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宇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中國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029)
在古代社會,男女的婚姻關(guān)系并不能建立在愛情的基礎(chǔ)上,而是建立在家族社群利益的基礎(chǔ)上。宗族家長享有子女婚姻的支配權(quán),而在物質(zhì)欲望的驅(qū)使下,一部分家族不惜通過婚姻出賣女兒,獲取他們渴望的財富、門第等物質(zhì)利益。這種“論財為婚”的現(xiàn)象從門第觀念盛行的漢代發(fā)端,在魏晉南北朝相沿成風(fēng),后世則愈演愈烈?;橐觥吧胸敗钡挠^念反映在婚禮的舉行上,就出現(xiàn)了“奢婚”現(xiàn)象。辦一場婚禮的努力,慢慢變成追求彩禮嫁妝的豐厚,迎親陣仗的隆重,婚房各色陳列的精致,婚宴排場的盛大,侍從人手的眾多等外在的虛榮。查閱史書會發(fā)現(xiàn),人們對奢婚的追求逐漸超越了時代、地域和等級,成為一種常見的社會行為。西漢桓寬《鹽鐵論·散不足》評價當(dāng)時嫁娶奢侈的狀況:“今賓昏酒食,接連相因,析醒什半,棄事相隨,慮無乏日。……古者男女之際尚矣,嫁娶之服,未之以記。及虞、夏之后,蓋表布內(nèi)絲,骨笄象珥,封君夫人,加錦尚褧而已。今富者皮衣朱貉,繁露環(huán)珮。中者長裾交袆,璧端簪珥?!盵1]值得注意的是,追求婚禮物品上的奢華,并非僅見于官宦貴族,貧苦百姓也往往不惜傾其家產(chǎn)?!度龂尽な駮酚涊d了蜀地貧民嫁娶的窘境:“蜀土富實,時俗奢侈,貨殖之家,侯服玉食,婚姻葬送,傾家竭產(chǎn)?!盵2]這種看重門第、財產(chǎn)的婚姻現(xiàn)象,到隋唐時期仍然十分盛行,六朝的士族勢力仍然強大,稍有資產(chǎn)的家族都巴不得能與他們通婚。根據(jù)李肇《唐國史補》記載,宰相張說“好求山東婚姻,當(dāng)時皆惡之,及后與張氏親者,乃為甲門”[3]。連宰相都如此,他人更可想而知。據(jù)《新唐書》記載:“(唐)初,太宗嘗以山東士人尚閥閱,后雖衰,子孫猶負世望,嫁娶必取多貲,故人謂之賣昏?!盵4]3841到了宋代,財婚更加盛行,甚至有宗室之家以賣女富商而求財,“宗女當(dāng)嫁,皆富家大姓以貨取,不復(fù)事銓擇”[5]8677。
還有一些家族,憑借婚禮之機向?qū)Ψ剿饕哳~的聘禮妝奩,卻因為不達目的而反目成仇,致使新婿新婦即使成了家也生活在兩個家族矛盾的陰霾中。北宋士大夫司馬光曾分析家族論財為婚互相欺瞞的危害:“其舅姑既被欺紿,則殘虐其婦以攄(張也)其忿。由是愛其女者,務(wù)厚資裝,以悅其舅姑。殊不知彼貪鄙之人,不可盈厭,資裝既竭,則安用汝力哉?于是質(zhì)其女以責(zé)貨于女氏,貨有盡而責(zé)無窮,故婚姻之家往往終為仇讎矣。是以世俗生男則喜,生女則戚,至有不舉其女者,因此故也。然則議婚姻有及于財者,皆勿與為婚姻可也?!盵6]33更為可怕的后果是,有的貧民百姓因為難以提供足夠的彩禮嫁妝而放棄成家,甚至因此而不敢養(yǎng)兒育女,或出現(xiàn)男女兩家互相欺瞞的現(xiàn)象。清徐蓮村輯《得一錄》記載:“蘇俗,男女兩家,自行聘以至過門,但以夸多鬬靡為事。禮或不備,難以成婚。其制妝奩,則金珠彩幣,必求充篚盈箱。其重迎娶,則花轎珠燈,必欲填街塞巷。于是有索開門錢者,有索盤頭費者,種種陋習(xí),不可枚舉。尤可笑者,兩家力量不支,相約掩人耳目。更有強搶硬娶之案,且有悔親改適之人,無非侈習(xí)貪心,階之為禍。至于不能措辦,貽誤終身。”[7]婚姻逐利的行為雖然遭到歷代朝廷的反對,但并沒有被禁止,明清時期反對論財娶妻的行為仍然不絕于耳就是一個說明。清朱柏盧《治家格言》:“嫁女擇佳婿,毋索重聘,娶婦求淑女,勿計厚奩。”[8]此外,奢侈婚禮造成社會資源的極大浪費更是不必說了。明清時人評論:“世人于嫁女一事,必夸奢斗靡,苦費經(jīng)營,往往有因一嫁一娶,而大傷元氣者。事后追憶所費,其實正用處少,浮用處多?!盵9]
如前所述,古代男女的婚姻支配權(quán)掌握在宗族家長手中,男女結(jié)合是為了家族之公,而非一己之私情,因此,很多家族往往通過婚姻關(guān)系獲得、或換取保證這個家族繁衍所需的門第、財富等物質(zhì)方面的利益,這造成“論財為婚”的現(xiàn)象愈演愈烈。同時,從古至今,人類物質(zhì)欲望的膨脹似乎與社會物質(zhì)產(chǎn)量的提升成正相關(guān),隨著生產(chǎn)工具的改進、生產(chǎn)效率的提升,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人類在物質(zhì)方面的需求也隨之日益增大,而對物質(zhì)享受的攀比之心也更日益增強。如前所述,無論富貴顯宦抑或貧窮百姓,操辦一場奢華的婚禮似乎都成為了婚禮成功與否的標準,而隨之掀起的攀比之風(fēng)也一發(fā)不可收。
婚禮“尚財”的行為導(dǎo)致了上述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因此也遭到了主流思想儒家文化的唾棄。在儒家婚禮的闡釋里,婚禮是作為人類文明的標志進入人類的文化生活中的,而買賣婚、門第婚等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卻將這一文化事件變成了一種交易行為。司馬光曾指責(zé)這種行為不配被視為士大夫婚姻:“世俗之貪鄙者,將娶婦,先問資裝之厚薄。將嫁女,先問聘財之多少。至于立契約云,某物若干,某物若干,以求售其女者。亦有既嫁而復(fù)欺紿(欺騙)負約者,是乃狙儈鬻奴賣婢之法,豈得謂之士大夫昏姻哉?”[6]33可見,以司馬光為代表的儒士所理解的婚禮反對財物的堆砌,強調(diào)禮儀的文化,那么所謂的“士大夫婚姻”中財和禮的關(guān)系又是怎樣的呢?
儒家思想中把婚禮比作天地創(chuàng)生萬物的開始?!抖Y記》:“天地合而后萬物生焉。夫昏禮萬物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也?!盵10]500值得注意的是,夫婦的結(jié)合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開始,而是一個帶有文化意味的開始。古代婚禮中的文化價值往往通過儀式的舉行體現(xiàn)出來,同時又借助婚禮上的財物呈現(xiàn)出來?;槎Y所費財物有用于納征的各種信物,如大雁、谷圭等,有為納彩、妝奩所籌備的一份份資財,還有迎親時的各色珠玉寶馬珍饈,以及新房里的吉祥什物和家族祭臺上的各種犧牲??梢哉f,婚禮上相當(dāng)一部分財物都是為了配合其禮儀文化而使用,為其文化寓意而安排的。它們標志著家族乃至社會的倫理等級,代表著禮尚往來、相敬相愛的家族情誼,象征著誠信和善、生生不息的宗族血脈,正是這些對宗族婚姻的美好期盼和文化寓意把形而上的“禮”和形而下的“財”結(jié)合到了一起。
具體來看,出現(xiàn)在古代婚禮上的財物大致有三類,一類是兩個家族互相贈送的禮物,即聘禮、妝奩以及各種見面禮;一類是婚禮過程中供享用的食品和擺放的物什,包括各種酒肉黍稷和祥瑞物品;第三類是擺放在朝堂或祭臺上的犧牲。值得注意的是,在什么場合放置使用什么樣的物品,大都有固定的要求。而哪些物品會被特意選擇出來,并固定為婚禮用品,其選擇標準也是根據(jù)自身的符號意義和文化象征。物品在婚禮上所象征的文化喻義主要有“誠信”、“專一”、“和”、“善”、“尊卑”等等,以下分述之。
古代婚禮,兩個家族一旦訂立了婚約,收受了聘禮,相互的婚姻關(guān)系就已確定。但即使這樣,毀棄婚約的現(xiàn)象仍時而上演。同時,古代社會封閉保守的環(huán)境下,人們之間的信息溝通并不通暢,也存在婚姻雙方不以男女之實情相告,發(fā)生欺瞞蒙騙的現(xiàn)象。因此,“誠信”的品質(zhì)在婚姻中受到特別的重視,并在婚禮過程中被要求予以申訴,而大雁就是代表“誠信”的文化符號之一?;槎Y之六禮除了納徵以外的其它五種禮儀,即納采、問名、納吉、請期、親迎,男家都要以大雁作為禮物贈予女家。例如,親迎當(dāng)日,新婿來到新婦家,先要以大雁為信物,進入廟門后將其放在地上,以表達誠信和尊敬,再向主人揖拜、叩頭之后,才將新婦帶走?!秲x禮·士昏禮》:“主人玄端,迎于門外,西面再拜,賓東面答拜。主人揖入,賓執(zhí)雁從。至于廟門,揖入。三揖,至于階,三讓。主人升,西面。賓升,北面,奠雁,再拜稽首,降出。婦從,降自西階?!盵11]45以大雁象征誠信,是古人根據(jù)這一生物本身的生活習(xí)性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摯用雁者,取其隨時南北,不失其節(jié),明不奪女子之時也。”[12]253大雁作為候鳥的特征,冬天必然飛往南方,夏天必然飛回北方,好像與南北有約,而又從不負約,所以說它“不失其節(jié)”。人們希望婚姻如期舉行,猶如大雁南來北往一樣守時,因此將大雁作為婚禮的信物。
同時,古代婚禮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明人倫之等級,新婿與新婦組成一個新的家族,首先需要一套等級倫理以維系家族的秩序,父慈子孝、男尊女卑、長愛幼悌等等倫理關(guān)系都在婚禮儀式中得到了一番演繹。其中,婚禮上使用最多的禮物“雁”也承載了很多這個方面的寓意?!栋谆⑼ā罚骸皳从醚阏撸∑潆S時而南北……又取飛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禮,長幼有序,不相踰越也。”[12]253雁群遷徙飛行的過程中,總是按照一定的排列順序從無錯置,這種嚴格的次序感,被人們利用來象征尊卑長幼的社會等級。作為一種禮儀用品,“雁”的象征意義真是豐富至極了。
此外,婚禮乃“合二姓之好”,古人把夫婦結(jié)合比作天地合配、陰陽相接,兩人之間要因敬生愛,情感的培養(yǎng)也要借助一些有特殊寓意的什物,象征著兩兩好合、用情專一的寓意?!吨芏Y》記載婚禮納徵的禮品:“凡嫁子娶妻,入幣純帛無過五兩?!盵13]303這其中,“五兩”“純帛”都是帶有象征寓意的文化符號。古代幣帛每一兩都由兩“端”布匹卷在一起而成,“兩”取其兩端配合之意,象征著兩兩好合,而“純帛”則是指純色之帛,純色代表用情“專一”。鄭玄注:“五兩,十端也。必言兩者,欲得其配合之名。十者,象五行十日相成也。”[14]90
如前所述,古代婚姻的家族意義在于“廣后嗣”的家族承續(xù),因而婚禮的過程充滿了對夫婦結(jié)合后新的家族生活的期待和祝福。古代的貴重玉器“穀圭”,帶有“和”“善”“生生不息”等符號意義,這與婚禮的基調(diào)吻合,因此成為婚禮的必備之物。玉器因其質(zhì)地溫潤柔和,符合中華文化的審美追求,因而自古以來即被作為禮器出現(xiàn)在禮儀場合,而穀圭則因其特有的喻義而被天子用于婚禮和諸侯國之間的交往?!吨芏Y》說:“谷(通穀)圭,以和難,以聘女。”[13]453宋人鄭鍔解釋道:“圭之長七寸,而為文如穀粟者,名曰穀圭。蓋與穀之文同也。穀粟之為物,充實而能養(yǎng)人,王者于諸侯,欲使之協(xié)比而已。茍有難焉,不相協(xié)和,則遣使執(zhí)穀圭以和之,欲使之信實相與且安其生生之福,故曰:以和難?!盵15]603“穀圭”有幾層象征意義,首先,穀通谷,是人類生存之所需,對人而言是嘉善之物,因此用在婚禮場合表示生生不息的美好喻義。“谷,善也,其飾若粟文然?!盵16]同時,“穀圭”這種玉器,制成長七寸,而“七”是少陽之?dāng)?shù),卦象為上爻為陽爻,下爻為陰爻。符合男上女下之意,恰合于婚姻倫理。所以《周禮訂義》評論說:“和難聘女,一則通彼此之情,而歸之善,一則諧夫婦之禮而有嗣續(xù),所以二事皆用穀圭,以穀是天地至和之氣所鐘?!盵15]1309如此種種可以看出,婚禮上使用的很多物品都是被婚禮文化所浸潤濡染過的。
婚禮“六禮”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帶有一個突出的文化特征,那就是“敬”。夫婦兩家之間的敬,婦對舅姑的敬,夫?qū)D之父母的敬,以及夫婦之間的敬,等等。而婚禮中的財物則往往被用作一種“敬意”的表達,在男女家族之間,乃至相關(guān)聯(lián)的社群之間流動?;槎Y是新婿新婦乃至兩個家族之間敬與愛的傳遞,男家贈予聘禮,女家回贈以妝奩,親族友朋奉上賀禮,洞房婚宴的安排,廟見回門的儀仗等等一切花費,都更多地是為了滿足“合兩姓之好”的禮儀的要求,完成一場充滿著敬與愛的婚禮。
古代婚禮中,彩禮、妝奩的互贈都要傳達出敬、慎、重、正的“尚禮”精神。而在具體的禮儀中,更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施以何禮、答以何禮也進行了嚴格而縝密的規(guī)定,《儀禮·士昏禮》:“納采用雁。主人筵于戶西……賓執(zhí)雁,請問名,主人許。賓入,授,如初禮……納吉,用雁,如納采禮?!{征,玄纁束帛,儷皮,如納吉禮?!埰?,用雁。主人辭,賓許。告期,如納征禮?!?,初昏,陳三鼎于寢門外東方,北面,北上。其實:特豚,合升,去蹄;舉肺脊二、祭肺二、魚十有四、臘一肫。髀不升。皆飪。設(shè)扃鼏。設(shè)洗于阼階東南。饌于房中:醯醬二豆,菹醢四豆,兼巾之,黍稷四敦,皆蓋。大羹湆在爨,尊于室中北墉下,有禁,玄酒在西,綌冪,加勺,皆南枋。尊于房戶之東,無玄酒,篚在南,實四爵合巹?!盵11]37-43如引文所述,納采、問名、納吉等禮儀過程中,男家向女家贈送大雁、幣帛和鹿皮等各種禮物,而每次男家登門拜訪,女家又都要設(shè)宴答謝。親迎當(dāng)日,新婦的父母要為女兒準備一個盛大的場所用以舉行禮儀,在祖廟里鋪筵設(shè)幾,擺上各式酒肉,準備合巹,拜迎女婿。親迎后,新婦到婿家,婿家也要準備盛大的迎接場所,把包括兔臘、黍敦、稷敦、肉汁、肉醬等象征豐盈的食品陳列在相應(yīng)的位置。新婦來到婆家要拜見舅姑,舅姑則以“一獻之禮”酬婦,在這之后,舅姑還要向新婦的娘家送親之人表達酬謝,除了同樣用“一獻之禮”外,通常還另以一束錦相贈。這樣做是對女方的家人傳達友好和敬意。《儀禮·士昏禮》:“舅饗送者以一獻之禮,酬以束錦。姑饗婦人送者,酬以束錦。若異邦,則贈丈夫送者以束錦?!盵11]55婚后,新婿和新婦還要一起回門拜望主人與主婦(新婦的父母)。新婿帶禮物給主人,而主人也回贈以禮物,最后主人以“一獻之禮”款待新婿?!秲x禮·士昏禮》:“婿入門,東面,奠摯,再拜,出。擯者以摯出,請受。婿禮辭,許;受摯,入。主人再拜受,婿再拜送,出。見主婦,主婦闔扉,立于其內(nèi)。婿立于門外,東面。主婦一拜。婿答再拜;主婦又拜,婿出。主人請醴,及揖讓入。醴以一獻之禮。主婦薦,奠酬,無幣。婿出,主人送,再拜?!盵11]71在如此這番財物的一贈一答之間,傳達的是夫婦兩個家族友朋間的倫理習(xí)俗和道德情感。
親迎之后,夫婦之間接下來的一個重要禮儀是“共牢合巹”。共牢是夫婦共食同一牲畜之肉,合巹是夫婦各執(zhí)一瓢以飲酒的禮儀。《禮記》闡釋共牢合巹之禮:“婦至,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盵10]1183同吃一個牲畜的肉,表示同尊卑的意思。兩個瓢合起來本為葫蘆之一體,夫婦兩人各持一半飲酒,象征著夫婦同體。本來互不相識的兩人在婚禮上互相傳達著敬與愛的感情。敬,是一種距離,讓夫婦之間不可太過隨意;愛,則拉近兩人的距離,讓其終于合為一體。先拉開,再拉近,在這一敬、一愛的過程中,夫婦之間既在情感上親近,又存有理性的倫理的距離,夫帥而婦從,夫倡而婦聽,夫婦之義,正見于此。
古代婚禮還有所謂“添房”的禮俗,類似于我們今天的“隨份子”?!豆镄岭s識》:“周漢國公主下降,諸閫及權(quán)貴各獻添房之物,如珠領(lǐng)寶花金銀器之類,時馬方山天驥為平江發(fā)運使,獨獻羅鈿細柳箱籠百只,并鍍金銀鎖百具,錦袱百條,共實以芝楮百萬。理宗為之大喜,后知出于承受姚某者,遂賜金帶一條?!盵17]皇室貴族之間的份子錢動輒金銀百具,錦袱百條,儼然一份厚禮。這種風(fēng)氣在民間則豐儉由人?!肚迤缴教迷挶尽酚涗涢_花鋪的張待詔嫁女時的場景:“這張待詔有一般做花的相識,都來與女兒添房,大家做些異樣羅帛花朵,插在轎上左右前后。”[18]“添房”的財禮一般是有去有回的,等到自家舉辦婚禮時,當(dāng)時接受過“添房”的親友往往也要送上一份財禮,而價值往往更厚于當(dāng)初。在這一來一往之間,財物好像是在家族社群之間穿梭流動著,而家族鄉(xiāng)黨之間情感的維系就在這一送一答的流動中加深了。
等級制度是封建統(tǒng)治階層維護其特權(quán)的工具,而儒家所提倡的禮樂制度則被用來培養(yǎng)等級文化,使等級觀念內(nèi)化為個體自覺的道德要求,并在社會上習(xí)染成風(fēng)。為使這股文化力量生成,各種禮樂的教化工作貢獻了很大的助力,從與婚禮相關(guān)的一系列禮儀文化來看,也是如此。士大夫婚禮的規(guī)格不是家族自己隨意決定的,聘禮送什么,親迎乘什么車,婚宴筵席擺多大的場面,不同等級的職官有不同的規(guī)定,不能隨便僭越,以致婚禮處處都能體現(xiàn)出嫁娶雙方家族的等級地位。
婚禮“親迎”大禮之時新婚夫婦乘坐怎樣規(guī)格的婚車,就是按照尊卑貴賤的身份等級來安排的。《周禮·春官宗伯下》:“孤乘夏篆,卿乘夏縵,大夫乘墨車,士乘棧車,庶人乘役車?!盵13]571鄭玄注:“大夫以上皆有革鞔,則得飾車之名,飾者,革上文有漆飾,士卑無飾,雖有漆,不得名墨車,故唯以棧車為名。若然,自卿已上更有異飾,則又名玉金,象夏篆夏縵之等也?!盵14]176先秦諸國有卿、大夫、士的三級尊卑,卿乘坐的婚車可以飾有玉金,大夫乘坐的車子飾有漆雕,而士乘坐的車子不能有裝飾,以此明等級之別。
婚宴上擺放什么規(guī)格的酒器珍饈也以等級為憑。以唐代為例,據(jù)史書記載,“初昏,設(shè)洗、陳饌皆如親王。牲用少牢及臘,三俎、二籩、二簠,其豆數(shù):一品十六,二品十四,三品十二?!盵4]421婚禮穿什么材質(zhì)的服裝也是根據(jù)等級來的。唐代“子服其上服:一品袞冕,二品勣冕,三品毳冕,四品絺冕,五品玄冕,六品爵弁。庶人絳公服?!盵4]421由此可見,從納彩、納征到親迎,婚禮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被儒家提倡的等級細則所覆蓋,而婚禮上所使用的財物則成為這些等級細則的注腳??梢哉f,婚禮財物把婚禮的等級文化具體化為可觸可見的日常。
此外,從政府對彩禮品類數(shù)量的規(guī)定明細中也可以感受到這種等級文化。以宋代為例,“宋朝之制,諸王聘禮,賜女家白金萬兩。敲門(即古之納采),用羊二十口、酒二十壺、彩四十匹?!渥谑易悠付Y,賜女家白金五千兩。其敲門、定禮、納財、親迎禮皆減半,遠屬族卑者又減之?!饭倩槎Y。納彩、問明、納吉、納成、請期、親迎、同牢、廟見、見舅姑、盥饋、饗婦、送者,并如諸王以下婚。四品以下不用盥饋、饗婦禮?!盵5]2735-2740由此可見,宋朝婚禮,按照諸王、宗室、遠屬族卑者、品官、庶人的等級,在聘禮、定禮、納財、親迎等婚禮環(huán)節(jié)所使用財物的數(shù)量上都有明確的區(qū)分,彩禮最為豐厚的是諸王,可以賜女家白金萬兩,各類珠寶不計其數(shù);宗室較之皆減半,遠屬族卑者又減之。到了品官則繼續(xù)減少,四品以下不用盥饋、饗婦禮。最后到了士庶人的婚禮,則“并問名于納采,并請期于納成?!盵5]2740禮儀環(huán)節(jié)更加減省,而所需彩禮也非常精簡了,“其無雁奠者,三舍生聽用羊,庶人聽以雉及雞鶩代”[5]2740。
如前所述,按照儒家觀點的闡釋,婚禮的出現(xiàn)其初衷當(dāng)是為了表達和傳承“禮”的文化精神,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這份禮儀精神中又摻入了物的欲望,婚姻的目的不再是單純的“合兩姓之好”,而變成了財產(chǎn)、門第等等現(xiàn)實利益的交換。這種利益的交換表現(xiàn)在婚禮上又是通過財物來完成的,從而使得“財物”和“禮儀”的關(guān)系變得復(fù)雜而功利,而婚禮的禮儀文化精神則遭到忽視。
而從一定程度上說,造成過渡“尚財”的種種社會問題,起因正是“尚禮”文化的缺失。本來婚禮“尚禮”的觀點,是將婚禮視為一種家族內(nèi)部的傳承儀式、倫理奠基以及情感表達的文化行為,是“廣后嗣” “事宗廟”“別男女”之士大夫婚姻觀的具體呈現(xiàn)。這一婚禮文化精神的傳承需要建立在社會各個階層的共識基礎(chǔ)之上,但古代儒家等級思想提倡的“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觀念,卻為文化的普及性帶來了阻礙。這一點從《儀禮·士昏禮》等文獻的記載可見一斑,所謂的“士昏禮”,是針對士大夫以上階層制定的婚禮制度,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是不夠資格舉行“士昏禮”的,這導(dǎo)致他們在婚禮中實際上是無嚴格之禮儀可循的,這就形成了一種婚禮文化的壟斷,直接導(dǎo)致他們在舉辦婚禮時無知于內(nèi)在的文化精神,只知供奉追捧有形的財物以示隆重??梢哉f,婚禮文化精神的傳播在普通百姓階層的缺失,是導(dǎo)致婚禮文化向著“物”化的方向越走越遠的原因之一。
因此,呼吁婚禮文化價值的重建就成為歷代儒士們的一項重要任務(wù),并逐漸形成一股力量在朝野上下發(fā)聲。士大夫?qū)槎Y文化價值的呼吁充滿了“尚禮”的意義?!抖Y記集說》中針對成婦禮提出:“成婦禮也,特豚微物而已,用之以饋舅姑者,在順而不在于物也。一獻一酌而已,用之以養(yǎng)婦者,在禮而不在酌也?!盵19]按照古代婚禮的要求,納采時用幣不超過五兩,新婦拜見公婆時進獻的食物也只是“特豚微物”,物品都十分樸素談不上貴重,這是因為納采的目的是新婿對新婦家族表達一份敬重和友善,新婦拜見公婆則是為了傳達出一份敬順,禮儀行為本身的意義大過物品的實用價值。如果過于追求新婦服飾的華美、妝奩的豐厚、進獻佳肴的珍貴,那一定是與婚禮的初衷相背離。史書中記載了不少士大夫婚姻重禮不重財?shù)氖吕纭逗鬂h書·梁鴻傳》:“及嫁,始以裝飾入門。七日而鴻不答。妻乃跪床下請曰:‘竊聞夫子高義,簡斥數(shù)婦,妾亦偃蹇數(shù)夫矣。今而見擇,敢不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爾。今乃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愿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隱居之服?!烁鼮樽调?,著布衣,操作而前。鴻大喜曰:‘此真梁鴻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名孟光。”[20]2766又《后漢書·列女傳》記載:“汝南袁隗妻者,扶風(fēng)馬融之女也,字倫。倫少有才辯。融家世豐豪,裝遣甚盛。及初成禮,隗問之曰:‘婦奉箕帚而已,何乃過珍麗乎?’對曰:‘慈親垂愛,不敢逆命。君若欲慕鮑宣、梁鴻之高者,妾亦請從少君、孟光之事矣?!盵20]2796梁鴻、袁隗這兩位士人,因有德行而稱頌于鄉(xiāng)黨,娶親時皆因妻子服飾綺麗、妝資豐盛而責(zé)難之,后夫妻樸素持家。此類事例在漢代被傳為美談,看來“尚禮輕財”的思想在當(dāng)時是被主流文化認可的。
隋代儒士王通曾說:“古者男女之族各擇德焉,不以財為禮,子之族婚嫁必具六禮,曰斯道也,今亡矣。三綱之首不可廢,吾從古?!盵21]可見,士大夫?qū)槎Y財物的使用主張以其文化意義為旨歸。在實際生活中,儒士大夫更有人將“尚禮不尚財”立為家規(guī)。宋人王安石就有這樣一段故事在民間流傳,“荊公以次女適蔡卞。吳國夫人吳氏驟貴,又愛此女,乃以錦為帳,未成禮而華俊之聲已聞于外。神宗一日問介甫曰:‘卿大儒之家,用錦帳嫁女?’介甫愕然無所對。歸問之果然。乃舍之開寶寺福勝閣下為佛帳,明日再對,惶懼謝罪而已?!盵22]象這樣的軼聞史書中并不少見,可見“尚禮輕財”的提倡并非一紙具文,作為思想界的發(fā)聲,這種儒士大夫?qū)嶋H的示范對于婚禮文化意義的強化,社會風(fēng)俗的導(dǎo)向具有不可小覷的價值。當(dāng)婚禮的舉辦不追求財物的豐盛而致力于禮儀文化氛圍的渲染,則上至貴胄臣僚下至庶民百姓皆可承辦一場有文化的婚禮,婚禮的文化價值也才得以傳承和發(fā)揮。
總之,婚禮上的“財物”和“禮儀”本來并非一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的一個整體。財物的存在可以讓抽象的禮儀文化具象化,并將這種精神凝固在可視可觸的日常生活中。如前所述,從財物本身所帶有的符號性能來看,它們象征著婚禮的各種文化隱喻,形而下地闡釋著宗族的承續(xù)交接帶來的文化意義,傳達著世人對宗族綿延的美好期待和祝福。同時,婚禮所用財物的規(guī)格標示著宗族和社會的種種倫理等級,而婚禮上的財物在宗族內(nèi)部、鄉(xiāng)黨之間的往來流動,更推進了彼此之間情感的交流。這些正是古代婚禮文化價值之具體呈現(xiàn)。可以說,婚禮上的財物是作為禮儀文化的輔助工具而存在的。禮是主,物為輔,禮為精神內(nèi)核,物為表達載體。但隨著社會生產(chǎn)的發(fā)展,人類物質(zhì)欲望日益膨脹,婚禮上財物的攀比之風(fēng)也日益增強。同時,婚禮文化觀念的傳承又主要針對士大夫階層,在普通大眾的層面出現(xiàn)了嚴重缺失,文化宣傳的壟斷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婚禮文化向“物”化方向偏離。面對婚禮“尚財”現(xiàn)象及其帶來的種種社會弊端,士大夫開始反思婚禮文化的價值和意義,大力提倡“尚禮輕財”的婚姻觀念,并在行動上予以示范,士大夫持續(xù)的發(fā)聲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尚財”的社會風(fēng)氣給予了有力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