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屏
父親七十八歲的時候離開村里自己的房子和老院子,進城住進了樓房。
表面上,父親對進城表現(xiàn)得歡天喜地,大妹和父親談進城住樓房的好處時,父親頻頻點頭,臉上的神情看上去也是喜悅的,只是什么話也沒說。收拾東西時,父親和母親心照不宣,只收拾了當季的衣服和用品,讓我們見識了父母之間的默契。
縣城離村里不遠,也就六公里的路,父親瞞著我們兩三天回一趟村里的老房子,掃掃院子、劈劈柴火、收拾收拾農(nóng)具……雖然干這些已經(jīng)毫無意義,可對父親來說這是他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就像每天吃飯睡覺一樣不可或缺。父親一直都是有主見的人,這是村里人的說法,按母親的說法父親是個犟板筋,父親要干的事誰也勸不了,母親常為此傷腦筋。
說起來這不是父親的第一院房子。父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從老家寧夏來新疆討生活的時候,還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壯年。父親背上背著行囊、懷里抱著哥哥;母親背上背著姐姐、手里拎著包裹,懷著到新疆能吃飽肚子的美好愿望,西行而來,一路顛簸、一路風塵,備嘗困頓、饑餓之苦,最后落腳在烏魯木齊市北部小鎮(zhèn)米東區(qū)古牧地鎮(zhèn)下沙河村。生產(chǎn)隊分配了一間十來平方米的“軍民間”,就是土塊、楊木椽子、葦簾子蓋成的土坯房。這種房子坐北朝南,屋頂中間有隆起的屋脊,南北呈慢坡至廊檐,不像現(xiàn)在房頂都是平的。那時,蓋房子的人多是內(nèi)地人,大概不知道新疆不像內(nèi)地下雨多,為了防止下雨時房頂積水建的全是有屋脊的房子,叫“軍民間”大概與當時房子是軍民共建有關。
一間房對一家四口來說實在太小了,父親一心想擁有一院自己的房子。
父親蓋第一院房子時是最困難的時候,靠緊衣縮食、肩挑背扛、汗珠子摔八瓣蓋起的,是兩間三十平方米里外套間的土坯房,院子有二百平方米,圍墻是干打壘土方夯筑的。那時,我也就三歲多,蓋房子、夯院墻沒有記憶。我能記事的時候,房子、院子已經(jīng)存在了,還有大妹和二妹,不知道父親為此付出了怎樣的艱辛與不易。
村里人都說父親是個有本事的人,這是父親蓋第二院房子時我聽到人們夸贊父親的話。村里實行土地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父親率先大膽承包了村里的三十畝機動地,加上全家七口人的口糧田,一共五十畝。父母不辭辛苦地精耕細作,我們孩子也紛紛參與其中,從秋天的平地、施肥、播種,到來年春夏的澆水、鋤草,夏收季節(jié)的收割、打場、入倉,所有農(nóng)活我們都出了自己的一份力。
最難忘的是給麥地澆水,不知道是不是地塊大的原因,每次澆水我家排隊都輪在晚上,經(jīng)常到半夜或天亮才能澆完。夜深人靜,空曠的田野一片漆黑,除了渠水流進麥地的潺潺聲,周圍一片寂靜,尤其是沒有月亮的晚上,走在齊腰深的麥地里總免不了害怕。
姐姐左手提飯盆、右手拿手電筒走在前面,我肩背水壺跟在姐姐后面,一起去給澆水的父親送飯。麥地離我家有兩公里多的路程,中間要翻過一條坡度很高的鐵路,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我家麥地北界。這是一塊面積很大的平原,南部、東北部分別是兩個鄰村的麥地,西北角東西三公里寬、南北近兩公里長的地塊屬于我們村,我家麥地就在這塊地的中間部位。
進入麥地后路開始難走,埂子窄、路不平,加上天黑,走著走著就會一腳踏入麥地,水沒到麥地還好,如果水已到麥地,一腳泥水在所難免。鞋、腳沾了泥巴濕滑難走,一不小心身體失去平衡,就會跌倒在麥地里,半個身子沾滿泥水,狼狽不堪。
我們常常把水和飯送到時,父親都在麥地的某一處開挖、引流、砌壩、圍堵,根本顧不上吃飯。水到了麥地,常會出現(xiàn)這里堵了,那里泄了,一會兒沖垮了埂子需要砌壩圍堵,一會兒地勢高需要開挖引流,常常跑了東邊跑西邊,跑了南邊跑北邊。因為地塊大,一晚上巡查奔波,非常辛苦。有一次,麥地北邊的埂子沖垮了,父親在南邊不知道,水順著地勢奔流而下,幾乎灌滿了坡下的深坑……那次澆水,父親賠上了雙倍的時間和水費。
最忙亂的是夏收,像是奪取一場戰(zhàn)役的勝利。最先忙起來的是母親,早早清點裝糧食的袋子,破損的補好、短缺的或借或買,還有綁繩,悉數(shù)備齊。因為地多,加上豐收,母親的工作量翻了番。全家人齊上陣,加上鄰居們換工,要連續(xù)奮戰(zhàn)幾天幾夜,才能將金色的麥粒運回,晾曬在生產(chǎn)隊的場上。好在那時已開始使用“康麥因”聯(lián)合收割機,打贏這場麥收硬仗都是勝券在握的事。
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最明顯的結(jié)果是我們家的糧食一下子多得吃不完,交完公糧賣余糧成了夏收過后的頭等大事。
父親和母親開始起早貪黑拓土塊了,我們并不知道原因,后來,哥哥也加入了。原來父親分得路南一塊宅基地,我們家要蓋新房子了。路南是一片戈壁灘,我們家是第一個在這兒蓋房子的人家,我和姐姐一點都不喜歡,沒有前后左右的鄰居,遠離了一起玩耍的伙伴,住在路南多沒意思呀!
新房子真大,土木結(jié)構(gòu)、四間兩套、八十平方米呢,母親說,靠東那一套是給哥哥以后結(jié)婚準備的。鄰居們都來我家參觀,對父親贊不絕口。哥哥的伙伴們來了、姐姐的伙伴們來了、我的伙伴們也來了,在大家羨慕的眼光中,我和姐姐一下子喜歡上了我們的新房子。
搬進新房子一年后,小妹出生了,鄰居們都說母親這下五朵金花生全了。母親沒有掩飾她深深地失望,父親就更不必說了,自從生了哥哥、姐姐后,父親就開始盼望他的第二個兒子,結(jié)果母親生了一群女兒,父親在母親生下二妹,也就是我們家第四個女孩時,曾埋怨母親“裝了一肚子的丫頭”,母親對這句話耿耿于懷,多年后,常用這句話刺父親,而往往這時,父親正展開他的右手掌驕傲地向別人炫耀,你有沒有丫頭?我有一巴掌的丫頭呢!
我們家的新院子都是按照兩個兒子的宅基地申請劃分的,房子東邊還有一個套間的空地,那是父親特意預留的。
說起來也怪,我們陳家上一輩男丁興旺,爺爺?shù)苄职藗€,到了父親這一輩卻恰恰相反,大伯父十個孩子,有七個女兒、三個兒子,三叔和父親都是六個孩子,都是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并且兒子排行老大。也就是說父親兄弟三人共有十七個女兒、五個兒子,女兒占了三分之二還要多。所以,在我們家,哥哥的地位僅次于父親,很多方面甚至超過了父親。比如房子,早就給哥哥準備好了,可是哥哥結(jié)婚時,父親又給哥哥蓋了兩間磚混結(jié)構(gòu)的磚瓦房,屋頂上的是預制板,靠東一間往南延伸了兩米,兩間房呈L型,面積大、樣式新,又漂亮、又堅固、又氣派。當時正值盛夏,天氣炎熱,母親一個人給蓋房子的六個泥瓦工和父親做飯,趕上身體抱恙,真是苦不堪言。尤其是中午給每人三盤拉條子拉下來,母親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可母親硬是咬牙堅持到完工。乘著這次給哥哥蓋磚房,父親把我們家院子的地面由磚地鋪成了水泥地面,秋天晾曬油葵時又干凈又方便,鄰居們可羨慕了。
我上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和姐姐跟著母親在家門口學拓土塊,每天早晨上學前、下午放學后都會拓幾十個土塊,父親帶著哥哥在另一處埋頭苦干。
隨著土塊的不斷增加,父親開始砌院墻、蓋伙房、蓋雞舍、蓋鴨圈、蓋牛棚、蓋倉庫……每次都是母親供泥巴,我和姐姐、大妹、二妹搬運土塊,村里人笑話父親領了一群娘子軍……我們家院墻圍起來的時候,路南就已經(jīng)有十幾戶鄰居了。蓋牛棚的時候,住戶已經(jīng)和西面連成一片了。
“那些年,我們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就是,土塊房、磚瓦房、瓷磚房,土夯院墻、土塊院墻、磚院墻,院子土地面、磚地面、水泥地面,雞舍、鴨圈、牛圈、倉庫、車房,爸爸真能折騰!”“每個假期我們都在干活,好像從來沒玩過!”“玩的人還羨慕我們上大學呢!”“想吃老院子里的西紅柿和玉米棒子了……”
春節(jié)聚會,我們姐妹聊起村里老房子、老院子,話題總是說不完?!鞍Γ≤噹爝€好,磚混結(jié)構(gòu)比較結(jié)實,倉庫是土木結(jié)構(gòu),東南角都塌了?!薄八司退藛h!那么好的磚房都閑撂著,沒有用處的倉庫有什么可惜的!”“現(xiàn)在把老兩口送回村里平房住會怎樣?”二妹笑嘻嘻地問。
父親在院子東南面蓋最后一套房子時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村里號召蓋抗震安居房,村民們踴躍報名,父親也拿出了自己的計劃,在院子東南面蓋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新式磚房,就是和城里樓房一樣,兩室一廳,帶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格局。我家院子東面蓋著兩大間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是父親為哥哥開辦油坊時蓋起來裝油葵的倉庫;西面兩大間近二百平方米的房子,是父親為哥哥買解放牌汽車、松花江牌面包車時蓋起來泊車的車庫;南面靠西是村里的水井房子,只剩下東南處一塊空地方了,這塊地方蓋了房子后,我家的院落就是真正的四合院了。
母親第一次對父親蓋房持反對意見,當初東面、西面沒蓋倉庫和車房時,我家近千平方米的大院子種著十二棵蘋果樹、一棵桃樹、兩棵李子樹,辣子、茄子、西紅柿等夏季蔬菜一應俱全,供應著全家整個夏季的蔬菜和部分秋冬蔬果。西南角種著幾十棵玉米,那是父親為了讓我們早早吃上玉米棒子特意買的“六十黃”品種。母親愛種花,不但在各類盆盆罐罐里種,院子菜地邊、果樹下也都種滿了海娜、地雷、雞冠、饅頭、格桑等各種流行的花,把我家院子打扮得美麗富饒。尤其是紫色、玫紅色牽?;ㄅ罎M了蘋果樹,大清早盛開時,一眼望去一樹鮮花,驚艷無比。我因此愛上了大清早摘菜,提著菜籃站在果樹下,像是在畫中。
隨著父親不斷地蓋房子,菜園的面積不斷縮小,最后只剩下八棵蘋果樹和一小塊韭菜地了,母親種花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我們都覺得沒有必要再蓋房子了,父親為房子奮斗了一輩子,也蓋了一院子的房子。父親只有一個兒子,哥哥初中畢業(yè)就開始務農(nóng),父親的意識中是要和哥哥一直住在這個院里的。讓父親萬萬沒有預料到的是,哥哥竟然和縣城里的姑娘談戀愛了,這在我們村可是稀奇事,父親和母親是懷著復雜的心情給哥哥娶這個媳婦的。更讓父親預料不到的是哥哥結(jié)婚后,竟然搬進縣城和岳父岳母住在了一起。父親為哥哥精心準備的漂亮磚房就空在了那里,和磚房一起空在那里的還有父親和母親“養(yǎng)兒防老”的心。
小妹最后一個升學離家后,近千平方米的大院子就剩下父母和一院房子了?!吧斗孔佣疾灰w了,我哥的磚房再閑放著就要塌了……”我們七嘴八舌勸導著父親,希望他把錢花在養(yǎng)老和享福上,別再蓋什么房子了。
這是我們的想法,可不是父親的想法,父親一直都是有主見的人。等我們周末回到家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迎接我們的除了父親又黑又瘦的笑臉,還有正在施工的新房子,我們心疼又慌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當金燦燦的玉米棒子鋪滿院子的時候,父親搬進了貼著白瓷磚墻面的新房子。不久,哥哥回來了,拉桿子、架電線、運機器,在我家院子西面那間房里支起榨油機辦起了榨油坊。父親和母親全身心投入到油坊生產(chǎn)中去,白天晚上都在榨油機旁忙碌,一桶一桶的清油擺滿了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住過的那一套土房子......因為選料嚴格、工序嚴謹、貨真價實,我家油坊生意出奇得好,附近十里八村的農(nóng)戶都在我家油坊購買或加工葵花油。哥哥的錢袋子越來越鼓,在縣城中心地帶買下一院舊宅,拆除新建了一百三十平方米、帶六間地下室的新磚瓦房。蓋房期間,父親天天騎著電動三輪車往縣城跑,親眼看著房子一天天蓋起來。
父親明顯瘦了,可是臉上始終綻放著幸福滿足的笑容,就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然流露。
好日子在母親得了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癥后戛然而止,母親的腰直不起來了,走路都很困難。從醫(yī)院回來后,我們清醒意識到母親再也干不了拿煤、生爐子、裝清油、倒油渣的活了,住樓房成了迫在眉睫的唯一選擇。大妹一馬當先傾其所有在縣城為父母購買了一套樓房,勸說父母進城安度晚年,我們五姐妹全部出動說盡了好話,父親和母親才答應只在冬天進城住一段時間樓房,天氣暖和以后還是回村里平房住。
其實,父親頻繁往村里老房子跑也沒什么,重要的是七十八歲的老人了,竟然騎電動三輪車在鄉(xiāng)村路上穿梭,這就讓我們又擔心又生氣,尤其是父親的一只耳朵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聽障。我們苦口婆心勸說父親坐公交車回村里,不要再騎電動三輪,說得口干舌燥、火氣沖天也沒能阻止父親。一天,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父親被一輛小轎車撞翻,送進了醫(yī)院……
所幸父親傷得不重,都是皮外傷,我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滿以為這次事件后父親該收心了,可是沒有。傷愈后不久,父親又騎上電動三輪車奔波在去老房子的路上。母親打電話給我們告狀,我們紛紛回家勸阻,軟硬兼施都沒有奏效,直到父親突發(fā)心梗住進醫(yī)院,這是父親剛剛度過八十大壽后不久。
父親身體一直都很結(jié)實,雖然有十幾年的糖尿病史,因為藥物控制較好,身體狀況一直不錯。全家人誰都沒有想到父親竟然有嚴重的冠心病,父親自己也不知道。
這次生病父親元氣大傷,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出院后,父親精神面貌大不如前,性格也變得安靜了,常常一個人愣神。我們都陪著小心,盼望著父親快快好轉(zhuǎn)起來。父親再沒有提回老房子住的事,一年四季都住在縣城里,只是偶爾回去看看。
父親回村里一趟,總能帶回各種消息,對門王家蓋了二層樓、房后李家蓋了三層樓;誰家的老院子才二百平方米竟然賣了六十萬、誰家的賣了八十萬……這幾年,我們村的發(fā)展快得讓我們難以置信,平房仿佛一夜之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層、三層樓房,四層樓房也開始出現(xiàn)。我們動員父親賣了老院子好好享受一下,父親從不接這個話題;我們又勸說賣一半給哥哥留一半,父親依然沉默不語。
哥哥的房子劃入拆遷的消息也是父親帶回來的。那天,父親特別高興,飯比平常吃得多,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知道啥時候拆呢,能給多少錢?”母親也高興地回應著父親,“這事公家說了算,公家說給多少就是多少。”
父親又開始往老院子跑的時候,是哥哥拿到征遷補償款回村里老院子蓋三層樓的時候,我們知道父親現(xiàn)在往老院子跑和先前不同,我們不再阻止,甚至有鼓勵的意思。
老院子的三層樓房終于蓋好了,裝修很漂亮,哥哥給父母的房間配置考慮很周到……
父親過完八十四周歲生日的第三天,侄兒接父親和母親回下沙河村老院子住。父親像過節(jié)一樣早早換上了新衣服,不斷催促腰腿不好行動緩慢的母親,甚至因為心急還發(fā)了脾氣。母親忍了,沒有像往常父親說一句還父親兩句。老兩口臉上幸福而又莊重的神情讓我想起哥哥娶媳婦的時候。