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聲充斥水南街,勢如信江的浪花簇擁。
這里已經(jīng)不是大明王朝的景象。換了當今,王陽明也不必由南昌乘船一路風浪東歸,只消一個小時,高鐵動車便可以穩(wěn)穩(wěn)地開進上饒城。這或許是現(xiàn)代化的快捷和幸福。而我,不知為何,骨子里頭還是沒有走出那個慢節(jié)奏的王朝,眼前的市井,依然隱藏著曾經(jīng)的悠閑、風雅和情致。我一直堅信,那位叫婁諒的理學先生沒有真正離去,他正以清風為筆,投書給這個有悲有喜、有愛有恨、有高尚有卑鄙的塵世。
尋覓到婁家巷,道路更狹窄,更接近生活的真相。時光設(shè)計了太多的迷局,我使盡解數(shù),依舊只能徘徊不定。那座三進兩天井、面積達六百多平方米的婁家宅院,陷入密如螻蟻的民居中,成為一個漸行漸遠的記憶。費了一番周折,終于站到了牌樓前。牌樓鉛華褪盡,墻體斑駁,仿佛一位垂暮老人,須發(fā)散亂,孤寂地守著幾縷春風、幾頁泛黃的記憶?!袄韺W舊第”四字勉強露著真容,據(jù)說出自皇帝御筆。幾個孩子圍著巨大的柱礎(chǔ)在商量什么,沒有理會我這個外鄉(xiāng)人。
煙花謝后是長夜。婁諒、婁性、婁忱、婁素珍,這些耀亮了婁家巷30號的彗星,終究沒能抗衡滔滔時間河流的席卷。一口落寞的古井,一叢綠得失真的植物,一位抱著孩子的老嫗,陪著我,我已然失語。再多的學問,歸于泥土深處。
其實,我很想領(lǐng)略婁諒“靜時涵養(yǎng),動時省察”的風采,穿越到“蕓閣”,聆聽他講述“以收心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忘勿助為居敬要旨”的博大學問。如今,恐怕很難再遇見這樣的大師,辭去名利,每日讀書不暇,絲毫不肯懈怠,一心經(jīng)營自己的思想世界。婁家巷30號,曾經(jīng)是上饒讀書人的燈盞。
一只蝴蝶飛來,雪一樣白。又一只蝴蝶飛來,月色一般皎潔。它們繞著牌樓表演,像梁祝,給我一種寧靜的穿透力。不知它們從何處來,不知它們歸宿何處,那種淡定的美,云朵似的,拂過我的心尖。婁諒先生一定也看見了這樣的蝴蝶。他身上佩戴的那件象環(huán)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很容易引來春風、蝴蝶和遐想。中虛無我,卻得大道;居家憂國,氣象巖巖。蝴蝶演繹了一樁人間道。
故居里住著多戶人家。人們忙著洗菜、曬衣,進進出出。我倒成了一個閑散之人。日常生活物品凌亂地擺放,加重了婁家老宅的遲暮悲涼。我蹲下身,凝視著青磚砌就的天井,斷定這其間留存著明代的痕跡。婁諒和王陽明,應(yīng)該站在這口天井邊,仰看星空,也看一只蝴蝶翩翩起舞,他們捕捉著論道之余的快慰。婁諒說:“圣人必可學而至?!备裎镏畬W,像明艷的花朵飄逸著芬芳,自婁家巷彌漫,五百余年不曾淡去。黃宗羲似乎也極其沉醉于這段中國哲學史上的日子,在《明儒學案》中傾情寫道:“姚江之學,先生為發(fā)端也?!睋Q句話說,沒有婁家巷30號,或許沒有王陽明的心學。
婁諒卻沒有奢望那么多。他用朱筆圈圈點點,為的不過是安置自己的心和靈魂?;蛘咧鴷⒄f,在文字里窮盡人生的終極追求,或者登臺授業(yè)解惑,在論辯中尋求價值坐標。人生苦短,書海泛舟,這才是先生的本真生活。
故人杳杳,故物凋零。在婁家舊居行走,需要定力和耐力。殘磚、斷瓦、脫落的木斜撐、舉止怪異的中年男人,仿佛惡浪,兇猛地襲擊身心。在刀鋒凜冽的歲月面前,一切風花雪月、絕代芳華都不堪一擊。婁諒應(yīng)該看穿了這些,他更加夜以繼日地閱讀、思考、寫作,將心血付諸于《日錄》四十卷、《三禮定訛》四十卷、《諸儒附會》十三篇、《春秋本意》十二篇。書成為先生的不死蝴蝶。牌樓、天井、巷道里的麻石,為這些文字蓋上一個時代的烙印,等待后世的仰視。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若干年后,一場近乎滑稽的叛亂,致使先生的著作盡數(shù)散失。更為戲劇的是,學生王陽明橫空出世,掃滅了先生孫女婿朱宸濠的大軍,孫女婁素珍悲憤投江。命運的無常之手,捉弄了水南街一把。
兩只蝴蝶飛過天井。那個怪異的男子雙手抄于褲兜,忽然轉(zhuǎn)身,朝我詭秘一笑。我一時恍惚,那神情,多么像波詭云譎的歷史。婁家巷里,可以找到旦夕禍福、生死奈何的縮影。
陽光被暮春之風裹挾,由天井潛入,照亮那些風燭殘年的舊物。紅塵須臾,來不及細細追究所有的細節(jié),但我腦海里一直有幅婁妃撲蝶的寫意圖,現(xiàn)在看來,婁家故居是最合適的背景。這兒的土壤,容易生長純粹的莊稼。婁諒窮盡一生堅守著儒家的風骨,讀書,講學,親治細務(wù),躬行踐履,養(yǎng)成了良好的家風、學風。數(shù)百年的風吹雨打,湮沒了太多的風流,舊居里更多的情景,追隨主人遠走天涯。我只能以一盞茶的工夫,向往事致意。
正在發(fā)呆,忽然,那個一直埋頭洗菜的青年“小分頭”主動上前打招呼。他說:“我撿到了一把銅鎖,專家鑒定過,是明朝的?!?/p>
我的眼睛亮了。
“小分頭”擦干手,引我進了廂房,從一個包里掏出一塊方帕,打開,一把小巧玲瓏的銅鎖露出廬山真面目。“小分頭”用那細薄的簧片輕輕一擰,啪地一聲,鎖開了。我接過來嘗試了一遍。一瞬間,好像開啟了一扇通往大明王朝的門,信州水南街,車水馬龍,百工忙碌,婁家巷里則是墨香氤氳,書聲瑯瑯。我甚至以為打開了一位叫婁諒的大師的心門,書生的風景寧靜,卻有沉香的魅力。
“小分頭”說,這銅鎖是他偶然間在婁家故居里尋到的,有人出五百元想買走,但他舍不得,想留給自己。
我卻在想,或許,這鎖原本系婁諒舊物,特意留在人間。
走出故居,見墻角長著一叢植物,幾束花朵顧自綻放。兩只蝴蝶跟來,舞蹈,其間表達,任憑我猜想。屋里傳來呵呵的笑聲,是那形態(tài)詭異的男人發(fā)出。巷口,兩位老人淡然下棋,而婁家巷寂靜如初。
二
“天官府”位于天官巷,站在水南街上便可以看見。
一座青石花雕門樓聳峙于路邊,東北朝向,“百鳥朝鳳”鏤空石雕呼之欲出,迄今神采不減。一些戲曲人物保持凝固的姿勢,猶在傳遞著一個叫楊時喬的清官的體溫和信息。
我仰起頭,解讀門樓閱盡風雨依舊不倒的秘密。陽光熱情地投奔懷抱,驅(qū)趕一群彩蝶近前,如同唐代西域的女子,用肢體語言釋放愛恨情仇。我愿意視之為穿越時空的俠客。
蝴蝶繞著我飛,邀我走進一段塵封的歷史。門洞之后,兩位女人坐在板凳上聊天,渾然不覺我的闖入。
楊時喬也不會料想,四百年后,一個中年男子會抱著虔誠和熱血專程來懷念他。一瓢春風,一地陽光,一顆抱愧的心,這些,是我的禮物。
宅院里的境況卻不容樂觀,多處已是殘墻頹壁,再無當年府邸的雍容。左側(cè),幾棵樹后,半掩著一面照壁,石雕極為精美,花鳥呈祥,氣韻生動。我跳上旁邊的花壇,盡可能靠近,想端詳究竟。照壁無言,卻有歷史的河流在奔涌,多么像楊時喬跌宕起伏的人生。
在《明史·楊時喬傳》中,如是寫道:“三十一年冬,召拜吏部左侍郎。時李戴已致仕,時喬至即署部事。絕請謁,謝交游,止宿公署,苞苴不及門?!毙凶叱玫臅r候,既是楊時喬伴君伴虎、如履薄冰的煎熬時光,也是他一心操勞國事的難忘歲月。像每一個游子一樣,他無法將更多的日子交給故鄉(xiāng),奔跑,是唯一抉擇。
四下里有些蕭條,所幸有植物遮羞,綠色使楊家故地多了一絲生機。據(jù)說楊時喬去世后,“篋余一敝裘,同列賻襚以殮”,好不寒愴。其實,富貴與貧窮,終有一天,殊途同歸。
照壁上還幸存著四個九疊篆體字:書麟濟美。渡盡劫波,文字尚能如此完好,稱得上奇跡。轉(zhuǎn)身,與廂房的殘壁相遇。泡桐樹的枝葉和野藤的身體糾纏于一起,這種緣分有人為的因素,也拜風與鳥所賜,植物的種子跟人一樣,總是四海漂泊。
幼年失去雙親的楊時喬年紀輕輕便登上仕途,累官至吏部左侍郎,一生為官清廉,去世后謚“端潔”。但我一直有個疑問,楊時喬為何要傾盡積蓄打造這座可謂豪華的宅院?有人解釋說楊天官的初衷是為鄉(xiāng)民建一個庇護所?;蛟S無人能真正解密,一個人的心靈軌跡屬于自己。有一點卻無可置疑,楊時喬治水有功,受到嘉獎,他將皇帝賜予的銀兩用于治理疏通故鄉(xiāng)的豐溪河,至今造福上饒人。
“花大門”風采依然,而前廳、后廳、廂房、天井面目皆非。只有鳥是無憂無慮的,叫醒春風,又即將叫來孟夏。幾只彩蝶在天井的遺址表演。青石滄桑,水溝寂清,梁柱頑強地支撐起蒼穹和白云。一塊藍色的門牌歪在了一邊,“天官巷8號”的白色宋體字正被鐵銹侵蝕。生活的風霜覆蓋了天官府的榮光,也覆蓋了居民們的身板。也許,歸宿總是如此相似,人與建筑,在寧靜中一同老去。
看見一只燕子在后廳的梁間慢飛。我們相互沒有打擾之意。梁上有鍍金的太極圖案,有八卦陣型,看情形,應(yīng)該有些歲月。最內(nèi)側(cè),一塊“楊氏宗譜”牌子安置于樓板上,積著灰塵,估計有段日子沒人打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被后人惦記于心,也許,如果不是“花大門”堅持挺立于水南街,楊時喬這個名字早已酣睡于信江的浪花里。
對于楊時喬的死,上饒本地一直流傳是被奸人所害,這個剛直不阿的天官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而正史上對此則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似乎屬于善終。我愿意相信一回《明史》。
不管怎樣,天官府一路堅忍,繼續(xù)周旋于紅塵。
三
水南街在人、車和陽光組合成的河流里繼續(xù)輾轉(zhuǎn)。
沒有多少人會記得一個叫婁諒的先生。也沒有多少人會記得一個叫楊時喬的清官。
婁諒,生于公元1422年,逝于1491年。楊時喬,約生于公元1531年,卒于1609年。兩位上饒先賢,隔著時空在水南街做著芳鄰。
我不止一次表達對婁諒選擇在書香里終老的敬意。他不屑于科舉,稱,舉子學并非是身心的學問。直到不惑之年,在父兄的強烈要求下,婁諒這才去南京應(yīng)試,登榜后,任成都府學訓(xùn)導(dǎo),僅僅呆了兩個月,便稱病請辭,卷鋪蓋走人。先生從此蟄居水南街,直至化蝶而去。相比而下,楊時喬的官聲大于學問,幾乎沒有多少人知道,他還是一位著述頗豐的理學家,乃甘泉學派的代表人物,寫有《端潔集》《兩浙南關(guān)榷事書》《周易古今文全書》《馬政記》等,但不喜王陽明,斥之為禪學,尤其對羅汝芳批判最厲。從這一點看,婁諒與楊時喬的理學體系曾經(jīng)穿越時空交鋒。不知楊天官是否有過如此感慨:恨不能與先生坐而論道,共飲清風明月。
我癡迷水南街的舊時光。街邊的任何一幢老建筑都值得我尊敬。我逗留于天官巷,尋覓那些青磚、麻石、老墻上的印痕。遺憾的是,我沒有與婁諒、與楊時喬做鄰居的機會。幾只彩蝶一直跟著我,仿佛銜著詩詞和理學金句,試圖點醒什么。我只看見陽光灑了一地。
婁諒的理學脫胎于“程朱”,講求格物致知,強調(diào)向外求知,認為“圣人必可學而至”。先生身體力行,安貧樂道,“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王陽明從婁家巷出發(fā),遍求儒釋道三家學問,終于在龍場悟出“良知”之學,并開啟了明朝中葉心學時代。婁諒沒有等來弟子高揚旌旗的情景,更沒有卜算到,大隱一世,孫女竟然被迫卷進政治斗爭的黑洞,以贛江一跳成就歷史悲劇,而安葬者,竟是學生王陽明。
令婁諒更沒有預(yù)測到的是,水南街的另一頭,楊時喬跟王陽明的心學扳起了手腕,旗幟鮮明地批評心學破壞了文體士風,他說:“古今道學統(tǒng),傳于昔者圣人。圣人言學以道,言道以天,言天以命,言命以性,言性以理,言理以得,于心為德,載于六經(jīng)?!睏顣r喬竭力維護儒學正統(tǒng)傳承體系,學術(shù)上既尊崇程朱理學,又敢于梳理與厘正,同時關(guān)心時世,運用道器本一、知行本一的思想具體指導(dǎo)現(xiàn)實社會生活,以《南關(guān)榷事書》為例,其經(jīng)濟思想具有資本主義的萌芽。
一條水南街,半部大明思想史。
一條水南街,道盡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或許,我們都是一只蝴蝶,明艷招展地飛過水南街,不知何時歸去。
出天官巷,豐溪河晃動著豐腴的身體滑向上饒深處。我的眼前,有讀書的婁諒,有治水的楊時喬,也有一群蝴蝶,我們一起逐水。
作者簡介: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已出版7部散文集,其中《驚塵疏影》《沿著鐵路散步》分別獲得全國第七屆、第八屆鐵路文學獎,《一個叫彭家園的村莊》獲得“2010年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大賽圖書獎”。曾在《江西日報》贛鄱文化版開設(shè)“故人”專欄,為該報“贛地密碼”欄目主要撰稿人。散文集《江右故園》被列為2016年“江西省文學創(chuàng)作重點扶持項目”。散文集《清風萬里》入選2017年“江西故事中國夢”江西文學重點扶持工程選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