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及其歷史散文

●鄭義華

前兩年，網(wǎng)上時?？梢娛鹈袄畲笈d”的散文隨筆，多為回憶1966年至1980年的北京見聞，頗為有趣。作者具有深厚的文學、音樂修養(yǎng)，又熟悉中外歷史，視野寬廣，見識深刻，語言清新流暢，洗練明凈，形成了獨特風格。

在少年時代，李大興隨父親數(shù)次拜訪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范用，曾夢想有一天能在三聯(lián)出一本書。2017年9月，三聯(lián)書店推出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后》，收錄25篇，記錄了作者出國留學前的一些時光、對父母的回憶、難忘的人及書籍。

李大興 1960年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歷史學家家庭，1980年以北京市高考文科第二名的成績考入北大歷史系，一個學期后公派留學，去日本的東北大學讀本碩博，畢業(yè)后赴美國，在商業(yè)公司謀職。近兩年，他在國內(nèi)的《經(jīng)濟觀察報》開設(shè)專欄，同時在《讀書》《財新周刊》發(fā)表文章，厚積薄發(fā)，獨樹一幟，自有芳菲。

他的父親李新（1918—2004），四川榮昌人，是黨史專家、民國史研究的開拓者，常說：寫史而不真，抹殺民族記憶，誤今人誤后人，是有罪過的。母親于川，出身于大戶人家，四十年代畢業(yè)于燕京大學歷史系，抗戰(zhàn)勝利后奔赴解放區(qū)，五十年代末從大學退職，成為一個家庭婦女?！拔母铩背酰龑⒆约旱暮芏嗾掌瑹?，只剩下兩三張，其中一張就印在這本《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后》的封面上。

李大興小時候住在鐵獅子胡同一號，這里最早是明末的皇家宅第，清末民初時是陸軍部、海軍部，在北洋政府后期成為段祺瑞的執(zhí)政府。建國后，中國人民大學設(shè)在這里。在這個充滿了歷史氣息的地方，他度過了少兒時期。

他6歲時“文革”爆發(fā)，父親被姚文元點名批判，多次被抄家。父親被批斗，不停地寫檢查、寫自我批判、寫有關(guān)別人的“外調(diào)材料”，后來父親說寫了大約幾十萬字。那時家里有十幾本《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如《董卓進京》《千里走單騎》《水淹七軍》，父親晚上從“牛棚”回來，常給他念連環(huán)畫上的文字，“不知不覺地我看著字形就能知道怎么念，識的字多了”。他的母親給了一個作文本，他一邊畫趙云、關(guān)羽，一邊畫字，1968年秋天時，已能用左手寫不少字，開始讀字書，到1969年“九大”時，能讀會議公報。9歲以后，相當多的日子家里只有母親，她身體不好，于是他學會買菜做飯記賬熬中藥。沒進過小學初中，10歲左右開始搭公汽到處逛，那時北京市內(nèi)有28條公汽線路、13條電車線路，每一條都從頭到尾搭過，能夠背誦所有的站名，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橋牌麻將圍棋，衣兜里常揣著撲克，到處找人打牌。因為沒有學籍，看得見的出路是茶葉店售貨員，還有一種模糊的可能是學聲樂，考文工團。張疇是唱得非常好的男高音歌唱家，曾稱贊李大興的聲音條件不錯，好好練練能上中央音樂學院。后來恢復了高考，他插班讀初三，不唱歌了。考入北大后，一天在未名湖畔隨意唱了幾句，被北大合唱隊的同學拉去唱了幾個月。

在這本散文集中，“紅樓月照兒時夢”回憶9歲前在鐵獅子胡同的日子；“那張帶星星的火車票”談青少年時期的閱讀體驗，去歷史學家黎澍的家里借書，有一間書房，一排排書架，擺滿幾千冊質(zhì)量很高的書，歷經(jīng)劫難卻安然無恙，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黎澍是十分愛惜書的藏書家，不輕易出借，“卻對我們兄弟幾人格外渥待”，如果不是從那間書房找到那么多書，也就不會在16歲之前就接觸到許多西方文學經(jīng)典；“多少風云逝忘川”寫1976年的種種見聞，例如黎澍在這年的9月中旬預言，“四人幫”最多一兩年就會垮臺，果真半個多月后真的被趕下臺，文中回憶，1976年10月8日早上九點半，忽然聽到有人用力砸門，母親趕快起來開門，但見黎澍衣冠不整，揮舞著雙手沖進來大叫：“抓起來了，都抓起來了！”黎澍是一個有個性的人，1966年7月，第一次被批斗，回家后拾掇一番，衣冠整齊，頭發(fā)一絲不亂，還到照相館拍了一張登記照。

另外的篇章中，“北京師大附中初三八班”描敘初三的生活，從一所普通中學的初三考進師大附中初三；“難忘的一九七九”說那時喜歡讀戴望舒、徐志摩、卞之琳、馮至的詩，馮至家住在同一幢樓，樓下常見，但沒告訴他，自己正讀著他半個世紀前的作品；“準備高考那一年”回憶帶著舊體詩習作去北大，向林庚教授請教，教授鼓勵報考北大中文系；“一九八○年的北京大學”寫考上北大歷史系，喜歡旁聽文學課程，?？匆娚碥|瘦弱的朱光潛先生；“歧路與和解”梳理與父親的不同見解；“被光陰掩埋的背影”回憶歷史學者張遵騮的生平，畢業(yè)于北大哲學系，五十年代協(xié)助范文瀾編寫《中國通史》，李大興家從鐵獅子胡同搬到永安南里的中科院學部宿舍，與張遵騮成為鄰居，“他是少年時影響我最深的長者，張之洞的曾孫，中年以后并無著述，謹慎驚惶，抱病避世”，夫人是王憲鈿，她是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時自殺殉國的清末名臣王懿榮之曾孫女，王懿榮是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者、第一研究者，官職是國子監(jiān)祭酒，后授任京師團練大臣，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舉家死難，惟有9歲的長孫王福坤被一個忠實的仆人救走，由外公撫養(yǎng)成人，即王憲鈿之父；“當時俊彥竟蹉跎”寫一個鄰居胡其安，他是國際法專家，留學英國的博士，獲得學位在聯(lián)合國工作了一段時間，五十年代初歸國參加建設(shè)，才華橫溢，演講只要記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沒一句廢話，沒一個多余的詞語，卻從中國人民大學調(diào)到外交部資料室坐冷板凳，到了1980年代中期，他的國際法終被認可，但已是花甲之年，外放一任大使后退休，掛了一個外交部法律顧問頭銜；“一片冰心在玉壺”記述一個歷史學家的人生和學問；“末代王孫無人識”描述學部宿舍的幾個住戶，陳紱是陳寶琛之孫，外國文學研究所的副研究員，從小多病，自學中醫(yī)，常給自己和朋友開處方，“文革”前后，俞平伯、呂叔湘、李慎之等知名人士也住這里；“曾記紛飛冰雪時”紀念長春的一個大學女教師，李大興赴日前在這里補習日語，拿著北外一個老師的紙條，特意去拜訪她，請教問題；“七號大院的流浪者之歌”描寫一對失去了父母的姐弟，他們的父親張教授放棄極優(yōu)厚的生活條件，從美國回來，“文革”初被打成了“特務”，和妻子一起自殺，女兒也一度被關(guān)起來，后去黑龍江的建設(shè)兵團，勞動了八年才回北京，身體不行了，在街道上又待了幾年，以后和弟弟去了美國；“藍色的多瑙河深又長”記寫與一部外國電影有關(guān)的故事；“詩的年代在遠方”重溫寫詩的抒情年代，那時請林庚、馮其庸等文學家指點；“永遠的日瓦戈”提及小時候讀灰皮書《日瓦戈醫(yī)生》的情形；“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后”回憶王憲鈿的更多故事；“廿年重識張愛玲”談張愛玲的顯赫家世和小說。

作者在大學念歷史專業(yè)，卻喜歡詩與歐美小說；從事的職業(yè)與歷史無關(guān)，反而喜歡讀歷史。他覺得，無論是個人生平還是重要事件，真相都很難接近，所以需要史料。他認為，歷史終究是個人的歷史，是一個個或苦難或平淡，或絢麗或蹉跎的故事?！按蟾攀且驗橐娺^不少歷史人物的本尊吧，我更傾向于敘述往事，而不是臧否人物”。這本散文的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文學上，它還提供了不少珍貴的、不可多得的歷史細節(jié)，足以彌補一些歷史教科書的空泛抽象。

李大興散文中時常提及的歷史人物有：任弼時、胡喬木、吳玉章、成仿吾、范文瀾、翁獨健、黎澍、夏鼐、尚鉞、陳旭麓、張遵騮、王憲鈿、林庚、錢鐘書、楊絳、朱光潛、于光遠、俞平伯、范用、郭影秋、胡華、瞿同祖、馮至、呂叔湘、馮其庸、胡其安……作者幼年時多次隨父親拜訪其中的一些學者，或是時常當面請益舊詩小說，或是定期去借書還書，或是多年的鄰居。例如他的父親與錢鐘書過往甚密，有時隨同拜訪，聽錢鐘書的大段議論，他在一旁吃零食。在非正常的歲月里，這些學者堅守著內(nèi)心和傳統(tǒng)文化，猶如張遵騮家中的日常氣氛，家具古舊，燈光柔黃，有一種故紙般的氛圍，久而久之，浸入一個敏感少年的記憶。作者深感幸運的是，少年時見識過許多人，時隔多年，在這本書中有所記述，并收入一些首次發(fā)表的照片；同樣難忘的是那些被時光湮沒的名字，更多的是打撈有關(guān)他們的記憶。

很長的時間以來，偶爾能讀到某個作家的一篇好文章，譬如曼妙風景一樣賞心悅目，一下子就記住了，若指望這個作者盡快寫出更多些，往往是可望不可求。專欄作家李大興做到了，他的連續(xù)不斷的抒情的優(yōu)美的歷史散文，像一陣清風迎面拂來，沁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