把橋重新建了起來,結果被告就把這座橋破壞了。幾位寨老告訴我們,原告的敬橋和架橋行為符合當地的習慣法規(guī)范。被告家破壞橋肯定是違反了當地的習慣法規(guī)范。按照當地的敬橋制度,當事人敬祖先敬的橋不管在住處附近,還是以前祖先居住的地方,都是符合敬橋習慣法規(guī)范的。有一些人雖然搬離祖先居住的地方很遠,還是在敬橋節(jié)回到祖上敬橋的地點舉行祭祀儀式。不僅僅是祭祀橋,當地村民祭祀“巖媽”、祭祀神樹等等都可能是到祖先祭祀的地方,不一定是自己居住的寨子附近。不管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土地買賣還是現(xiàn)在農村土地承包導致的土地使用權的變化都不能改變這種敬橋規(guī)矩。原告請求罰被告三個“120”符合當地的習慣法規(guī)范,按照當地的習慣法被告還應該賠償原告的建橋財產損失。此案由于有律師參與,提出精神賠償費和在黔東南日報公開賠禮道歉是現(xiàn)代國家法的賠償方式,按照傳統(tǒng)罰三個“120”就包含了精神賠償和公開賠禮道歉的內容。
寨老指苗寨中人們公認的德高望重的長者。當地各個自然寨對外相對獨立,自然寨的內部也很難形成特權階層,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基本上是平等的。在新中國成立前都普遍存在著寨老,既不是官府任命的,也不是世襲或選舉的,人數不定,不脫離勞動生產,不享有特權。這種制度的殘余影響在一些地方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這里的村委會調解實際上是指村黨支部、村委會和村委會的擴展組織村民調解委員會與寨老一起進行的聯(lián)合調解。調解的人員主要是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和村民調解委員會主任。實際上就是主要的村干部與寨老聯(lián)合調解糾紛。當地的村民委員會的調解制度可以看作是國家的村民自治制度與當地苗族地方傳統(tǒng)上的寨老制度相結合的產物。從形式上看,村干部是選舉產生的,但是在村民心里,這些村干部與歷史上的寨老一樣都適用當地的民間習慣法規(guī)范解決民間糾紛。
在1990年以前,一方有重大過錯,被寨老和村委會聯(lián)合調解罰三個“120”是必須執(zhí)行的。當事人如果不執(zhí)行,可能面臨以下強制執(zhí)行措施:
第一,寨老或者村干部組織全寨的青壯年到被處罰者家中逼迫其接受處罰,如果被處罰者拒不執(zhí)行,眾人動手強行拿走其家中的米、酒、家畜等到公共場所群體會餐。
第二,對被處罰人進行孤立。在雷公山地區(qū)苗族聚居地方存在著一種習慣法處罰方式,由于苗語沒有相應的詞匯,這一處罰方式也被稱為開除出寨。但這一處罰方式實際上并不是要求責任人離開村寨,而是要求寨子中的其他人與責任人斷絕交往。一般是不準責任者接近同寨的人,同時也要求同寨的人不同責任者來往,借一個火,說一句話都不行。
第三,在新中國成立以前,對不遵守習慣法的行為有更加嚴厲的懲罰措施。嚴重的一個家族都可能面臨生存威脅。這一案件中,由于這個自然寨由多個部分組成,總共有500多戶,2000多人,不是由一個家族組成,包括幾十個家族,寨老或者村干部無法組織力量實施這種僅僅涉及極小范圍家族利益的違反習慣法的仲裁結果。
按照傳統(tǒng)的習慣法規(guī)范,寨老調解的結果如果得不到執(zhí)行,也可能引起原告家組織家族勢力強制執(zhí)行,這種方式是被公眾認可的。嚴重的可能引起群體性暴力沖突事件。但是現(xiàn)在這種執(zhí)行方法與國家法嚴重沖突,可能會引起國家法上的嚴重后果。原告家一定會思考這一問題。調查過程中得知原告家現(xiàn)在有國家公職人員,因此事而采用傳統(tǒng)上的暴力方法后果不利于自己,可能會得不償失。村委會按照傳統(tǒng)習慣法進行的仲裁已經無法執(zhí)行了,當事人的一方被迫選擇靠國家法解決,起訴到法院。這種做法說明相關原始習慣法內容的強制力消失。這實際上是相應習慣法規(guī)范由法轉變?yōu)槠胀ǖ牧曀住S捎诹晳T法與國家法沖突,最終習慣法無法得到實施,人們只能依靠國家法來解決問題。從法律多元角度看,由于國家法的影響力加大,相應的習慣法規(guī)范失去了保證實施的強制力,原本同敬橋有關的一些習慣法與國家法二元并存的現(xiàn)象變成了國家法一元存在的現(xiàn)實。
我們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敬橋的一些習慣法規(guī)范發(fā)生了變遷,并不能否定其他習慣法規(guī)范還在發(fā)揮作用。在這個苗族大寨,很多傳統(tǒng)的習慣法規(guī)范還在發(fā)揮作用。這次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里還存在著比較嚴格的活路頭制度,按照這種制度,哪一天開始插秧必須由活路頭確定并舉行祭祀儀式,活路頭開始插秧后其他人才能進行。在2016年,有一個年輕人違反這一規(guī)定提前插秧。當地人認為,任何人違反活路頭制度不經過祭祀儀式擅自插秧,會導致整個寨子里主管糧食生產的神的不滿意,出現(xiàn)糧食減產、自然災害等。此種做法被認為損害了全寨人的利益。寨老們經過商議后找這個年輕人說你這樣做不行,要接受處罰。后來這個違反活路頭制度的年輕人買了一只公鴨,一籃糯米粑,一壺酒,一大塊肉,請活路頭、老年協(xié)會的人和村干部到場,舉行了祭祀儀式,請這些人吃飯賠禮。關于敬橋習慣法的調解結果無法執(zhí)行,但是違反活路頭制度的行為受到了處罰。原因是敬橋案中敬橋、架橋權受到侵害的只是涉及一個小的家族,而違反活路頭制度涉及的是整個自然寨兩千多口人。還有,如果敬橋案中敬橋、架橋權受到侵害的家族采用暴力方式雖然被當地民眾認可,但是嚴重違法國家法的規(guī)定,甚至引起違反國家刑事法律的后果,當事人權衡利弊不采取非理性的方式。
馬林諾斯夫基認為文化“直接或間接滿足人類的需要”[2]。習慣法的存在就是為了滿足人們對秩序的需求?!叭耸巧杂傻模瑓s無往不在枷鎖之中”[3]。社會中的人更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在規(guī)范的約束之下,才能形成人類生存所需要的秩序。古希臘的伊壁鳩魯認為法是人們“不傷害別人,也不受別人的傷害”[4]的一種相互承諾,目的是為了避免因私利而互相傷害。失去了這一意義,相應的規(guī)范就可能會失效。在沒有國家法或者國家法無法滿足人們所需要的秩序需求時,社會必然自發(fā)或者自覺形成必要的習慣法規(guī)范,人們也會努力保證其實施。當地之所以在新中國成立以后長時期存在與國家法并存的習慣法體系,主要是由于語言、地理條件以及歷史文化傳統(tǒng)差異等原因,政府無法提供完善的法律服務。1980年以前,在雷山境內的一些偏遠地方,縣政府的人員到一些村寨要走七八個小時的山路,政府的財政又非常困難。國家僅僅是負責一些重大問題的處理,無力解決所有關系民間秩序的法律問題。由于交通條件的改善,政府財力的增強,此案例中,一些習慣法的內容得不到執(zhí)行,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習慣法確認的秩序。村寨中與此案無直接關系的人認為由于國家能維護相應的社會秩序,習慣法確認的部分敬橋制度內容被破壞對整個村寨的秩序不構成威脅,也就自然沒有群體執(zhí)行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