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紳士

楊帆

這其實是我構(gòu)思的一部偉大小說的標題。這也是我沒有十分把握就發(fā)動觀察的第一位男作家。兩個未遂的概念合成起來，是可以抵消一些幻滅感的吧。在《西湖》上發(fā)過一個小輯，七年前，在那個著名的“新銳”欄目。至于這個“雙重觀察”欄目，一開始我心下盤算這樣子你寫我，我寫你，不要惹出事端來。不過按我圖省事的習(xí)慣，實在不愿事事周全，避開什么撇清什么，制造什么成全什么，全由別人說了算。在魯院聽誰說過一句，他是當紅小生哪。派頭是老大哥的派頭，似乎拿的那些獎實在令他手軟，或是經(jīng)年打坐冥思練就一顆沉重頭顱，在人前并沒有力氣拿捏范兒?？梢哉f，他從來是圓潤的，莊重的，儉省的，不肯鋪張和冒險。玩殺人游戲，他也是充當法官角色，既可以有氣無力、言簡意賅地說話，又可以旁觀殺人同謀間形態(tài)各異的表演。關(guān)鍵不必陷入殺手、無辜者和警察間的撕扯，我想這是弋舟頻頻充當法官的原因。仿佛他比我們老著那么一截，沒有什么可以令他興奮，算計不可以，殺戮不可以。他深諳一切規(guī)則、陰謀和秘密，言盡于小說。在那些夜晚，我們聽從他字正腔圓的串詞，暗自欽佩他的自我犧牲和服務(wù)精神。在做同學(xué)前，我讀過弋舟的小說，見面后也嚴肅打量、粗略觀察過，似乎有話可說。我們又有些相近處，七十年代生人，孩子都學(xué)藝術(shù)，上個月剛結(jié)束高考。都是學(xué)畫出身，棄畫從文，多少都有點不講實際，順從內(nèi)心。我們?nèi)松牡谝槐緯?，是一起出的……尤其在書里，他對那些女性——茉莉、阿莫、李選、金枝（我也有個金枝）的觀察，多么動人。與弋舟遙相觀察，大概是可靠、體面的吧。

弋舟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2010年，作家出版社那套“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我的中篇小說集僥幸在列。當年入選的寫作者中，閆文盛、弋舟、陳集益、林莉、李云雷先后加了微博或微信好友。寫小說不過幾年，又在小城，我沒有讀過他們的作品，但對他們充滿了想象?！斑邸眱蓚€字輕盈、悠遠，關(guān)鍵“弋”字讀不準，只能在暗處念。于是先挑出他小說，《我們的底牌》。在他的第一部小說集里，我沒有摸到弋舟的底牌，而是收獲了一種如夢似幻的氣息，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這氣息比硝煙珍貴。并不是荷爾蒙低賤，或是硝煙不潔，這類火焰兇猛熱烈，可能燒出另一種干凈。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弋舟生產(chǎn)的這股氣流是俯視、覆蓋火苗的，它不撲滅火花，也不助長氣焰，而是在烈火熊熊時容人停頓，在灰燼暗淡時發(fā)人深省，在夜之將至?xí)r，于暗處重生起溫煦火光。這種沒有煙氣的小說，沒有體味的寫法，在那個夏天是暗合我脾胃的。那年在微博，偶然看到作家范瑋一個“說說”，他@了幾位期刊編輯，討論弋舟、我和另一位作家的小說。彼此不相識，應(yīng)是剛看小說有感而發(fā)，而且發(fā)得有趣。范兄顯是金庸粉，分別用武功對應(yīng)我們小說，斷定弋舟是一位“形意大師，形中有神，以氣助力，奧妙無窮”，也提到“氣”的說法。氣是深不可測的，所謂無招勝有招，是指擁有氣的人形同路人，往往終生技不示人。在我看來，不輕易發(fā)力、傷人的，無疑是上乘功夫。后來弋舟寫出了《等深》，寫出了劉曉東，我讀到時感覺那股可貴的氣流已凝練成冰，足以劃開世態(tài)真相，化成士人的潸潸熱淚。他的語言干凈得近乎平淡，幾乎排除了難度，對他心醉神迷的戲劇化詞語很克制，結(jié)構(gòu)上不玩花樣，但他的力量恰在這種平易冷淡中，使得真相現(xiàn)形，使得牢固的秩序崩塌、消逝的事物重現(xiàn)。他不留戀戰(zhàn)場，似乎不屑于搏斗。不搏斗的弋舟卻帶著深淵般的罪感，儼然是“70后”來歷不明的標識——那一掬熱淚，或許是他的底牌。

這種情景我不陌生，時常感到羞愧——并不以自身經(jīng)歷為依據(jù)。人們認同或排斥，很少影響到某種自我裁判。那時我們在微博互粉，沒有見過，也并不交談。記得他對我的兩個點評，一次我在微博上響應(yīng)捐款，說我有俠氣;一次針對我某個發(fā)在大刊上的中篇，說是無效寫作。那兩年微博很有一些真誠聲音，大約是它目前式微的原因之一。可以說我是在某些不斷失蹤轉(zhuǎn)世的陌生人微博里，埋葬了一個愚蠢純潔的自己。這種如夢初醒令人羞憤，那陣我關(guān)注和議論所看到的不平之事，在等待有關(guān)部門解決的希望與疑慮中，偶爾跟進個別民間捐款。事實上我不喜歡捐款，因為憐憫人是需要資格的，好在我完全出于欽佩，而向那微博主無以維生的妻兒捐錢。顯然弋舟是在聲援我，聲援那對孤苦母子。至于那個我寫的時候為里面人物哭過的小說，以及弋舟簡潔的評語，令我開始追問現(xiàn)實與寫作的關(guān)系。問題當然出在用力過度，卻又不夠徹底。不過寫作無非是暢所欲言或欲言又止，前提是我愛我感受到的這個人間。到今天我沒有問過弋舟，什么是有效的寫作。我想他的有和無，來自他走過的路，總歸是對另一個他的指認與判決。這樣看來，不論對我肯定否定，都是充滿體恤的了。

后來在青創(chuàng)會上見面了，一個小型飯席，店內(nèi)風格有點巴洛克。窗簾很厚，大白天亮著小射燈。窄長條桌子，七八個不同年代的人坐兩長排，頭頂放光，臉上陰森森。這些在文字后面走出來的人，濃重華麗的墻面，石柱，構(gòu)成某種諱莫如深的宗教氛圍。正值秋天，他那天的著裝是中式的，發(fā)型是類似僧人的平頭，一顆圓潤、沉重的頭顱。他端酒杯的手肘，說的幾句話，在空氣中劃過的弧度，以及酒后行走的步態(tài)，同他在小說中的筆法一樣有著太極八卦之圓。以上是我事后總結(jié)的，我不能說他是在座最引人注目的人。當時全程在聽一個“50后”同一個“80后”辯論某個文學(xué)觀點，據(jù)理力爭，也不指望達成共識。幾個“70后”在觀戰(zhàn)，不助陣，不碰杯。弋舟喝下的酒像是化作了氣體，這個保持中式沉默的人，發(fā)散出某種抑郁之氣。

在魯院他喜歡戴有檐帽子，干練帥氣，他當然喜歡這種利索，但他主要不想你注視他的眼睛。他稱得上慈眉善目，偶爾雌雄同體。我是說，他既能寫男人，也能寫女人。他身上沒有搏斗的痕跡，仿佛應(yīng)承下一切。他遵循自然節(jié)律、社會規(guī)則，厭惡與天地萬物背離的廝殺?；蛘咚埠ε?。他的世故沒有腥味，你看不出他的潔癖，但知道就在某刻混亂中。他寫性，寫罪惡，筆下散出米湯的熱氣與清冽雪氣。他關(guān)注季節(jié)，查閱舊歷，對窗外風云與熱浪視而不見。他并不避世，不追求揚塵而去的灑脫，他用無辜而通透的目光注視人世，目光里既有一個小孩，也有一個老人。這兩個人在日夜之間更替，猶如美人和巫婆輪流出現(xiàn)在一個新娘身上。厭世，懷舊，惜取，悔過，那些情感潮汐匍匐于日復(fù)一日前行中。無數(shù)的羞恥的黑夜。他凝望深淵，對酒當歌;他熱淚盈眶，以一種士人的謙卑有禮，領(lǐng)受他人的痛楚。

眼淚之說并非空穴來風，也不僅僅是從他作品中得來的意象，比如說愛流淚的馬領(lǐng)很可能是接近他本人的角色——我見過他一邊唱歌一邊流淚，在殺人之后，在喝過酒后?；仡櫵髌防镞@類隱喻，唐樹科的斜眼，周又堅的癲癇，馬領(lǐng)的跛足，劉曉東的失聲，無不令人心碎，這里面其實包含了那個珍貴的過程，也是失敗的過程——知識分子與現(xiàn)實劇烈碰撞之下的現(xiàn)場，無疑是那個“夜霧未散，世界如同凝固于時間之外的遠古荒原”。這個荒原是弋舟小說的背景，也是他披荊斬棘勢必解決的任務(wù)。劉曉東應(yīng)聲而來，他穿透霧霾，融化堅冰，用碰壁者的勇氣對抗無邊的虛無。斜眼、跛足和失聲，被描述慘烈到好笑的程度，并沒有讓我聯(lián)想到阿Q或某人變的蟲豸。弋舟手下是有情的，彬彬有禮，并不真心諷刺我們的同類。大概是，七十年代生人慣于自省，青黃不接的信靠，晝伏夜出的罪感，使得我們保守自持。然而，放得開的，放得更開。因為抵受不住那份重量，往下墮的，是本能要掙扎的。姿勢、路徑的選擇，讓一部分成了野獸派，一部分成了飛鳥族。而弋舟在水中，在天與地、新與舊、東與西、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個人與集體等對立中安之若素。一切有分寸，有來歷，有歸宿。他的筆在呈現(xiàn)人的困境中，維護人的尊嚴。常常是守住了筆下人的尊嚴，也就守住了作者的體面。

弋舟說，舊事已過，一切是新的了。這是他的微信簽名。這樣做的原因可能在于，他走不出那一場舊事。他需要對自身作出一個警告，一個展望。面死而生，生而體面，難道不是另一種英雄主義。他一眼看穿了人世的荒謬——在時間的戰(zhàn)場上，贏是不可能的，但求不要輸?shù)脹]有尊嚴。弋舟是體面的，包括他的抑郁癥，無非是對他人的寬慈，對自己的追擊——他在殺人游戲后痛飲白酒，同他的兄弟合唱起上世紀九十年代歌曲并淚流滿面，他收集不同筆法的臨江仙，他的酒量，他宿舍窗臺上三朵沉重絢爛的向日葵，都在講述同一個弋舟——他的沉默與深情是有據(jù)可查的，另有出路，他從未放棄自救與救人。他終將把苦熬成善，熬成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